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陨落孤魂
1947年4月首次发表于《幻想》(Fantasy),作者笔名为“查尔斯·威利斯”
收录于《阿瑟·克拉克最佳作品集,1937年—1955年》
沃尔特·吉林斯,《幻想》的编辑,同时也是英国第一本科幻杂志《奇妙故事》(Tales of Wonder)的编辑。更重要的是,我第一台打字机就是他送的,当时我坐着一辆伦敦公交车从他位于伊尔福德的家中带回了我的家。他还是我遇到的编辑当中,唯一会以“故事对他来说太优秀,他的竞争对手会给出更高稿酬”为由拒稿的。
“宇宙中大部分物质的温度都很高,以至于没有任何化合物存在,原子本身除了内部的电子屏障,其他的电子都被剥离了。只有在那些被称为行星的极其罕见的天体上,才能存在人们熟悉的元素和它们的组合,而在更加罕见的情况下,才会产生被称为生命的现象。”
——几乎所有二十世纪初的天文学书籍
风暴还在上升。他早已不再与之抗争,尽管上升的气流正在将他带入比他日常所在的层级高出万里的苦寒区域。他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他根本就不应该进入扰动区域,但是斑点发展得那么迅速,现在已经没有机会逃脱了。时速百万英里的风在从深层爬升的过程中攫取了他,正沿着它在光球上撕开的巨大通道——大到足以吞噬一百个世界的通道——把他携向上方。
环境非常寒冷。在他的周围,碳蒸气正凝结成一团炽热的尘埃,又被狂风迅速撕开。这是他从来没有遇见过的事情,但这些短命的固体物质颗粒在他的身体里呼啸而过的时候,没有留下任何感觉。现在,它们不过是远在下方的发光条带,狂暴的运动早已化作轻柔的荡漾。
他已经抵达了一个真正巨大的高度,而速度没有丝毫降低的迹象。地平线几乎远在五万英里之外,整个大斑点在下方清晰可见。虽然他没有眼睛或者其他视觉器官,但穿过他身体的辐射模式构建出一幅下面的壮阔场景。现在这个旋涡已经深达数千英里,就像一个巨大的伤口,太阳的生命正通过那里向太空中流逝。从一侧边缘伸出一条长长的火舌,冒着垂直扫过的劲风形成了一座没有完全成型的桥梁。几个小时后,它如果还能存在,就可能横跨深渊,将斑点一分为二。碎片会飘散开来,淹没在光球的火焰当中,很快,这个伟大的球体将再次白璧无瑕。
太阳还在后退,他缓慢而昏沉的意识渐渐明白,他再也回不去了。将他抛入太空的喷发并没有给他足够永远逃离的速度,但是第二股巨力开始发挥其威力。他一生都在遭受太阳辐射来自四面八方的狂轰滥炸。现在不再是这样了。太阳已经远远地躺在下面,它的辐射力正像一股强大的风,把他赶到太空中。他的身体由比空气还要纤薄的离子云构成,正在迅速地落入外部的黑暗之中。
现在,太阳是在遥远的后方一枚不断缩小的火球,而大斑点不过是其圆盘中心附近的一块黑色污迹。前方是一片黑暗,密实无隙,因为他的感官太过粗陋,根本察觉不到微弱的星光,还有圆形轨道上的幽暗行星。他所能感知的唯一的光源正在远去。为了节省能量,他拼命地将身体聚拢成一个紧密的球形云团。现在他的密度几乎和空气一样大,但是亿万颗构成他的离子之间静电排斥力太大,无法进一步集中。等到他的力量终于弱下来,它们就会消散在太空中,他的存在将留不下丝毫痕迹。
他一直没有感觉到前方远远传来的引力,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速度变化。但是此时此刻,自己正在接近磁场的第一个微弱迹象传到他的意识中,令它懒洋洋地运转起来。他努力将自己的感觉伸向黑暗,然而对一个以太阳光球为家的生物来说,所有其他天体都太暗了,它们的光甚至要增强几十亿倍才能勉强被看到。他正在坠入的那个稳步变强的场是一个谜,是他原始的心智无法理解的。
大气层脆弱的外围边缘遏制了他的速度,他缓缓地朝看不见的星球落去。穿过电离层时,他感觉到两次奇怪的撕裂感;然后,以不比一片雪花更快的速度,他在冰冷、稠密的低层空气中飘落。下降花了许多小时,等到最终停在一个坚硬得超乎想象的表面上时,他的力量在慢慢流逝。
大西洋的海水沐浴着灿烂的阳光,但是对他来说,除了遥不可及的太阳发出的微弱光芒,黑暗是绝对的。漫漫无垠的岁月里,他一直躺在那里动弹不得,而体内的意识之火在慢慢衰弱,他残留的最后一点能量也逐渐化入难以想象的寒冷。
很久以后,他才注意到黑暗中远远跳动着奇怪的新辐射——一种他从未经历过的辐射。他迟钝地把心思转向它,思考着它可能是什么,来自什么地方。它比他想象中要近,因为它的动作清晰可见,现在它正爬上天空,靠近太阳本身。但它并不是第二个太阳,因为那奇异的照射时明时暗。变化周期中只有一小部分时间,它才会完全地照在他身上。
那团神秘的光越来越近。随着亮度搏动的节奏越来越激烈,他觉察到一种奇怪而猛烈的共鸣,似乎要撼动他的整个存在。现在它像梿枷一样打在他身上,撕扯着他至关重要的部位,令他放松了对自己生命的最后坚持。对于这个被压缩过但仍然巨大的身体的外部区域,他已经彻底失去了控制。
末日迅速到来。难以忍受的光辉直接罩在他的头上,不再是脉动,而是连绵不断的倾泻。然后,不再有痛苦,也不再有惊奇,更不再有对他永远失去的巨大金色世界的黯然神往……
从巨大飞翼下的流线型整流罩上,细长的雷达波束正扫视着大西洋,直到海天交接之处。环视扫描显示器上,隐约可见的时基线与之同步旋转,将下面的一切构建成画面。此刻屏幕上空空如也,因为爱尔兰的海岸在三百多英里之外。除了偶尔出现的一个明亮的蓝点——从五万英尺的高度看去,最大的水面舰艇就是这个样子——什么也看不见,再过三小时,美洲东海岸将开始飘进画面。
领航员通过北大西洋无线电网格不断地检查他的位置,很少需要航班雷达的这一部分。但是对乘客来说,散步甲板上的暗迹管指示器是一个永久性的兴趣源泉,特别是在天气不好的时候,除了起起伏伏的云顶,下面什么也看不见。即使是在这个时代,雷达降落还是会给人一种神奇的感觉。无论以前看过多少次,看着海岸线图案出现在屏幕上,辨认出港口和航道,以及现在下方陆地上的山丘、河流和湖泊,都是让人着迷的事情。
对在欧洲休假一周后归来的爱德华·林赛来说,环视扫描显示器具有双重意义。十五年前,作为解放战争中一名年轻的海岸司令部无线电观察员,就在这片海域上空,他曾经在漫长的时间里不辞辛苦地盯着眼前这个五英尺大屏幕的原始前身。回想到那些日子,他的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他想,如果那时候的他能看到现在的自己,一个成功的会计师,在大西洋上空十英里处以接近音速的速度舒适地旅行,他当时会怎么想呢?他还想到了蜜糖号的其他船员,不知道在这些年里他们身上又发生过什么。
在扫描区域的边缘,一个微弱的光斑刚刚穿过了三百英里范围的外圈,开始飘进画面。这很奇怪:那里没有陆地,因为亚速尔群岛在更南边。此外,它的清晰度看起来也太差,不可能是一个岛屿。唯一的可能是,那是一片下着大雨的风暴云。
林赛走到最近的窗口,向外看去。天气格外好。远处,大西洋的海水正向东涌向欧洲。就算是地平线处,天空也是湛蓝无云。
他回到环视扫描显示器那里。回波显然是非常奇怪的。它大致呈椭圆形,据他判断大约有十英里长,不过距离还太远,无法实施准确的测量。林赛在心里快速地计算了一下。再过二十五分钟,它就差不多应该到他们的下方了,因为它被表示飞机航向的亮线整齐地一分为二。轨迹?航线?天哪,对这些事情人遗忘得可真快啊!不过这并不重要——以他们的飞行速度,风是不会造成什么影响的。他到时候再来看看,除非酒吧里的那帮人又缠住了他。
二十分钟后,他更加疑惑了。黑漆漆的屏幕上闪烁着蓝色的小椭圆光斑,现在离他只有五十英里了。如果那真是一朵云,那就是他见过的最奇怪的一朵云。但是画面的比例还是太小了,他分辨不清任何细节。
显示器的主控装置被安全地锁在一个告示下面,告示上写着:“乘客不得将空杯子放在暗迹管上。”不过有一个控制装置是留给所有来客使用的。凭借一个巨大的三档开关——肯定是玩不坏的,任何人都可以在暗迹管的三个扫描范围中做出选择:三百英里、五十英里和十英里。通常使用的是三百英里的画面,但是更有限的五十英里扫描能够提供更丰富的细节,非常适于观察陆地。十英里范围相当无用,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一档设置。
林赛把开关调到五十英里,画面仿佛发生了暴涨。一直靠近屏幕中心的神秘回波,现在又回到了边缘,放大了六倍。林赛一直等到旧画面的余迹消失,才俯下身子,仔细观察新画面。
回波几乎填满了四十英里和五十英里范围圈之间的空隙。现在他能清楚地看到它,而它的奇特让他几乎忘记了呼吸。从它的中心放射出一团奇特的丝网,而在它的中心则闪耀着一个也许有两英里长的明亮区域。这只能用幻觉来解释——但他可以发誓,中心的斑点正在非常缓慢地搏动着。
林赛盯着屏幕,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呆了,仿佛入了定,直到那团椭圆形的迷雾离他不到四十英里;然后他跑到最近的电话机前,叫来船上的一位无线电人员。在等待的时候,他又来到观察口,望着下面的大海。至少一百英里以内的地方都在他的视野内——但是除了蓝色的大西洋和开阔的天空,到处都空无一物。
从控制室到散步甲板有很长一段路要走,阿姆斯特朗副中尉赶到时,那个物体的距离只有不到二十英里了。他用礼貌但并不谄媚的服务态度掩饰着烦躁。林赛指了指暗迹管。
“看!”他言简意赅地说。
阿姆斯特朗副中尉看了一下,一时间沉默不语,然后喉咙里挤出个奇怪的声音。他像被蜇了一下似的跳了回去,然后又向前倾了倾身子,用袖子擦着屏幕,好像想擦掉什么不该有的东西。他及时停住了这个动作,对着林赛傻傻地笑了笑,然后走到观察窗前。
“那里什么也没有。我已经看过了。”林赛说。
最初的震惊之后,阿姆斯特朗的行动速度值得称道。他跑回了暗迹管,用主钥匙打开了控制装置,动作麻利地进行了一系列调整。顿时,时基线开始以极大的速度旋转起来,构建出比之前更连续的画面。
它现在清晰多了。明亮的核心在跳动,微弱的光结正沿着放射状的丝线慢慢向外移动。看得入迷的时候,林赛突然想起他曾经在显微镜下看到的变形虫。显然,副中尉也想到了同样的事情。
“它——它看起来是活的!”他满心狐疑地低声说。
“我知道。”林赛说,“你认为它是什么?”
对方犹豫了一会儿:“我记得曾经读到过,阿普尔顿或者其他什么人在大气层低处探测到了电离斑块。它只可能是那种东西。”
“但是它的结构!你怎么解释?”
另一个人耸了耸肩。“解释不了。”他直截了当地说。
它现在到了他们的正下方,消失在屏幕中心的盲区里。在等待它再次出现的时候,他们又看了看下面的海洋。真是不可思议,还是什么都看不到。但是雷达不可能说谎。那里肯定有什么东西——
一分钟后再次出现时,它正在快速地消逝,仿佛雷达发射器的全部功率摧毁了它的凝聚力。因为丝线正在碎裂,甚至就在他们的注视下,这个长达十英里的椭圆形开始瓦解。这种景象让人有种敬畏的感觉,出于某种难以理解的原因,林赛感到一阵怜悯,仿佛他正在目睹某种巨大野兽的死亡。他恼怒地摇了摇头,但他无法将这个念头从脑海中抹去。
二十英里外,最后的电离痕迹正在随风飘散。很快,眼睛和雷达屏幕都只看到一望无垠的大西洋海水无休止地向东涌动,仿佛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干扰它们。
而隔着大显示器的屏幕,两个人无言地对视着,谁都不敢猜测对方心中的想法。
(译者:秦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