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朝圣启示录
“朝廷果真动粗了?!”云登不安地听完聪真的禀报后反问。
聪真十分肯定地点点头,他目击了前去进剿的清军的凶悍,行动之坚决,没有丝毫的商量余地,随后,这支进剿的清军又火速赶往巴当平定“洪全事件”。
“看来朝廷要大开杀戒了。”云登从这支杀气腾腾的军队里闻出了刺鼻的火药味,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再一次弥漫在他的伟大梦想周围,和平像一个真实的影子被战火的硝烟阻隔。“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呀。”云登皱起眉头望了望窗外的霏霏细雨,手里数落着的佛珠时快时慢地轮回着。此时,他的心情同冰凉的雨水绞在一起,“哼!这群自以为是的井底之蛙们在动刀之前也不转动脑筋想一想,洪全是什么人?法国神父是什么人?”
聪真涅巴还以为云登土司在问他,他皱了皱眉头,下意识地将食指衔在嘴里做思考状,支吾着不敢作答。
云登却自问自答说:“洪全是大清国亲王的郡马啊!是奉命去拉萨的驻藏大臣,是金枝玉叶、富贵尊荣、难与伦比的皇室血脉啊!杀他,比杀十个甚至百个总督严重百倍啊。”他迅速地将佛珠七缠八绕绕在手腕上,对聪真说:“你快去叫呷玛涅巴来。”
“哦呀。”聪真退下。云登一连串的感叹,使聪真认为云登老爷过于言重,自己暗赏巴当的寺庙和土司做事果断利落,有康巴人的豪气,反而认为云登事事小心,对朝廷、对外国人是恭顺有余而刚烈不足。但他那针尖大的心胸,哪里知道云登老爷游刃有余的智慧。
云登常常带着嘲讽的表情不屑这些涅巴们,他们的眼光无法探视云登心灵深处的忧虑和孤独,无法探视云登的心灵密码。如何面对来势汹汹的变化,保卫康定,保卫家族利益,再次让云登寝食难安。
康定是什么?云登早有总结,康定是茶马古道内地连接西藏的咽喉重镇。
是涛声不绝的折多河孕育了康定的多元文明,它靠有利的地理位置,靠贸易,靠元明清三朝军队的驻守,以及云登家族的左右逢源,使得一拨接一拨,一代又一代的陕商、晋商、徽商、川商、滇商和藏商在这里发家致富。康熙皇帝的第十七子果亲王允礼遵旨安抚七世达赖喇嘛,途经康定时曾提笔挥毫盛赞康定:“茶货所聚,市肆稠密,烟火万家”。
这一盛赞成为康定扬名天下的大招牌,于是,内地源源不断的藏族人赖以生存的茶叶从康定运入藏地,藏地源源不断的牛皮、羊皮、麝香、鹿茸、黄金从康定转入内地、转入沿海、转入欧洲;于是,源源不断的财富使康定由最初的帐篷城逐渐演变为由北方民居、川西民居,以及藏汉结合的下方垒石为墙、上方木结构建筑结合而成的新兴商贸重镇,成为一个藏、汉、回等民族杂居的新城;于是,人们在宽容的佛教香火地修建了伊斯兰教圆形的清真寺,修建了欧洲拜占庭时期的尖形天主堂,修建了汉族人供奉的伏羲、神农、轩辕的三圣寺,修建了关帝庙、娘娘庙、将军庙、财神庙……终于,不甘寂寞的众神在这里聚会。
从此,佛教寺庙的莽号鼓钹声、天主教堂的铜钟声、清真寺圆顶五时拜的唤礼声同折多河的喧嚣声、集市的交易声交织在一起。这一切,从云登记事的那一天起,就如平日的呼吸一样自然而然地融入了他的身体,他非常赞赏重庆大商人请他吃重庆火锅时形容康定的一句话,康定就像一个什么“菜”都能装的“大火锅”。
绵绵的细雨在窗外纷纷飘着,云登不由自主地来到经堂,素来勤快的俄色喇嘛一反常态,正慵懒地坐在红绒卡垫上耷拉着头打瞌睡,云登没有惊动他,轻轻地拿起油壶往供灯里添油。
每当他的思维陷入困惑时,他就会来到经堂,用打卦和借助神灵的护佑来破解困惑。他反复琢磨,自从那个可怕的噩梦出现后,康巴出现了他难以预测的噩兆,就朝廷对康巴用兵的力度而言,已透出来者不善的坚决。“恐怕修建巴宫的事会无期限地搁置在一边了。”他朝着眼前上百盏明亮的供灯自言自语说,一盏盏供灯的火苗开始在他的瞳仁里跳跃,空前的失落慢慢虚化成一片模糊的光晕,光晕中走来儿时记忆中的难忘形象。
那是蒙古呼图克图的形象,他去拉萨讲经途经康定时应父亲之邀留住府上一日。云登清楚地记起呼图克图告诉父亲历史上藏族人与蒙古族人、汉族人、满族人的渊源,他说:“蒙古强盛时期,世界东方北部的草原民族用武力征服了地势最高的草原民族,而被武力征服的草原民族怀揣佛教经卷渡过黄河,又从心灵上征服了北部的草原民族,这就是藏族人和蒙古族人的关系;至于藏汉关系,藏族人生活在其之上的六条蕃之水滋养了东部、东南部、南部中下游的民族,更是养育了黄河、长江沿岸的汉族人,后来,汉族人用茶回敬了视茶如生命的藏族人。因此,唐蕃会盟碑、茶马古道就是茶融入水而不能分离的最好见证,这就是汉族人和藏族人的关系。”这番话清晰地浮现在云登的思绪中,这番真知灼见让云登确信在藏汉关系的大背景下,“洪全事件”不会恶化,但他逐渐开始对自己修建巴宫一事心存疑虑,他将出现的所有不顺全归结为那个噩梦,“我必须设法让孙子松吉罗布远离云府!哼!这个灾星!”
云登“哼”的一声惊醒了俄色喇嘛,看着老爷走出经堂的背影,他吓得吐出舌头半天没有收回。
绒巴醒来时太阳的光线从棋盘一样的窗户格中穿透进来,楼下白玛友珍吩咐用人收拾院子的声音时断时续地从窗外传来,声音使绒巴从一片空白中逐渐清醒。他努力想从重得发沉的脑袋里回忆起昨晚的美事,遗憾的是他昨晚始终没有看见浪波夫人的面孔,而当他第一次进入她的“玉门”时,她却犹如初次见红的少女痛苦地大叫起来。他赶紧捂住她的嘴怕屋外听见,当阳光照见床上殷红的“爱迹”时,他如梦初醒,“难道安排了替身?难道这只母狼还没有见过红?”他陷入了冥思。
离开浪波官寨时,绒巴趁与浪波夫人分手之际,用小得只有她一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你是吉都拉草场一头最狡猾的母狼。”夫人听见这话,扑哧一声大笑起来,笑声清澈、响亮,夹带着暗含的诡秘传向草原深处。
越过白马河,吉都拉草场进入绒巴的视野,行走在这片因自己突发奇想更换了主人的肥沃草地上,他心里涌出一股悲悯之情,不知道昨日益西去安慰昌旺的情况如何。他看见益西精神焕发地同鲁尼在后面交谈,心想:“这个骚老头,莫非昨晚也跟我一样得到了特殊的‘礼遇’?”他收紧缰绳停下马问益西涅巴:“是否女人也能治疗男人的咳喘病?”
这莫名其妙地一问把小老头问蒙了,“呵,少爷,你开什么玩笑?”
从益西涅巴一脸的无奈,他判断涅巴没有受到特殊的“礼遇”,绒巴便改口问:“昌旺如何了?”此时,三匹马齐头并行,马在齐肚高的牧草间踏着恋恋不舍的步伐离开吉都拉。
“按你的吩咐我带了茶叶等礼品去安慰昌旺,他一下午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拒绝与人接触,不停地叫人送酒。我进去时,他披头散发地睡在毡毯上,一见我就号啕大哭,那哭声就如晚冬的饿狼,干瘪、无力、嘶哑,我只好等他哭停后,说一些令他开心的话来安慰他。”
“他对这件事的处理看法怎样呢?”这是绒巴最关心的话题。
“他认为愿赌服输,可令他万万不能接受的是,世代的家业竟葬送在他的手里,他已经没脸面再见他的属民了。但又认为这是天意,他说那天早晨醒来之前,他做了一个噩梦,梦见右肩上的生命之灯被白玛友珍射灭了。他还说前定的事是无法更改的,他属兔,很久以前就有一个巫师说鸡克兔,要他提防属鸡的人,没想到果真栽倒在鸡的手里。他还知道,白玛友珍是属虎的,虎吃鸡,鸡又克兔……倾诉间,管家进来说请来驱鬼的喇嘛了,我说了一些安慰的话便告辞了。”益西涅巴在马背上晃悠悠地讲述着昌旺的不幸,队伍不知不觉地穿过一片茂盛而由青转黄的草地。
“不知道父亲对这事的处理有何异议?”绒巴随口而出的话不知是对涅巴说,还是对草地说。
进入一片水草地,成团成群的水蚊子扑面而来,绒巴不得不腾出一只手来驱赶蚊子,马也不停地挥动尾巴左右摇摆驱散蚊子。这时酷热难当,但头顶很快就飘来一大片乌云,霎时,暴雨般的冰雹泻落下来打在人们的头上、肩上,并反弹着往上跳跃,像溅起的水花,人们将头缩在大衣领里。队伍朝草地边的森林里赶,还未进入森林,冰雹停了,一阵大风又吹散了乌云,顿时晴空万里。“高原的天气跟女人的脸一样说变就变。”绒巴对鲁尼说。
鲁尼用手捡下夹在头发中的冰粒,耸了耸肩,将头一歪做了一个鬼脸,说道:“天才知道。”队伍继续在沉寂的草地上前行,顷刻间太阳将刚洒落在草地上的冰雹化为乌有。霎时,草地低处的水沟很快积满了融冰之水,并流入更低的沼泽和低凹地带。鲁尼想,大概横断山区突然形成的巨大泥石流,与雨水突降和太阳暴晒有密切的联系,但另一个问题吸引着他的好奇心,他问绒巴:“刚才益西涅巴说肩上的生命之灯是怎么回事?”
“难道你们那里的人不知道生命之灯?”绒巴反问,“我们藏族人都知道每个男人的右肩都有一盏生命之灯,灯越亮,证明你的气血就旺盛,鬼魂就不敢接近你,所有的保护神都在保佑你;相反,你将背运而倒霉,不幸将伴着你。”
“那么,女人呢?”
“女人同样有,是在左肩。女的左肩有一尊绿色的度母。”
鲁尼下意识地摸了摸右肩,偷偷地耸了耸肩,将头一歪做了第二次鬼脸。
远处,几顶零零星星的黑帐篷在空旷的地平线上述说着这里的寂寞,马蹄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沼泽地艰难行走着,对面的山几乎没有任何植被,全是堆积的石头。穿行在这片泥泞的乱石间,谁都没有说话,只听到马和骡子的鼻孔发出急促的喘息声,间隙能听见马蹄失足时裂口铜铃发出不规则的响铃声。偶尔看见一块块巨石上刻工非常精细的六字真言格外醒目,颜色虽已褪去,但却透出这片神降大地久远的生命痕迹。
这些石头被尼克上尉率领的探险队称为“会说话的石头”,出发前鲁尼在康定常常听到像尼克这样的探险家们叼着烟斗发出神往的感叹。
尼克这位快要被高原强烈的紫外线烤干的壮年人,脸上干裂的肌肤像缩水的猪肝,黑里透点猩红,但从他那充满欲望的深蓝眼神里闪烁出奋进的光芒。
虽然他已经是第三次被阻挡在去拉萨的途中,但他仍然乐此不疲,充满自信地告诉鲁尼:“年轻人,整整十五年了,我分别从滇藏、康藏、青藏三条线路试图进入拉萨,都未获得成功,但我坚信,我的心脏会在布达拉宫下跳动的,只不过在看见布达拉宫时,它会比平日跳动得更快而已。”
穿过泥泞的沼泽地,队伍在山边干燥的空地上宿营。差巴们最心痛的就是一路劳顿的骡马。在鲁尼的观察中,似乎差巴和骡马才是真正的朋友,他们迅速卸下马鞍和驮骡背上的行装,牲口们浓密的毛下沁出的汗珠顿时变成带酸味的泡沫,他们顾不了给自己松绑腿就开始了分工严密的宿营工作。虽然同行,鲁尼极少看见绒巴和差巴们说话,即使非说不可都是下命令。如果不是与这里的“土皇帝”深度相处,鲁尼不会发现许多令他恶心的事,他觉得这几天总是分心和走神,原本一心一意地采集康东的动物和植物标本,如今却被一种人文的关怀扰乱了他的计划。他质疑绒巴对下民的冷漠,就像他感觉到这沉默不语的大地质疑他们一行的目的一样。“不行,不能分心,还是趁着天黑之前整理笔记吧。”在那本厚厚的记录本里,他记录了上千种青藏高原东缘的动植物标本。
他的这些成果,怎么说也敢同过去以康定为大本营的前辈们的成果一比高下了。
出发前,他读过柯柏写的《金沙江:经中国内地赴藏东到缅甸考察记》,在巴黎自然博物馆看见过法国传教士苏里在康定地区采集的达7000号以上的植物标本,他读过法国人彭法乐出版的《穿越西藏》,读过柔克义发表的《从打箭炉到泽口(湄公河三角洲)》。这些富含成果的书籍,令他产生了对青藏高原发疯般的向往,他清楚地记得,出版《在藏东》的法国藏学家巴考拍着他的肩说:“去吧,小子,在那里,牙缝里塞住的肉末都是财富!”
每当他用手去翻那一页页用生命和智慧凝结的成果时,旅途的艰辛、盗匪的猖獗和语言的障碍,全被将要填补大不列颠全书空白的一种快感所替代。这是他用对事业的热爱和随时丧命的勇气去领略散发着巨大魅力的藏地后所获得的巨大回报。他喜欢横断山万仞千峰、沟壑纵横的野性之美,喜欢蓬头垢面的差巴,他们身上保留的人类本初的淳朴,洗涤了工业文明所带给他的利益污染。
他曾在工作笔记的附页上记下一段随想:令人作呕的土司制度不过是芳香的酥油茶碗里的一只苍蝇,终究要被遗弃,像英国的封建领主注定会被遗弃一样。
这个生活在世界高海拔地区的民族,注定演绎着人类生存历史上最动人的故事,他们代表着人类用自己的意志、体能在向生命的极限发出冲击。
就在鲁尼为这些“会说话的石头”感慨之时,恍惚看见远处有人正朝着他们挥手。他通过望远镜发现距他们大约一公里处的山麓的小道上躺着一个人,从挥手人快速挥动的手判断,对方很着急。“和正福,你过去看一下,询问挥手人是否需要帮助。”鲁尼吩咐。
“是。”纳西人像山猫一样朝挥手人奔去。与此同时,绒巴也拿着望远镜在望。“鲁尼先生,你的助手快要跑到阿觉(朝圣者)那里了。”他说。
“你能肯定那是朝圣者吗?”鲁尼问。“绝对是。”绒巴的语气非常肯定,说话时嘴里含着一根干草茎在齿间转动着。
过了一会儿,和正福同那些人就把躺在地上的人用木棒捆扎的担架抬了过来。
人们迅速地围了上去,和正福气喘吁吁地说:“这个老人发烧已经两天了,刚才开始四肢抽搐,口吐白沫,翻白眼,两天来滴水未进。”鲁尼随即从急救包里取出一支镇静剂为老者注射,一刻钟后,老人不再抽搐,四个蓬头垢面的男人无助的眼神中充满了对这群人的感激。一个岁数大一点的中年男人弓着腰,双手竖起拇指不停地对鲁尼说:“卡作(谢谢),卡作。”鲁尼惊奇地发现这个连声致谢的男人黝黑的额头上有一个圆得发绿凸起的肉茧,肉茧占了额头大约四分之一的面积,这给鲁尼带来极大的好奇,鲁尼指着他的额头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磕长头的时候磕起的,时间长了就成这个样子了。”长肉茧的人回答说。
“我的天,没有数十年的积累不可能有这么大的肉茧。”鲁尼指着自己的额头又问他,“这个肉茧有多长的时间了?”
“二十七年。”中年男人回答。
“哦,上帝。”鲁尼又问,“今晚你们也在这里宿营吗?”
中年男人点点头。
“他们是去拉萨的朝圣者,给他们一些糌粑和茶叶。”鲁尼听见绒巴嘴里发出啧啧啧的慈悲声,并吩咐手下,同时为朝圣者祝福说:“菩萨会保佑你们的。”
朝圣者接受布施后连声道谢,抬着老人离开了。其中一个中年人抖了抖胸前牛皮围裙上的尘土,双手套在像木屐一样的木板手套里,继续了他三步一磕的伟大之旅。
鲁尼用照相机记下了这一场景,还将这些照片取名为《信仰的力量》。突然间,一幅他在历史教科书上看见的犹太人大迁徙的油画在脑中浮现,其悲壮的场面犹如他们从画中走来一样,正好重叠在眼前朝圣者的身上。
晚餐后,头上的乌云压得很低,凝固的空气犹如鲁尼的心情一样沉闷而压抑。他的心仍被五位朝圣者牵挂着,这是一种没有友情、亲情、爱情的牵挂,是处于一个特定的环境中,人对同类命运相关的思考和好奇。他望了望远处黑暗中的一堆篝火,产生一种想同朝圣者交谈的欲望,于是他带了一些药片,叫上和正福朝篝火方向走去。
对鲁尼的到来,朝圣者目光友善但没有任何表示,他们正瞪大眼睛看着这位造访者要做什么。“尼撒得(晚上好)。”“尼撒得。”相互打过招呼后,鲁尼就不请自便地盘腿同他们一样坐在篝火边。朝圣者都赤着脚,火堆旁烤着他们的康靴,每个人的面前都摆放了一个喝茶的木碗,碗边还残留着一些糌粑糊,他们刚用过餐。老人蜷缩在老羊皮袄里,眼睛安详而警惕地看着鲁尼,嘴里传出微弱的六字真言。鲁尼送给中年人一些药片,然后掏出一页小纸片在上面画了一个太阳、月亮、一半太阳一半月亮的三个图形,告诉他,这三个图形分别代表早上、晚上和中午,药片分三次服下。篝火苗在凝固的空气中艰难地向上蹿,接过药片的老大仍然连声致谢“卡作,卡作”。他好奇地看了看这些药片,然后右手伸进藏袍的襁褓里掏出一个小口袋,把药装好放了回去,和善地看着鲁尼,等待他说些什么。
朝圣者中一个年纪大约十五岁的少年光着右臂将两个木碗在烧茶的锅里舀了些茶水涮了涮倒掉后,手拿着碗倒扣着在火苗上顺时针地绕了三圈以示对来客的尊重,然后舀上茶水双手递给鲁尼和他的助手。鲁尼接过茶碗连声致谢,“哦呀,卡作。”由于他的致谢前面加了朝圣者熟悉的“哦呀”而赢得了他们的好感,他们的目光更友善了,语言的相通增加了亲切感。
“你们是一家人吗?”鲁尼打破了沉闷。
“哦呀,我是老大,他是老二、老三、我的儿子,躺着的是我的阿爸。”额头上有圆形肉茧的老大平静地向鲁尼介绍,右手握着的小转经筒争分夺秒地转动不停。
“你额头上的肉茧表示你一定去过拉萨了。”鲁尼又问。
“没有,要是去了就功德圆满了。”他回答说,“在我们住的地方有一个寺庙,我们都叫它‘小布达拉宫’,很多因病或别的原因去不了拉萨的藏族人,只要朝了小布达拉宫就等于去了拉萨。”他同鲁尼聊上了。
“怎么叫等于去了拉萨呢?”
“原因是,在寺庙里同样有一尊从尼泊尔迎请的佛祖释迦牟尼的十二岁等身像,具备同样的法力。我二十七年前就围着这个寺庙磕长头,额头上这个你说的肉茧就是佛赐给我的绿松石。”说完他自豪地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额头。这番解释使鲁尼的脸微微有些发烫,特别是朝圣者对肉茧的美好解释令他自惭形秽,这是信仰者无怨无悔的见证。鲁尼感悟,地球上自然条件最严酷的青藏高原,人一旦失去信仰,生命用什么去支撑?他不解地问:“如果就如你说的,你的家乡犹如‘小布达拉宫’,那么不去拉萨也功德圆满了?”他觉得中年人的解释有些自相矛盾。
“我认为还是有区别的,去圣城拉萨是我父亲终生的愿望,如今我们变卖了家里所有的财产,就是要陪父亲去拉萨,了却我们终生的心愿。”
“你们卖了财产上路,那家里的女人和孩子如何生活?”鲁尼问到这里,朝圣者停顿了片刻,似乎有难言之隐,但很快回答了他:“我们的母亲很早就去世了,去年我们那里遭受了几十年没有过的大雪灾,牲畜因为吃不到牧草死掉了,我妻子也病死了。”
“那么家里就没有留下其他人了吗?老二、老三的女人呢?”
“亡妻是我们三兄弟共同的妻子。”
“是吗?”他怕听错了,反问道。此刻他惊呆了,半天无语,只看见朝圣者平静的脸和真诚的眼睛,正做出耐心的表情等待他的下一个提问。
鲁尼原本想说些安慰的话来劝劝朝圣者,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这是多余的,他不能用自己的生死观去衡量另一个民族的生死观,“那你们就这样上路了,朝完圣后的日子怎么过呢?”
“我们藏族人一辈子的目标就是去拉萨朝圣,至于朝圣完后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朝圣者的回答犹如一道闸门巧妙地结束了谈话,除了燃得正旺的篝火不停地燃烧着朝圣者的决心,空旷的夜空了无声息,鲁尼便知趣地起身告辞。
回营地的路上,鲁尼觉得一种白人的优越感正在动摇,他认为自己以一个失败者的姿态结束了所谓“用文明去开化提升亚文明”的对话,这是他踏上青藏高原两年多来最深刻的一次体验,像佛祖在菩提树下的顿悟。朝圣者面对他的好奇,用最真诚和富含生命的密码消解了他的自以为是,他们对信仰的追求是何等的执着,那种不问便不答的沉默,昭示着他们对生与死的坦然和从容。
其实,一个人生在何处、生于何时是娘胎中就决定了的,是无法选择和预演的,自己唯一要做的就是无悔地热爱自己的降生地。护营的獒犬传来狂吠声,这叫声在目前的语境和氛围里有了新解,它似乎在告诉鲁尼:富人的精神家园有时是如此苍白和可悲,他们到底想守着什么呢?财富还是生命?他摇摇头,淡淡一笑,钻进了帐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