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灾星当头
没权的老虎,不过一只病猫;有权的老鼠,顶得上一头狮子。当权力因素加进来之后,一切都失去了重量。
螟蛉之子,花花太岁
上回讲到高俅这个泼皮破落户,因为品行不端,东京普通百姓人家不容,董将仕不留,小苏学士推托。奇怪的是,到了驸马那里,就高高兴兴地留了;到了端王那里,竟然主动要了。这一段叙述大有深意啊!深在哪里?深在它向我们展示了,像高俅这样的民间垃圾,越往上层社会走,越受待见;越往上层社会走,人们对他的态度也逐渐从暧昧转为明目张胆的赏识。
然而,高俅的红运并没有到头,还有更多的好事在等着他。
两个月不到,哲宗皇帝驾崩,没有太子,文武百官商议,册立端王为天子,这就是宋徽宗。现在,高俅的帮主成了皇帝,成了国家的领袖——朕即国家,国家即朕,我们又要祝贺高俅:他终于找到国了。
前面提到,这赵佶皇帝有一大爱好,谁能陪他玩儿,陪他消磨时光,他就让谁做大官。他以前踢球打弹,品竹调丝,吹弹歌舞,玩琴玩棋玩书画,现在开始玩国玩家玩人民。
徽宗皇帝登上宝座不到半年,就抬举高俅做到殿帅府太尉。关于太尉一职,有两种观点:一种说相当于首都卫戍区司令,一种说相当于国防部长。但不管怎么说,事实是一个人见人嫌的泼皮破落户,摇身一变,成了执掌国家军事大权的大人物,成了人五人六的上层人物。
这徽宗皇帝是宋代的“无厘头”,特别会搞笑:这高俅,你让他做个大宋国足球协会主席多好啊!却偏要他当国防部长。他能保家卫国吗?我看他这个国防部长,应该把“防”字改为“妨”,他是在毁我长城啊。
他是怎么毁我长城的呢?足球运动健将高俅一当上国防部长,就要杀武艺高强的王进王教头。王进算是明白人,当机立断,带着母亲出逃边关。王进是《水浒》中一个很有意思的人物,是一个突然而来又突然而去,并且自从与史进分别,一去即杳然的人物。《水浒》把他写成一个忠臣孝子的形象。所以,金圣叹说,“高俅来,而王进去。王进去,而一百八人来。”这就直接揭示出了,一百零八人与高俅的关系。
高俅上任后迫害的第二人,便是又一位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迫害王进,是因为王进之父曾经把他一棒打翻,他要官报私仇。迫害林冲,又为了什么呢?高俅迫害林冲,其原因更是令人发指:他的养子高衙内看中了林冲的老婆。
说起他这个养子高衙内,倒也是好笑:原来却是他叔叔的儿子,也就是他的叔伯兄弟。因为自己没有亲儿子,就把这叔伯兄弟收作干儿子,辈分乱了。这当然是施耐庵的杜撰,故意把这小人写得毫无伦理。其实,历史上的高俅是有自己的儿子的。据《宋会要辑稿》卷七十九记载,高俅至少有三个儿子:高尧康、高尧辅和高柄,并且都因为老子权势而做了大官,就是没有什么干儿子。所以,我们说,《水浒》中的人物,在宋代,有不少是实有其人,但其事往往是出于虚构。
《水浒》是一部英雄传奇小说,与《三国演义》不一样,《三国演义》是历史演义,七分史实,三分虚构,史实占了重头,并且必须基本符合事实。所以,要讲《三国演义》必讲历史,而《水浒》则仅仅借了历史上一些人物的名头和大致事迹,主要都是作者凭空设想结撰出来的。就大的背景而言,当然是反映了那个时代,但就具体人物、事件而言,则可以也应该完全抛开历史不论。
这个由叔伯兄弟改造成的干儿子,高俅竟然特别爱惜他。这小子也仗着这个叔伯大哥兼养父的势要,在东京专一淫垢人家妻女,京师人谁敢与他争执?给他取了个名字叫“花花太岁”。
“衙内”一词,原来是唐朝禁卫官的简称。这类负责保卫皇宫的禁卫官一般由贵族子弟担任,所谓自己人,信得过。也正因此,后来就把有权有势的高官子弟叫作衙内,而古代高官子弟品行优良者不多,“衙内”一词就带有很大的贬义色彩,逐渐成为文学作品中的反面形象。我们举几个元杂剧中衙内出场时的自我介绍看一看:
关汉卿《望江亭》第二折:“花花太岁为第一,浪子丧门世无对。普天无处不闻名,则是我权豪势宦杨衙内。”
高文蔚《燕青博鱼》:“花花太岁我为最,浪子丧门世无对。满城百姓尽闻知,唤做有权有势杨衙内。”
武汉臣《生金阁》第一折:“花花太岁为第一,浪子丧门世无对。闻着名儿脑也疼,只我有权有势庞衙内。”
你看,这些衙内,其最大社会功能,就是让别人“丧门”,让别人家破人亡。这里说的是杨衙内、庞衙内,却也就是高衙内。
京剧《艳阳楼》中有一个高登,可能就是高衙内的原型。高登出场也有四句自我介绍:“我父在朝为首相,亚赛东京小宋王。人来带马会场上,顺者昌来逆者亡。”
京剧《野猪林》第一回,高世德高衙内自我介绍:“我父权威似首相,威风凛凛在朝堂。人来带马会场上,顺者昌来逆者亡!”
一个小衙内就能让顺者昌来逆者亡。顺者昌,逆者亡,是权力的基本特征。在这样情形之下,逆者亡了,剩下的自然都是顺民。所以,鲁迅先生就认为,中国古代的封建社会培养的是奴才,是顺民,是看客。甚至当我们亡国之后,我们留给占领者的,除了子女玉帛,还有听话的顺民,让他们统治起来很顺心。
有一天,这花花太岁在酸枣门外岳庙里,见到了来上香的林冲娘子并其使女锦儿,他那惯常色眯眯的小眼就直了。按他一贯的做事风格,是“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更何况此时这小娘子身边只有一个丫鬟,天赐其便,他二话不说便上来调戏,纠缠着不放,一定要拉林冲娘子上楼去。这小子是个畜生,做事是直奔主题,连情调也不讲。
一边是太尉衙内,一边是两个弱女子。衙内身边一帮帮闲的流氓,弱女子身边只有一个使女。岳庙前当然有不少人,但有谁敢出面制止?看来,林冲娘子今日在劫难逃。
但是,就是这个不起眼的小姑娘锦儿在高衙内及其帮闲们的眼皮底下溜走了。其时林冲刚刚在邻近的相国寺菜园里结识鲁智深,二人一见如故,当即结交为兄弟,正在饮酒。锦儿慌忙来报知林冲,林冲撇下鲁智深,慌忙赶到岳庙,远远地就看见一个男人的背,那人正拦住他的老婆纠缠,一定要拉她上楼。林冲怒火万丈,从背后扳过那人,大喝一声:“调戏良人妻子当得何罪?”我们知道,中国古代特重男女大防,调戏有夫之妇,是大罪,所以林冲大喝此一声时,是义正词严的,是有所依仗的。他依仗的,就是法律,就是法律背后更强大的中国传统道德。
与《水浒传》中的英雄故事出现大约同期,中国历史上出现了为善行及恶行记分的表格,其中特别注意的就是性行为。高罗佩《中国古代房内考》认为,这是由于蒙古军队驻扎在内地,内地汉人特别注意保护自家女眷。所以,这类表格出现于元代,以后由明代学者编成,共有两种功过格。第一种,也是最为详细的功过格,是《十戒功过格》。其中讲到奸淫良家妇女,计为五百过。第二种功过格是《警世功过格》,对此更为严苛,“败一良家妇女节”记为一千过,“千过”就是死罪。
所以,林冲绝对拥有道德和法律的强大支持,他可以狠狠地教训这个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自己老婆的恶棍!
但是当他准备下拳打时,却先自手软了——因为他认出了这人乃是高衙内,是他顶头上司的养子。反而是高衙内对他大喝一声:“林冲!干你甚事,你来多管!”
在大街上公然调戏妇女,还气焰嚣张,他凭借的是什么呢?
林冲凭借的是道德与法律,不用说是他自己的老婆,即使是他不认识的人,他也有权对高衙内的行为予以制止。
但高衙内气势汹汹地质问林冲,也有他的凭借。他的凭借就是他那大堂兄兼养父高俅的权势。
所以,这一场冲突非常有寓意。
民间垃圾,甚嚣尘上
在那样的时代,什么最厉害?是道德法律,还是权势?是人的武功能力,还是人的地位?
显然,首先不是个人的武功能力,而是地位。凭个人能力,林冲打十个小衙内也不会有问题,小白脸从来不经打。小白脸最善于在女人堆里厮混,在男人这里,他们永远是弱者。
所以,弗洛伊德说,那些总是和女人扎堆的男人,实际上是借此躲避男人,因为他们害怕真正的竞争。高衙内实际上是最无出息的“高干子弟”,他本来可以利用他养父的权势,去做大官、发大财,现在却只能搞搞女人。一副好牌,在他手里却只玩出这个结果,实在是没有出息。
从弗洛伊德的心理学上讲,他实际上是对男人的世界深怀恐惧,并且毫无竞争的能力与意愿。我们看看《水浒》中提到的其他衙内:蔡京家的衙内蔡得章做了江州知府,女婿梁中书做了北京大名府留守,就是高俅的叔伯兄弟高廉,也做了高唐州的知州。他们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贪赃枉法,骄奢淫逸,害国害民,无恶不作,“出息”比高衙内大多啦。高衙内只是在京城里糟蹋几个良家妇女,混了个绰号“花花太岁”,实在没有斤两。如果不是背后有高太尉,这样的货色,根本不要林冲动手,一个街头巡逻的警察就可以把他拎到局子里去。
但是,问题就在这里:这个小混混、小白脸、小流氓是高太尉的养子,他自己一钱不值,就是个人渣,但是,他的背后,是权势!而背靠道德法律的林冲一见到背靠高太尉权势的小衙内,他的手先就软了。
什么才是硬的?权势!但这个世界如果都是这样怕权势,这世界多么令人气闷,多么令人绝望?当林冲忍下这口恶气,带着老婆、使女往外走时,他看见鲁智深提着禅杖,引着那二三十个破落户,大踏步抢入庙里来。
他又出了什么事呢?
林冲一见,叫道:“师兄那里去?”智深道:“我来帮你厮打!”不问前因后果,就来帮打架,真是好鲁智深。林冲赶紧拦住智深,告诉他:原来是我的上司高太尉的衙内,不认得我的老婆,一时无礼。林冲本待要痛打那厮一顿,太尉面上须不好看。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林冲没办法,在他手下吃饭,权且让他这一次。鲁智深说:“你却怕他本官太尉,洒家怕他甚鸟!俺若撞见那撮鸟时,且教他吃洒家三百禅杖了去!”
我们说,林冲一生,只是一个怕字;鲁智深一生,只是一个不怕。这段对话,就是一个重要依据。老婆被别人调戏,林冲竟然能忍,能让,原因就是那人的养父是他的顶头上司。他说不怕官,只怕管,其实,不是官,谁能管你?所以,还是怕官。问题是,这不是林冲一人的悲剧,也不是林冲一人的性格。在权力社会里,它几乎是所有人的性格、所有人的悲剧。所以,就文学形象言,如果鲁智深的形象是一个类型,而林冲的形象就是一个典型,他是所有这一阶层的典型代表。林冲的形象比鲁智深的形象更有社会深度。
马克思说,专制政治就是侮辱人,不把人当人。当权力决定一切的时候,一切都会堕落,当权力决定我们命运的时候,如果我们不能逃离,像王进那样;或者脱离体制,像鲁智深那样,我们只有以人格堕落和个人尊严的丧失为代价才能获得可怜的生存权。在林冲身上,我们看到了很多人的人生与性格,甚至看到了我们自己内心深处深藏的惧怕与懦弱。
而且,这可怜的生存权,仍然是随时可以丧失的。林冲有一个贤淑美貌的妻子,自身有一身好武艺,他的理想,就是到边疆,一刀一枪,博个封妻荫子。他此时的生活是很圆满的。
圆满的生活应该有两个条件:
第一,现状是安逸的、从容的;
第二,还有更大的发展空间。
也就是说,圆满的生活不光包括现在的圆满,而且还包括未来更大的圆满。应该说,林冲在这两点上都有了。他家的侍女名字叫锦儿,就是一个很有寓意的名字,暗含着他的生活如锦上添花,美满幸福。
绝对权力,绝对腐败
但是,一个小小的花花太岁就能彻底地破碎林冲的生活,使他未来的前途破灭。这样的社会,不是太可怕吗?这样的生活,哪里有安全感?
问题还在于,越是没有安全感,越是要小心翼翼;而越是小心翼翼,便越是没有安全感。人们几乎生活在一个悖论之中,生活在一个恶性循环之中不能自拔,这是真实的轮回。林冲总想委曲求全,但委曲就能求全吗?委曲的结果往往使自己的空间越来越小,能腾挪的自由就越来越少,反抗与自卫的能力就越来越弱,而与此相应的,是社会对你的压迫越来越肆无忌惮。林冲忍了,让了,把高衙内放了,但高衙内能放过他吗?能放过他的娘子吗?
高衙内回到府中,几日烦闷,怏怏不乐。一般情况下,他看中的女子,总能弄到手,但这一回不同了,这个让他心跳的女人,竟然是林冲的老婆。林冲的武功好生了得,他十个衙内也不是林冲的对手。再说,林冲老婆待在家里,足不出户,怎样才能见得上呢?他思前想后想不出个办法。
众多闲汉来侍候,见衙内心焦,没撩没乱,都走了。只有其中一个叫作富安的,唤作“干鸟头”,不但明白衙内的心事,而且挑逗衙内的心事。
见衙内在书房中闲坐,那富安走近前去道:“衙内近日面色清减,心中少乐,必然有件不悦之事。”高衙内道:“你如何省得?”富安道:“小子一猜便着。”衙内道:“你猜我心中甚事不乐?”富安道:“衙内是思想那双木的。这猜如何?”衙内笑道:“你猜得是。只没个道理得他。”富安道:“有何难哉!衙内怕林冲是个好汉,不敢欺他,这个无伤。他见在帐下听使唤,大请大受,怎敢恶了太尉?轻则便刺配了他,重则害了他性命。”
这富安的话让我们看出了小人的可恶。但是,光看出小人可恶还不行,还要知道小人可怕。这个奸邪小人看出了林冲的软肋,看出了衙内的强项。
什么是林冲的软肋,什么是衙内的强项呢?林冲英武、豪杰,是个好汉,林冲一条花枪可以让高衙内死十回,但是,林冲有软肋,林冲的软肋就在于他无权,被人管;衙内肮脏、下流,是个孬种,十个衙内也敌不过一个林冲,但是,衙内有强项,衙内的强项就在于他有一个大权在握的养父,可以管人。
可见富安的可怕,是因为他看出了问题的关键:权力。而且他还能充分地利用权力。
当权力因素加进来之后,一切都失去了重量:因为权力是绝对的重量。在权力面前,强大的林冲不堪一击;有权力撑腰,被酒色掏空的衙内却战无不胜。没权的老虎,不过一只病猫;有权的老鼠,顶得上一头狮子。林冲是老虎,但那又怎样?他无权,轻则便刺配了他,重则要了他性命。
高太尉是泼皮,对的。但那又怎样?他有权,可以草菅人命,顺他者未必昌,逆他者必然亡。他的是他的,你的也是他的,不仅你的前途、命运是他的,你的人格、尊严也是他的,甚至你的生命都是他的。
可见,在绝对权力面前,人的生存权都不会存在,更不用说其他的权利。林冲有生存权吗?那要看高俅想不想让他生存。这就是那个时代、那个社会的现实。中国现在有些人很向往皇权时代,老是写小说、拍电视剧歌颂封建帝王,他们根本不知道那是一个连生存权都被皇帝老儿及其各级爪牙捏在手里的时代。看不到这一点,就看不出今昔的差别,就看不出我们今天的进步。
现在,基本形势已经明朗。按自然法则,高衙内绝无胜算的可能,他不论在人品、能力诸多方面,都远远不是林冲的对手。但是,经小人富安一分析,他才发现,原来他拥有百战百胜、战无不胜的绝对优势,这优势就是:他是太尉的养子。所以,把权力这一社会性的因素一加进去,林冲拥有的那一切,瞬间就变得毫无分量,他的优势几乎一下子就蒸发了,而高衙内却可以得意地奸笑着,为所欲为。
需要说明的是,读《水浒》,要有道德的眼光,更要有穿越道德的眼光。对人对事,要有道德的判断,更要有超越道德的判断。要明白,很多问题,是人的道德问题;更要明白,很多问题,不仅仅是道德问题。衙内人性之丑,必借助权力,方可成害,没有权力的后台,他怎敢碰林冲老婆?所以,并非衙内生来较一般人恶,而是权力使他的恶能够得逞。
君子尊重权力,而小人利用权力。看准了林冲和高衙内胜败必然趋势的小人们,必然会毫不犹豫地站到高衙内一边。高衙内在经过富安的分析和鼓励之后,更坚定了霸占林冲娘子的信心和决心。目标确定了,方法就是关键。高衙内最苦恼的,也就是没有一个好办法。不过,这一点他倒不用担心,办法总比困难多,而办法总是人想的,下流的办法是下流人想的。只要你身边有下流人,就不愁找不到下流的办法。而衙内眼前的这个下流人,实际上已经胸有成竹。他会给衙内献上什么主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