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介书生
1887年正月,清王朝又一次举行了皇帝亲政大典。十六岁的光绪帝本以为可以不再听命于“垂帘听政”的慈禧。然而,慈禧对权力的把持却变本加厉,她时刻算计着自己的外甥,光绪帝的亲政前路依旧充满阻碍。这之后,两人展开了长达十多年的权力争斗,朝堂之上人心涣散,列强挑衅与侵犯不断,清政府政权将面临前所未有的冲击,近代中国民族危机步步加深。
高处不胜寒,年轻皇帝必须在内外交困下学会独自面对成长。而在寻常人家,长辈们总会为儿孙辈的点滴进步而万分宽慰。
二十一岁那年,徐自华从祖父徐宝谦手里得到一件特殊的礼物,那是祖父所珍藏的一方翠章,上面刻着四个字“一介书生”。乍一看,将这翠章赠予一个少女似乎有些不太搭调,但祖父确有他的用意。
从十五岁到二十一岁,几年之间,徐自华的诗文才华突飞猛进、日渐成熟。因她从那时起走进了另一个新鲜的课堂,在那道深宅院墙之外,与广阔多彩的大千世界相遇。
1887年,徐自华的父亲徐多镠收到了弟弟从广东寄来的一封信函。不久前,二弟徐多被调职去了广东顺德任县令。或许是知道大哥素来喜爱游历,安下脚来打点妥当,便立刻去了一封家书邀请大哥来粤。于是,探亲的行程很快定了下来,徐自华也被允许随侍前往,跟着父亲踏上了去往广东的旅途,这应该是十五岁的她第一次出远门。
在叔父家中,徐自华见到了堂姐兰湘,也就是徐多的第三个女儿,名叫蕙贞,字兰湘。两人年纪相仿,兰湘比自华大一岁,这姐妹两人一见面,便觉得性情相合,十分投缘。后来,徐自华在写给堂姐的文章里回忆起拜访叔父家的那段时间,形容自己和兰湘姐“如蛩駏之相依”。蛩駏是指传说中的异兽蛩蛩与駏驉,它们样子相似而又形影不离。短短六个字,把小姐妹俩亲密无间的相处描绘得极为生动。
这姐妹俩还有一个共同的志趣,就是读书作诗。兰湘开始学写诗,是受了徐自华的影响。那时,徐自华刚刚开始由学堂的试帖诗改学唐人近体,便要时常学写一些习作。兰湘见了徐自华作的诗,就成了她的忠实读者,对堂妹的诗才又是喜欢又是佩服,甚至还一本正经地希望跟她学写诗。徐自华则自觉诗学尚且浅薄还不足以为人师,只好婉拒了堂姐的请求。不过,从此以后,两人便每天一道儿学写诗,拂晓吟咏、秉烛夜读,互相切磋琢磨,夙兴夜寐地下苦功夫。徐自华的父亲徐多镠成了她俩的指导老师,一旦成了诗作,就会请他帮忙指点修改。叔父徐多公务繁杂,但一得了空闲,见到姐妹俩这样勤勉学习写诗,也总会加以赞赏。
“高台携手共徘徊,飒飒西风扑面来。……客里何须惊岁月,登临且泛菊花杯。”这是徐自华所作《重九日偕兰湘姊登高》一诗里的句子。在顺德的日子里,徐自华时常和兰湘姐结伴出游,吟诗抒怀。美景当前,知己在侧。不知不觉中,一切在悄然发生变化,同是寓情于景,她的诗作与一年前相比,已不可同日而语了。
相聚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一年以后,父亲徐多镠决定结束探亲之旅返乡,这可把姐妹俩给愁坏了。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作诗又何尝不是这样。习惯了朝夕共处、互相酬唱的日子,突然就要离开对方,这可怎么能成呢。到底还是小姑娘家,临近离别的日子,免不了涕泪交加、难舍难分。“晨夕衙斋共唱酬,可堪独自上轮舟。”“饯别空劳酒一觞,更无人饮泪沾裳。”徐自华在诗里写了那时的难别离。长辈们深知两个姑娘的心意,只好安慰她们,许诺等来年回到家乡时一定可以再见面。
船行千里,徐自华很快便随父亲回到了石门县城。这一次的顺德之旅,不仅让她得到了一位知己好姐妹,更使她增长了见闻,丰富了阅历。这些看不见的收获,都能从她的诗作中找到印证。回到家乡之后,徐自华对旅途见闻念念不忘。比如有题为《观春色》的诗,记录的就是顺德当地立春日的一种风俗。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两者不可偏废,的确如此。
回乡后,徐自华一边回顾刚刚过去的客居生活,一边将所思所感记录下来,她最想念的还是那个远在他乡的少年诗友兰湘姐,诗中亦时常提及她。在这样的挂念与期盼中,与兰湘姐重聚的那一天终于没有让她等得太久。
分别了一年之后,叔父徐多因为身体抱恙,便请求告假返乡,兰湘自然也跟着父亲回来了。因为病中之人不喜家居俗事烦扰,叔父便在风景怡人的杭州暂居下来养病。虽不在家乡一处,杭州与石门县城的距离到底比广东要近得多了。那一段时间,徐自华便时常离家,往杭州跑,与兰湘姐见面。
姐妹俩又可以相携相伴,她们游览最多的地方是西子湖畔,关于那段记忆留下唱和的诗作亦是最多的。值得一提的是,这段时间姐妹们聚会,还增加了一个人,就是徐自华的义妹吕韵清,亦是一位同她俩年龄相仿、志趣相投的才女。于是,三人同游,吟咏不断,比以往更是热闹。她们常常会玩连句的诗词游戏,以接龙的方式共同作出一首诗,单句要富有个性,整体又要和谐成篇,《听竹楼诗稿》中就收录了几首这样有趣的诗作。
那一年,在相互酬唱的热切氛围之下,徐自华诗作不断。从《听竹楼诗稿》来看,这一年被选入的诗作数量比之前两年加起来的还多。就这样,从“苏堤杨柳舞纤腰”写到了“怪底孤山梅信早”,寒冬来临之际,又到了话别的时刻。到底是长大了两岁,这一次,大家都显得比从前平静得多。然而,谁都没有料到,一朝离别竟是永诀。第二年的冬天,自华叔母(即兰湘姐母亲)去世,兰湘姐没能从母亲去世的打击里恢复,因此始终缠绵病榻,两年后就香消玉殒了。在她最后的岁月里,再与诗书无缘。
从此,少年诗友中途绝。尽管只是短短数年,但知己姐妹相互酬唱的美好时光,不仅是值得珍藏的回忆,更是徐自华诗学成长过程中的一个重要的时期。
如果说,姐妹唱和是兴趣至上的快乐学习,那么祖辈亲授则可以视作更高层次的进修。二十岁那年的春日里,徐自华再次跟着父亲外出探亲,这一次的目的地是安徽庐州,祖父徐宝谦正在当地任知府。
从石门县城出发,徐自华的笔就没有停过。过金焦时她以景怀古,泊燕子矶咏渔家月夜,经裕溪则描绘了船行山间之险。这一路上沿途记录游踪,直到庐州官署。
尽管离家在外,徐自华读书作诗也未有放松,登楼、纳凉均能成诗。祖父徐宝谦是当朝进士,善诗文,见了孙女写的诗大为赞赏,认为她才华出众,并且是可造之材,欣喜之余决定亲自加以指点教导。
于是,每每忙完公务得了空闲,祖孙俩便常常诗词唱和,祖父倾囊相授,徐自华更是勤学不怠。客居庐州之时,得到祖父的提点,徐自华诗学日进、佳作频频,还编成了一卷自己的诗集,命名为《小韵轩诗稿》,诗作虽是少年语却已初显大气。
看到孙女这样的进步,祖父徐宝谦倍感欣慰,更令他赞叹的还有一件事。当时,作为知府的徐宝谦,需要批阅童生试卷。然而公务复杂繁忙,实在脱不开身的时候,祖父便试着让徐自华代为阅卷。出乎他预料的是,无论是批改卷子还是品评等第,徐自华都完成得极为妥帖恰当。
“是女倘投身作男儿,必木天中人也。”“木天”意指翰林院,祖父丝毫不吝啬他对孙女的褒奖。
然而不难看出,这句话里也隐隐透着些许遗憾。毕竟在当时的年代,女子不能参加科考、不能入仕,成婚以后甚至连跨出院门的机会都极少。空有才华却难以施展,祖父是在替这个出色的孙辈惋惜。
即便如此,祖父依然打心底里看重徐自华,将“一介书生”的翠章郑重地送给了孙女。当时,与翠章一起送到她手中的,还有诗和赠言。在庐州相处的数月时间,祖父目睹了徐自华苦学的劲头。赠诗里特别提及她三更夜读之事,赞她好读书堪比书生,故将翠章相赠以示鼓励。
收到这件特别的礼物,徐自华立刻写了一首步原韵答谢祖父。不过,徐自华也清楚当时的社会现状,她在诗里坦言“窗下十年空力学,蛾眉那得振家声”,多少也流露出身为女子的不甘,更不知该如何回报祖父的厚爱。
不过,后来徐自华的经历,我们都知道了。尽管二十一岁那一年,她依父母之命嫁做人妇,命运却自有它的安排。徐自华最终没有辜负那一方翠章,更弥补了祖父的遗憾。是红妆抑或须眉,早已不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