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东门的半里长街
东门的半里长街，人群从校门鱼贯而出，漫天的柏树下顿时喧闹一片。
我慢吞吞地将手上的书一本一本塞进背包，抬脚缓慢地朝校门走去。
开阔的大门前巍然耸立的花岗岩石已经近在眼前，我蹲下来，漫不经心地系好球鞋上的白色鞋带。
道路旁有同学走过，见到我微笑着说：“江意映，出去啊？”
“啊，嗯。”我含糊地答着，露出一个虚浅的笑容。
走出校门，我张望了一眼，朝侧边的报刊亭走去。
“请我给一本娱乐周刊。”我至死爱看八卦杂志，各路光鲜亮丽的明星齐齐聚集，前一日尚与艳女夜店湿吻，下一日就公然同纯情女友挽手试婚菜，光怪陆离的镁光灯下，甜美的职业笑容好似扭曲的日式人偶，代代均有风流俊赏，日日都有内幕踢爆，一直提醒着我这世界有多荒谬。
“大小姐。”身后传来恭谨的声音，我掏钱的手势顿了顿，仿佛置若罔闻，低着头接过卖报刊的阿姨找的零钱，盯着地面朝外走。
“意映小姐，车子在那边。”男人的声音不依不饶。
我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捏紧手上花花绿绿的杂志，转身朝街道旁走去。
一辆黑色的豪华轿车赫然泊在路边，男人走到车前，神态恭敬，一丝不苟地拉开后车门，左手扶住车门，右手放在了上方。
我面目鬼祟，将手上的杂志半掩着脸，如同过街的老鼠一般窜了进去。
开车的张叔在江家颇有威信，可追溯到父辈交情，他的父亲跟着我曾祖父在战乱中从上海逃到南方，名为主仆情谊，实为患难之交。他自小在江宅出世，从我祖父那辈开始，一直为江家做事，可谓三朝元老，忠心耿耿。
他性情敦厚，从不多嘴多舌，对我倒是一直不偏不倚。我虽然嘴上不说，但还是甚为尊重这位长辈。
或许这也是祖父派他来接我回家的原因。
因为之前来的几位，都被我直接扔在了校门外，而后扬长而去。
我不喜欢回家。
我将头倚在车窗上，垂眼看着自己的手指，食指上还有一抹淡淡的水彩，呈透明的冰蓝色，我将手指在白色衣服上擦了擦，一抹蓝色如泪水般氤氲开来。
我不喜欢他们谈论我母亲，虽然他们极少谈起她，但一个抛夫弃女远走异国的率性女子，在这样严肃庄重的老派大家庭里，本身就是一个耻辱。
我也不喜欢我父亲，为了迎娶埠内名媛，他在我十二岁时就将我送入寄宿学校，从那之后，他只在周末敷衍地接我回家。
他将我扔到外边多年，殊不知所谓的江家大女儿，早已在年岁中被磨成了谨言慎行的乖孩子，一心只愿做寻常学生，早已失去了任何没落名门阔绰舒雅的风韵，所以即使是十八岁之后，我在这个家里，仍然感到局促万分。我只盼快些大学毕业，早日自食其力，离开这个家。
豪华轿车平稳地开了近一个小时，转出市区，进入了一方郁郁葱葱的乡间别墅区。
开阔的平原绿地一望无际，车子在浓密的树荫间穿行。远处错落有致的秀致山陵中，散落着一栋一栋的私人住宅，江家老宅的长长红色屋顶已近在眼前。
车子驶过宽阔的道路，两边高大苍翠的桦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远处的大门悄然敞开。
车子在庭院前停稳，张叔过来拉开车门：“意映小姐，到家了。”
我扯了扯书包的背带，跨出车门。傍晚的大宅，夕阳映照下的庭院，梧桐树下一片阴凉。
厚实的暗红杉木大门敞开着，张嫂迎面而来，接过我的书包，朝着屋里喊：“江先生，大小姐回来了。”
我穿过宽敞的玄关，走进古雅的厅堂，父亲正坐在沙发上泡茶，他对面的扶手椅上坐着一位神色威严的老人。
我站在一旁，垂手礼貌地喊：“爷爷，爸爸，我回来了。”
一位身段丰满却不失婀娜的妇人正好端着精致瓷碟走了进来，看见我就露出笑容：“映映回来了啊。”
“芸姨。”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不愿意改口叫她妈，全家似乎也已习惯我的拗气，我奶奶就说过我硬邦邦的，不会讨好人，一股脑儿犟脾气。
芸姨招呼我坐沙发上喝茶吃点心，我坐在一旁，拿了一块豆酥糖。江家祖籍浙江嘉兴，故家里人一直喜好甜糯的江浙口味。
我僵硬着身体坐了一会儿，听他们聊今日市价与股市起落，渐渐心不在焉。
“你小姑姑也在家里，现在在后院里。”爸爸忽然对我开口。
我知道父亲对我并非没有歉疚，但为人子孙，亦需仰仗祖业庇荫，他也有自己的为难之处。
这几年来我对他的疏冷态度，他在暗地里或许有些伤心，但事已至此，已是无可奈何，如今金口一言遣我离开，我万分感激。
我站起来朝长辈一一打了声招呼，奔去后院找小姑姑。
小姑姑是爷爷最小的女儿，只比我大六岁，我从小跟着她屁股后头转悠，后来小姑姑去美国读大学，她每年圣诞节都给我邮寄巧克力，我们一向亲近。
转过了一道长长的葡萄花架，我抬头看到小姑姑站在二楼的花园修剪茉莉花苞。
我跑上楼梯，她听到声音回头，笑着大声唤我：“映映！”
我扑过去搂住了她的腰：“小姑姑，姑父对你好不好？”
小姑姑今年年初结了婚，姑父是大学教授，是一个风度翩翩又儒雅的男子，她当时没有如爷爷的期望嫁给名门二世祖，还在家里狠狠地闹了一番天地。
但她是爷爷老来得女，又是洋派作风，最后全家也只得妥协。
“唉——唉——”她连忙把手上的剪刀放到了花盆边，“当心点……”
她拉着我在顶楼花园喝茶，笑着道：“过来，跟小姑姑说说，功课可好，一个女孩子，却偏要学男孩子学的东西，怪不得你爸爸气得跳脚。”
“他才不理会我学何种专业，他一向认为女儿只需穿衣打扮然后嫁做人妇学做羹汤，”我撇撇嘴，故意认真地道，“还有，请勿对本专业持有性别歧视。”
“哈哈！”小姑姑笑，“上了大学伶牙俐齿的丫头，建筑不是男孩子的东西？”
“小姑姑，那是艺术设计，不是建筑设计。”我瞪她，鼓起腮帮子来。
“好好，我们江家未来的设计师，可要喝茶？”小姑姑笑着给我斟茶，我们依然像小时候一样，躲在角落里，怡然自得地享受属于我们自由自在的时光。
夕阳西下，平整苍郁的草原覆盖了一层金色的光芒，我倚靠在椅子上，享受着微风吹在脸上的感觉，远远地看到几里外蜿蜒而来的车流。
“小姑姑，是哪家的车？”我捧着红茶，望着那排在夕阳下闪闪发亮的车子。
这一带是城中老宅区，随便一家都是本市悠久名门，但随着城市发展，这一区渐渐式微，许多住户已在城中的新兴商业区购入新宅，仅留着老宅偶尔入住。
小姑姑大致望了望车流的走向：“是住我们上边的，劳家。”
我轻声喟叹：“怪不得。”
如今城内富比王侯的劳家，祖宅是一栋巨大的洋房，小时候母亲偶有兴致时，会带着我和小姑姑去参加劳家的宴会。
小姑姑那时已初成落落少女，最渴盼被母亲精心打扮成淑女样式出席这种衣香鬓影的场合。而那时我尚年幼，对此类筵席的唯一牵挂，不过是有心爱可口的蛋糕和冰激凌。
幼时记忆早已飘散风中，小姑姑多年后长成了一个明爽伶俐的女子，成日穿着职业套裙在庭上与人唇枪舌剑，早已不爱蕾丝娃娃洋装。而我，终究不似母亲的明艳照人、长袖善舞，不过是一个在人多场合便显得沉闷的寻凡女子。
劳家也早已在多年前举家迁出祖宅，在新城内黄金地段另建了更为奢豪富丽的宅邸。
我和小姑姑拉着手站在顶楼花园，饶有兴致地望着远方的那一大片绿茵围绕的宽敞庭院，看见数辆车在屋前停了下来。
司机走到后座拉开车门，陆续有人走出，我看到最后离得稍远的一辆车子走出几人，手上都提着一个白色箱子。
我略有诧异，轻声问：“怎么会有医生？”
小姑姑想了想：“家庭医生吧。不过祭个祖住个三五日，连私人医生都要带来，劳家这排场可真大，不过近来听说劳家卓身体不甚健康，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
我心跳漏了一拍，脱口而出：“那个俊俏又冰冷的二公子？”
小姑姑看了我一眼，有些打趣地笑道：“映映还记得他？”
我摇头失笑：“那么小，怎么记得。”
我那时个头小，被母亲打扮得像个洋娃娃穿着白纱裙挤在一群女人雪白的大腿间，怎会留有多美好的记忆。
“一转眼，十多年都过去了。”小姑姑竟然难得地轻叹了一声。
我瞪大眼睛盯着远处宽阔的别墅庭院，许多人影影影绰绰来回走动着，可太远了，我根本看不清楚。
我一向不喜屋子太大，长大之后一心只盼望一套百坪温馨公寓。夜晚一家人对着桌子低头喝一碗热汤，丈夫孩子聚在一起，大家吵吵嚷嚷，已是莫大幸福。
三千尺大宅，奢华大厅，美景庭院，又有何用，橱柜里装着打破了一只汤匙便束之高阁的整套珍珠瓷餐具，祖父母房间里的上好红木梳妆柜台，镶嵌银丝的绸缎椅子已经有些发暗，精美华贵的烛台和瓷器，纵然用人日日打扫，看起来美轮美奂，却透着一股子陈旧的味道；整座屋子白日里保姆带小弟只按时泡奶粉哄他安静，祖父祖母自有一票牌友，大屋常常清冷得缺乏人气，就好比现时，静谧的夜晚，我躺在二楼的房间内，怔怔地望着厚重的丝绒窗帘，珍珠串坠在夜风中轻轻摇曳。
这宅子吃穿用度，样样考究，外表看来光鲜亮丽，但在静深之处，却闻得到腐朽的气息。
我翻了个身，脖子上的玉坠摩擦着身体往下落，带着微凉的寒意。
晚间饭桌上，我意外地成为长辈关注的对象，简直受宠若惊。
祖母抱着弟弟坐在我身旁，忽然要求看一看我脖子上的玉石，我略有诧异，但还是顺从地扯出衣领处的石头，仅是一块样式寻常的弥勒佛玉佩，相比如今首饰店里的花哨多姿，款式倒显得有些古旧，看起来有些硬实大方，有些男孩气。不过戴久了，却散发着异常温润的光泽。
我从未问过这块玉石的来历，从我记事起，它就在我的脖子上了。
江家家业虽然这几年缓滞不前，但底子还算殷实，我两个弟弟出世时，祖父甚为高兴，在城中老字号的店铺打了厚实的长命金锁作出生礼，还从千宝楼订了一尊生肖花青翡翠送予芸姨。
我曾经暗暗猜想，或许这块玉石是我出生时，江家太上皇发恩御赐的，纵然是女孩儿，但终究是长孙女。
但下午时，我分明在奶奶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种久违的欣喜。
我胡思乱想了一番，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许久，后果是失眠到凌晨两点才睡着。
早晨十点我仍睡得迷糊，张妈来敲我房门：“大小姐，老爷让你速速起身下去见一位长辈。”
我起身梳洗时仍有些迷茫，江家多年来的交际应酬早已忘记有此大女儿的戏份，今日忽受此恩宠，我简直要三呼万岁。
我换了粉色棉衫外套、灰色针织罩衫和百褶格子裙，走下楼梯时，就看到祖父祖母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陪着客人喝茶聊天。
走至沙发前，一位穿着考究中式绸衫的年长夫人，看着我的笑容很慈祥：“你是映映？”
我微笑着略略地低下头，只看到她胸前一颗颗圆润的锦缎扣子：“嗯，您好。”
奶奶在一旁说：“映映，这是劳家老太太，小时候还抱过你呢。”
每一位长辈叙起旧情，都会说到这般桥段，但无论多么老套，都让人觉得多了一份亲切，我抬起头来对着她笑了笑。
劳夫人甚为随和，拉了我的手，坐在沙发上，无非是问多大年纪、可有念书、平日有何爱好，我只好一一据实以答。
祖母起身离开了一会儿又过来：“张太太王太太过来了，美如，上桌吧，以后映映有的是时间陪你。”
劳太太站起来，对着奶奶笑笑：“这孩子真是乖巧，看得招人疼。”
祖母笑着答：“平日里是乖，只是脾气硬得很。你以后怕是要多包容。”
“女孩嘛，特别是年轻女孩，有主见一点好。”劳太太笑着起身招呼，“映映，我先打牌。”
我忙陪着起身：“好。”
她笑容温柔，往我手上塞了一个沉甸甸的红包。
我又被一堆用人和七大姑八大姨推出了客厅。
回到房间，我摊开掌心中的硬质纸袋，上面画着华贵的四个字“福禄康寿”，绛红的字体还烫着金。我打开，抽出了里边沉沉的钞票。
长辈见到世交亲戚小孩会给红包，从小到大这么多年，我也算见过些人情世面，但出手这般阔绰，还是令我咋舌。
我缓缓地摸着手中的纸张，心中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在逐渐扩大。
晚上我躲在房间里对着课本练习素描，看我喜欢的那位西班牙女设计师“屋古拉”的户外家具设计系列，独自沉浸在光影变幻的色彩中。
小姑姑忽然在楼下唤我，她这段时间有案子在忙，为了取证连日外出，晚饭都没有回来吃，不知何事找我。
我起身跑到浴室洗手，水冲到指缝间将手指洗得一丝油彩也无，只因为江家对子孙辈的仪表要求甚严。
大厅上水晶灯散发着柔和光芒，祖父祖母坐在檀木雕花屏风前的丝绒沙发上，父亲与芸姨陪坐在一旁，小姑姑窝在角落，几个人朝我齐刷刷地望来，好大阵仗。
我强自镇定，坐下喝了一杯茶，边听他们闲聊，边看小姑姑。
小姑姑对我使眼色，示意她也不知何事。
“咳咳——”父亲将视线从手中的马报上转过来，看了看身旁的芸姨，终于开口，“映映，你在学校，可有男友？”
“没有。”我一头雾水，我大学已经读到第三年，现在才来问是否有点迟了。
芸姨笑道：“你这当爸爸的说的是什么话，映映还小，又这么乖，怎会随便交朋友。”
祖母插话进来：“也是，切莫学如今洋女，穿得暴露当街同男仔（男生）亲热，真是败坏世风。”
小姑姑低低讪笑一声，对着我悄悄翻了个白眼。
我觉得大事不妙，无暇理会她，只得正襟危坐。
“那你可曾考虑过婚姻大事？”父亲开口。
“什么？”我开始疑惑。
“映映，”奶奶开口，带着考究的斟酌，“你出生时，我们家与劳家定过一门亲事。”
“定、定亲？”我瞪大了眼，简直瞠目结舌。
“你爷爷那时在上海做生意，劳家老爷子在上海洋行做事出了点差错，你爷爷投了一笔大款助他脱困，老爷子一直念着这份情，两人也算旧交。后来我们一家得以顺利逃到了广州，也是得了劳家的帮助，劳家老太太跟我也投缘，你出生时，劳家老爷子托人带来了祖传的和祥玉，这门亲事也算是定了。”
我尚存一丝理智，语调有些发颤：“是昨天那位奶奶，还有我身上带着那块玉……”
“嗯。”爷爷磕了磕手上的楠木烟斗，点了点头。
小姑姑的声音插了进来：“男方是谁？”
我心底又惊又疑，只想起我那开明大方的母亲，一直待我如友，怎会允许如此事情发生，而竟不曾让我知晓。
父亲缓缓接话：“如今老爷子手下做事的是两个孙子，长孙劳家骏已经成婚，单身的是二孙劳家卓，今年二十六岁，是如今劳通银行亚洲区大宗投资顾问主管。”
我心底忽然一静。
奶奶带了一丝笑容：“今日老太太来家里见过你，说很喜欢你。映映，你可愿嫁入劳家？”
“什么！”小姑姑惊跳起来，脱口而出，“拜托！这都什么年代了！”
父亲瞪了她一眼，没有说话，目光望着我。
芸姨笑着道：“哎呀，女孩子念再多的书，最终也得有个归宿，劳家是何等家世，映映你嫁过去，必定不会亏待了你。”
小姑姑声音高了几分：“老爹！这不是民国十二年！怎还会有这般荒诞之事！”
爷爷眉头一皱，语气多了几分威严：“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一样！我们江家受过劳家的恩！既然许下了承诺，就得对人家有个交代！”
“要报恩也不能这样！”小姑姑据理力争，“爸，这是映映一辈子的幸福！”
奶奶不理会身旁唇枪舌剑，烁烁的目光只看着我：“映映，你怎么说？”
我低眉顺眼，定定地看着祖母手中一串檀香木珠子。
“我愿意。”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安静得仿佛马路大道上落下的一片叶子。
客厅内一片寂静。
我声音轻得近乎飘忽，却一字一顿清晰如刻印：“承蒙劳二公子看得起，我愿意嫁给他。”
小姑姑腾地站了起来，朝我怒吼：“江意映！”
我悄悄抬头望她，小姑姑的双眼简直要喷出火来，恨不得揪我起来打一顿。
我只沉默不语。
小姑姑抛下了一句：“疯狂的世界！”便朝楼上跑去。
我眼角余光看到了祖母的微笑，安详宁静，如佛拈花一笑。
周一，我如常返校上课。
课业忙碌，下课时同学各自收拾好绘图稿纸嬉笑散去，无人知晓我内心的波荡。
惠惠给我发信息说她还有课，让我在图书馆等她一起吃午饭。
韦惠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自中学就认识，她是个活泼爽朗、讨人喜欢的姑娘。
我们一起考上南大，我虽然没有说，但心里很是高兴，反倒是韦惠惠，放榜的时候搂着我大叫：“映映，哈哈哈——我们还能在一起啊……”
韦惠惠有着敏锐的观察力，从高中开始，我那一点点花花肠子从来都瞒不过她的法眼，更可怕的是，她对于八卦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亢奋和热情，所以她大学报了新闻系。
我一手按着手机，一手拎着书包慢慢走出教室。
早春四月，空气中仍拢着一层薄寒，有穿着蓝色套头衫的高大男生，牵着身畔女孩的手，两人低头间满是温柔的笑容。
呵，杂志上写，相爱的时光就是最美的时光。
我只觉惆怅。
“江意映！”我穿过文思楼前的小广场时，不知谁在喊我，明明扬起的是清冽悦耳的嗓音，听起来却带着隐隐沉郁的韵味。
我转头，看到一个高挑的男子，穿褐色粗布裤子及白衬衣，外面套一件藏蓝色针织衫，立在婆娑的扶桑花叶下，目光专注地望着我。
他神态沉静，甚至有些冷漠，暮春的阳光映照在他皎如象牙一般瓷白的皮肤上，闪闪发光。
我只觉脑袋发晕，怀疑自己眼花了。
我深深呼吸，努力平定心神望去，直至认清来人，有一瞬间，无法动弹。
他走近，脸上终于浮现一抹浅淡笑意，那笑容在阳光之下一闪而逝，他开口，声音低沉了几分：“映映，我是劳家老二，我是家卓。”
我不知自己发怔了多久，方回过神来：“劳先生您好。”
他唤我映映，如同任何一个世伯表兄，亲切温和，断绝了一切迂回曲折的暧昧。
“可否借一步说话？”他温和有礼，口气和态度都恰到好处，有着大家族从容妥帖又良好的教养。
我这时才发现几乎整整一条校道的女孩子都在悄悄打量他。
我慌忙点头：“好。”
劳家卓轻轻颔首示意我跟他走，路旁的车道上泊着一辆黑色的车。
他拉开副驾驶的车门，我坐了上去，俯身的一刹间，我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香气，是富贵之家的那种蓊蔚洇润、钟鸣鼎食的味道。
“刚下课？”他专心开车，淡淡地开口问。
“嗯。”
“学校附近可有安静的地方可以坐坐？”
“嗯，东门那里有一家咖啡店。”
“你说的是南爵？”
我心底掠过一丝诧异，但还是点了点头。
“我以前在南大读过书。”他转头，笑了笑说，“所以我知道也不奇怪。”
我轻声地道：“原来是校友。”
劳家卓把车停在了车位上，同我走进店里，因为没到下课时间，店里只有寥寥数人。
今日早上一直在上课，我早已饿了，不客气地点了大杯的卡布奇诺和奶酪蛋糕。
劳家卓只要了一杯咖啡。
穿着蓝色蕾丝花边围裙的女招待在劳家卓身旁流连，殷勤地问：“先生，还需要点别的什么吗？”
声音甜得能拧出蜜来。
我略略低头，听到他客气地拒绝了女侍应。
四周安静下来。
我将双手放在桌下，交叉握着深深地吸了口气，才抬头望他。
他望着窗外，一瞬间正在出神，似乎感觉到了我的视线，转过头来。
我在心底暗暗赞叹，真是异常好看的男子，那般清晰俊朗的眉目，侧脸的线条清峭瘦削，极其动人。
他似乎并不介意我这般唐突的直视，又或许是早已习惯于女性惊艳的眼光，他开口说话：“没有事先打声招呼，我这般冒昧找你，希望你不会觉得困扰。”
我色迷心窍，一时还回不过神来，说话都有些结结巴巴：“啊，不、不会。”
“那就好。”他坐姿笔直端正，双手在桌面交叠，手腕上戴着一块干净的表，浑身散发着坚定的气质。
我渐渐定下心来。
我喝了一口咖啡，心下已经知道他要谈什么，竟有些不好意思：“可能我们也是需要见一下面。”
他轻轻笑了一下，似乎也有些放松下来。
“映映，我可否问你怎会答应……”劳家卓斟酌了一下字句，“同我的婚事？”
我脑中转得飞快，像他这般的公子哥儿，想必是不愿早早被婚姻束缚，又或许是有一个深交多年的女友，但无奈被家族逼婚，今日要来跟我谈判叫我别痴心妄想。
“我之前倾慕你万贯家财，今日一见，更加贪恋你绝世美色。”我面无表情望着他，语气严肃得如在海德堡辩证的先哲。
他玩味地看了看我，似乎觉得有趣，浅浅地笑了笑。
“不，你不是这样的女孩子。”他望着我，笃定自若。
“我想要离开江家，我渴望自由。”我忽然低声道。
“即使是以婚姻这样的方式？”他略微挑眉。
“即使是以婚姻这样的方式。”我重复，抬起头来冲他一笑，“形式而已，不是吗？”
他不动声色：“是的，但愿我们合作愉快。”
“劳先生，”我忽然轻声开口，“我父亲最近生意可好？”
他似乎没有预料到我会突然问到这个，表情一怔。
“令尊有意向劳通银行贷款八千六百万元。”看来他不打算隐瞒。
我心底其实早猜出了一个大概，从他口中证实，竟不觉难过。
我江意映价钱竟还不低。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我挣扎着问。
“江家近年已式微，本市似乎没有哪间银行打算冒这样的风险。”
“我可否问你一个问题？”
他眉梢轻扬望着我，征询的意味。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你家里的意思？”
劳家卓淡淡开口：“我祖母笃信中国传统文化，她找命理大师看过你面相也批过生辰八字，大小姐面圆鼻正，宜室宜家，是旺夫面相，且很不幸，我们的生辰非常相配，是夫荣妻贵之命。”
我将口中含着的一口咖啡喷回了杯中。
劳家卓抽了一张餐巾纸递给我，我挺高兴地说道：“原来我命这么好啊。”
“那你怎会同意？”我擦着手上洒出来的褐色咖啡渍。
“这个并不重要，对吗？”他答，“或许等到我们结束的那一天，我会告诉你。”
他三言两语掀了我的底牌，只留给我客气的微笑。
此人无疑是谈判桌上绝顶高手，对付我这般菜鸟，连剑都不用出鞘。
“映映，三年。”他一手撑了桌沿站起，“三年之后，我给你自由。在此期间你可以交男朋友，我不会干涉。”
同劳家卓见面回来，我回到寝室倒头就睡，连与韦惠惠的午餐都忘记了。
次日下午在综合楼教室上课，突然一只爪子伸过来揪住了我的头发，然后是阴声怪气的声音：“江意映，上课不专心，你在做什么？”
我慢条斯理地收起手中的言情小说，眼皮微抬：“韦同学，你跑来上设计系的课做什么？”
韦惠惠一屁股坐到了我身旁的位置，眼神哀怨：“手机也不接，昨天害我在食堂等了一个中午。说，你死哪儿去鬼混了？”
我耸肩：“晚上请你吃饭谢罪。”
韦惠惠顿时笑容满满：“成交。”
我笑，她真是一个爽快明朗的女子。
好不容易到了下课，我和韦惠惠懒懒地坐在位置上等诸人散去，突然，包里的电话响起。
是家里，奶奶问：“映映，放学没有？”
“嗯，怎么了？”
“老太太方才打电话来，想约你喝茶。”
我莫名有些紧张，劳家就这么中意我这个孙媳？这么快就要联络感情。
“映映，长辈约见，莫要失了礼数。”奶奶不放心地叮嘱。
我只能答应着。
我大约神色有异，韦惠惠一直望着我，但我已无暇应付她。
未几，又有电话进来，这次是慈祥但有些陌生的中年妇人的声音：“映映？”
“嗯，您好。”
“你奶奶跟你说过没有，你可有空？”
“有的，我刚刚下课。”
“我在皇都酒店定了位子，可要派司机去接你？”
“不用，我搭地铁很方便。”
“好吧。我让小郭在门口等你。”
我飞速地收拾课本和画具塞进书包，一把拉起了韦惠惠：“我今天没有办法和你吃饭了，改天补上。”
“喂！”韦惠惠气得跳脚，不甘心地跟在我背后吼叫，“江意映，你是不是瞒着我偷偷找男人了？”
我朝背后挥了挥手，往校门走去。
午后四点的皇都，红茶的香气在空中氤氲缠绕，我坐在柔软舒适的沙发里，对着远处玻璃外的温暖阳光简直要打盹了。
“映映？”老太太唤我。
“嗯？”我略微坐直身体。
我这才看见一个衣着优雅的女士不知何时已站在我们的桌前，劳太太介绍：“这位是林宝荣女士。”
林女士对我笑笑，坐下递给我几本精美的烫金画册：“这些是几大品牌珠宝的今年新款，也有一些传统的老式商铺的目录，江小姐您看一下。”
我翻开一看，满目生辉的金银珠宝，难道我真要一夜之间飞上枝头了吗？
“要配几套礼服，珠宝自然要挑些好的。”劳太太笑着说，“看看喜欢哪个款式。”
“这个看起来蛮好的。”我指了指图片，款式看起来有些古旧，但周正大气，最重要的是，上面镶嵌的石头可真大，劳家卓要是看到他婚礼上的新娘戴着像暴发户一样的糖球钻戒，他皱眉不耐的样子，想必会很好笑吧。
老太太亲切地笑：“不错，我看着也挺好，首饰就是要端正大方，喜气安稳。”
我讪讪笑笑，吃饱喝足，看得出劳家老太太是真心喜欢我，这可比跟劳家卓打交道开心多了。
晚上在校园里闲着无事看广场的表演，我接到母亲大人电话。
“映映，”她劈头就问，“你父亲秘书知会我说你答应嫁入劳家？”
“嗯。”我应了一声。
“即刻取消。”母亲声音竟有一丝严厉。
“我已答应。”我低声地应。
“这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江家的意思？”
“两者都有。”
“这么说你不反对嫁给劳家卓？”
“是的。”
她明媚好听的嗓音怒叱道：“傻瓜！”
我唯唯诺诺不敢出声。
“告诉我？你是不是心意不可改变？”
我没出声。
母亲在那端低叹一声：“是我没有把你照顾好。映映，你取消婚事，我送你去国外念书好不好？”
“妈妈，我不愿意。”
“因为劳家卓？”她言辞犀利。
“不，我觉得国内读书挺好，没有必要去国外。”
母亲声音无奈：“女儿大了，心思越来越难懂。”
“妈妈，当时你可曾同意？”
“你指婚约？我后来反悔，但已于事无补。”
“你怎么没和我提过。”
“我希望你永远不知道。”
“映映，”母亲口气异常慎重，“你可曾想清楚了？”
“是的。”
她轻声叹了一口气：“但愿你永远似今日这般勇敢。”
我听得疑惑：“妈妈，可有什么事情是我所不知的？”
“没有，”她轻快地答，“我明日致电纽约王薇薇，我乖女要做最漂亮的新娘。”
“妈妈，”我笑了，“你现在仍在意大利？”
“嗯，我搬到威尼斯了，放暑假你可来做客。”
呵，母亲，即使相隔万里，她仍然是我最后的底线，我渐渐安心下来。
我站在台阶上，仰望那一幕漆黑的天际。
如果这是命运朝我伸出的手，我除了握住，别无选择。
乍暖还寒的四月，薄薄春光开始蔓延。
我开始连续不断地往家里跑，平日里即使是周末我也宁愿留在学校。现在一通电话随传随到，虽然事情是长辈在操办，但仍有诸多细节不得不参与。
这段时间江家上下忙得人仰马翻，祖父母喜上眉梢，父亲更是在上个周末的夜马场中了三重彩，芸姨都对我笑言家里真是喜事连连。
劳家老爷子只在双亲正式拜帖下聘时来过家里一次，劳太太倒是经常来喝茶聊天，其他的秘书、助理和各式人等在家里进进出出，虽然异常忙碌，但行为举止都非常有礼低调。
四月中旬的某个周末，国内一位著名的国学教授来学校演讲，韦惠惠兴奋地抢到了两张票邀请我一起去，只得到了我失望地拒绝。
我径自去搭地铁返屋。
离开人潮鼎沸的校园，我独自一个人慢慢走，真是有点孤军奋勇的滋味了。
有什么办法，林宝荣一早知会我本周末要去香港。
林宝荣女士，现任劳通公关部经理，年约三十岁，是个干练时髦的女子。她似乎全权代理了劳家在婚事上的各种繁缛仪式和细节要求，不知为何劳家老太太对她异常宽容客气，林宝荣有时言辞锋利，老太太也并无任何不快。
我后来才知她是过世的大房太太膝下女儿的独生女，算是劳家卓的表姐，据说老爷子甚为看重这个唯一的外孙女。林宝荣进退大方得体，对我不见热络，也不见冷落，只是维持着一股带点距离感的亲切。
有点难搞的女人。
芸姨和她，还有一个造型师，陪着我去订了几套礼服，末了又去连卡佛选了几双鞋子，三位女士饶有兴致地讨论在春天就开始的某大品牌的秋季新款发布会，我无聊得四处闲逛，在电梯看到了穿着球鞋宽衫戴着墨镜的某女明星，她的气势气质竟然不比上镜时逊色，我如同无聊路人一般围观了几分钟，这一趟总算值回票价。
因为考虑到我尚未毕业，劳家提出先低调成婚，待我大学毕业，再在本城正式宴请宾客。
江家长辈虽然略有微词，但考虑到劳家家门一向注重名声，也只好同意。
我听到这说辞，简直要笑出声，劳家卓明显是想要遮掩这么一个不入流的妻子角色嘛，真是让他费心，还得编出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不过这也正好满足了我的愿望。
我可不想太张扬，我还想着老老实实读到大学毕业，要不然三年后我要是被净身出户，至少还有学历。
五月份要期中考试，这段时间我已经耽误了许多功课，只好拼命找时间补习。
婚期很快定了下来，四月二十八日。
地点在鹿特丹。
听说是劳家卓的意思，选一个风光优美的欧洲小国，顺便让长辈度假。
至于他本人，自从上次会面以后，我并不曾见过，我甚至怀疑他是否还记得有个即将成婚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