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畔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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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南卡茨基尔的心脏

从东边的哈得逊河远眺卡茨基尔南部甚至更远处,或者从西部特拉华县的某个有利位置望去,你可以看到群山之中,有一座山看起来像一匹巨马的后背和肩膀。这匹马低头咀嚼青草,顺着高高的肩膀往下直到脖子,山势陡然下降。若它抬起头,海拔则远远高于其他山峰,可以平视阿迪朗达克山脉和怀特山。但它不能抬起头部和颈部,某种咒语或是魔法将它困在一大群牲畜里。只有看到巨马高挺圆滑的肩头和平顺强劲的脊背,那便是斯莱德山,是卡茨基尔群山中最高的一座,海拔200英尺,或许也是最难攀登的,毫无疑问也是最难窥得真面目的山峰。它被诸峰紧紧环绕,遮挡得严严实实,最雄伟但也最难得一见,只有在三四十英里开外,才能看到它在群峰中赫然耸立。许多年前,在山峰北面,也就是低头吃草的巨马的脖颈处发生了一次山崩,这才有了斯莱德这个名字。云杉和香脂冷杉仿佛巨马的鬃毛,可惜被剔除了数百英尺,远远望去还能看见一道长长的灰色疤痕。

斯莱德山是南卡茨基尔的中心和主峰。河流从它脚下发源,流经其支脉,而后奔向四面八方——流向南面的朗道特和内弗辛克,西面的贝瓦卡勒,北面的伊索珀斯,还有东面的几条小河。山地群峰聚集,方圆十英里范围山石遍布,鲜有耕地,只在几个山谷里,有几个野生农场。这里土壤贫瘠,黏土中混合着砾石,容易流失。土石平铺在山谷的山脊处和山丘处,仿佛从一辆巨车上倾倒下来似的。南卡茨基尔顶部覆盖着一种砾岩,或“铺垫石”——一种煤层下的粘合石英。在大自然的作用下分解成沙土和砾石,流至山谷,成了这种土壤的主要组成部分。据我所知,卡茨基尔北部,这些石头已经荡然无存。山谷的更低处有一种古老的红岩砂石,向西进入特拉华县时,很多地方只剩下这种石头,是这里土壤的主要构成部分,而其他所有的石头已被冲走。

多少年来,斯莱德山对我来说是召唤,也是挑战。我曾在它滋养的每条河流中垂钓,在他身边的每一处空地露营;每当注视着它的山峰,我都暗暗下定决心,在下一个季节过去之前一定要登上这座山。然而季节更迭,我却始终没迈开脚步,而斯莱德山仍是高耸入云。直到7月的一天,在一位精力充沛的朋友的提议下,我们终于决定从东面登山。

我们找了一位农民的儿子做向导,从维弗尔凹地穿插过去,经过一段漫长又艰难的攀爬,终于登上了维滕贝格山,虽然斯莱德山还在远方,但我们仍然很满足。维滕贝格山只比主峰低约200英尺,站在山顶驻足观看,优美的景色让人沉醉,视野开阔,目之所及是一片更加宽广的土地。这里是南卡茨基尔的东部边缘,脚下的土地陡然下落,弯曲延伸穿过一片广袤的树林后抵达肖坎平原,最终延伸到哈得逊河和更远处。斯莱德山在西南方向六七英里处,只有爬上树顶才能看到。我爬上树顶向它致敬,并承诺下次一定再来。

我们在维滕贝格山度过了一晚,两根枯朽的树木之间,厚厚的青苔充当临时床铺,两侧的香脂树枝扎入地面,在我们上方汇聚成了一个遮篷。早晨即将离开时,我们遇到了一头肥壮的箭猪。我头一次知道,豪猪的尾巴卷曲着,如同触发陷阱的弹簧。它看起来好像一套锁具,只要轻轻碰一下那坚硬的刚毛,尾巴就莫名其妙地弹起老高,十分好笑。这头野兽在我前面的小路上慢跑,我用卷起的毯子做掩护,一把朝它扑了上去。很快,它就被迫屈服,在我的毯子下面一动不动地躺着,大尾巴紧贴地面。我正要仔细查看,还没动手,它就像个夹子一样迅速弹开,而我的手和手腕都扎满了刺。我不得不放开了它,随后它便一路冲撞,直到滚下山崖。我手上的刚毛很快就被取出,我们继续对它一路围追堵截。追到箭猪跟前时,它正嵌在岩石中,只露出一截刚毛竖立的后背和下垂的尾巴。它选了个好位置,让我们无从下手。我们只得不停弹拨它的尾巴,激怒它发射刚毛,再用烂木头抵挡,接着,又用云杉根做了一段绳索,经过一番努力之后,终于套住了它的头,把它拉了出来。箭猪哼哼唧唧,十分暴躁,似乎在用受伤的语气抱怨我们耍阴谋。它不停地抗议,仿佛被淘气的男孩子欺负的体弱多病的老年人。我们把它拉出来后,它的对策便是尽量缩成一个球,但是我们借助两根木棍和绳子,最终还是把它扔到了地上。它后背着地,少刺和脆弱的部位暴露了出来。这时,它才彻底妥协,仿佛在说:“现在你们可以为所欲为了。”它那凿子般的大牙齿,像土拨鼠一样让人畏惧,但它不会用牙齿防身,而是完全依赖于身上的刺或是刚毛,如果防卫不成功,它也就无计可施了。

我们逗弄了它一会儿,就把它放了,继续赶路。脚下的这条山路引领我们走向一个林地谷,那真是一个世外桃源。水质优良的鳟鱼小溪、优美的山林风光、绝佳的隐逸处所,一下子吸引了我的眼球。我心里暗暗决定,不久之后,一定要故地重游。事实上,我也信守承诺,那年夏天来这里野营了两次。两次都是在斯莱德山周围安营扎寨,并未真正靠近。第二年,在另外两名勇敢的登山员的强烈建议下,我们决定攀登斯莱德山,并选择了一条最艰险的道路。一般来说,人们会选择经过大峡谷,因为从那里攀援相对容易,这通常也是许多女性登山者的选择。只有男性才敢尝试从林地谷攀登。拉金斯是山上的居民,我们的营地靠近他的伐区。6月的一个大清早,我们启程出发。

有人会认为,寻找一座大山再容易不过了,尤其是扎营在一条河流旁,还知道这条河流的发源地就在这座大山的半山腰上。但由于某些原因,我们了解到斯莱德山是个十分狡猾的家伙,必须谨慎对待。我们还试图从山谷几处地点查看,但都无法确认是否看到了山顶。一年前,我在邻近的维滕贝格山,曾爬上一棵枯树,在顶端伸长了脖子才大致看到了斯莱德山的模样。这山似乎牢牢封闭自己,让人无法从近处观看,真是一座腼腆害羞的山啊。于是,我们打算穿过六七英里的原始森林潜进斯莱德山,可心里也隐约害怕它会故意躲着我们。我们听说曾有人试图从这边攀登,但都无功而返。在晦暗不明的原始森林中,巨大的山体会让人望而生畏。目之所及都是山,不论走哪条路,有时是不知不觉地,还没反应过来就拐上了一条崎岖陡峭的山路。

这时眼睛似乎派不上用场了,你必须明确方向,勇敢地继续向前走。而走在树林里的人就像是一只寄生在大野兽身上的跳蚤,想要寻找野兽的头颅,甚至是一只比跳蚤还要渺小笨拙的生物,消耗了时间和精力,原以为自己到达了野兽的头部,而事实上,却还在臀部。因此,我对登山多次的向导心存疑惑。拉金斯把他那顶旧毡帽放在桌上,一只手捏着一侧帽沿,另一只手捏着另一侧,说:“斯莱德山坐落在两条河流中间,就像我的帽子在两手中间。接下来,大卫会和你们一起去河边,很快你们就能登上山顶了。”尽管拉金斯曾多次纵横斯莱德山,但他的说法并不正确。不久之后,我们就发现了真相。我们要攀登的山峰并非坐落在两条河流之间,确切地说,是在其中一条河流的源头,这条河流的发源地正是山下的一条小径。一大清早,我们就收起了帐篷,和毛毯绑好一起背在背上;口袋里备了两天的干粮,沿着河流旁一条古老的小路向上进发,而后又穿过两次河流。早上阳光和煦,风断断续续,时急时缓,我猜可能是要下雨了。我们脚下的这条破败的林中小路带领我们穿过了一片多么僻静的森林啊!在到达河流交汇处之前我们要走过5英里的原始森林。走到3英里时我们来到了一处“烧焦的棚屋”(仅仅是一个名字而已——自25年前起,这里就没有棚户了)。剥皮机破坏的痕迹仍然随处可见,地上堆满了铁杉树脆弱腐烂的枝干,到处都是成熟的野樱桃,山毛榉林和枫树林中散落着巨大的布满青苔的原木,一些特别柔软的甚至可以像沙发一样坐在上面或者靠着。

但最美妙的事情是凝望河流在长满青苔的石块和卵石中潺潺流淌,倾听它用柔和的音调轻声诉说,它是那么干净,那么纯洁啊!文明污染了河流,就像文明摧毁了印第安。只有在这样偏远的树林里,才能看到原始、清新、美丽的河流。也只有大海和林间小河才会如此纯净通透,而其他的或多或少会被人类的所作所为污染破坏。这是鲑鱼理想的河流,时而湍急奔腾,时而闲散游荡,时而环绕着巨石,时而平稳地流过灰绿色鹅卵石面,它水质纯净,没有一点沉淀和污秽,透明无色的水面泛起粼粼波光,仿佛雪水一样清透冰凉。确实,世上最优质的水源就在卡茨基尔地区。最开始的几天,人们觉得依靠这里的水便能活下去,怎么喝都喝不够。就这一点来说,这里的确是《圣经》所说的福地,“河流潺潺淌过,山谷涌出清泉”。

在河流交汇处附近的一处空地,我们看到了,或者说自以为瞥见了斯莱德山。真的是斯莱德山吗?是鬃毛蓬乱的巨马的头部,或臀部,还是我们苦苦寻求的肩膀?河流旁边是由草丛和树木组成的扑朔迷离的迷宫,根本看不到明确的道路,即使是正在苦思冥想的大卫,也无法辨识。但是,攀登一座山,就像攻击一座堡垒,勇猛大胆是响亮的口号。我们继续前进,顺着一排烧焦的树木行走近1英里,而后左转,开始登山。山坡崎岖陡峭,攀爬十分困难。我们看到无数熊和鹿留下痕迹,唯独不见鸟儿的踪迹,只有鹪鹩在冬日的天空,不时飞来飞去,就像枯木丛和垃圾堆里的老鼠,飞快地穿梭。它偶尔露个面,唱一曲抒情歌曲,打破森林的沉寂。一两个小时之后,乌云渐渐聚集,雨滴开始落下,真是令人沮丧。于是,我们只得背靠树木和岩石,等待着这场雨快点过去。

“在山上被大雨淋湿,因没有避身之处就挨近岩石。”(《圣经·约伯记》24:8),正如人们在约伯时代的做法。但是雨下的不大,很快就停了,因此我们又踏上了征途。顺着河流走了3小时,我们来到斯莱德山宽阔的后背,只见这座孤立的山峰,傲然耸立。不久之后,我们进入了一片茂密葱茏的云杉林,生机勃勃的云杉长在山中的一处洼地上。这里苔藓厚实,地面松软,光线暗淡,周围十分寂静。从一片开阔、葱郁的森林转向昏暗、寂静、诡异的小树林,明显的过渡就像是从繁华热闹的街道走进了寺庙。我们在这里休息了一会儿,吃了午餐,喝了点下沉在苔藓地里的井水来恢复体力。

安静的云杉似乎预示着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我们穿过这片杉树林时,看到了斯莱德山这座城堡近乎垂直的城垛。高山耸立,如同一座巨大的石质堡垒从平原般广阔的汪洋中拔地而起,一层岩石叠一层岩石,一座悬崖叠一座悬崖。我们缓慢艰难地向上攀登,手脚并用,一步一步地挪动,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呈之字形一层一层地往上爬。山的北面覆盖着厚厚的苔藓和地衣,如同树的北侧。一脚踩上去,松软轻柔,却也让人脚下一滑,摔倒在地。小路两边到处是黄桦树,桉树,云杉和冷杉。沿着这样的角度向上攀登,背上还背着一卷行李,与爬树的感觉完全不同:四肢使不上力,后背像是被人拉住,无法向前。所以,当我们这样攀登了1200或1500英尺,终于抵达山顶时,已经筋疲力尽了。那时已经接近下午2点,所以这七英里花费了我们7个小时。

在山顶,我们追上了春天的脚步,而山谷中她已经离开将近一个月了。红三叶草正在山谷开得灿烂,野草莓刚刚成熟;而峰顶的黄桦刚刚挂出絮,春美人正开放着,树木刚刚冒出新芽,蒙上一层朦胧的绿色面纱,随着视线向下移动,这绿色会逐渐加深,到山谷中就变成了一片浓密厚重的云朵了。山脚下的七筋姑也叫北方绿百合以及低矮的唐棣已经结满浆果,可是在山顶附近的它们才刚刚开花。这是我第一次站在盛开的春美人花丛中,望向下面满是成熟草莓的山野。高度每上升1000英尺,似乎就能看到植物十天的区别,因而,山顶上的时节比山脚下要晚一个月,甚至更长。我们在山的侧面见到了波状延龄草,这种花儿十分漂亮,白色的花瓣,浅粉色的脉络。

生长缓慢的低矮的云杉和冷杉长满整个斯莱德山顶,只有最顶端的一小块地方被砍出了一个缺口,站在这里,四面景观尽收眼底。我们坐下来,享受着胜利的喜悦,如同雄鹰或热气球驾驶者在3000英尺的高空俯瞰大地。我们脚下的丘陵和群山,那轮廓看起来是多么温和流畅啊!森林波浪起伏,像毯子一样盖在山峰上。东面的维滕贝格山延绵不绝直到哈得逊河;南面最为显著的两座山是尖顶的麋鹿峰和山顶平缓的塔布尔山;西面的格雷姆山和双顶山,均有约3800英尺高,让人移不开眼;而我们正面偏北的方向,越过豹山山顶,可以看到北卡茨基尔山群峰。目之所及,全是深山和树林。在这片粗糙原始的地球表面,文明留下的痕迹似乎并不多。换句话说,这里的原始气息,土著居民,地理位置仍占统治地位。人类的影响在缩小,地球的原始风貌显现出来。与地球相比,每一个单独的个体都是微不足道的;哪怕哈得逊山谷,也只是地球表面的一道皱纹。你会惊喜地发现,真正伟大的是地球本身,它向四面八方延伸,遥远的边际让人无法触及。

阿拉伯人认为,群山紧紧地抓住地球,以保持地球的稳定。他们登上一座山峰的顶端,感受到自己的卑微渺小,明白了即使没有人类地球也照样丰富多彩。但是对于富于想象的东方人而言,山峰的意义远不止于此。它们庄严神圣,是神灵的住所,并为神灵提供祭品。《圣经》中说,山是伟大和神圣的象征。而耶路撒冷就被认为是一座圣山。叙利亚人被以色列人打败时说道,“他们的神灵是山神,因此,他们比我们更强壮。”正是在何烈山上,在一片燃烧的荆棘中,上帝出现摩西面前,并在西奈半岛,将律法授予他。约瑟夫说,希伯来牧羊人从不在西奈山放牧,因为他们相信这是耶和华的居所。高处的孤寒让人心生折服,也更容易让人相信,神明是出现在山顶燃烧的荆棘中,而不是山谷。天堂的云朵降落,逐渐地笼罩了整个山顶——这样的场景一定会给敬畏神明的希伯来人以强大的震撼力!摩西深知如何营造一种合适的氛围才能使律法激起人们内心深处的敬畏和崇拜。

但云朵向下飘移准备包围斯莱德山上的我们。顷刻间宏伟庄严消失殆尽。意义非凡的云朵变成了普通的雾气,浸湿了我们的衣裳,也将整个世界遮盖起来。整个景象立刻变得单调乏味。但当浓雾升起来时,我们从下面看去,就像从一个刚刚揭开的盖子向外观望,视野再次变得宽广,如同逃脱的小鸟儿俯冲向我们脚下的这一片广阔的海湾,庄严肃穆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

在斯莱德山上休息片刻后,我们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喝水。几个人左右四处查看,始终没有发现水的踪迹。但必须得有水,于是,大家都开始仔细寻找水源。没走几百码,就偶然发现一个岩石下的冰穴——大量冰块蕴藏其中,旁边还有盛满水的水晶池。这真是好运气,我们一个个都喜上眉梢。

迄今为止,斯莱德山有个与美国其他山峰不同的特点,那就是,斯莱德山上有一种特殊的画眉鸟。1880年,纽约的尤金·P.比克内尔发现并详细描述了这种鸟,后来被命名为比克内尔画眉。因为比克内尔画眉目前为止只在斯莱德山出现,所以它有了一个更加贴切的名字,叫斯莱德画眉。维滕贝格山距离斯莱德山只有几英里远,也只低两百英尺左右,但我却没在那里见过这种画眉,也未曾听过它的鸣叫。如果它躲藏在树丛中,人们可能无法将它与贝尔德的灰颊画眉,或者绿背画眉区分开来,但它的歌声却是完全不同的。我听到它鸣唱的瞬间便下意识地说道,“这是一只新鸟儿,新出现的画眉!”因为几乎所有的画眉都是一样的音质。又过了一会儿,我认出它是比克内尔画眉。它的曲子是关键所在,更精细,更悠长,相比任何其他画眉,气息更足,仿佛这鸟儿在吹一根精致细长的金管子,才出现长笛般洪亮动听的曲调,有时就像甜美动人的轻声低语。山顶的斯莱德画眉数量很多,但我们在别处从没见过。我们也没有看到其他种类的画眉,尽管在此逗留的期间,我们也听到几次从山下传来的林中隐士歌声的回音。我原本没打算寻找黑顶白颊林莺,或是倾听它的歌声,因为它一般在更远的北方出没,没想到,它竟然出现在这里,在一片香脂冷杉中,吟唱简单无华,略微模糊的曲调。

比克内尔画眉是更南部地区的灰颊画眉品种,在纽约和新英格兰地区的高山被发现。

这些山顶部的石头的确很能吸引人的注意力,即使你没有刻意留心。那是一大堆淡红色岩砾,主要是海浪冲刷形成的圆形石英鹅卵石。也许早在泥盆纪,这里的每一颗石子就在古老的海滩上被打磨、抛光、定型。岩石暴露于空气的那一部分碎裂分解,形成松散的砂质的多卵石土壤。这些岩石形成了煤矿的地基,但在卡茨基尔地区仅仅保留了底层,上层构造已不复存在,因此,人们会在山体顶部寻找煤矿,而不是在山脚。

石头不用像我们一样爬到这里。大山俯下身来,将其放在曾是古老海底的山背上,再直起身。这发生在很久以前,即使是这里最年长的居民,他的记忆也无法提供有关那个时代的线索。

我们在夜幕降临前的一个愉快的任务是用香脂树枝重新搭建小木屋的地面和屋顶。小香脂数量繁多、生长茂盛,很快,我们就收集了一大堆树枝,放置在小木屋里。在昏暗的室内,鲜绿色的毯子和芬芳的床铺,看起来就像一个大型动物浓密的毛皮长袍。这是多么大的转变啊!可是,却有那么两三件事扰乱我们的睡眠。第一件是晚餐喝下的一杯牛肉汁让我难以入睡,再就是小屋外来了一只箭猪,在我们头顶的地方吵吵嚷嚷、哼哼唧唧。在我未能入睡时,一只兔子不断在小木屋的破门附近蹿来蹿去,偷吃我们的面包和饼干,直到天边微亮,它仍不肯消停。早上4点左右,下起了小雨,我听到了第一滴雨水降落的声响,这时,同伴们还在熟睡。雨越下越大,雨声把睡着的人也吵醒了。听起来就像是敌人毫不遮掩地踏步前进。上方的屋顶破旧不堪,我们心里不由得担忧起来。屋顶由云杉和香脂树的薄树皮铺成,满是空洞和凹陷,现在,这些空洞积满了水,屋外大雨倾盆,屋顶漏下的雨落在熟睡的人脸上。惊醒的同伴一下子弹跳起来,每个人都裹着一张毯子;我们刚刚在附近找到一块能够遮雨的石头,雨就停了。这时的云雾稀薄许多,仿佛一顶睡帽挂在高高的山头上。当黎明的第一丝曙光冲破黑暗时,我听到小屋附近稀疏的树林里,一只画眉鸟在吟唱——美妙的歌声仿佛仙笛奏出的音乐一样动听,冲破深色的云杉顶端直达天际。这是一种最纯净和谐的美妙声音,但即便如此,你在山顶上很可能也找不到比这更微弱的迎接朝阳的歌声了。这歌声似乎比我听过的其他画眉的音质更加清透。难道音量小是因为海拔和所处位置的影响吗?大嗓门在这样的地方作用不大。因为,声音在山顶并不能传播很远,而会消散在稀薄的空气中。这低矮茂密深邃的云杉林,将每一寸土地都遮盖起来,还有什么能比这鸟儿的低声私语更有穿透力呢?在鸟儿的歌声中,我们仿佛能听到远处香脂树叶轻柔地婆娑作响。

按照计划我们有两位同伴将从斯莱德山进入朗道特山谷,再从那里到达肖坎小镇的铁路线。这条路他们并不熟悉,第一天几乎整天都得在没有路径的荒野中跋涉。我们登上塔楼顶层,根据掌握的地形学知识,我为他们划出了路线,以及朗道特山谷所在地。从我们的角度看,斯莱德山脚下是一片分布均匀的郁郁葱葱的树林,这片树林向南面延伸,缓缓爬上山脊。山脊将孤山和穆斯峰分离开来,呈现出一条相对简单的路径。黑色的云杉带如同鞍布,横跨整个山脊,云杉消失的地方,出现了一片落叶林。二者的交界形成一条清晰的直线,那便是我们要走的路,它一直通向连接两座山峰的宽阔平坦的山脊顶部。山脊后方便是朗道特山谷河流的发源地。在详细研究过地图掌握了要点之后,他们在早上9点左右扛起行李,启程出发。我和我的朋友预计在斯莱德山上还要待上一天一夜。当我们的两位同伴将要踏上可怕的征程,我们朝他们喊出那句经典的劝诫,“勇敢,大胆,但别蛮干”。踏入未知区域的确需要勇气,我知道这些年轻人勇猛无比,但也要小心谨慎。没有一颗强大的心脏或是头脑不够冷静的话,都有可能导致严重的后果。而实践远比理论复杂困难的多。理论悬在半空,而实践却是在森林里脚踏实地;眼睛和思想可以轻易跨越脚下停留、徘徊的地方。然而,我们的朋友将理论运用到实践中,他们在云杉林和桦树林的分隔线行走,并越过山脊安全抵达山谷;植物撕裂他们的衣服,山石擦伤他们的皮肤,阵雨淋湿他们的身体,旅途的最后几英里完全是靠意志和勇气支撑的,在穿越了混乱不堪的山石和朽木,进入山谷的时候,他们已经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

在这样的危机时刻,人会透支全部体力,但是每天晚上可以通过食物和睡眠来恢复体力,这是支撑他们前进的动力。只有当一个人有过这样的旅行经历(我自己就经历过几次),他才会对此有一点概念,才会明白对于身体和灵魂,这是一种怎样的考验。你是在与埋伏的敌人战斗。在野外,你的双脚要走过多少艰难险阻的路程,它似乎在无限地延长;木头、岩石、倒下的枯树都是敌人的帮凶,它们隐藏在深沟和意料不到的高处。不仅身体感觉疲惫,心上的那根弦也绷得紧紧的。一不留神,就会错过路标,迷失在山林中。那一整天,只要我眺望那片狡诈奸猾的荒野,就会担心那两位在其中摸索前进的同伴,要是能用某些物品换取他们的行进情况,我也心甘情愿。也许,他们要比我坦然得多,因为他们不知道将要面对什么。我的头脑中闪过一丝恐惧,担心我给他们指的路会有错。还好他们按照计划顺利到达了。一周之后,我们去他们家里拜访的时候,他们的伤口基本上已经痊愈了,帐篷也补好了。

登上山顶的人们,当然要好好享受这来之不易的风景。大约每隔一小时,我们就能攀上一个新高度,领略一片新景象。用望远镜可以看到,西北方向40英里开外的高低起伏的丘陵。现在,我正站在巨马的背部,也是肩膀的最高处,这里是我从小就梦寐以求的地方。顺着覆满香脂的背部看向臀部,再向下扫视内弗辛克的森林,巨马的另一面一直向下延伸到一个海湾,低垂的头在吃草或是喝水。白天,一大片雷雨云笼罩在北卡茨基尔上空,降落的雨水宛如一层巨大的面纱,将矗立的山峰环抱。我仿佛置身在一片草原或海洋,静看云卷云舒。云层似乎沿着一座座小山缓缓抬升,从昏暗的西方款款而来,轻薄得像一层细纱,却又朦朦胧胧看不真切。它渐行渐近,翻滚着立起身来,宽阔的地面上,高速公路已模糊不见,巨大风暴仿佛隆隆战车,席卷而来。

下午,厚重的云层带来强烈的压迫感,其实,这是蒸汽冷凝,是寒潮来临的预兆。果然,没过多久,温度明显下降,黑夜的幕布渐渐掩住白昼的光华,我们知道,今夜将要与寒冷为伴。起风了,上方的蒸汽凝聚增厚,层层压下,仿佛消瘦的幽灵一步步向峰顶推进,它边缘微微蜷缩,阻绝了我们探寻的视野。我们尽量收集晚上用的柴火,搜集更多的树枝填补小木屋顶上的缺口。我们收集到的不是什么上等木材,有已经腐朽的冷杉树根,树桩和树枝,一切不需要斧头就能收集到的,包括白桦树皮等。一切准备就绪后,我们在小木屋的角落生起一堆火,冒出的烟顺着东边的缺口飘上了屋顶。

我们多铺了几层树枝,看上去就像个鸟巢。夜幕降临后,我们就缩在毯子下面。风像长了眼睛一般,钻进我们的头和肩膀周围的每一道缝隙,刺骨的寒冷。重重睡意袭来,我们渐渐进入梦乡。大约一个小时后,一位同伴突然一跃而起,对于他这样一个沉着冷静的人,这种情形实在少见。原来,他的后背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结上了一溜儿冰,他冻得牙齿咯咯作响,全身颤抖。我建议他再加把柴火,裹紧毯子,然后尽可能地让自己在这个有限的空间里活动起来。他听从了我的话,照做了。但是想到他在微弱的火光下绝望地跳来跳去,高大的身形,不停拍打着毯子,牙齿打着冷战,再配以屋外箭猪恰到好处的哼唧和尖叫,我们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虽然在那时形势已经相当严峻。不一会儿,他渐渐暖和过来,但是再也不相信身下的这些树枝能够保得一夜温暖,刺骨的寒冷像是一拨拨围攻而上的敌人。他细心地照看火苗,与寒冷对峙了整整一夜,直到黎明破晓时,终于成功地阻挡了敌人的进攻。可是他当作椅子的大树根也被烧光了。我卷在毯子里,酣睡在1英尺多厚的香脂树枝上,一夜好梦,完全忘了我们还有一位郁闷的朋友在守夜。我们的干粮已经所剩无几了,前一天每个人吃的东西已是少的可怜,现在饥饿更是加重了他的痛苦。此时他妻子写给他的信正在途中,信中有一句预言般的句子:“我希望你不会在某个孤独的山顶忍受寒冷和饥饿。”

当黎明的第一丝曙光冲破黑夜时,寒冷刺骨的空气中,再次响起比克内尔画眉的歌唱。透亮悠扬的歌声,唤醒厚厚树枝里睡眼惺忪的我。于是,我坐起身来,让我的朋友过来打个盹儿,又出去拾些木柴来煮咖啡。很快,轻快的火苗就欢乐地跳跃起来,我又出门去取了些泉水,顺便上了个厕所。山里的麒麟草铺满了空地的每个角落,叶子上结了一层白霜,在雾气中看起来相当萧条沉闷。

我们不打算在斯莱德山上久留,这就准备离开。这时下起了雪,不是片状的雪花,而是一个个雪球。于是,6月10日这天,我们迎着11月般的风暴和低温往山下走去,依照预定计划,原路返回,沿着一条清晰明了的小路从顶峰一路向北。几分钟后,我们来到滑坡的顶部——正是山名(Slide)的由来。这条下山的路是游人的脚步踏出来的,与山侧的雪崩轨迹相连。这条路一开始只有手掌宽,后来迅速地延伸扩展,最后达到几杆宽。向下望去,整条路如同一根离弦的箭,迅速下落,消失在层层浓雾之中,看起来相当危险。暗色的云杉在小路边缘手拉手,似乎在伸手接应同伴。我们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迈开步子。

小路上的岩石赤裸光滑,只有滑坡的边上才有可以落脚的大圆石,或是双手可以借力的灌木。几分钟后,我们停下略做休整,重新查看了下路线。我们的前方是这次旅行最大的惊喜:眼前的浓雾仿若剧院里的垂幕,被清风迅速撩起,眼见着越来越快,眨眼间一片浩瀚的海湾映入视野,海湾里光芒星星点点,璀璨炫目。我们一时愣住,世界像一本书,骤然间翻开,出现很多美妙的图景。垂幕后的森林和山峰似乎近在咫尺,柔和的阳光倾泻而下,洒满整个山谷。马上垂幕又落下,一切又恢复了本来模样,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只剩下我们脚下的这条灰色岩石带。我们一路向下走去,雾气又悄然升起,宛如杰克和他重新长出的豆蔓。几乎每过一会儿,都会有新的奇观,新的景象等待着我们,直到最后整片山谷沐浴在清新的阳光之中。我们走过一个悬崖,发现那里有一条小溪,这便是贯穿下面山谷的那条河流的源头;在稍远处的洼地,可以看到一片雪堤的残迹,这里是寒冷的冬季最后驻足的地方,4月的花儿已经在这雪堤上生根发芽。豆茎的这一端,没有华美的宫殿、饥饿的巨人,也没有美丽的公主,但却有我们期盼已久的朴素简陋的屋子和热情好客的拉金斯太太。顿时,我们雀跃欢欣,仿佛饥饿的杰克在巨人的屋子里饱餐一顿。

返回途中,卡茨基尔山最吸引我的就是拉金斯的简陋小屋所在的这处山谷,它有时狂野,有时安静,独特的山景美妙绝伦。进入山谷不到1英里的地方,现代文明的痕迹便到此打住,原始简陋的房屋不见了,左转进入森林,来到一处空地,前方是豹山参差不平的山顶,近手边就是拉金斯家简陋的屋顶了——二者同时出现在视野中。在小屋之上,一座高大险峻的山崖悬空而挂,山崖森林覆盖,森林宽阔的边缘是黑色枯朽的树木,树上的啄木鸟在笃笃地忙碌着;山崖左侧,茂密的树林延伸至维滕贝格山,它将近4000英尺高,锥形树顶的云杉为它披上一件暗黑色外衣,而山谷一头是宏伟的斯莱德山。拉金斯家谷仓的后侧有个草场,在那儿所有山峰尽收眼底,而东边的视野被十字架山的斜坡挡住了。从豹山山顶向斯莱德山望去,你能看到一面巨大的岩壁,顶端长着一排暗色的冷杉。森林陡然间到了尽头,取而代之的是高耸的绝壁,仿佛是山神依山而建的屏障。也许鹰的巢穴就在这里,为单一冷寂树林倾注几分生气。

我坐在一块岩石上,惬意地注视太阳从豹山的背面缓缓落下。小溪潺潺的水声在山谷回响。空中没有一丝风,但是一股气潮缓缓地涌向凉爽的森林;夕阳的余晖照亮了空中的微尘,流动的大气潮无所遁形:随着空气冷却,浪潮也慢慢地向外涌出。山谷蜿蜒曲折,一直绵延至斯莱德山脚下,5英里的原始森林,看上去是多么的野性,多么的冷峻!只有溪水的喃喃细语回荡其间。维滕贝格山上,阳光久久不愿离去,就像是阴影的海洋里一座傲然挺立的小岛,转眼又慢慢沉入波涛之下。一只知更鸟或画眉在薄暮中呼唤着夜晚,森林被衬托的更加沉默和孤独。

第二天我和朋友在我曾宿营两次的小溪边搭好露营的帐篷,并在那里度过了愉快的几天。这里总能找到鲜美的鳟鱼,偶尔还有野生的草莓,去拉金斯太太那儿蹭饭也是方便又快捷。营地附近有一个壮观的山泉,凛冽的泉水泛着冰冷的光,俨然一个天然冰箱,若是把鳟鱼或牛奶用锡桶装好,浸泡在泉水里,能保鲜四五天。一天晚上,不知是什么动物(也许是山猫或浣熊)来到这里掀掉盛鳟鱼的桶上的石头,拖出一串鱼来就地吃掉,只留下绳子和鱼头。8月,熊会来到附近一处古老的、树皮斑驳的林中寻觅黑莓,但粗鲁的箭猪也是这里的常客。它和臭鼬一样愚蠢、低劣,宽阔扁平的鼻头指向那愚笨的脑袋。箭猪是大型啮齿动物,稍不留神,房子也难逃它们的啃咬。宁静的夏夜,若不加防范,它们会大摇大摆地踏进敞开的大门。在这片区域,最令宿营者心烦的也最要提防的动物是牛。粗野的母牛和小牛犊似乎总是缺乏盐分,稍有疏忽,它们就会趁机舔舐渔夫的衣服、帐篷及其他装备。有一次,一群散养的小母牛和小公牛在我们的营地附近徘徊了好几天,趁我们不在就对帐篷进行了袭击。帐篷紧闭,所有物品都放置稳妥,它们无从下手,但是它们在帐篷底下好好享受了一番,大饱口福,还翻出了约翰·斯图亚特·密尔的《论宗教》,这是我们的一位同伴随身带着打算在林中看的书。一番啃咬后,发现书中的逻辑实在复杂难懂,倒是书的包装纸似乎十分对它们的胃口。要不是牛群突然受到惊吓,恐怕帐篷就要因为它们对知识和盐分的强烈渴求而轰然倒塌了。

拉金斯的猎狗也来凑热闹,但我们并不觉得恼怒,反而觉得很有趣。这是一只友善聪明的牧羊犬。我们在帐篷里头一次吃午餐时,它就来了,但当它表现的过于友好,并要求一顿大餐的时候,我们便不再理睬它了。几天后,我们闲逛来到拉金斯的屋子周围,牧羊犬盯着我们,突然灵光一闪,仿佛自言自语道:“如我所愿,他们两个都来了,趁着他们离开了帐篷,我要赶紧跑过去,看看那里有什么是我这只狗能吃的。”我的同伴注意到,狗一看到我们就迅速地爬起来,奔向营地的方向,看它那形迹可疑的样子就知道打的什么主意。于是我们便匆匆返回。牧羊犬小心翼翼地靠近营地,潜进小河浅浅的水流中,仔细地观察那些装着食物的桶。它剥开黄油,正要品尝,这时,我们大喝一声,吓得它抛下食物,迅速逃回家,脸上还是一副“羞答答”的表情。第二天,我们又在拉斯金那儿见到它,它心虚地不敢直视我们,垂头丧气地夹着尾巴偷偷溜走了。这便是狗的“推理”,之后又因为做错事而心生愧疚。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狗比任何动物都更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