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
最后说两个字的谦辞“在下”。
“在下”是一个直到今天还在使用的自谦之词,但这个词的词源却从未搞清楚过。大部分辞典都解释为古时饮宴等场合的坐席,尊者在上,卑者在下,故用作自谦。台湾教育部辞典则解释为“称自己处于下贱的职位”。这些解释都缺乏有力的文献支持,要么属于臆测,要么属于引申义。
其实,“在下”一词出自《诗经》,而且跟古人的一种服饰密切相关。
《诗经·小雅·采菽》是一首赞美诸侯来朝之诗。为便于读者朋友理解“在下”一词的语意,谨将全诗录于下,每节后面的白话译文出自台湾学者马持盈先生之手,为节省篇幅,疑难字词不再另外注释:
采菽采菽,筐之莒之。君子来朝,何锡予之?虽无予之,路车乘马。又何予之?玄衮及黼。
采了大豆,用筐筥把它盛住。君子来朝,用什么东西赏赐给他们呢?虽然没有赏赐,但是已经给过路车乘马了。另外还给有什么呢?还给过他们以玄衮(gǔn)与黼(fǔ)裳。
觱沸槛泉,言采其芹。君子来朝,言观其旂。其旂淠淠,鸾声嘒嘒。载骖载驷,君子所届。
在涌腾的泉水那边,可以采取芹菜。在君子来朝的时候,可以看见他们的旗帜。他们的旗帜,淠淠(pèi)的飘动,铃声和谐而合拍。及至看见了两服两骖(cān)的马车,君子便到了。
赤芾在股,邪幅在下。彼交匪纾,天子所予。乐只君子,天子命之。乐只君子,福禄申之。
赤芾蔽于膝股,布幅斜缠着下腿,束扎得紧紧整整的,不敢有一点松懈,因为这些饰物,是天子所赏赐的。和乐的君子,是天子所命令的。和乐的君子,承受了多多的福禄。
维柞之枝,其叶蓬蓬。乐只君子,殿天子之邦。乐只君子,万福攸同。平平左右,亦是率从。
柞树的枝叶,很是茂盛。和乐的君子,能够镇守天子的邦国。和乐的君子,为万福之所同聚。他的左右的干部,也都有治事的才具,恪尽职责。
汎汎杨舟,绋纚维之。乐只君子,天子葵之。乐只君子,福禄膍之。优哉游哉,亦是戾矣。
那飘浮的杨舟,有绋纚(fú lí)来维系。和乐的君子,有天子来节制。和乐的君子,有优厚的福禄。优哉游哉,可算是极人世之幸福了。
此诗第三章铺排了诸侯朝见天子时的情景:“赤芾在股,邪幅在下。彼交匪纾,天子所予。乐只君子,天子命之。乐只君子,福禄申之。”
“芾”通“韨(fú)”,熟皮制成,用于祭祀、朝见等隆重场合,遮在礼服的膝前,故又称“蔽膝”。红色的蔽膝即“赤芾”,乃大夫以上所服,再细分的话,“天子纯朱,诸侯黄朱”。《毛传》(西汉初年,大毛公毛亨、小毛公毛苌所传的《诗经》称“毛诗”,“毛诗”就是《诗经》的《毛传》)称“大夫以上,赤芾乘轩”,《采菽》一诗中诸侯朝见天子而“赤芾在股”,就是这种礼仪的生动呈现。
“邪”通“斜”,古人用一块布斜着裹在小腿上,这就叫“邪幅”。《毛传》:“邪幅,偪也,偪所以自偪束也。”“邪幅”又称“偪(bī)”,取其紧裹在小腿上,逼束之意。郑玄进一步注解说:“邪幅,如今行縢也,偪束其胫,自足至膝,故曰在下。”汉代时称“行縢(téng)”,也就是后世所说的裹脚布,紧紧裹着脚,以便于腾跳,故称“行縢”。
“在下”一词即出自“邪幅在下”。郑玄说:“彼与人交接,自偪束如此,则非有解怠纾缓之心,天子以是故赐予之。”这是说诸侯与人交接之际,深自约束自己,一切都要按照礼制来行事,不能逾礼,治理政事的时候也就不会有懈怠舒缓之心,因此天子才会赐予“赤芾”和“邪幅”,“彼交匪纾,天子所予”就是这个意思。“在下”因此引申为人际交往时的谦辞,其实本义是像紧紧的裹腿布一样,“逼束”自己依礼行事而不能失礼。
这就是“在下”这一谦称的词源,后人将其外延扩大,任何人都可自称“在下”,但是天子赏赐诸侯的“邪幅在下”这一礼仪却早已不为人所知了,以至于竟然被今人误解为坐席的尊卑之次,真是令人浩叹!不过由此也可以看出,古人重视礼仪一至于此,是今天的人们所不可想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