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二〇一八年,缅甸,仰光。
张擎接到警察局的电话时,正在会议室察看财务报表,周围一片愁云惨雾,每个人都挂着一脸苦相。自从新型白斑病毒在湄公河地区肆虐以来,短短一个季度,五个养殖场中的沼虾尽数死绝。
罗氏沼虾在西方国家大火后,张擎将旗下所有养殖区的罗非鱼都换成了沼虾,这个大胆的举动让他一跃成为仰光地区屈指可数的富商,可谁也没料到,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让曾经日进斗金的业务线成了公司最大的难题。资金链像是一根日益绷紧的弓弦,每个管理人员都能听见纤维破裂的声音。
他与同事打了招呼,走出会议室。不用多想,一定是儿子闯下的祸。他接起电话,听筒中传来缅甸警察急促的方言。他叹了口气,比起公司的问题,儿子对他来说更像一道过不去的坎。
和妻子离婚后,张擎独自带着儿子在仰光生活,他自幼丧父,本就不知道如何去教育一个青春期少年,更何况公司业务太忙,他几乎没有与儿子相处的时间。
现在想想,那个整天缠着自己买玩具的小胖墩,似乎一夜之间就变成了陌生的刺儿头,别说像以前一样交流,和自己多说两句话就像是要了他的命。说起来,他也很久没有叫过“爸爸”了。
走出写字楼,张擎松开领口,九月的缅甸就像桑拿房,尽管只穿了一件衬衫,离开空调的瞬间身体就开始出汗。银灰色的S600L停在门口,司机为他拉开车门。他坐上车,冷气激得他打了个哆嗦,想起接下来要面对的事情,他竟有些慌乱。
每当这种时候,他都会想起那个男人。
梅赛德斯在警察局门口停下,张擎没来得及走进这座建筑,就被一个黑猴子缠住,这里每个人都像黑猴子。他认识这个人,这个片区的警察局局长吴波。缅甸人有名无姓,“吴”指的是成年男子,“波”是对警察的尊称。
张擎会心一笑,给司机使了个眼色,司机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只信封,塞进吴波手中。猴子脸上的笑容堆得更满了。吴波领着张擎走进一间开着冷气的办公室,儿子张健跷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他的老师站在一旁,角落里有个畏畏缩缩的少年,看起来像本地人。
“站起来,”看着儿子一头五颜六色的脏辫,他心头涌起一股无名怒火,“像什么话!”
张健“啧”了一声,从沙发上拧拧巴巴地站起。
“别生气,孩子还小,我看也不是他的错,一定是别人怂恿的。”吴波操着一口蹩脚的汉语,招呼张擎坐下。
张健就读于本地最好的私立中学,包括他的班主任陈老师在内,这里的老师大都是中国人,都是从国内重金聘来的。在异国待久了,张擎对同胞有种炽热的亲切感。
“陈老师,我儿子又闯什么祸了?”张擎瞟了一眼张健,他仰着头,一脸无所谓的表情。
陈老师不到三十岁,是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说话慢慢悠悠的,带着文人特有的书卷气,也正因为这一点,张擎格外尊重他。陈老师用英语对墙角的孩子说了句什么,便在沙发上坐下。“事情是这样的,张总。今天班上有位同学的手机丢了,是苹果手机,价值不菲……”
“我差你零花钱了吗?”张擎对儿子大声喊道,每次面对儿子,他都压不住火。
“张总,您先听我说完。”陈老师说,“事发后,我马上找同学们了解情况,张健……和另外几个孩子告诉我,这部手机是那个孩子偷的。”
张擎这才仔细观察角落里的孩子,他比儿子瘦小,脑袋埋在胸前,裸露在背心外面的皮肤上有几块瘀青,都是刚刚留下的。他的肩膀微微抖动,和大摇大摆的儿子不同,这孩子很害怕。
“于是,警察就把他带到了局里……”陈老师的语气里透着不忍,“我觉得这事可能有些蹊跷,警察走后,一个孩子悄悄告诉我,偷手机的其实是张健和他的那几个朋友,这是一个恶作剧。我搜查了他们的书包,最后在张健的书包里找到了那部手机。”
听到这里,张擎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心头的怒火竟忽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的情绪。他感觉喉咙有些干,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以往,他总觉得儿子只是叛逆而已,过几年就好了,可眼前的这个人,还算得上一个好孩子吗?
他伤害别人,仅仅是为了取乐。
张擎走到张健跟前。儿子似乎有些害怕,大抵是因为他所预想的疾风骤雨并没有降临到自己头上,父亲正在以一种从未流露过的眼神审视着自己。
张擎仰视着儿子,他比自己高了半头。“做什么坏事都可以,破坏规则也可以,你知道爸爸会帮你摆平的,对吧?”
张健不置可否。
“但是有的事,你不可以做,爸爸能够接受你是个叛逆的孩子,但不能接受你是个不正直的人。”张擎的声音温柔低沉,“有的事不可以做,那可能会让你抱憾终生。去,给人家道歉,说你错了。”
张健一动不动。
所有人都来不及做出反应,张擎从背后抓起一张木质的高脚凳子,狠狠劈在儿子头上。
陈老师发出一声惊呼,吴波茫然地呆立原地,就连那个站在角落的孩子,也头一次抬起脑袋。
张健躺在地板上,用手紧紧捂着额头,口中不断发出痛苦的哀鸣。鲜血从他的指缝中渗出。张擎将凳子残骸丢到一边,走到角落的孩子跟前,躬下腰,低声道歉。
张擎吩咐司机将儿子送去医院,自己顺着椰树下的小径一路走回公司。空气中夹着海风的咸气,抡凳子的那只胳膊隐隐作痛。他久违地点起一支烟,每当这种时候,他都会想起那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