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爱的原则性
语录
原文——
泛爱众而亲仁。(《学而》)
译文——
广泛关爱一切人并且热爱亲人。
议题1 爱的级差
“泛爱众”讲的是广度而非量度,爱虽然没有边界,但不等于分布在所有对象上面的爱没有区别,均等分量。前面引用冯友兰对仁的解释时,说他认为仁是性情的真实流露,其实还有一个关键词,即礼,他说仁还是性情的“合礼”流露。
礼的一大特点是等级性,人以及物按照亲疏远近被安置在不同位置上。由于仁爱的流露受礼的制约,所以它在各个位置上的表现程度自然也就不同,或大或小,或多或少,或强或弱,或重或轻。
对于仁爱的这种差异性,朱熹形象地通过水流的落差加以说明。在这个比喻中,仁是水的源头,它流经三个台阶,第一个是孝悌,代表亲人之爱;第二个是仁民,也就是关爱他人;第三个是爱物,也就是珍惜万物。(《朱子语类》卷二十)
这里最容易出问题的是把惜物放在爱人的前面,所谓爱财如命而不是爱才如命,一个贝字隔开了两种境界。战国时期,魏惠王与齐威王比宝贝。魏惠王夸口说,自己有十颗宝珠,每颗直径都在一寸上下,把十二辆车子依次铺开,只用一颗珠子就可以照得清清楚楚。齐威王说他的宝贝不是物而是人,他有四位臣子,其中三位分别镇守边城,威震敌国;另一位负责全国治安,天下无贼,这四个人才可以说是光耀千里,岂止是十二辆车子!(《资治通鉴》卷2)
境界不同,后果当然也就不同。
南北朝时,南梁有位亲王叫萧纪,很有钱。他把黄金做成饼状,一斤一个,一百个黄金饼装一箱,总共积攒了一百箱,另外还存了五百箱银子。每次作战,萧纪都把箱子摆在将士面前,意思是不惜散尽家财重赏军功。然而没一次兑现,回回都玩虚的。将士们再也不相信他,纷纷反水。萧纪兵败逃走,一个人追上来,他把装金子的口袋扔过去,说:我拿这袋金子雇你。那人不屑一顾,说:杀了你,金子还能跑了吗?(《资治通鉴》卷165)
(汉画像砖)缉盗
相反的是这个故事。春秋时晋国有位卿大夫叫赵鞅(赵简子),他养了两匹白色骡子,宝贝得不得了。一天半夜,部属阳城胥渠紧急求见,说自己病了,只有吃白色骡子的肝脏才能医好。家臣董安于大怒,这个阳城胥渠太不像话,竟敢打主君宝物的主意,扬言杀掉他。赵鞅说:为了保住骡子的命而杀人,岂不是太不仁爱吗?为了保住人的命而杀掉骡子,这不是仁爱的要求吗?于是命令厨师立即杀掉骡子,取出肝脏交给阳城胥渠。不久赵鞅讨伐北方的狄人,阳城胥渠派兵跟随出征,人人奋勇,个个向前,争先登上城头,斩获敌人无数。(《吕氏春秋·爱士》)
人比物贵重,这是天理人情。所以孟子说:“君子之于物,爱之而弗仁。”(《孟子·尽心上》)君子对于物品,爱惜但不会像爱人那样去爱它。发生灾害,救人第一位,物品再重要,也不能放在人的前面。治理国家,民生第一位,经济再紧迫,也不能挤压、牺牲百姓利益。见物不见人,重钱不重人,不管有多少理由,也都不是仁者所为。
议题2 父兄
正如爱人与爱物有区别一样,爱人也要分出先后和轻重。关于这一点,孟子也讲过类似的话,他说:君子之“于民也,仁之而弗亲”(《孟子·尽心上》)。民,一般人。对于跟自己一般关系的人,君子给予爱但不会像爱亲人那样去爱他。爱亲人排在爱其他人的前面。
楚国有位叫沈诸梁的大夫,人称叶公。他告诉孔子说,他们那里有个以正直出名的人,他的父亲偷了羊,他出面告发。孔子大不以为然,说:我们那里正直的人的做法不一样,父亲要替儿子隐瞒,儿子要替父亲隐瞒,这样做才叫正直。(《子路》)孔子为什么谴责这个人?因为他违背人情,把爱国君放在爱亲人之上,爱亲人是天和,爱国君属于人和,天和高于人和,因此这种做法是不自然的、不真实的、不合礼的,当然也就谈不上正直,是外力作用下的扭曲变形。
东汉桓帝时有个贾彪,主政新息县。得到报告说强盗在城南劫掠杀人;正吩咐备车前往,报告又来了,说城北有个妇人杀害了亲生儿子。贾彪登车,车前的属吏引领车子驶往城南方向。贾彪怒道:强盗劫掠杀人,乃是常理;母亲杀害儿子,实属违背天道。命令掉头向北。到了现场,二话不说,当场判决杀子罪犯。城南强盗听到消息,反绑两手到县衙自首。(《资治通鉴》卷55)
那么在亲人范围内,爱是否还要作区分呢?回答是肯定的。
春秋时期,郑国君主密谋除掉执政大夫祭足,拉他女婿雍纠做内应。雍纠跟自己的妻子也就是祭足的女儿雍姬商量办法。雍姬心神不定,跑回家去问母亲,父亲与丈夫哪一个更亲。母亲说:任何一个男人都可以做丈夫,而父亲只能有一个,当然是父亲更亲。雍姬便把秘密透露给父亲。祭足先下手杀掉女婿,之后赶走国君。(《左传·桓公十五年》)在古代,血亲关系重于姻亲关系。
(汉画像石)车驾
血亲关系仍要分出远近。子夏向老师请教复仇问题,问对于杀害父母的仇人应该怎么办?孔子的回答是:枕戈待旦,不共戴天,只要碰上,即使没带武器,也要冲上去拼个你死我活。子夏又问对于杀害兄弟的仇人呢?回答是:不跟他在同一个国家当官,如果办公事遇上,各走各的路,绝不理睬。再问对杀害堂兄弟的仇人呢?回答是:自己不出头,如果他家的人去报仇,就跟在后面参加行动。(《孔子家语·卷十·曲礼子夏问》)
这里排出的位序是爱父母第一,爱兄弟第二,爱其他亲人第三。到了这一步,仁爱级差的划分基本上就算完成了。综合爱亲人优先于爱一般人,爱人优先于惜物,可以明确得出这样的结论,即仁爱最终归结为爱父母。《中庸》说:“亲亲为大。”(第二十章)这里的两个亲,一个指父母,一个指亲爱。意思是,仁爱以亲爱父母为首要。爱父母在道德上叫孝道,百善孝为先。
兄弟之爱也有主次,以尊敬兄长为大,所谓长兄如父,道德上叫悌,也写作弟。孝与悌常常放在一起讲,谓之孝悌。《论语》说:“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欤。”(《学而》)爱父母和爱兄长是仁爱的根本。
综合以上内容可以这样说,爱人惜物扩展的是仁的广度,爱亲人父母开掘的是仁的深度,博大厚重的爱就是这样造就的。
议题3 严要求
怎样做才是爱亲人?
儒家反对那种好坏不分、混淆黑白的爱,认为这是对仁的滥用。由于它特别容易发生在母亲身上,故称妇人之仁。朱熹说的“妇人之仁只流从爱上去”(《朱子性理语类》卷第四)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妇人之仁只讲爱,不讲原则,短视而软弱,表现为溺爱,是有缺失的爱。当然,这只是一种简单归类。不只妇人容易犯这个毛病,就是男人乃至豪杰也往往跳不出其中误区。
春秋初,郑国有位君夫人姜氏,偏爱小儿子叔段,希望他能取代大儿子郑庄公做国君。在母亲的压力下,庄公把京城(今河南省荥阳市东南)封给叔段,从此人们称他京城太叔。太是大字加一点,比大还要大,表示权位极高。也确实如此,京城是国都建制,其他大城市的规模不过是它的三分之一。太叔的野心迅速膨胀,竟然把郑国北部圈进自己的领地。因为有母亲撑腰,庄公一点办法也没有。太叔越发猖狂,加固城池,囤积粮草,打造兵器盔甲,扩充军队,准备偷袭国都。姜氏早就盼着这一天了,答应做内应。不想消息走漏,庄公派兵讨伐太叔。京城百姓站在庄公一边,太叔出逃。郑国这才安定下来。
士大夫
太叔走到这一步,是母亲姜氏纵容的结果,但兄长郑庄公也有份儿。所以《春秋》这样记载:“郑伯克段”。郑国君主是周王室分封的伯爵,故称郑伯,但这里的郑伯有讥讽之意,暗示庄公没有尽到教育弟弟的责任。段是太叔的名字,之所以称名而不称弟,是因为太叔的作为不像弟弟。既然不像弟弟,那么他与庄公之间的争斗就不能用兄弟相争来概括,而使用表示两个诸侯国之间进行战争的“克”字。(《左传·隐公元年》)
所以儒家特别强调严格要求子女亲人。孔子说得很明白:“爱之,能勿劳乎?忠焉,能勿诲乎?”(《宪问》)关心爱护一个人,能不让他劳苦吗?真心对待一个人,能不给他规劝吗?
正面的例子是石碏(què)灭亲。这个事件发生在“郑伯克段”三年之后。
卫国君主卫庄公有个爱子叫州吁,不走正路,卫君听之任之。大夫石碏劝说无效,料定早晚得出事,偏偏他的儿子石厚不服管,整天跟州吁泡在一块儿。卫庄公死后,州吁杀死新君,篡权夺位。石厚询问父亲怎样才能使州吁坐牢江山,石碏出主意叫州吁去朝见周天子,说如果能够得到周王室承认,臣民就会接受现实。石厚担心周天子不搭理他们,石碏说这好办,可以通过陈国君主做中间人。州吁觉得不错,便带着石厚前往陈国活动。石碏派人找到陈国的朋友,求他们帮忙除掉这两个恶棍,结果州吁和石厚被抓了起来。卫国公室派员前去杀掉州吁,石碏派家臣杀掉石厚。
对于石碏的做法,史书极为赞赏,说石碏真是纯正的臣子,憎恶州吁的罪行以及帮凶石厚的丑陋。“大义灭亲”就是对这件事的评说吧!(《左传·隐公四年》)
这个例子有点极端,但很能说明问题,就是爱是要论对错的。为什么说石碏秉承大义?就因为他的爱是非分明,毫不含糊。
仁爱以是非观为依托,脱离原则的仁爱多半是笔糊涂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