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削发
实在烦不胜烦,忍无可忍。
终于下了决心。发,削了。
终于解脱了,轻松了,非常舒服。无发一身轻。别小看顶上那一小撮头发,它日夜压在那里,敢与泰山比重。
我把头发剪了。在前天夜里。一气之下,一气呵成。不听任何人的劝阻,不听任何理由的挽留。几十年的一边倒剪成了圆寸。圆寸,理发师说的,像是一个专业用语,不似光头,光头无发,胜似光头,圆圆的头上还有寸长的发,其实,哪里有寸长,只有一厘米短也。
剪发也就是削发,剪也,削也,字面意思相近。当然,削发特指剃度,指出家当和尚。我之削发,虽然不是当和尚,但身心的感受,似有出家做和尚那种了断了的快活和轻松。
春江水暖鸭先知。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此中之暖与乐,只有鸭和鱼知道得最深刻。
剪不断,理还乱,是发苦,是离愁。说实在的,真要把头发剪了,削了,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得考虑形象。削发,会不会显得难看,甚至太难看?你还得工作,还得人模人样地做一些体面的事情,比如上台讲话之类。你得考虑年龄。削发,会不会显得老,甚至太老?别人会怎么看你?你要不要考虑再向上走,或者,上是上不去了,再向前走?说起来羞煞人也,尽是一些小肚鸡肠的考虑,全是一些拿不上台面的顾虑。可是,你不能不考虑,不能不顾虑,人活着,怎一个难字了得。对我的削发,夫人起先赞成,事到临头,她却一再劝我,算了吧,还问我,你真要剃?可见,说着容易做起来难。别看只是一小撮头发,但它关乎一个人的形象,中国人特别重视脸面,况且头发还在脸面之上。清人入关,下令汉人剃发梳辫,有多少人不从,结果被砍了头。清王朝灭亡,又要人剪去头上的辫子,又有多少人不从,结果也被杀了头。可见这个头发虽细,却与性命交关。
然而,我得考虑我的感受。都五十岁了,年已半百,知天命了,我得首先考虑我的感受。不然,什么叫知天命呢?你知天命了吗?你还读书知理呢。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但是,自己的难受自己知道。我不能死要面子活受罪。譬如我的这个头发,它周围茂密,顶部稀疏,近十年来,即不惑以后吧,虽不能说是江河日下,但似乎也是每况愈下,时常要把左边的头发分出一部分到右边来,以起到遮风挡阳其实是掩羞的目的,但其结果,往往是欲盖弥彰。风来了,雨来了,走路快了,身体歪了,头发是软的,它不听你的,掉下来,飘过去,露其本来,亮出真相,那种感觉可与把裤门没有扣好一比,实在令人狼狈,使人尴尬,让人困窘,叫人难堪。为此,你几乎时时处处要操这个闲心,一小撮头发的破事居然成了一件大事。风吹不得,所以你不能迎风站立;人动不得,所以你不能与人拉拉扯扯、抱头痛哭或抚头大笑。你每天还得专门抽出时间来侍弄这个令你心烦让你痛恨但又弃之不得的玩意。洗,染,梳,喷(定型水),照,再梳,再喷,再照,直到看不出破绽为止。如果一不小心,或遇到天灾人祸,比如大风起兮,小儿动兮,顶上乱了,还得再来一遍这个程序。烦吧?你不烦都不行。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天天如此,谁能受得了?一天数次地侍弄,它居然成了你保持形象的第一要务,须得时时操心,谁能忍得下去?可是,我居然忍受了近乎十年。这十年是怎么过的?
如今,削了。看它还再折磨你?不能了。一削了千愁。哈哈!
也就是一念之间的事,也就是一个决心的事,也就是豁出去的事。碎碎个事,五十岁了还看不开?
顶上有了革命性的变化。几十年的一边倒成了圆寸,里程碑竖了起来。理发师说,还显年轻了。同事说,精干了。朋友打量了半天,迷惑地说,头发削了,反而显得头发没有那么少了,怪呀!一位女同志说,背影没认出你来,转过来半天才认出,像个愣头小伙子,不,愣头老汉。儿子还小,没有见过猫头鹰,但他说,爸爸的头像个猫头鹰。问他好看还是难看,儿子斩钉截铁地说,不好看。我明白,人们对新事物都有一个适应的过程。
其实,何必在乎他人的议价呢?我的难受我知道,我的痛快我也知道。人之议论,只是看表面现象,怎么能深入事物的本质?削自己的发,让他们说去吧。
夫人一见就笑,说,没有想象的难看,但头发太白,染了吧。我说,为什么要染?图的就是去掉烦脑(是烦脑,不是烦恼),再染,不是自找麻烦吗?过了一天,夫人观念转变了,说,这样也好,环保。
天没有塌。头顶照样放光彩。
发都削了,我还怕什么?
补记:十天后,早上开会见老友朱鸿。他说:看到你把头发剪成这样,知道你的人生观变了。时近黄昏,又发来短信:今年一抬头,发现你已经撤退了。回:不枉为多年的朋友。知我者,朱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