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九九八年,六月
奥尔德雷德骑着小马驹迪斯马斯离开夏陵,前往库姆。路上不止他一个人,所以相对安全。地方官奥法与他同行,准备去穆德福德。奥尔德雷德身上带着一封奥斯蒙德院长写给乌尔夫里克院长的信。信中所述是土地问题,问题棘手的地方在于,这些土地是由两座修道院共同拥有的。在奥尔德雷德的鞍囊里装着用亚麻布小心翼翼包裹着的教皇格里高利一世的《对话录》,奥尔德雷德在缮写室里重新对其进行了抄写和装饰。这是送给库姆一座小修道院的礼物。奥尔德雷德希望能够收到回赠之礼,即另一本可以扩充夏陵图书馆的书。有时书籍要经过买卖获得,然而作为礼物交换更常见。但奥尔德雷德前往库姆的真正原因并非送信,也不是想获得一本书。他是想去调查温斯坦主教。
奥尔德雷德希望仲夏节之后能马上抵达库姆,如无意外,那个时候,温斯坦和德格伯特会到访。他决心找出这对腐败的表亲在那里做什么,以及这与德朗渡口之谜有什么关系。奥尔德雷德已经被严令禁止再碰这方面的事,但他打定主意要违抗命令了。
德朗渡口的教堂对奥尔德雷德造成了很深的影响,他有种被玷污的感觉。看到与他同样身份的人行为放荡,作为神职人员,他难以为傲。德格伯特和他的手下似乎给奥尔德雷德所做的一切蒙上了阴影。奥尔德雷德愿意打破他服从的誓言,只要他能让那样的教堂不再存于世间。
现在奥尔德雷德已在路上,但他却有了一些担忧。他要如何找到温斯坦和德格伯特的去向呢?他可以跟踪他们,但也许他们会注意到。更糟糕的是,库姆有些房子是神职人员不能进的。也许温斯坦和德格伯特会悄悄地溜进去,或者根本不在意别人看见他们进去,但奥尔德雷德无法扮演一个常客,不然肯定会被发现的。这样一来,麻烦就大了。
奥尔德雷德会路过德朗渡口,于是他决定找埃德加帮忙。
一到村庄,奥尔德雷德就去了社区教堂。他高昂起头,走了进去。上一次他来这里,大家不欢迎他;这一次,迎接他的则是憎恨。他并不惊讶。他曾经试图剥夺这里的司铎闲适安逸的生活,他们永远不会忘记这一点。原谅和慈悲是他们缺乏的诸多基督徒的美德之一。不过,奥尔德雷德仍然坚持要求他们为自己提供神职人员应得的服务。他不打算鬼鬼祟祟地在酒馆里住,该感到羞耻的不是他。德格伯特和司铎们的罪行已经让大主教同意将他们驱逐:他们应该感到抬不起头才对。他们之所以还在这里的唯一原因是温斯坦主教干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时可以利用他们,那些也正是奥尔德雷德想揭开的秘密。
奥尔德雷德不想暴露自己正前往库姆,会与温斯坦和德格伯特在同一时间到,所以他撒了个善意的谎,说他要去舍伯恩,从库姆到那里要七天时间。
一顿凑合的晚餐和一次敷衍的晚间祈祷后,奥尔德雷德去找埃德加。他发现埃德加在酒馆外面。暖夜下,正哄着一个坐在他膝上的婴儿。取得奥神村的胜利之后,他们就没有再见过面了。埃德加看起来很高兴见到奥尔德雷德。
可奥尔德雷德被婴儿吓了一跳。“你的吗?”他说。
埃德加笑了,摇摇头。“我哥哥的。她的名字叫温斯维斯,我们叫她温妮。她已经快三个月大了。是不是很漂亮?”
在奥尔德雷德看来,她跟其他婴儿没什么不同——圆脸,跟司铎一样是光头,流着口水,没什么吸引力。“对啊,很漂亮。”他说。这是他今天的第二个善意谎言了。他要祈求宽恕了。
“你怎么来了?”埃德加说,“不可能是想来看望德格伯特吧。”
“我想跟你谈谈,我怕被偷听,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聊?”
“我带你去我的酿酒房,”埃德加急切地说,“等一会儿。”埃德加走进酒馆放好婴儿,然后空手出来了。
酒馆离河流很近,从河里打水回去不用走多远,而且这里是在上游。在所有的河畔居民区,居民们会把桶拿到上游打水,让废弃物流到下游。
新建筑的屋顶是橡木做的。“我以为你打算用石头做屋顶呢。”奥尔德雷德说。
“我犯了个错误,”埃德加说,“我发现我不能将石头切成瓦片。它们要么太厚,要么太薄。所以我得改设计。”埃德加看上去有点惭愧:“以后我得记住不是每一个好点子都能付诸实践的。”
酿酒房里,悬在石墙壁炉上的古铜色大锅里传来了浓烈而刺激的发酵气味,桶和袋子堆叠在一个隔间里,石地板很干净。“真是座小宫殿啊!”奥尔德雷德说。
埃德加笑了:“就是为了防火的。你为什么想私下跟我聊?快告诉我。”
“我正准备去库姆。”
埃德加马上明白了:“过几天,温斯坦和德格伯特也会到那里去。”
“我想知道他们到底在干些什么。但我遇到了个问题。我不能跟着他们到处走,我会被发现的,尤其是万一他们要进那种败坏名声的场所。”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让你帮我看着他们。你不太容易引起他们的注意。”
埃德加笑了:“你的意思是说,一位修士想让我去马格丝的妓院吗?”
奥尔德雷德厌恶地做了个苦相:“我自己也不敢相信。”
埃德加又严肃起来,说:“我可以去库姆买必需品。德朗相信我。”
奥尔德雷德惊讶地说:“他相信吗?”
“德朗给我设了个套。我买石头的时候,他多给了我钱,他还以为我会把剩下的偷走。我把钱还他的时候,他都震惊了。所以现在他很乐意让我做事,他不是一直嚷嚷自己的背不好吗,我也能替他减轻负担。”
“你需要从库姆买什么吗?”
“我们很快就要买一些新绳子了,在库姆买要便宜些。我明天可能就可以离开。”
“我们不能一起走,不能让别人知道我们在合作。”
“那我就在仲夏节的第二天走,把木筏带上。”
“完美。”奥尔德雷德感激地说。
他们走出酿酒房。太阳开始下山了。奥尔德雷德说:“你到了之后,可以在小修道院找到我。”
“路上注意安全。”埃德加说。
仲夏节五天之后,埃德加在那家叫水手的酒馆里吃奶酪时,听说温斯坦和德格伯特在那个早上已经到达库姆,他们跟威格姆一起住。
威格姆重新修建了家里一年前被维京海盗摧毁的院子。盯着一个门口对埃德加来说并不难,尤其是这个门口不远处还有间酒馆。
但这是个无聊的活,埃德加只能通过推测温斯坦的动机来消磨时间。他想到了主教可能参与的所有罪恶勾当,但他就是想不出这跟德朗渡口有什么关系,他越想越没有头绪。
温斯坦和他的弟弟和表亲到达的第一个晚上,他们在家里狂欢作乐。埃德加一直盯着大门,直到院子里灯光熄灭。然后他跑去跟奥尔德雷德说,他什么也没有发现。
埃德加担心自己被人注意到了。库姆大多数人都认识他,大家很快就要开始琢磨他到底要干什么了。他已经买了绳子和其他必需品,也跟一帮老朋友喝了酒,还好好地看了看已经重建的小镇。现在,他需要一个停留的借口了。
现在是六月,埃德加记得树林里有个地方长着野草莓。这是每年这个时候的一种特别待遇,虽然草莓很难找,但是它们好吃得让人流口水。黎明时分,修士们起床做礼拜时,埃德加离开了小镇,走一英里到森林去。他很幸运,草莓熟得刚刚好。他摘了一袋子回到镇上,开始在威格姆的门口卖。院子进出的人流很多,所以这里是商贩摆摊的合理地点。二十四个草莓,埃德加卖一法寻。
到了下午,埃德加已经卖完了草莓,满口袋全是零钱。他回到自己在酒馆外的座位上,点了一杯酒。
布林德尔在库姆的行为很异常。这条狗似乎对身处一个如此熟悉却面目全非的地方感到不解。它在街上到处跑,重新与镇上其他的狗相认,困惑地嗅着重建的房子。它对着那座在大火中幸存下来的石制奶场愉快地大叫。整个半天的时间,它都坐在外面,等着森吉芙回家。
“我知道你的感受。”埃德加对布林德尔说。
那天傍晚早些时候,温斯坦、威格姆和德格伯特从威格姆的院子里出来了。埃德加小心翼翼,不去与温斯坦的目光接触——主教很可能认出他来。
不过温斯坦今晚挂念的是寻欢作乐之事。他的兄弟们换上了光鲜的装扮,他则将主教的黑色长袍换成了短外衣,外面披着一件用金色别针扣住的轻型斗篷,光秃的脑袋上还戴了顶神气活现的帽子。三个男人在傍晚的夜灯下,绕着布满尘土的街道蜿蜒前行。
他们走进水手酒馆,这是镇上最大也是装修最好的酒馆,里面总是很繁忙。埃德加考虑进去点杯啤酒,正巧,温斯坦也点了壶蜂蜜酒——这是一种用蜂蜜发酵的烈酒。然后埃德加从鼓胀的钱包里掏出几便士付了钱。
埃德加慢慢喝着酒。温斯坦没做什么特别的事,只是喝酒,大笑,点了一碟虾,还把手伸进一个上菜的少妇裙子里。他没有刻意隐藏自己寻欢作乐的秘密,尽管他也注意不去声张。
日光渐渐退去,毫无疑问,温斯坦也喝得更醉了。三人随即离开酒馆,埃德加跟在他们后面。埃德加感觉自己被发现的概率正在减少,但跟踪的时候,他还是谨慎地和他们保持了一定距离。
埃德加想到,如果他们发现了自己,他们可能也会装作没发现,之后再对自己发起突然袭击。要真是那样,他们可能会将自己打个半死,因为他自己不可能在他们三个面前成功自卫。埃德加努力让自己不害怕。
他们三个走到马格丝的妓院里,埃德加跟在后面。
马格丝重建了这场所,装修的奢华程度不逊于任何宫殿。墙上有壁毯,地面有褥垫,每张座椅有坐垫。两对男女正在毯子底下性交。屋内还设有屏风,用来遮挡因过于难堪或罪恶而无法直视的性行为。这里大概有八到十个姑娘和几个小伙,有些带着外国口音,埃德加猜他们大多是奴隶,是马格丝从布里斯托尔奴隶市场买回来的。
温斯坦马上就成了瞩目的焦点,他是这里级别最高的顾客。马格丝亲自给他端来一杯红酒,并亲了亲他的嘴唇,然后站在他身边介绍每个姑娘的特别之处:这一个胸大,那一个口活儿好,还有一个全身的毛剃得一干二净。
刚开始有一会儿没人注意到埃德加,后来,终于有个漂亮的爱尔兰姑娘把自己粉嫩的乳房露给他看,问他喜欢什么样的服务,埃德加低声含糊地说自己来错地方了,然后马上离开。
温斯坦在做一个主教不该做的事,而且他没有刻意隐瞒之意,可埃德加还是想不出那个最终的未解之谜是什么。
三个寻欢作乐者从马格丝的房子里摇摇晃晃地走出来时,夜色已经完全笼罩大地,但他们的夜晚还没结束。埃德加跟在他们后面,已经不太担心自己被发现了。他们朝海边一所房子走去,埃德加认得出来,那是羊毛商人辛瑞德的家,他的财富在库姆大概仅次于威格姆。门迎着晚风敞开着,他们走了进去。
埃德加不能跟着他们走进一所私人住宅,但从敞开的门望去,埃德加能看见他们坐在一张桌子四周,放松而友好地交谈着。温斯坦把自己的钱包拿了出来。埃德加躲在房子对面漆黑的巷道里。
很快,一个穿着讲究的中年男人朝房子走近。埃德加没认出这个人来。他显然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来对了地方,抬头四处看了看房门。在屋内灯光的映照下,埃德加能看见他穿着贵重的服饰,也许是个外国人。他问了一个埃德加没听见的问题。“进来,进来!”有人喊道。那男人进去了。
随后,门关上了。
不过埃德加仍然能听见里面的活动,很快,谈话的音量增大了。他清清楚楚地听见了一只骰子在杯子里碰撞的声音。他听见里面的叫喊声:
“十便士!”
“两个六!”
“我赢了,我赢了!”
“这骰子可邪了门儿了!”
显然,温斯坦喝酒嫖妓还没玩够,最后还要赌一把。
在巷道等了许久后,埃德加听见了修道院的钟声,那是午夜祈祷,新的一天的第一个仪式。过了一会儿,赌博结束了。几位赌徒从屋里出来,走到街上,手里拿着从火堆里捡的树枝,照亮回程的路。埃德加在巷子里往后退,但他清楚地听见了温斯坦的声音:“罗贝尔先生,今天你运气可真不错啊!”
“你输钱也输得大方得体。”那人带着口音说,埃德加推测,这长着外国脸的人是个法国或诺曼商人。
“你得给我个机会把这些赢回来啊!”
“我很乐意。”
埃德加懊恼地想,他一整晚跟着温斯坦,结果只发现了主教是个输得起的人。
温斯坦、威格姆和德格伯特回到威格姆的住处,罗贝尔往相反的方向走去。兴起之下,埃德加跟在了罗贝尔后面。
那外国人走到海滩边,随后挽起外衣下摆,蹚水下去。埃德加跟随着火光看着他,直到他登上了船。在火把的光线之下,埃德加能看见,这船的船幅很宽、船体很深,几乎能肯定就是一艘诺曼货船。
之后火灭了,埃德加看不见罗贝尔了。
第二天早上,埃德加跟奥尔德雷德见面,承认自己一无所获。“温斯坦把教堂里的钱花在了酒、女人和骰子上,但没什么神秘的事。”埃德加说。
可是奥尔德雷德被埃德加以为无关紧要的一个细节吸引住了:“温斯坦似乎不太在意输没输钱,刚才你是这样说的吗?”
埃德加耸了耸肩:“要是他在意的话,他也没表现出来。”
奥尔德雷德怀疑地摇了摇头。“赌博的人总是在意输赢的。”他说,“不然赌博就不刺激了。”
“他只是跟那人握了握手,说他希望以后有机会全赢回来。”
“这个地方不对劲。”
“我想不出哪里有问题。”
“然后罗贝尔先生就上船了,那应该是他的船。”奥尔德雷德握紧拳头捶到桌上,“我得跟他谈谈。”
“我带你去。”
“很好。告诉我,库姆有兑换货币的地方吗?应该有的,这是座港口。”
“有,珠宝匠那儿,他会买下外国货币,然后把它们熔化。”
“珠宝匠?那他肯定有架天平,也有精准的砝码,可以衡量小件贵重金属。”
“肯定的。”
“我们先不急着找他。”
埃德加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他不太能跟得上奥尔德雷德的思路。他问:“为什么呢?”
“耐心一点。现在我还没有把这件事厘清。我们得先去找罗贝尔。”
他们离开了修道院。直到现在,人们还没有见过他们一起待在库姆。但奥尔德雷德似乎太兴奋了,已经忘了这事。埃德加领着他到海滩上。
埃德加也很兴奋。尽管他比较困惑,但他猜他们很快就会解开这个谜题了。
那艘诺曼货船已经在装货了。海滩上有一小座铁矿石堆成的山。男人们正将矿石铲进桶里,将桶搬到船上,将矿石倒进货舱。罗贝尔先生在海滩上指挥着。埃德加发现他腰带上别着一只被硬币撑起来的皮包。“那就是他。”埃德加说。
奥尔德雷德朝那个男人走去,自我介绍说:“我有个重要的秘密要告诉你,罗贝尔先生。我想昨天晚上你被骗了。”
“被骗了?”罗贝尔说,“可是我赢了啊。”
埃德加跟罗贝尔一样不解。他装了满皮包的钱,怎么叫被骗呢?
奥尔德雷德说:“如果你跟我到珠宝匠那里去一趟,我会跟你解释的。我向你保证,你不会白去一趟。”
罗贝尔紧紧地盯着奥尔德雷德看了好一会儿,随后似乎决定相信他。“好。”
埃德加领着他们到了珠宝匠威恩的家,这是一所幸存于维京突袭之火的石房子。威恩正在与自己的家人吃早餐。他是个五十岁上下、正在掉发的小个子男人。他的妻子很年轻——第二任了,埃德加想起来——还有两个小孩。
埃德加说:“早上好,先生。希望一切都好。”
威恩很友好:“你好啊,埃德加,你妈妈怎么样了?”
“说实话,老了些。”
“我们不都是这样吗。你回来库姆生活了吗?”
“只是来看看。这位是奥尔德雷德修士,夏陵修道院的图书管理人。他在库姆的小修道院待个几天。”
威恩礼貌地说:“很高兴见到您,奥尔德雷德修士。”他有点困惑,但很耐心,等着看发生了什么事。
“这位是罗贝尔先生,港口一艘船的船主。”
“很高兴见到你,先生。”
奥尔德雷德把话接了过来:“威恩,是否可以麻烦你帮罗贝尔先生手里的英格兰便士称一称重量呢?”
埃德加渐渐明白奥尔德雷德要做什么了,他被吸引住了。
威恩只是犹豫了一阵,为重要的修士做一件好事会在将来得到回报。“当然,”他说,“到我的作坊来吧。”
他领着他们走了进去,罗贝尔一脸不解,但并非不情愿。
埃德加看到,威恩的作坊跟卡思伯特在教堂的作坊相似,有一个壁炉、一台铁砧、一列小工具,还有一口大概装着贵重金属的铁箍箱。工作台上有一架“T”字形的精美天平,天平横杆的两端各有一个托盘悬在下方。
奥尔德雷德说:“罗贝尔先生,我们能称一称昨天你在辛瑞德的房子里赢来的便士吗?”
埃德加说:“啊。”他开始明白罗贝尔是怎么被骗了的。
罗贝尔从他的腰带上取下皮包,然后打开,里面有英格兰硬币和外国货币。他把英格兰硬币从里面拣出来,其他人则耐心地等待着。硬币一面是十字架,另一面是埃塞尔雷德国王的头像。罗贝尔小心翼翼地合上皮包,重新别在腰带上,然后又数了数那些便士,共六十三枚。
奥尔德雷德说:“这是你昨天晚上赢的全部钱吗?”
“几乎是全部了。”罗贝尔说。
威恩说:“请将六十便士放在天平上,不用挑选。”罗贝尔照做了。威恩从盒子里把几个小砝码拿了出来。它们是圆盘状的,埃德加觉得它们像是铅做的。“六十便士的话,重量会是三盎司[34]整。”威恩说。他将三个砝码放在另一边的托盘上,托盘马上沉到了台面。埃德加倒抽了一口气,他震惊了。威恩对罗贝尔说:“你的便士很轻。”
“什么意思呢?”罗贝尔说。
埃德加知道什么意思,但他没说话,等威恩解释。
“大多数银便士含有铜,这样会让硬币更耐用。”威恩说,“英格兰便士中含有一份铜和十九份银。你稍等。”他将一盎司重量的砝码从托盘拿走,用小一点的砝码代替它们。“铜比银要轻。”托盘两边平衡之后,威恩说,“你的便士里有十份铜和十份银。因为不易区分,所以日常使用没有问题。但这些是假币。”
埃德加点点头。这便是未解之谜的答案了:温斯坦是个造假币的人。不仅如此,现在埃德加意识到,赌博就是一个以假钱换真钱的方式。如果温斯坦赢了,他赢的是真银币,但如果他输了,他输的只不过是假银币而已。从长远来看,他肯定是赚的。
罗贝尔气红了脸。“我不相信你。”他说。
“我来证明给你看。有人有正常的银币吗?”
埃德加有德朗的钱。他给了罗贝尔一便士。罗贝尔拿出自己腰带别着的小刀,往硬币有埃塞尔雷德国王的一面划了一刀,划痕几乎看不出来。
威恩说:“这枚硬币从上到下是一样的。不管你划多么深,里面都是银的。现在你划一个自己的。”
罗贝尔把硬币还给埃德加,从托盘上拿起一枚自己的硬币,像刚才那样划了一刀。这一次,划痕是棕色的。
威恩解释说:“这是半银半铜的颜色。造假币的人会用硫酸将硬币表面的铜刷干净,让它们看上去是银色的,但表面之下的金属仍然是棕色。”
罗贝尔气愤地说:“那些该死的英格兰人跟我用假币赌钱!”
奥尔德雷德说:“这个,其实就一个人。”
“我现在就去告辛瑞德!”
“也许辛瑞德不是犯错的那个。那里有多少个人?”
“五个。”
“你打算告谁去呢?”
罗贝尔看到了问题所在:“意思是骗我的人要逃掉了?”
“如果我能帮上忙的话,就不会逃。”奥尔德雷德坚决地说,“可如果你现在把他们全指控一遍,他们肯定会否认的。更糟糕的是,可能有人会事先提醒恶人,这样的话,就很难将恶人绳之以法了。”
“那我要拿这堆假钱怎么办?”
奥尔德雷德并没有同情之意:“罗贝尔,这是你赌博得来的钱。把这些假币熔掉,做成戒指戴上,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再赌博了。记住罗马士兵在十字架前为了我主耶稣的衣服掷骰子的事。[35]”
“我考虑一下。”罗贝尔闷闷不乐地说。
埃德加怀疑罗贝尔不会将这些假币熔掉。他看起来更像是会每次花出去一两个,这样人们也就不易察觉它们的重量了。但事实上,埃德加发现,要真是这样,也正合奥尔德雷德的目的。如果罗贝尔打算花这钱,那他是不会跟任何一个人说的,所以温斯坦不会知道他的秘密已经被暴露了。
奥尔德雷德转向威恩说:“基于同样的原因,我可以请你不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吗?”
“好的。”
“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决心让罪犯绳之以法。”
“很高兴听到您这么说。”威恩说,“祝您好运。”
罗贝尔说:“阿门。”
奥尔德雷德感觉像打了场胜仗,但他很快就意识到这场战役还没结束。“社区教堂的所有神职人员明显知道这件事。”埃德加将木筏往上游划的时候,奥尔德雷德若有所思地说,“这事在他们那里几乎是藏不住的。但他们还是保持沉默,因为这种沉默可以为他们换来一辈子的闲适富贵。”
埃德加点点头:“还有村民们。他们大概也猜到了有些不正常的事在发生,但温斯坦每年会贿赂他们四次。”
“所以当时我建议把那座腐败教堂改革成敬神的修道院时,温斯坦才会这么愤怒。这样一来,他们就得到另一座偏远村庄重建这套体系了,重来一遍可不容易。”
“卡思伯特肯定就是那个造假币的。在模具上刻图案,然后做硬币,这种技术只有他一个人会。”埃德加感到不太舒服,“他不是个那么坏的人,他只是软弱而已。他永远都没办法跟温斯坦这样的霸凌者对抗。我几乎要为他感到遗憾了。”
他们在穆德福德路口分开了。他们还是很小心不让别人发现他们在一起。埃德加继续往上游走,奥尔德雷德骑着迪斯马斯,绕路前往夏陵方向。奥尔德雷德幸运地遇上了两个载着一车看上去像是煤但实际上是锡石的矿工。锡石是从宝贵的锡中提取的矿物。如果法外之徒铁面人出现在附近,奥尔德雷德能肯定他一看见这两个人高马大、握着铁头锤子的矿工,就会被吓住了。
旅途中的人一般喜欢聊天,但这两个矿工不怎么说话。所以,奥尔德雷德也可以借这个时间仔细思考应该怎样将温斯坦送到法庭,让他被判罪,接受惩罚。然而,就奥尔德雷德现在所知,这并不是件简单的事,而且会有大量的助誓人当场发誓,证明主教是个诚实的人,他们所述绝无谎言。
若是证人表示反对,那么就会有一套解决问题的流程——其中一个证人需要经历严酷的考验,要么捡起一块炙热的铁条,握着它走十步;要么将他的双手伸进滚烫的水中,把一块石头拿出来。从理论上说,上帝会保护一个讲了真相的人。而实际上呢,奥尔德雷德从来没听说过有谁是愿意接受这个考验的。
通常而言,哪一方说了真话,法庭是清楚的。法庭会相信更可信的证人。但温斯坦的案件会在夏陵法庭举行,由他的哥哥主持。威尔武夫郡长将会不顾廉耻地袒护自己的弟弟。而奥尔德雷德唯一的机会就是提供再清楚不过的证据,背后的支持者也必须有相当的地位,这样的话,即便是温斯坦的哥哥,也无法假装自己一无所知了。
奥尔德雷德想知道是什么让温斯坦这样的人成了假币制造者。主教的生活本就清闲自在,他还需要什么呢?为什么要冒着失去一切的风险做这些?奥尔德雷德的假设是,温斯坦是个贪得无厌的人。不管他已经拥有多少钱和权,他仍然想得到更多。罪恶本身如此。
第二天晚上比较晚时,奥尔德雷德才回到夏陵修道院。修道院很安静,他在教堂里也能听见夜课的圣咏,这场仪式标志着一天之末。他把马牵进马厩,直接走回住宿区。
他的鞍囊里有一份库姆修道院送给他的礼物——一本《约翰福音》,开头的文字引人深思:太初有道,道与神同在,道就是神(In principio erat Verbum,et Verbum erat apud Deum,et Deus erat Verbum)。奥尔德雷德感觉自己可以花费一生的时间来搞懂这个奥秘。
奥尔德雷德一见到奥斯蒙德院长,就会把这本新书给他看。正当奥尔德雷德把包里的东西取出来时,戈德莱夫修士从住宿区楼层最里的奥斯蒙德的房间里走了出来。
戈德莱夫与奥尔德雷德年纪相当,皮肤黝黑,清瘦而结实。他的母亲是个挤奶工,曾被一个路过的贵族男人强暴。戈德莱夫不知道那男人的名字,他话里表达过他母亲也从来不知道。就像大多数年轻修士一样,戈德莱夫与奥尔德雷德持有相似的观点,也对奥斯蒙德和希尔德雷德的谨慎与吝啬感到不耐烦。
奥尔德雷德注意到戈德莱夫脸上的担忧。“怎么了?”他说。他意识到戈德莱夫心里有些不愿讲的事。“说出来吧。”
“我一直在照顾奥斯蒙德。”戈德莱夫来修道院之前,一直是个怯懦的人,而且话也不多。
“为什么啊?”
“他已经卧病在床了。”
奥尔德雷德说:“很遗憾听到这个消息,但也不算太震惊。他病了有一段时间了,下楼也比较困难,不用担心。”他停了下来,观察戈德莱夫的表情:“还有别的事,对吗?”
“你最好去问问奥斯蒙德吧。”
“好的,我会的。”奥尔德雷德拿起他从库姆带来的书,走进奥斯蒙德的房间。
奥尔德雷德发现院长正坐在床上,靠着身后堆起的一叠垫子。他身体不好,但看上去挺舒服。奥尔德雷德猜,不管院长接下来的人生是长是短,这样在床上度过余生,他也是满足的。“很遗憾听说您身体不适,我的院长阁下。”奥尔德雷德说。
奥斯蒙德叹叹气:“智慧的上帝没有赋予我继续前行的力量。”
奥尔德雷德不确定这是否完全由上帝决定,但他只能回答:“上帝永远是智慧的。”
“我必须依靠更年轻的人了。”奥斯蒙德说。
奥斯蒙德看上去有点难为情。跟戈德莱夫一样,他似乎正背负压力,有些不愿意说出来的话。奥尔德雷德有种不祥的预感。他说:“您是否在考虑指派一位执行院长,在您生病期间为您管理修道院事务呢?”这是个重点,被指派为执行院长的修士将有很大机会在奥斯蒙德死后成为正式院长。
奥斯蒙德没有直接回答。这不对劲。“年轻人的问题是他们会惹麻烦。”奥斯蒙德说,这话对奥尔德雷德明显是个打击。“他们太理想化了,”他继续道,“他们会冒犯别人。”
不能再问得这么小心翼翼了。奥尔德雷德直白地说:“您是已经指派谁了吗?”
“希尔德雷德。”奥斯蒙德说完,就往别处看去。
“谢谢,我的院长阁下。”奥尔德雷德说。他把书扔到奥斯蒙德的床上,离开了他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