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向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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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今欲做陶渊明而不得

人都有思退路的时候。思退路的时候,往往是日暮途穷之时。日已暮兮,前途无望,不想退路,难道一条道走到黑?

思退路的时候,也是最无奈的时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退路等着你退。李斯原是楚国上蔡人,在郡里当一个小吏,常看见办公室和厕所的老鼠,在吃秽物,每逢有人或狗走近,就惊慌恐惧。后来走进仓库,发现仓库里的老鼠,吃的是囤积的粟米,住在大屋檐下的屋子里,却用不着忧虑人或狗的接近。李斯叹息说:“一个人的贤能或者不肖,好像老鼠一样,就看自己是处在什么样的环境了。”开悟以后,跟荀卿学帝王之术,入秦,佐秦王政统一天下,被任为丞相。秦始皇死后,在赵高撺掇胁迫下,他与赵高合谋,伪造遗诏,迫令始皇长子扶苏自杀,立少子胡亥为二世皇帝。后为赵高所忌,被腰斩于咸阳,并夷三族。临刑前,他对他的一个儿子说:“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他忆起当年与儿子一起牵黄犬出东门逐狡兔的美好时光,然已不可得矣。

寻思退路,往往是退无可退啊。

我在四十九岁的时候,也在寻思自己的退路。退路没有着落,我想到了一个人。很自然地,就想到了他,陶渊明。也许,陶渊明之后的许多中国文人,在寻求退路的时候,都会想起他。他是一个榜样,也是一个路标。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可是,思来想去,时代不同了,今天的我,想做陶渊明也做不成啊。

没有田产,想“躬耕南亩”也不成啊。陶渊明从二十九岁到四十一岁这十三年间,曾五次入仕,五次归隐,简直是想入仕就入仕,想归隐就归隐。四十一岁时,他辞去只做了不满三个月的彭泽县令,就又回乡归隐了。而且说走就走,把官服和官印,挂在屋中大梁上,连夜一走了之,也没有什么人找他的麻烦。他凭什么这么牛啊?因为他心中有底,祖宗虽然没有留下多少财产,但家里还是有几亩薄田的,“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归园田居》),一家老小不至于饿死。在风调雨顺、收成较好的年头,陶渊明的日子还是差强人意的:“息交游闲业,卧起弄书琴。园蔬有余滋,旧谷犹储今。营己良有极,过足非所钦。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和郭主簿》)我的家乡离城只有十余公里路,虽然也是乡下,可自从我十四岁进了城,那里就没有了我的地。十四岁以前,我在乡下,那时是人民公社,没有属于我的地;如今人民公社不存在了,土地承包到户了,但因为我的户口在城里,自然也没有给我分地。地都是国家的。能学陶渊明躬耕南亩再采菊东篱吗?

再说采菊东篱吧。陶渊明因为有“草屋八九间”,而且“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归园田居》),“三径就荒,松菊犹存”(《归去来兮辞》),有庭院,有花木,有了这些条件,他才能“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房子是小了点,“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归去来兮辞》),但总是有居处的。这一点连后来的苏轼都很羡慕,“故常欲作小轩,以容安名之”(《东坡志林》)。虽仅“容膝”,但“易安”,人要的就是安宁。可是我如今能在哪里盖这“审容膝之易安”的“草屋八九间”呢?城里能吗?乡下能吗?就是山里,也能吗?不能啊。

据说,陶渊明还有一个养家糊口之道,那就是教授门生、开展“讲习”活动。他在《感士不遇赋》序中说“三余之日,讲习之暇”,表明他还接受门生,靠传习知识收点束脩,补贴家用,换点饮酒之资。我虽然还有点知识,但我现在能随意招收学生吗?就是招了,没有学历可颁,有人来学吗?此路不通也。今日社会,你就是渊明再世,孔丘再世也不行,如果你没有办学资格证、教师资格证之类,你休想办学教学,更没有人会送学费给你。

是的,那个时代,还有一些官僚追慕名士或隐士,给他们一些捐赠和资助。有个叫颜延之的,会当官,也能写诗,路过陶渊明家乡时,就送了二万钱给他。《宋书》说陶渊明:“尝九月九日无酒,出宅边菊丛中坐久,值弘送酒至,即便就酌,醉后而归。”重阳节登高赋诗怀念亲朋,陶渊明却断了酒,要不是江州刺史王弘送酒,不知道他在菊丛中还要黯然坐多久。像这样的处境困窘,心情沮丧,他还能“悠然”采菊东篱下吗?王弘走后,后任的江州刺史檀道济也登门拜访陶渊明。此人虽然为官劣,政声坏,但他对陶渊明这样的文士还是尊重的。如今那些官僚,有几个对文士是真正尊重的?那时的文士也很有风骨,你送,我还未必要呢。檀道济送来米和肉,并劝他再入仕途,虽然此时的陶渊明已经几天揭不开锅,饿得起床也很困难,但陶渊明对其言及其物,一概拒绝接受。你有权钱物,我有诗文风骨,可以互不相干,相安无事。檀道济乃一武将,南征北战,虎狼人也,也未闻檀道济后来再对陶渊明进行迫害。放在后世,你驳了我的面子,我不想方设法找碴子整死你才怪。关于捐赠和资助,五柳先生何许人也,我这样的无名之辈何许人也,可以比吗?能学习吗?予不才,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也许可以出卖诗文为生。我知道古代的文人,可以给有钱人家写墓志铭,换取酬劳。写诗作文,古时没有报刊,也没有发表的阵地,想来也就没有什么稿费。陶渊明自己也说,“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五柳先生传》)。今日社会是有报刊了,写书也能出版了,也有稿费了,可是“地球人”都知道,在当代中国,除了极个别人能以稿费谋生,甚至成为巨富,但绝大多数人,仅凭稿费,不要说养家,连活自己的口都不行。说来惭愧,我迄今所得的稿费,光我买书都不够。再说了,如今的报刊,以“时尚”为尚,或以“市场需要”为尚,你写像陶渊明那样的抒发真性情、表达真实生活感受的诗文,人家肯发吗?敢发吗?

或许还可以去乞讨。陶渊明先生有诗曰《乞食》,魏正申先生认为是陶渊明十九岁时所作,孙钧锡先生认为是二十八岁时所作,王瑶、唐满先、逯钦立三位先生认为是六十二岁时所作,学者认识不一。早年也罢,晚年也罢,有一点是肯定的,陶渊明要过饭,而且要得有理气长,没有愧色。我们且看他老人家自己是怎么说的:“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主人解余意,遗赠岂虚来?谈谐终日夕,觞至辄倾杯。情欣新知欢,言咏遂赋诗。感子漂母惠,愧我非韩才。衔戢知何谢,冥报以相贻。”吃了喝了,还要与主人倾心交谈到天黑。这哪里是乞食的样子和心态,分明是走亲戚嘛。今天你一个作家试试?你就是有了陶渊明敢于乞食的心态,社会也会把你骂死,坚决不让你乞讨。君不见当年的先锋作家洪峰前一阵子当街挂牌要饭,几乎是举国哗然,“没多久他就被家人强行劝回”且不说,首先是我们这个可爱的社会包括舆论就不能容忍,认为这不是他个人的事,而是我们整个社会脸面的事。你要乞讨,家人不容,单位不容,社会不容,媒体不容,把你拍照登报,看你还有什么脸面再去要饭。唉,能想出当街要饭这个法子,已经是法儿他妈把法儿丢了——没有法儿了,是没有法子的法子啦。还不让你乞讨,你能乞讨吗?

鲁迅在论隐士时说:“凡是有名的隐士,他总是已经有了‘悠哉游哉,聊以卒岁’的幸福的。倘不然,朝砍柴,昼耕田,晚浇菜,夜织屦,又那有吸烟品茗,吟诗作文的闲暇?陶渊明先生是我们中国赫赫有名的大隐,一名‘田园诗人’,自然,他并不办期刊,也赶不上吃‘庚款’,然而他有奴子。汉晋时候的奴子,是不但会侍候主人,并且给主人种地,营商的,正是生财器具。所以虽是渊明先生,也还略略有些生财之道在,要不然,他老人家不但没有酒喝,而且没有饭吃,早已在东篱旁边饿死了。”(《且介亭杂文二集·隐士》)所以说,陶渊明之所以敢“不为五斗米折腰”,是因为他有“归园田居”的退路。如果没有这个退路,他能“归去来兮”吗?他敢“不为五斗米折腰”吗?

思前想后,吾欲做陶渊明而不得也。

做陶而不得,就只有读陶的份。长歌可以当哭,远望可以当归。读而思之,慕之,如此罢了。

“人生实难,死如之何?呜呼哀哉!”这是陶渊明最后的遗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