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众之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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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村外就是广袤田野,大约六英里长,四英里宽。是根格纳、古素幕浦尔、玛哈格拉姆、湿婆迦梨浦尔和戴库利亚这五个村庄的所在地。五村田野边界延伸到玛育拉其河边。田野的东、西、南三面是玛育拉其河,河边的土地非常肥沃。地块名叫“阿莫尔龚达”大田,意思是田里的庄稼不会死。其中的湿婆迦梨浦尔地界内的地最好,是附近少有的。湿婆浦尔的地多半在北边,迦梨浦尔的耕地大部分在村南和村东,湿婆迦梨浦尔名下只有两个村——湿婆浦尔和迦梨浦尔,两村之间只一湖相隔。迦梨浦尔村大,人多,斯里赫利、戴布等人全住在这里。

湿婆浦尔村早先是个小村落。八九十年前,住着特殊种姓的人,他们自称为“德博贾希”(意思是神族)。他们自己不种地,承担了湿婆浦尔祭祀湿婆神的工作。现在这个德博种姓的人没有了。大部分死了,剩下几家搬到五英里外的洛克索尔和八英里远的乔雷索尔,在以僧人洛克索尔和乔雷索尔命名的湿婆驻地做祭司,和同种姓的人住在一起了。因为这里从前居住着供奉湿婆神的德博贾希人,所以村名就叫湿婆浦尔。德博人走后,姓乔杜里的迦梨浦尔人买下了村里的地权,搬到湿婆浦尔居住,这样做是为了避免和农民直接交往。乔杜里家族把湿婆浦尔变成了自己的小天地,后来随着他们的没落,湿婆浦尔也就日渐凋敝萧条了。

村庄西北边的土地,财神吉祥天女似乎是不来的,耕作东南方土地的村民,得到财神的无限眷顾,至少老人们是这样说的。西边和北边的耕地比村庄高,南边和东边的地势逐渐降低,村里的水全流到农田里,洗刷过村庄的水令农田相当肥沃。此外村里的水塘使灌溉十分方便。因此湿婆浦尔和迦梨浦尔两个村子虽然相邻,但两村的地力和地价有很大差别。因此湿婆浦尔的村民就得忍受迦梨浦尔村人的骄横。湿婆浦尔的乔杜里家族曾经是迦梨浦尔的地主,那时迦梨浦尔人只得忍受湿婆浦尔人的霸道,迦梨浦尔现在的傲慢就是对当初的报复。

德瓦尔格·乔杜里就是那个家族的。乔杜里家族的兴盛是老早的事了。德瓦尔格的上一代就败光了自己家族的财富。乔杜里也不假装显赫,往昔的事早已忘却。他平等地对待全区的农民,坐在一起抽烟聊天。可是乔杜里说话的方式和腔调有特色,他话少,说得缓慢,声音很小,说话受到驳斥时他也不反驳。在某些场合会简单地接受反驳者说的话,某些场合则沉默,在某些场合则像那天那样离开会场走人,总之,乔杜里平静地过着处境变化的日子。

老迈的德瓦尔格·乔杜里清早就打着伞,拄着竹手杖去迦梨浦尔南面河边查看大田的春季作物。他虽然已经失去了迦梨浦尔的地权,但他在那里还有很多耕地。迦梨浦尔的南面是阿莫尔龚达大田,这里的庄稼向来长得好,这里没有旱和涝。田野的上头有两股清泉,汩汩涌出的泉水沿着水沟流去,水渠充满了水,泉水从未干涸过。这两股流过阿莫尔龚达的泉水好像是大地母亲的乳汁。水渠缺水时就筑堤坝,把水引到需要的地方去。

一到印历九月(1),晚稻由葱绿变为金黄,阿莫尔龚达大田从这边到那边河流的堤坝,呈现出耀眼的美景。在一片稻浪中已经看不到田埂了,只有泉水两边堤坝上成排的直插蓝天的多罗树。在秋季的阳光下,大田金光闪闪,蓝天万里无云。远方耕地尽头的拦洪坝上是茂密的芦苇,像是一堵绿色高墙伫立着,坝上盛开的白色芦花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迦梨浦尔西边是富人居住的根格纳村,透过村庄四周的树木可见到白、黄、红色砖房的屋顶。在空旷地上,清晰可见的是学校、医院、供老爷们享用的剧院。近来老爷们推行敬神捐款,每一卢比捐一拜沙,付钱的和收钱的都得捐,这钱用于节日唱戏。乔杜里长叹自己每年为敬神就得拿出一两个卢比。

现在阿莫尔龚达大田里还有水,有很多鱼。皮匠、篾匠、殡葬工、鞋匠家的媳妇们挖开田埂,正在水口布网捉鱼呢。许多人在田里走动,却看不到他们的身影,只看到拨开稻子的一条线,就像鱼儿在深水里游动,水面上现出涟漪一样。很多人在割草,有的人有牛要喂草,有的人靠卖草挣几个小钱。这就是这里的生活。

阿莫尔龚达大田正中有条宽大的田埂,上面有路。说宽大,就是一个人可以轻快地在上面走,若是两个人就得身挨着身了。沿着这条路,村里的牲口可以到河边放牧,现在牲口都套上笼头,防止它们吃稻子。老迈的乔杜里苦笑了,现在谁敢不用笼头放牧啊。

河堤那边的河滩上种满了春收作物,农民们当然是别无他法了。阿莫尔龚达的大部分土地归根格纳的各位老爷所有了,很多农民可一点土地都没有了。是他们首先开挖河滩地种上春收作物的,随后大家看到了也跟着种,因为河滩地非常肥沃,整个雨季河滩都泡在水里,淤泥就变成了金子,那些金子进入庄稼后成了饱满的籽粒。小麦、大麦、油菜种得很多,收成最好的是三角豆。这片河滩名叫三角豆龚达。现在又兴种土豆了,土豆长得既多又大。河对岸的集镇上土豆很好卖,加尔各答的商人到那里买土豆。这几个月他们一个个都建起库房,土豆一运去就付现金。大户农民还能得到三五十卢比的预付款。受了大伙的影响,乔杜里也开垦了放牧的河滩,种上了土豆、小麦、三角豆。他放牛的沙滩四周都是庄稼,是放不了牛了,不晓事理的牲口什么时候跑去吃别人的庄稼,哪儿有准啊!加之阿莫尔龚达大田收割后的土地也不可能种春收作物。根格纳老爷们的地全都闲置着,他们不想种春收作物惹麻烦,不想再花钱买肥料,所以他们的田在稻子收割后就撂荒了,就像在大片庄稼地里的小片荒地上放牧牲口很困难那样,在大片荒地中种植一小片地也是不可能的。牛羊可以盯住,但人和猴子就很难盯住,庄稼会被全部吃光的。

唉,这世界大战(第一次世界大战),英国人不是跟德国人打了一仗吗?全都毁了。一切时代都有痛苦悲伤,但是战后这个时期的悲惨是前所未有的。买一套衣服要六七卢比,药品是天价,针线价钱涨了四倍,稻、米涨了约两倍,布价涨了三倍,地价也翻番了。为了得到好价钱,愚蠢的农民把土地卖给根格纳的老爷们了。结果就是这样,现在后悔有什么用?

倒霉的人,你们死去吧!啊,那战争是1914年开始,1918年结束的,现在是1922年,到今天市场的火还没熄灭。根格纳的老爷们抓把土就卖出黄金价,大把赚钱,又花大笔钱买进迦梨浦尔的土地。当然是泥土!挖开泥土就出煤,卖了煤他们就有钱了。过去一芒特煤值三安那十四拜沙,现在是十四安那。就像雪上加霜一样,乡公所又绕开长老会主席加税了。老爷们都成了乡公所的委员,掌握生死大权:你们马上再交税来!一股收税风!公所的职员带着兵丁,胳肢窝夹着文件夹,俨然一副总督派头!

突然乔杜里怔住了,是谁在放声大哭?他把竹拐杖夹在腋下,用手挡住阳光四处观望并回头站住,对,是在后面。几个人正从村里往这边走来,其中有女人在哭,但看不见,她被前面的男人挡住了。啊,啊,啊!男人,某个男人揪着女人的头发暴打,乔杜里就在原地大喊:“喂,怎么啦?”

谁知道他们听到没有,但那个女人不喊叫了,那个男人也放了她。乔杜里站着朝那边看了一会儿,走开了。小人物能做什么!他们从来不知羞耻,不懂规矩,不懂得揪女人头发是要遭殃的。譬如罗波那王,他有十个头,二十只手,十万个儿子,一千万个孙子,可他因揪了悉多的头发就断子绝孙了。

乔杜里走到堤坝附近,听到脚步声后回头看,看到皮匠巴杜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后面不远处一个女人正在追他,好像是巴杜的老婆。她现在还呜呜地哭着,不时擦着眼泪,乔杜里有点慌乱。巴杜跑得快,不能不给他让路,乔杜里没有力气快走,巴杜却自己想办法,他跳进旁边的田里,正打算从稻子中穿过,他突然停下向乔杜里行了礼,说:“乔杜里先生,您请看!”

乔杜里一看巴杜的脸便发抖了,额头上有新砍的伤口,血流到面颊上。与此同时,巴杜的老婆放声大哭:

“哎哟,老爷啊!杀人啦!”

“你!”巴杜吼叫起来,“娘儿们又嚷嚷什么!”

巴杜老婆的声音立即小了,她开始呜呜地哭:“您看看,穷人的惨状,你们得主持公道啊!”

巴杜转过身来露出背脊说:“您瞧背脊,瞧。”

乔杜里这下看到巴杜背部遭狠打后的长条血痕。血痕不是一两条,背脊上竟是伤痕累累。乔杜里出于真诚的痛心和同情激动地问:“哎呀,是谁打成这样的,巴杜?”

“就是那个奇如·巴尔。”巴杜在盛怒中,不等乔杜里问完就回答说,“他来了不问三七二十一,抡起绳子就抽我,您看!”又转过身让乔杜里看自己受伤的背脊。然后又转身说:“我把绳子拽住,他就用竹刀砍破了我的额头。”

奇如·巴尔,也就是那个斯里赫利·高士,没有什么不相信的,哎呀,打得够狠的。乔杜里的眼泪突然涌了上来。人有时为了别人的痛苦非常不安,是超越自己的痛苦,全身心地体会到受害者的痛苦的。乔杜里就是这样饱含泪水看着巴杜的,他那缺了牙的瘪嘴非常难看地簌簌颤抖。

巴杜说:“我刚才去了长老会,但谁都不吭声,先生,所有的门为恶人敞开着。”

巴杜的媳妇低声啜泣道:“就是那个不要脸的坏种……”

巴杜训斥她道:“呃,又哭什么?”

乔杜里把持住自己,说:“干吗这样打?你有什么罪过?”

巴杜诉说道:“那天在村民大会上我说的那些话您没有听到,您已经走了。我得给全村人配上笼头,可我什么报酬都得不到。当铁匠说话时,我也说我再也不干这份活了。昨天奇如·巴尔派人来要马轭笼头,我说先拿钱来!这是我说的话。他今儿早上来了不问青红皂白地抡起绳子就猛抽打我!”

乔杜里不作声。巴杜媳妇一再地摇头,小声说:“不,先生……”

巴杜岔开她的话说:“我们怎么填饱肚子啊,你们不主持公道?还有,他竟这样殴打我!”

乔杜里咳嗽清了清嗓子说:“斯里赫利这样殴打你,很不好,是犯罪,这是千真万确的!但是老弟,你不知道马轭笼头的事!你们占了村里扔死牲口的场地,就得给全村配上笼头。这是规矩。死牲口到了那里你们剥皮、卖骨头,所以你们就得配上笼头。”乔杜里恶心得说不出来巴杜吃死牲口肉这句话。

巴杜惊呆了,说:“是因为死牲口场地?”

“是的,你们的老人都不在了,他们全知道。”

“不仅是这些,先生,那个不要脸的净干坏事。”巴杜媳妇乘机又说。

巴杜也附和说:“是的。不仅是马轭笼头的事,你们上等人如果调戏我们家的妇女,那我们该对谁说去?”

虔诚的老乔杜里马上念叨:“罗摩,罗摩,罗摩!罗陀黑天!罗陀黑天!”

巴杜说:“您别念叨罗摩大神了,乔杜里先生。我妹妹杜尔伽有点放荡,出嫁后从婆家跑了回来,奇如·巴尔像苍蝇那样老是粘着她,时不时地找借口闯进我们家来。我妈也不分好歹,知道吧?她总是给奇如·巴尔让座,和他聊天。先生,家里还有我媳妇呢。我打了我媳妇、我妈、杜尔伽几个嘴巴。乔杜里先生,我是好好地对奇如说:我们同族人知道了都会谴责的,您就别再来了,会有报应的。”

乔杜里两手拿着雨伞和手杖,没法用手捂住耳朵,只好吐了一口痰背过脸去,说:“罗陀黑天!得啦,巴杜,得啦,大清早的别再跟我说这些啦,我又能做什么?罗陀黑天!”

巴杜可是不满意了,他话也不说,气呼呼地越过乔杜里往前走了,他媳妇又在后面紧追,她乘丈夫不吱声时又哭喊起来:“这没良心的还抽人嘴巴!啊,我怎么办啊!”

巴杜闪电般回来,媳妇当即吓得叫了起来:“哎哟。”巴杜咬牙切齿地说:“别嚷嚷。我根本没说你,闭嘴。”

他把女人推开后,又来到乔杜里面前说:“乔杜里先生,阿里浦尔的拉赫默德·赛克勾结根格纳村的罗曼德·查特吉,霸占了死牲口处理场,怎么处理他们?”

乔杜里吃惊地说:“哦?”

“是的,先生。我们剥下来的牛皮只能给他们,不能卖给别人。他们说,地主把场地让他们承包了,他们只付给剥牛皮的工钱和盐钱,就三四个安那,再不多给什么了。可是皮价现在涨得厉害。”

乔杜里盯着巴杜的脸问道:“真的?”

“是的。如果我瞎说,愿挨五十大板,认罪。”

乔杜里点头说:“那么你该反复地说,村里人必须付钱给你,但是你问过地主的管家南迪了吗?”

巴杜说:“为什么是管家南迪?我要去问地主,高士大夫叫我去警察局,我干吗去警察局?我要先找地主,两件事都让地主裁决,看地主说什么!”

他又回头沿着南边的田埂向根格纳村走了。年迈的乔杜里艰难地向河滩走去,河对岸火车站的工厂烟囱清晰可见,乔杜里来到河滩,他感到茫然不知所措了,什么都做了,最后罗曼德勒·查特吉由卖牛皮的变为富翁了!呸,呸,这婆罗门的儿子!


(1) 本书提到的印历,系莫卧儿王朝阿克巴大帝于1584年颁行的历法,孟加拉地区至今仍在使用。该历一至十二月的月名依次为:拜沙克、杰斯塔、阿沙拉、斯拉万、帕德拉、阿什温、迦尔迪克、阿格拉哈杨、巴乌沙、玛克、法尔衮、恰德拉。该历是阴历。拜沙克月初一,也就是印历一月初一,新年开始,这天正是公历四月十五日。印历九月就是公历的十二月十五至一月十四。——校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