第9章 磨刀霍霍
“杀人夺妻计划”拉开大幕。总指挥就是全国最高军事长官、“国防部长”——高俅。
美满破碎,幸福凋零
上文讲到,林冲在陆谦的家门口守候了好几天,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陆谦躲到哪里去了呢?
实际上,他只能在一个地方:太尉府。
只有这个地方才是他可以藏身而林冲绝无胆量闯入的地方。
他知道,他绝不是林冲这样一个“豹子头”的对手。所以,在林冲这只大虫没有被捆绑制伏之前,他只能藏在这里。
而他出来之时,就是林冲覆亡之日。
而且,在太尉府,他绝不会仅仅作消极的躲藏,保住自己的肮脏狗命。他一定会积极地谋划,力争尽早结果林冲的小命。
太尉府里,受到惊吓又相思成病的高衙内,对陆虞候、富安说道:“实不瞒你们说,我为林家那人,两次不能够得他,又吃他(林冲)那一惊,这病越添得重了。眼见得半年三个月,性命难保!”
二人道:“衙内且宽心,只在小人两个身上,好歹要共那人完聚,只除他自缢死了便罢。”
这两个恶毒的歹徒,他们已经从林冲老婆的两次表现,看出这个女人不是可以引诱的。他们的内心里,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先杀林冲,再逼林冲老婆就范屈服;若不屈服就范,就再逼她自杀。
林冲,你的美满生活,在陆谦的奸笑里,已经完全破碎了。
现在,陆谦已经不仅仅在帮衙内,他更是在帮自己。衙内要活命,必须得到林冲老婆,而要得到林冲老婆,只有杀掉林冲。陆谦要活命,也只有杀掉林冲。
衙内和陆谦,现在终于目标一致、利益一致、生死与共了。
为了实现这个目标,陆谦献出了他的计策。陆谦的计策,我们可以把它称为“连环计”。这也是三十六计中的一计。一般至少由两个计组成,一计累敌,一计攻敌。也就是说,第一个计,套住他,使之上当;第二个计,攻击他,使之失败。
这陆谦陆虞候的连环计是这样的:高俅有一把宝刀人人皆知,林冲爱刀,多次想借看,高俅从来不肯拿出。陆谦的连环计便从这点生出。
第一计,先找一人假装卖宝刀,把高太尉的宝刀卖给林冲。
第二计,再让高太尉假说要林冲持宝刀来比试,林冲必然高兴前来,诱他持刀进入白虎节堂,便可告他一个“手持利刃,擅闯节堂,意欲行刺”的罪名。什么叫白虎节堂?白虎节堂是全国最高军机处,一般人是不能涉足的。
这陆谦不愧是林冲的好朋友,他果真是太了解林冲了,太了解林冲的脾气与爱好了,才想得出这般好计策!
这个连环计中,关键的第一计是卖刀和买刀。设计让人假装卖刀,他必须知道林冲必买。那么,问题就出来了——林冲一定会买刀吗?陆虞候很自信:是的,林冲一定会买。为什么?
第一,林冲爱刀。不爱,即便是宝刀,也不会花大价钱来买。一把宝刀,在街上叫卖三千贯,实要二千贯,最后一千贯成交。这不是一般的数目,一贯钱就是一千文。在当时,一两白银大约可换到一千文铜钱,一贯钱大约就是一两白银,那一千贯就是一千两银子。折合为今天的人民币,每克白银大约是两元,那么一两白银约值一百元,一千两银子大约就是十万元。不是真爱,谁会花这大价钱?
第二,林冲识刀。认得是宝刀,才会买。不然,那么高的价钱,谁会糊里糊涂掏钱?
第三,林冲知道高太尉家有把宝刀,却又一直没有看到过,而且又特别想看。这样,高太尉叫他拿刀去比试,才有根据,而且林冲既想借机看高太尉的刀,又想炫耀自己的刀,才会轻易上当。
官场自有默契,人心难存公道
好朋友就是好朋友,知心朋友就是知心朋友。陆谦太知道林冲的心了,作为知心朋友,林冲心里的一切他都知道,林冲怎能逃脱自己专为他的心设下的陷阱呢?
但这计策好,却还有一个关键问题。这个问题不解决,这个计策还是不能实施。
这个关键问题,实际上就是一个关键人物。这个关键人物不点头,他们不敢做;这个关键人物不加入,他们不能做。这是什么人呢?
这个关键人物就是高太尉。
没有高太尉,这连环计的第一计就不能实施:没有高太尉,就没有宝刀。一时三刻哪里去找一把真正的宝刀呢?
没有高太尉,这连环计的第二计更不能实施:没有高太尉,就骗不来林冲;没有白虎节堂,就不能“安排”林冲的罪名。
你看,这个计策里,需要两个关键的道具:一把宝刀,一座白虎节堂。而这两者,都非高俅高太尉不能提供。
还有,他们最后要“安排”的罪名是:林冲意欲行刺。行刺的对象是谁呢?当然是高俅。
所以,高俅本人,也要成为道具。
现在的问题是:太尉是堂堂的国家最高军事长官,能做这样的龌龊事吗?白虎节堂是堂堂的国家商议军机大事的地方,能用作一帮小人陷害忠良的陷阱吗?
陆虞候曾经把自己的家送给高衙内做犯罪现场,这还是他的私人场所,他有权这样处置。但白虎节堂可是堂堂国家军事机关,而且,高太尉不仅要对这一计策点头同意,还要亲自出马,在此计中担任最重要的角色,从设陷阱到出场地到捏造罪名,都必须由他亲自出面才行。
当然,这两个小人还是不敢直接把这主意告知高太尉,他们求助于太尉府里的老都管。他们对老都管说:“若要衙内病好,只除教太尉得知,害了林冲性命,方能够得他老婆和衙内在一处,这病便得好。”
谈论要害一个人的性命,按说应该小心谨慎,偷偷摸摸。但这两个小人如此轻描淡写就告诉老都管了,显然,他们也很了解老都管。
老都管真的会在听到这样的主意时,毫不吃惊并赞成这样下流的主意吗?
是的,他也没有一刻犹豫,就认可了这个歹毒的计策。这老都管对于要害林冲,竟然也是连一点儿吃惊也没有,一点儿犹豫也没有,一点儿惭愧也没有。
在太尉府里谋划杀人,竟然没有一个阻拦的,没有一个反对的,不要一点儿遮掩,不要一点儿保密。大家其实都把对方看穿了,就像以前的一则广告词:我们是害虫,我们是害虫。大家都是害虫。谁也不要藏着掖着,都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也都知道别人是什么东西,简单地说吧,大家都不是东西。所以,彼此也就不需要装腔作势,就直来直去吧。
这堂堂国家的太尉府,窝藏着的都是一些什么东西啊!从里面走出来的,一个个衣冠楚楚,一个个气宇轩昂,一个个看起来人五人六、冠冕堂皇,好像都是国之栋梁,原来却尽是衣冠禽兽。
这是我们想象的庄严肃穆的国家军事机关吗?这是虎窟狼窝啊!
但问题还是:老都管敢对高太尉说出这样下流的话,要高太尉做这样下流的事吗?
没想到,老都管一听,不但自己毫不犹豫,并且说:“这个容易,老汉今晚便禀太尉得知。”
老都管在高太尉身边时间久,关系近,当然更知道他是什么东西,所以,他说:“这个容易。”为什么容易?因为他知道,高太尉干这种缺德事太多了,太容易了。高太尉自从当上太尉,不就一直在干缺德事吗?干缺德事是他的专业,是他的爱好。他做这样缺德的事,不仅毫无法律上的阻碍,毫无道德上的阻碍,甚至毫无心理上的阻碍,他本来就是狼心狗肺。
于是,老都管当晚就来见高太尉,说:“衙内不害别的症,却害林冲的老婆。”并把陆虞候的计详细地说了。高俅说道:“如此,因为他浑家,怎地害他?我寻思起来,若为惜林冲一个人时,须送了我孩儿性命,却怎生是好?”都管道:“陆虞候和富安有计较。”高俅道:“既是如此,教唤二人来商议。”
这高俅真的是恬不知耻。这样的事,他几乎连一丝做作都没有,一点儿虚伪都没有,直接出面与下属商量这样的阴谋。所以我说他不仅没有良心,连一点儿羞耻心、自尊心都没有。如果他尚有一些自尊心,哪怕他要害林冲,他也可暗示下面的人去做,总不至于自己出面吧。
小人我们见过,但像高俅这样毫无羞耻、赤裸裸地做小人,少见;坏人、恶人我们见过,但像高俅这样毫不掩饰地作恶,少见。这小子从小爹妈大概就没教过他是非好歹,后来又没有读过什么书,既无家教又无圣教,从而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禽兽。
那么,陆谦、富安进来后,高太尉会批准他们的计策,并身体力行吗?
高俅,显然是一个没有道德感,更没有道德自尊心的小人。
陆谦、富安这两个小人也知道高俅是小人,所以,才敢拿杀人的事与他商量,并且要他动手。
所以,陆虞候、富安这两个小人想出这样下流的主意,并且把高太尉当作计谋中的主角,这表明在他们内心里,是根本不把高太尉看作堂堂太尉的,甚至不把他看作具备一般道德水准的人,而是把他看作彻头彻尾的下流坯子。
我们知道,我们在平辈面前,在一般同学、朋友面前,往往可以放言无惮,开玩笑,说怪话,甚至胡说八道,但是一旦旁边有了师长辈,有了领导,我们就会很注意自己的言语,至少不会再胡说八道。为什么呢?这除了我们自己想表现好一些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对师长辈或领导的尊重。
敬重人、尊重人,就要把他当作君子,而不能把他当作小人,就要和他说正经话,做正派事,而不是拉他下水,和他一起做下流事。
《墨子·公输》有如下记载:“公输盘为楚造云梯之械,成,将以攻宋。子墨子闻之,起于齐,行十日十夜而至于郢,见公输盘。公输盘曰:‘夫子何命焉为?’子墨子曰:‘北方有侮臣者,愿藉子杀之。’公输盘不说。子墨子曰:‘请献十金。’公输盘曰:‘吾义固不杀人。’”
公输盘为什么不高兴呢?因为,墨子请他去杀人,还要为此送他十金作为酬金。他觉得墨子侮辱了他的人格,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所以,墨子阻止楚国攻宋,他的办法是用君子的办法对付公输盘,接着用小人的办法对付楚王。墨子知道公输盘是君子,是有道德、有自尊心的君子,所以,他只用了这一招,就说服了公输盘。
一次,颜渊问孔子,怎样才能算是仁。孔子的答复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即“不合礼的事不看,不合礼的话不听,不合礼的话不说,不合礼的事不做。”在孔子看来,只有这样,才能叫作仁。按一般理解,不合礼的,不做、不说,也就行了,为什么还要不看、不听?因为,一个有道德自尊的人,即便是在对不合礼之事的看和听中,也会强烈地感受到对自己道德品性的侮辱。所以,孔子曾经说过,“自吾得由而恶言不入于耳”,就是不听那些不合道德的话。
高俅会坦然听着两个小人对他说这样下流而歹毒的计谋,而不感到羞耻吗?
待陆虞候、富安进来,他直接问:“我这小衙内的事,你两个有甚计较?救得我孩儿好了时,我自抬举你二人。”陆虞候向前,把他的阴险下流连环计又说了一遍,高太尉当即拍板:“既如此,你明日便与我行。”陆谦的连环计被批准执行了。
于是,由全国最高军事长官为总指挥,太尉府虞候为具体责任人的“杀人夺妻工作组”成立了。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一切都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一切又都在极其保密的情况下进行着,一张大网已经张开。而林冲,每日和鲁智深上街喝酒,他不仅瞒着鲁智深,而且自己早已将高衙内两次调戏、意图占有他妻子的事不记心了。君子大意,小人小心。君子为什么又叫大人?就是因为他老是大意;小人为什么叫小人,因为他总是怀揣着那一颗小心。
“豹子头”将一头撞进大网,被置之死地。
不鸣宝刀,杀人利器
一天,林冲和鲁智深同行到阅武坊巷口,见一条大汉,头戴一顶抓角儿头巾,穿一领旧战袍,手里拿着一口宝刀,插着个草标儿,立在街上。
为了诱林冲买刀,当林冲、鲁智深从身边走过时,这卖刀的大汉说了三句话。
第一句话是:“不遇识者,屈沉了我这口宝刀!”
这句话说得有分量,有感慨。林冲此时的人生感慨,不也像这把不遇识者的刀一样吗?
他那日和陆谦在樊楼饮酒,曾对这位“好兄弟”叹气感慨,说:“男子汉空有一身本事,不遇明主,屈沉在小人之下,受这般腌臜的气!”所以,这位大汉的这句话,就明白了是针对林冲的身世感慨而发,希望引起他的共鸣的。林冲正如这口宝刀,因为“不遇”,所以“屈沉”。
如果我们知道这卖刀大汉乃是陆谦的安排,就会倒吸一口凉气:这陆谦太厉害、太有才了!
但林冲正与鲁智深说话,偏不理会这话,这大汉又说了第二句话:“好口宝刀,可惜不遇识者!”
这句话和第一句话内容完全一样,但强调的重点不一样。如果第一句话的重点在一个“屈”字,以此直刺林冲心中痛处;那么这句话颠倒过来再说一遍,其重点在于一个“识”字,是直接提醒林冲,赶紧来识货。而且,还突出了“好口宝刀”,以此打动爱刀的林冲的心。
欧阳修曾经感慨地说:“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人有爱好,便有破绽,便有弱点,而小人正善于利用你的喜好,攻其所好,最后打败你。林冲这样的智勇之人,平生就爱兵器,一把真正的宝刀,对他那是何等的诱惑!
但奇怪的是,林冲仍然没有反应,那汉跟在后面,又说了第三句话:“偌大一个东京,没一个识得军器的!”
这句话比前两句又不同。前两句话的侧重点还在感慨刀的命运,那么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在感慨有眼无珠的东京人,而且“没一个”,那也就把林冲、鲁智深一同打在网里,一同骂作有眼无珠、不识兵器之人。
所以,如果说前两句是感慨,那么,这一句就是愤慨。前两句是叹息,这一句就是骂人。
而且,既然他在林冲、鲁智深背后大声地骂给他们听,也就是骂他们了。
事已至此,林冲已不得不理。
下文接着写:
林冲听得说,回过头来。那汉飕的把那口刀掣将出来,明晃晃的夺人眼目。林冲合当有事,猛可地道:“将来看!”
那汉递将过来,林冲接在手内,同智深看了,吃了一惊,失口道:“好刀!你要卖几钱?”
吃了一惊,可见真个是好刀。
刀已出鞘,必有人头落地。阴谋拉开了大幕,悲剧从此开始,丧钟已经敲响。
只是,丧钟为谁而鸣?谁将以自己的颈项试刀,谁的头颅将会落地?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后,林冲买下了这把刀。
(回家后)林冲把这口刀翻来覆去看了一回,喝采道:“端的好把刀!高太尉府中有一口宝刀,胡乱不肯教人看,我几番借看也不肯将出来,今日我也买了这口好刀,慢慢和他比试。”
林冲当晚不落手看了一晚。夜间挂在壁上,未等天明又去看那刀。
南北朝乐府民歌里有这样一首诗,写一英雄得一把好刀后的爱惜心理:“新买五尺刀,悬着中梁柱。一日三摩娑(摩挲),剧于十五女。”
施耐庵这一段一边写林冲爱刀,一边心中也就默念这首诗吧!大英雄爱刀胜过爱美人。林冲也将如此:宝刀来了,美人去了。
令人可怜又可笑的是,林冲买来的这把宝刀,正是高太尉的那一把。他几次要向高太尉借来看看而不得,现在他可以翻来覆去看个够了。
一边看,一边还想着将来慢慢和他比试。你看这林冲,早忘了小衙内调戏他老婆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