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张爱玲的窗外
在上海,我只想念一个人。来上海,只为了寻找她,呼吸她的空气,触摸她文字的气息。
我乘地铁二号线在静安寺下车。出了地铁站,一抬头,就看见常德路的牌子矗立在路旁。向左走50米,便是常德路195号,一座意大利风格的七层楼房。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一代旷世才女张爱玲就住在这里。那时叫爱丁顿公寓,如今叫常德公寓。
楼下有一家幽静雅致的书吧,可以喝咖啡、读书。几十年前,她也常在这里一边喝咖啡、一边写作,有时会待整整一下午。
书架上陈列着她大部分作品,大都是台湾皇冠出版的,似乎她漫长的一生伫立在这里。我也有这套书,是朋友从台湾寄来的,竖排的繁体字,古意横流。翻阅她的作品,如同观赏旧时的月色,浏览上海的万种风情。旧上海,只有在她的笔下入木三分,只有她更懂得上海的魅力、风情、奢华……
没有人知道,她在我心中的位置,我自年少时读她的文字,爱不释手,心醉痴迷,我的心是被她的文字喂养大的。
书吧里的菜单上,是她的素描头像。耳畔流淌着若有若无的音乐,是百乐门的舞曲:蔷薇、蔷薇处处开……
她幼年时,父母离异,母亲孤身漂泊海外,杳无音信。为了继续学业和继母起了争执,被父亲责罚,囚禁在小屋里长达几个月,得了严重的伤寒,病得奄奄一息。后来,终于从家里逃了出来,投奔了姑姑张茂渊。孤苦无依的少女时期,姑姑承担了一位母亲的角色,是她寒冷岁月里唯一的庇护和温暖。
我点了一杯咖啡,读她的书,此刻,我如此近的触摸到她的灵魂。
这里,就是她煮字疗饥的地方,她一生最美好的日子就在这里。她在这里声名鹊起,二十三岁红遍大上海。她也在这里成名,恋爱,结婚,离异,心碎。如一朵花在这里绽放、盛开、凋零。她说,离开他,自己不会去寻短见,也不能再爱别的人,只能是萎谢了。
张爱玲和姑姑张茂渊住六楼的65室。公寓门上挂着牌子:私人住宅,谢绝入内。她离开这里六十载,可是,文字的魅力绵延了几十年。来看望她的读者,仍旧络绎不绝,他们和我一样被冰冷地挡在门外。她在书中提过,公寓门口是报刊箱,她的报刊箱是51号,胡兰成炙热缠绵的情书放在信箱里,《天地月刊》苏青的约稿函也放在这里。作家周瘦鹃、柯灵曾多次来这里拜访她,胡兰成怀揣满腹相思无数次进出这里……
她在这里创作《金锁记》《倾城之恋》《封锁》《公寓生活记趣》……当时小说《倾城之恋》被改编成话剧,在新光大剧院一连上演了80场,场场爆满,一时间倾倒多少观众。沪上文人争相点评,连翻译家傅雷也不例外。风乍起,吹皱一湖春水。
多年前,我刚开始写作,最迷恋她的文字。她有一支写短篇的妙笔,一出手就才情非凡。她的文字敏锐冷艳,有洞察世事的从容练达。她凛冽的笔锋总是撩开生活温情的外表,刺到人性冷酷荒寒的一面。
书吧的窗外,木栅栏里摆着一盆盆嫣红的海棠,仿佛看见她穿一件桃红色的旗袍,挽着胡兰成的手臂,缓缓从窗外走过。她说,桃红色的颜色闻得见香气。似乎又看见他们提着一篮蔬菜从市场回来,笑意盈盈,俨然一对俗世中的柴米夫妻。爱情,只有落在柴米油盐,一粥一饭里,才有踏实的温暖。然而,这些手捧金沙的日子,短暂得如同天边的彩虹,一眨眼,就消失了……
年少时读她的人生,怨她遇人不淑,一代旷世才女,爱上了胡兰成,他的汉奸身份,带给她一生的屈辱,令她后半生漂泊海外,颠沛流离,饱尝辛酸。
然而渐渐年长,才明白,他们的相遇是“邂逅相遇,与子偕臧”。《诗经》里的故事流淌了千年,那一份深深的爱恋,都是情意绵绵,是一份“思无邪”。乱世里,只有他懂得她的心,赏识她的才华,明白她于文字里深埋的情意。精神世界里的相知相惜多么难得。那个才情非凡的女子,是尘世里的一只天鹅,只有在爱情面前,才垂下了高贵的头。他说:读爱玲先生的文字,仿佛在钢琴上行走,每一步都会发出音乐……有谁,能如此妥帖地评价她的作品?
人生漫长二十年,几乎只为了等他来,即使路上的草都长满了,他还是自己寻来了。邂逅那一刻,如碧水映桃花。隔着漫漫岁月,隔着茫茫人海,一眼就认出了他,既见君子,云胡不喜?生活的悲喜只说给他听,胡兰成写的,他们三天不出门都可以,有说不完的话,真是“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
她买了一双粉红色的绣花鞋,绣着一对凤凰,穿给他看,他连说好看。爱一人,大凡是有关她的,皆是好的。他在寓所里写好婚帖和誓言“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晚霞满天时,两人常在阳台喝茶聊天。原来,她等了那么久,只是为了等那个和她一起看夕阳的人。她在《小团圆》中写道:“西边天上的余晖未尽,他们站在阳台上说话,秀男从寓所出来,还别过身来微笑挥手,她说,你们好像在天上。”不是吗,沉醉在爱情中的人们,何尝不是飘在天空的云朵?
我仰头看着六楼的阳台,在他们执手相携的阳台上,胡兰成说:“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今日相乐,皆当欢喜。”短短一年之后,抗战胜利,汉奸之名的胡兰成开始四处逃难,从此劳燕分飞各西东。
那一年寒冬,她乘着火车,辗转千里去温州城探望他。见了她,他抱怨着,你怎么来了?原来,胡兰成此时已有了新欢范秀美。在回程的船上,她独立船头,凄风冷雨中,对着茫茫江水,临风而泣。无尽的悲伤,只有江水知晓。
她的随笔《异乡记》便是这一路上的见闻。可是,读到正酣处,忽然没有了。后来,她再也没有将《异乡记》写完。我想,唯一的理由,就是因为情感的变故。人生的断章,感情的变故都让她遇见了。原来,这个世上,没有哪一份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
爱情,只是一束璀璨的烟花,一瞬间燃尽了韶华,只剩下一地冰冷的纸屑面对着天空。
她的爱情,是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有着秋雨一样的迷茫和忧伤……
为什么是这样?原来,每个人的爱情最后都输给了光阴。相爱时,卿卿我我,执手相看两不厌,让人们忘记了光阴。而后,光阴使人们忘记了爱情。
命运这个东西如同一只野兽,蹲在人生最黑暗的角落里,猝不及防的时候扑出来咬人一口。读她的作品,如同读她一生的命运。原来,漫漫一生,命运从来都不在她的掌控之中。乱世里,历尽悲欢离合、世态炎凉,她像是无根的浮萍,离开故土后的作品,再也没有超越她年轻时候的巅峰。
读她的《对照记》,这本书的出版离她去世仅剩下一年时间。她似乎预感大限将至,整理了一生的照片影像,有祖父母、父母、姑姑、弟弟、朋友……唯独不见她生命中两个男人的照片,前者(胡兰成)带给她的伤痛远远大于幸福,后者(赖雅)带给她后半生沉重的拖累。赖雅病瘫在床整整六年,赚得微薄的稿费不够给赖雅治病,生活拮据,她整夜赶稿,写剧本,直到眼睛充血……
胡兰成在暮年时候写道,他一生只给四个人敬一炷香,其中唯独张爱玲是女子。我想,并非因为她是他的妻子,只因张爱玲是他的知己,也是他的赏心之人。用他的话说,是张爱玲开启了他的聪明。
张潮说,求知己于朋友易,求知己于妻妾难。夫妻之间成为知己者少之又少。精神世界的认同和懂得,更是难得。我且不论胡兰成的气节、品行,只论他的才学和性情,其实不在张爱玲之下。此后,胡兰成的漫漫人生,再也遇不见张爱玲了。
满鬓斑白的胡兰成曾给美国的她写信,她只字不回。多么决绝果断的女子,不拖泥带水,清高孤傲,爱恨悲欢都尝遍了,回复一字都显得多余。几十年里,张爱玲却一直在胡兰成的内心幽居着,他放下过天地日月,走过山河岁月,却从未放下过她。
其实,我也从未放下过她,大上海更是从未忘却她,岁月也从未忘却她。
直到20世纪80年代,人们忽然知道中国曾经有过两位作家,张爱玲和沈从文,那时还健在的两位作家早已封笔,却成了文学界的“出土文物”一般。可是,中国的现代文学史终于没能绕过他们,也不可能绕过他们。
窗外,几十年前有轨电车整日叮叮当当地来去,如今,早已拆除了。只有她的作品,无言地伫立在流年里,任后人评说。
红尘暮霭的大上海,云影天光都自她窗前流过,世间无限风华都自她窗前流过,上海人的魅力、优雅、悲欢都在她的文字里。
似水流年里,总有些什么会留下来,她的作品,她的上海,她的房子,她的爱恨,她深埋在文字里生命的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