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之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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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十几个士兵守定在桥头。在堵住了通道的那辆雷诺卡车的车斗中,仅有一挺机关枪来阻挡敌人的进攻。真的是一番相当危险的景象,简直可说就是一道警察的路障。稍稍远一点的地方,37型加农炮的炮口对准了北方。大约五十米之外,在一辆小小的拖车上,架起了第二挺机关枪,旁边备足了弹药箱,其中的一些已经打开了盖。

吉贝尔格上尉不停地来回走着,走在通信兵(“你们有什么新消息吗?”)和特雷基耶尔河上的那座桥(“一切都很正常,小伙子们,不用担心……”)之间,直到上午过了一半的时候,终于过来了一支侦察小分队,他们过来看一眼德国人都作了一些什么准备,小分队一共二十来个人,配备了短兵器,有两辆摩托车,由一个军官指挥,此人显然很高兴能前去跟敌人遭遇。他两腿大大地分开,一只手放在背后,一眼望去就清扫了一遍现场,通信设备、吉贝尔格上尉(在此人身上,他只看到一个正在服后备役的药剂师)、37型加农炮、守卫在桥头的士兵……他叹了一口气。

“把你们的地图拿给我看看。”

“但是,这……”

“我们这里有一个小小的差错,我的地图上标记的是687号地带,而实际上应该是768号。”

加布里埃尔看到他的上尉在犹豫。像他一样,他也有一种痛苦的感觉,好像他不得不与人分享一件救命的工具。

“要想坚守住这座桥,地图不是非要不可的。”杜洛克上尉解释说。

吉贝尔格赶紧后撤,作了让步。

几分钟之后,侦察小分队就消失在了森林中。

夜里头,雨停了。现在,已经放晴了的天空中,能看到炮火的微光,炮击的回声渐渐传到近处。吉贝尔格上尉扫视着树木的尖梢。

“假如飞机能够从那个地带的上空飞过,并告诉我们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那就好了。”

最要命的就是这一点,等待,却不知道等待的是什么。

上午时,炮火渐渐地密集起来。进攻的炮响一分钟一分钟地逼近。可以触摸到人们的不安情绪。

天空中到处都是一片红色的光,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但除了这火光,人们始终没有接到任何命令;联络显然已经中断,司令部没有回答。然后,在他们的头顶上却有飞机飞过,但那是德国人的飞机。飞得不高也不低。

“是一些侦察机……”

加布里埃尔转过身来。原来是拉乌尔·兰德拉德在说话,只见他昂首挺胸,后仰起身子,死死地盯着天上看。他已经放弃了他在卡车驾驶室中的舒适位子,露出一张充满了关注神态的脸。一种不适顿时攫住了加布里埃尔。他赶紧迈了一步,来到了小分队中间,只见众人一下子变得沉默无语。对话没有持续下去。

吉贝尔格上尉过来找他,必须给司令部发一条消息过去。

“敌人正在作准备,”他说,“未来的几小时里,会有一次进攻。必须派出战斗机进行干涉。”

他激动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加布里埃尔赶紧操作起来。兴许是因为心中有些害怕,他仿佛觉得,敌人的炮火变得更密了,而且在渐渐逼近。司令部的回复迟迟没来。吉贝尔格上尉又派出六名士兵去增援桥头。

突然,一切都加快了速度。

传来了马达的轰鸣声,密集的枪炮声,还有叫喊声。士兵们低下了肩膀,握紧了枪把,机关枪的枪口瞄准了桥头。突然过来的不是一支敌军部队,而是侦察小分队的那两辆摩托车,车上趴着好几个惊惶不安的法军士兵。大家一下子没有听明白他们说的是什么,因为他们喘得实在太厉害。他们在吉贝尔格上尉面前稍稍停顿了一会儿。

“赶紧跑吧,小伙子们,现在,已经没什么可做的了!”

“什么,什么?”吉贝尔格结结巴巴地问道,“怎么回事,什么没什么可做的了?”

“德国佬!他们的坦克来了!”那士兵叫喊道,加大了油门,“赶紧滚吧!”

小分队的其他人也随之出现了。那军官,杜洛克上尉,早先是那么灵活敏捷,眼下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把这一切都给我撤了!”

人们简直会说,他这是要手背一挥,把整个的局势抹他个干干净净。吉贝尔格坚持想知道那是为什么。

“为什么?”上尉喊叫道,“为什么?”

他伸出胳膊,指向森林和大桥的另一侧。

“您面前已经过来了一千辆坦克,马上就要开到这里了,到底还要有多少辆才能让您明白呢?”

“一千辆……”

他的嗓音中断了。

“我们被出卖了。我的老兄……他们……”

他找不到词了。

“你们得赶紧逃走,没什么可做的了。他们人太多了!”

此时此刻,所谓的军衔制便很好地给人们呈现了一个法国军队的整体形象。杜洛克上尉断然决定,首先必须毁坏他这支法国部队的武器,好让它不至于落到敌人手中,然后让他的部下撤往南方,好在那里再与大部队会合。

但是,吉贝尔格上尉对这一举动甚为不满。离开这一阵地就意味着放弃抵抗。无论是对他,还是对他的部下,这绝对不行,决不能这样不经一番战斗就撒腿逃跑!

这两个人并没有正面冲突。

他和他,全都怒气冲天,他们各自站在各自的立场上,作着完全相反的准备,根本就不朝对方瞧上一眼。杜洛克下达了开动的命令,这在吉贝尔格的眼中,就意味着作一次撤退,而吉贝尔格,他则把想拼死一搏的人都召唤到他那里。面对着指挥的突然空缺,所有人全都义愤填膺。

小分队中的其他士兵都已经聚集过来了,现在,他们先是焦虑地瞧着大桥,然后又瞧着他们的上尉。

“我们最好还是跟上他们一起走,是不是啊?”一个士兵说。

令所有人大为惊讶的是,吉贝尔格上尉从枪套中拔出了他的手枪,谁都想象不到的是,他竟然还会使枪。

“我们被派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守卫大桥,战士们,我们就得把它给好好守住!谁要是想逃走,我就先给他来一颗子弹尝尝。”

人们永远无法知道,假如士兵们选择了逃跑的话,实际将会发生什么,因为,就在这一时候,空袭开始了,其激烈的程度前所未有。德国飞机把地面炸成了等距离相隔的一个个深坑,随后的那一批飞机则烧毁了一大片森林,一切都处在了地狱般的轰隆声中,炸弹落下,爆炸响起,火焰腾飞,大地震撼。好些趴在地上的士兵被炸得飞起来,有的胸膛开了腔,有的被炸飞了一条胳膊。很快地,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片火海,一片余烬,一个个巨大弹坑的周围,只剩下几个躺着的法国兵,带着两挺机关枪,看样子还在守卫着他们国家的入口,另外还有一门老得掉了牙的炮,在浓烟与烈焰之中,它的身影都不太看得分明了。

稍后,法国的炮兵似乎也从死一般的麻木之中挣脱了出来,突然发出了一阵炮弹雨,覆盖了桥那边的森林地带。

加布里埃尔的分队被紧紧地钳制在了一支德军先锋部队和法军的炮兵阵地之间,那支德军先头部队应该拥有上千辆坦克(这有可能是真的吗,大家可是什么都没有看到啊……),而法国的炮兵则试图从河的那边一阵阵地发射炮弹,把德军的先锋部队阻止在远距离之外。

用不了再来更多的轰炸,绝大多数的士兵早就忍受不了,一把抓住他们的背包,撒腿就跑进了森林中,他们一边跑,一边还尖声高叫。

而那些留在原地的士兵,则瞧着他们的战友奔跑在被德国飞机的空袭所撕烂和烧坏的树林中。他们互相瞧了瞧。他们还瞧了一眼桥。那边,有两个兵,已经躺倒在地上。一挺机关枪被炸成了两截,早已没有了原本的样子,只是一团烧焦了的铁疙瘩。

“小伙子们,在撤退之前,我们必须炸掉这座桥。”

吉贝尔格上尉的军帽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头顶上稀稀拉拉的几根头发全都竖了起来,好像是被吓得做起了体操,他的脸色变得煞白,像是一块裹尸布。

他们一共只有十来个人,已经被头顶上隆隆的炮击声震得几近于麻痹。他们中有加布里埃尔、拉乌尔·兰德拉德,以及那个讨要鞋带的胖子兵。

“你们知道我们还有什么玩意儿吗?”兰德拉德尖叫道。

“还有麦宁炸药[50]!”那个胖子大喊着回答道,“还有炸药包呢,就在那边下面!”

四个人急忙冲向架在离桥较远处的那挺机关枪,准备把它拿过来。兰德拉德跑向了卡车,身后紧跟着加布里埃尔和那个胖子。他爬上车,匆匆地掀开雨布,在里头翻腾着,把所有落到他手边的东西全都扒拉开,最后找出一箱子炸药,他咧嘴微笑,做出胜利的手势,就仿佛他刚刚用赌牌游戏一举扫荡了整个分队。

加布里埃尔抓住了兰德拉德从卡车的挡板上一一递过来的弹药筒,把它们堆放在汽车的底盘底下。足足有十公斤的量,足够把大桥炸飞了。

“真他妈的臭狗屎!”兰德拉德喊叫道,“没有东西可以用来引爆,这些可恶的弹药筒……”

他背靠着卡车轮子坐在地上。那个要鞋带的胖子钻到了汽车底盘下,然后又爬了出来。加布里埃尔把一个引信紧紧地夹在膝盖之间。

“很好,”兰德拉德说,“我们既然没有什么电子设备,那就用一种安全慢引信好了。你去给我找绳索来,把这一切都绑紧了,好吗?”

说完,他早已经又爬上了车斗。加布里埃尔则弯着腰,弓着背,奔向了扎营地,几分钟之后,他就带着六条雨布带子回来了,兰德拉德接过带子,把那些麦宁炸药的药筒一个个都绑到了一起。

加布里埃尔从拉乌尔的肩膀上方望过去,瞧着那座原本根本不值一提的桥,还瞧着炸弹四下里爆炸时发出的微光,只见一颗颗炸弹就在前后左右爆炸,发出一阵阵剧烈的声响,周围的森林也被炸毁了好几处树木。他还瞧着兰德拉德本人。

这真的是一个他弄不太明白的人。

如果有那么一个士兵是他要痛骂的,他断定准会第一批逃命的家伙,那这个人就应该是拉乌尔。然而,眼下,拉乌尔却留在了这里,只见他使劲地拽着雨布的带子,一边恶狠狠地瞧着那座桥,一边喃喃地说着什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们要在它的裙子底下狠狠地干它一家伙,这座混账的桥,不能再拖延了……”

他们一起站立起来,兰德拉德和加布里埃尔扛上了主炸药包,胖子兵则气喘吁吁、摇摇晃晃地搬运着辅炸药包,他的鞋子真的是太大了,实在不跟脚。一行三个人一路上一直低着脑袋,躲着始终没有减弱丝毫的炮火,走着之字形,一直来到河边。当他们来到桥墩前时,兰德拉德分发了命令:

“我嘛,我去放置主炸药包。你们呢,去放置其他的,一个放在右边,一个放到左边,然后,我来负责中间传爆器,最后,嘭!”

法国人的炮弹在河岸上落得越来越近了,这说明敌军正在步步逼近。

看到这个三人组的意外到来,聚集在最后那一挺机关枪周围的士兵,这些正提心吊胆、茫然不知所措的士兵,终于发出了一记轻松的叫声。再也不会有什么大桥,再也不会有什么守卫任务。他们根本就不是第一拨像兔子一样撒腿就跑的人,而是很高兴还能够一直坚持到眼下这一刻,现在,总算有一个小组下了决定,准备把这座桥发送到天堂的艺术作品中去。

加布里埃尔从右侧出发,带上了重达十公斤的炸药,把它塞到水泥桥墩上。他瞧了瞧另一侧。那个胖子兵也同样行动,把炸药放到了桥墩对称的那一侧,然后,他举起手来,大拇指冲天。正在这一时刻,一颗炮弹落下来,落到十五六米远的水中,胖子兵一下子就被一块弹片击倒,倒在了河流中。加布里埃尔大吃一惊。这时候,兰德拉德已经拉着导火索,来到了他的身边。

“你看到了吗?”加布里埃尔问道,指了指他们的战友刚刚倒下的那个地方。

兰德拉德抬起了脑袋,发现那个胖子兵已经俯卧着漂在水面上了。

“真他妈笨蛋,”他说,“真的是白瞎了一副新鞋带。”

他一边嘴里说着,一边手上早已接好了导火索,并吹了一记口哨,就开始割断安全引信的一端。

“快点儿,现在,你先赶紧跑吧,”他说,“我把这些个都点燃,然后马上就跑掉。”

看到加布里埃尔停在那里一动不动,呆呆地看着战友的尸体在水中越漂越远,在一个个漩涡中打转转,他又喊了一声:

“快点儿,听到没有?赶紧跑啊!”

加布里埃尔赶紧就往营地跑,吉贝尔格上尉正在那里等着他们呢。

“干得好,小伙子们!”他说。

现在,小分队的其他所有人都消失在了树林中。还有三个人等在营地上,他们瞪大了眼睛,看到兰德拉德像个疯子似的正朝他们这边跑来,仿佛正被他自己刚刚点燃了引信的炸药一路追踪。刚跑到跟前,他就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早已喘不过气来了。

等到一缓过神来,他立马就转身,眯缝起眼睛,死盯着远处的大桥。

“混账王八蛋,我放了一根短引信,那个浑蛋,它是怎么搞的?……”

人们明白他的愤怒。炸药是不是被打湿了,中间传爆器是不是失效了?二十秒,三十秒,一分钟过去了。既然到现在为止,还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们确信,他们白白地冒了一次生命危险。

像是作为对他们沮丧之情的一种回音,也像是为了证实德国人的战无不胜,敌军朝特雷基耶尔河的对岸这一边发射了一通烟幕弹。这一次真的是失败了。在白色烟雾之幕的后面,他们隐约看到了一些人影,正准备把几条橡皮艇推到水里去。大地又开始颤抖起来,这是一个信号,表明德国人的坦克纵队正在逼近河岸。

“必须开溜了!”兰德拉德叫喊道,重又站立起来。

吉贝尔格上尉表示赞同,伸出一只手拍了拍加布里埃尔的肩膀,快点儿吧。我的老兄,我们已经尽力啦……

加布里埃尔的头脑中发生了一些什么,这实在很难说清楚。他并没有什么英雄气概,但他是有顾虑,有迟疑的,他有的是一颗踌躇不安的心。他在这里是要干些什么的,而他没有干。

丝毫没有考虑危险不危险,他就跑向了大桥,卧倒在地,趴在了那挺机关枪的后面。

一来到确切的位置上,他就一动也不动了。该做什么呢?他早已经看到了,那些炸药包就在那里,但是太远。他把一只手放到枪管上长方形的子弹夹上,透过慢慢变稀的白色烟幕,橡皮艇的影子变得越来越清晰。加布里埃尔紧紧地握住了枪托,把枪口对准了敌人,同时咬紧了牙关,他身上的所有肌肉全都绷得紧紧的,只为了减轻射击后坐力带来的振动,要知道,这挺机关枪一分钟里就能打出450发子弹呢。

他紧压着扳机。一发子弹射了出去,仅仅只有一发。一颗可怜兮兮的子弹,就像是嘉年华会的射击摊上的一次打靶。

在他的眼前,事情发展得极其迅速,真是令人要疯了。当他跟他的机关枪较着劲,想找到办法把枪夹中的子弹一下子全打出去时,大地低沉地战栗起来,那是德军载重汽车的轮子开始在桥面上滚动了。

“嘿,我说,大傻帽,你在干什么呢?”

拉乌尔·兰德拉德来到了跟前,咧嘴笑着,在他的身边趴下。

拉乌尔的突然来到让加布里埃尔心中一阵震动,他赶紧双手扶定了机枪,一梭子连发立即射出,两个人瞧了一眼枪管,就仿佛它刚刚告诉了他们某件令人震惊的事。

“真他娘该死的上帝啊!”拉乌尔说,心中一阵欣快。

加布里埃尔刚刚才弄明白,必须扣两下扳机,才能射出连发。他瞄准了大桥。拉乌尔站了起来,给他拉过来满满的一箱子子弹匣,在一边给他打下手,在他射击的同时,把子弹匣一个接一个地滑入进弹槽,而加布里埃尔则一边大声吼叫着,一边把一梭梭枪弹射出去,浇灌到整个地带。

说实话,射击的精确性实在是差得远呢。一颗颗子弹盲目地落到树干上、灌木丛中,其中的少数,还落到了水中,大多数都落到了泥土中,距离目标还差好几十米远呢。

加布里埃尔意识到了误差,尝试着矫正他的弹道线,但总是不准,不是过高,就是过低,从来就没有打准过。

“哈哈哈!快点儿!”拉乌尔高叫道,笑得简直就合不拢嘴来,“给这帮子笨蛋来一个大巴掌!”

兴许,神明的身上当真具有某些爱开玩笑、不加思考的本性,而这部分天性一下子就被加布里埃尔的行为和拉乌尔的笑声给逗乐了,因为,第一辆德军坦克刚刚驶上特雷基耶尔河上的这座桥,加布里埃尔的机枪子弹就击中了绑在桥墩上的炸药包,炸药一下子就爆炸了。

大桥坍塌了,把坦克带入了河流中。

加布里埃尔和拉乌尔惊得目瞪口呆。

桥梁的垮塌创造出了另一侧河岸上的好一通骚乱。人们听到了德语的命令声,坦克纵队停止不动了。加布里埃尔瘫在了那里,冲着天使微笑。拉乌尔捅了他一肘子,让他清醒过来。

“我们现在大概不能在此地久留了……”

一瞬间,两个人都站了起来,开始向森林中飞奔而去,一路上爆发出欢快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