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再说“余”。
“余”作为第一人称代词,在殷商汉语中的使用处于鼎盛时期,甲骨卜辞中商王和占卜者都以“余”自称,《尚书》诸篇中更是屡屡出现这个自我称谓。
《说文解字》:“余,语之舒也。”许慎的解释很奇怪,如果按照这种解释,“余”就是一个虚词,“语之舒也”即指说话时语气的舒缓。段玉裁用《左传·僖公九年》中的一段话为例来支持许慎的解释,同时这也是一个很有趣的故事,反映了古人对“礼”的重视程度:
王使宰孔赐齐侯胙,曰:“天子有事于文、武,使孔赐伯舅胙。”齐侯将下拜。孔曰:“且有后命。天子使孔曰:‘以伯舅耋老,加劳,赐一级,无下拜。’”对曰:“天威不违颜咫尺,小白余敢贪天子之命无下拜?恐陨越于下,以遗天子羞。敢不下拜?”下,拜;登,受。
“王”指周襄王;“齐侯”指齐桓公,齐桓公姓姜,名小白,古人跟别人说话的时候要自称名,因此齐桓公自称“小白”。伯舅,周天子称同姓诸侯为伯父或叔父,称异姓诸侯为伯舅;胙(zuò),祭祀所用的牲肉;耋(dié),七十曰耋,泛指老年人。
这段话的意思是:周襄王派宰孔赐给齐桓公祭肉,说:“天子祭祀周文王和周武王,派我把祭肉赐给伯舅您。”齐桓公准备下台阶跪拜。宰孔说:“还有以后的命令。天子派我对您说:‘因为伯舅您年老了,加上功劳,赐给一级,不用下阶跪拜。’”齐桓公回答说:“天子的威严,离我的颜面不超过咫尺之远,小白我怎敢受天子之命不下拜?如果不下拜,我恐怕会摔下诸侯之位,给天子带来羞辱。怎敢不下拜?”于是齐桓公下台阶,跪拜;再登上台阶,接受祭肉。
齐桓公的答话中,“小白余敢贪天子之命无下拜”,语言学家杨伯峻先生断句为:“小白,余敢贪天子之命无下拜?”并释义为:“小白、余俱为主语,同位。”张舜徽先生断句为:“小白余,敢贪天子之命无下拜?”并释义为自呼其名后“语气稍顿”,恰符合许慎“语之舒也”的解释。
那么,“余”的本义到底是什么?又是怎么演变为“我”的自称的呢?
我们来看“余”的甲骨文字形之一(图8),很明显这是一个象形字,徐中舒先生在《甲骨文字典》中的解释代表了大多数学者的意见:“像以木柱支撑屋顶之房舍,为原始地上住宅,卜辞借为第一人称代词。”如此说来,这个字形的上部是一个尖屋顶,中间是横梁,下部是木柱支架。“余”的甲骨文字形之二(图9),稍为不同的是,上部是一个圆形的屋顶。“余”的金文字形(图10),下部左右又添加了两根木头作支撑之用。
图8 甲骨文[余]
图9 甲骨文[余]
图10 金文[余]
白川静先生在《常用字解》中的释义则非常奇特,他说:“原形之‘余’形示带把手的长针。长针用作手术刀,刺破患部,将脓血取入盘中,谓‘愈’。疾病伤痛治愈,心情安稳,为‘愉’、‘愈’。‘余’亦用作祝咒之具,用来刺入土地,驱除隐藏于土地中的恶灵。经此处置,可以安然通行,谓‘徐’。恶灵已然被清祓的道路称‘途’。‘余’亦用作第一人称,表示‘我’,此乃根据假借原理,借音而表义。”
白川静先生的释义虽然奇特新颖,但是带把手的长针只有尖头而无圆头之形,又如何解释“余”的甲骨文字形之二(图9)所显示的圆顶?而且甲骨文字形中圆顶甚多,此乃无法自圆其说之处。因此将“余”的本义释为房舍更为妥当。
《尔雅·释诂》:“余,我也。”“余,身也。”北宋学者邢昺在所作的疏中引述了以下三位学者的观点:“郭云:‘今人亦自呼为身。’舍人曰:‘余,谦卑之身也。’孙炎曰:‘余,舒迟之身也。’”“郭”指东晋学者郭璞,“舍人”是汉武帝时官名,孙炎是三国时期学者。段玉裁由此认为“‘余’之引申训为‘我’”。南宋学者朱熹在为《楚辞·涉江》所作的注中说:“此篇多以‘余’、‘吾’并称,详其文意,‘余’平而‘吾’倨也。”他认为以“余”自称语气平和,正对应许慎“语之舒也”;以“吾”自称则语气倨傲。依朱熹所说,“余”、“吾”的使用有尊卑之分,但事实并非如此,上古汉语中“余”并非谦辞,跟身份尊卑毫无关系。
以上释义仍然没有解释清楚“余”是怎样由房舍的本义或假借或引申为第一人称代词的。白川静先生说“借音而表义”,学者们正是由此入手来加以论证的。
清末民初学者章太炎先生在《新方言》一书中认为“余”应该训为“何”的意思,通“舍”,“舍”在先秦时就是“什么”的意思。《说文解字》正是如此解释“余”的发音的:“余,舍省声。”意思是“余”和“舍”的读音相同或相近,这就是“余”的古音,跟今天的读音相差极大。甲骨文学者马如森先生在《殷墟甲骨文引论》中也认为“余”的本义是“舍”。徐中舒先生则说:“‘舍’的本义就是屋舍……与甲骨文‘余’形同。”“舍”是从“余”分化出来的后起字,但二者读音相同或相近。
章太炎先生又说:“今通言曰‘什么’,‘舍’之切音也。川楚之间曰‘舍子’,江南曰‘舍’,俗作‘啥’,本‘余’字也。”今天的四川方言还说“啥子”,读音相同,但其实应该写作“舍子”。
张舜徽先生在《说文解字约注》中的解释更清楚明了:“‘余’字从‘舍’省声……即今之‘啥’字,‘啥’乃‘什么’二字之合音。僖公九年《左传》,记齐桓公受周王胙,将下拜答谢之辞。首自呼其名,语气稍顿,又道为啥敢贪天子之命不下拜,意在必须下拜也。如以‘余’字属上读,亦当读为‘啥’而义始显……古人盖亦读为‘啥’,今音转为‘咱’字。北人口语中犹自呼为‘咱’,即‘余’字也。近世有姓‘佘’而音蛇者,实即‘余’字。俗书必稍变笔画以示区分,非也。”
这段解释更加清晰:“什么”二字合音为“舍”,“啥”则是“舍”的俗字;今天的北方方言中仍然称自己为“咱”,属于“舍”的一音之转;“佘”姓则是“余”的省写,以示区分。以上几个字的最初来源都是“余”。
至此可以得出结论:“我”是发出疑问的主体,“什么”、“为什么”这样的疑问乃由“我”发出,因此“余”顺理成章地“借音而表义”,假借为第一人称代词,之后屋舍的本义由“舍”字承继,二者读音相同或相近。中古之后并行出现了视遮切(shé)和以诸切(yú)两个读音,前者为“佘”所用,后者为“余”所用,一直沿用到现代,并在简化字系统中和“剩馀”之“馀”共享同一个汉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