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大爱悲梦
时光带着空前动乱的中国一路跌跌撞撞走到民国二十年。然而,风水却意外地在这个形如“火”字的边地之城——康定,树立起了全国三大商埠之一的品牌。空前的繁华伴随着康定的河水声、地震的垮塌声、火灾中的尖叫声,共同构织了这个城镇的喜悦、恐惧和噩梦,深深地根植着某种心灵上的疼痛和欢乐,铺就了一层又一层不同文化的底色,为生存、为事业、为信仰的三股力量共同守护着这个生存和死亡仅一步之遥的城镇。
大自然无意间将康定的形貌写意成“火”字形。这为整日拿着罗盘、八卦、太极旗奔波浪迹江湖的风水先生找到了“火”城的解释。从他们的口中将自然环境的无意造就解释为天煞,因此,大风、大火、大水、大地震在康定人的记忆里留下太多的恐怖和失落。但以忍耐和从容为信念的康定人却在天煞中无畏前进。
在这座城镇的记忆里,康定是大火烧出来的,从河东东门向南门延伸的紫气街、风窝街、中桥街、两叉街、大石包街、将军桥街、祥云街,河西的营盘街、诸葛街、兴隆街、茶店街、陕西街、贡加市街、明正街、光明路的“庙街”一体的房屋,基本上是在大火中重生的,各街口为灭火而准备的太平水缸就是康定人防火的见证;康定是大水冲出来的,乾隆四十一年,跑马山五色海发水,地处南门公主桥市中心的康定城由南向北移迁;康定是大风吹出来的,当年过花甲的云登鼓起腮帮去吹门廊上的灰尘时,那油腻厚实的尘土纹丝不动地告诉他,这些板结的尘土比他的年龄要大四五倍。
“树大招风”贯穿了云登的生活,云登认为葬送土司制度的丧门星赵尔丰不分青红皂白地摧毁了自己的宏伟构想,构想随历史的浮尘在风的吹刮下变得七零八落,辉煌随风而去。失落、无奈像阑尾一样生长在他的体内。
如今二十年过去了,经历了阵痛、无奈并顺应了这些角色转换的云登老爷,思想挣扎在被风迎来送往的一个个现实过程中——风迎来了功勋赫赫的山东人赵尔丰,而清廷的灭亡又吹走了赵尔丰;风吹来了民国政府,但袁世凯在英国人面前的卑躬屈膝又把壮志未酬的尹昌衡吹走了。接下来走马灯似的更换川边镇守使,带来康巴的大动荡,镇守使湖北人张毅驭下无方,镇守使四川涪陵人人称“刘马棒”的刘锐恒昏庸贪婪,由讨袁护国军总司令蔡锷任命的镇守使云南人殷承献也好景不长。尔后,无头无脑的风竟然把汉地军阀的混战也吹到了这片与混战风马牛不相及的土地上。总之,在康定这片多情多难的土地上,风吹来了英雄,吹走过小丑,吹来了智者,吹走过白痴,而浮尘过后这片广阔的大地依旧广阔。
历史带着疑问看着云登,云登带着疑问看着历史,最让他揪心撕肺的是,历史的巨变无情地粉碎了他二十年前想超越德格土司的那个梦想,他宁愿康定的风吹走他的全部记忆,也希望菩萨保全他塑造巴宫的幻想。
二十年后的新春佳节,藏历新年的晚餐上,云登带着康定笑纳风的胸襟,终于让三女婿刘康生携妻儿踏入云府。餐桌上无意间的一番话帮助他找到了实现二十年前的梦想的方法。
回到家乡随即脱掉西装穿上绸缎长袍外套、团花马褂的女婿,用筷子夹了一片沾上白糖的酸奶饼送进嘴里,边嚼边对丈母娘说:“嗯,好吃。去年在英国参加万国博览会时,我和索朗旺姆也吃到了类似家乡的奶饼。”全家人兴致勃然地听他大谈遥远国度的新鲜事。
席间,云登显然对女婿的夸夸其谈失去了兴趣,多吉顿珠一如既往地对稀奇古怪的事乐此不疲地倾听或提问,云登无意中问了女婿一句:“万国博览会是什么意思?”
三女婿告诉他:“万国博览会就是全世界的国家带上本国的商品,集中在一起展览,是各国的商人根据不同的需要同他国的商人进行交易的场所。”
“哦,原来是这个意思,有点像我们这里的庙会或赛马会上的物品交换。”云登似乎听懂了大意,并按自己的理解说道,“嗯,英国人挺会做生意的,把各国的物品集中起来交易。”
听到岳丈的这番理解,三女婿不时地点头附和,接话说:“英国人建的大英博物馆,那才有气势,将中国、印度、埃及、伊拉克、柬埔寨、印加、玛雅这些具有千年文明的古国的宝贝收罗集中在那里永久收藏,供世界各国的人们参观,那规模,那气派……”
不等三女婿把话说完,云登在桌子上砰地一巴掌,说:“嗯,博物,博物,就是很多很多的意思,对,就叫康巴宗教博物馆。”顿时,云登的失常举动让所有人为之纳闷和吃惊。
伴随那砰的一击,桌上的杯盘碗碟地震一样剧烈抖动,夫人第一次发现丈夫的太阳穴处出现了几条鼓涨的青筋,像蛔虫一样偷吸着他的精华,她不禁打了一个寒战;绒巴还没有喂进嘴里的牛肉掉在地上;顿珠担心地看了看妹夫带回的煤气灯有没有受到惊吓,他对这一新奇的东西情有独钟,正望着这一神奇发呆;三女婿更是感到莫名其妙,以为自己哪句话得罪了岳父,偷眼看看旺姆的反应,想从她的表情上找到答案;十年前在德格出家的罗布更是心存疑虑,心想:“自己难得回家,一回来就遭到爷爷如此礼遇,难道真的如母亲说的那样,爷爷莫名其妙地恨他?”
年夜饭祥和的气氛被一家之主突如其来的叫喊和击拍冲淡了,全家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位最受人尊敬的长辈,脸上无一不挂满疑惑,气氛静得同桌上的菜肴一样,安宁而无奈。
“哈哈哈,我找这个称呼二十年了,还是见多识广的女婿帮我找到了这一准确的称呼。”云登端起酒杯兴奋地叫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来,连干三杯。”
听了云登释怀的解释,全家人紧张的表情才得以松弛下来,老土司的举动,以及对心中耿耿于怀的未尽之事的执着感染了饭桌上的所有人。
云登醉眼蒙眬的反常举动令夫人大为不安,心想:“菩萨保佑,老头子已有二十年没有拍桌子大吼了,说不定今晚要吹大风。”她斜起眼睛瞧了瞧突然喜形于色的丈夫。四十年前她刚刚嫁到康定来时,丈夫第一眼看见花容月貌的她就是刚才那种神情,“莫非他的那个什么博物馆跟我二十出头时的容貌一样重要?而且重要得令他迷恋了几十年,而我,他不就只迷恋了十来年吗?当我为他生下第九个孩子后,他就不再同我睡在一起了。”
老夫人的思绪离开了餐桌,开始猜想那个让老头子喜形于色的博物馆是一个啥子东西。最令老夫人伤感的是,结婚的头十年,云登几乎每年都要让她怀上孩子,没有歇气的机会。婆婆是一个疼爱儿子、对媳妇特别挑剔的女人,对她的要求几乎到了苛刻的地步。土司家族的礼仪和规矩是如此纷繁和复杂,首先要求她在举止上端庄大方,坐要并腿直腰,双手抱拳放在膝盖中间;笑要不露齿,不许大声说话,高兴时不许放声大笑,走路要像猫一样不发出响声;作为土司家的媳妇,在节庆之日的场面上,那绝对是令人羡慕不已的,穿金戴银算是小事,汉地的绫罗绸缎,印度的香水粉黛,法国的羚羊皮披肩,新疆的和田碧玉,西藏山南的玛瑙,海南的珊瑚,云南中甸的蜜蜡,这些东南西北汇聚在一起的宝贝让所有的官太太、富商的艳妻们望眼欲穿,垂涎三尺,但谁又知道,格央宗在平日的生活却与用人的日子相差无几。
记得在怀上二女儿德珍三个月时,她特别想吃花红(水果名),就叫云登回家时买回来。待云登买回花红时,婆婆突然叫云登去她屋里一趟。云登在母亲面前是唯命是从,只要母亲叫他,他可以放下手中任何事情。母亲这一叫喊,他急忙将花红兜在襁褓里,陪着母亲聊了三四个钟头,等回到她身边时,花红已被他的体温烤得软绵绵的了。
令格央宗夫人难忘的是,云府经常宴请南来北往的官僚富商。土司家的厨子姓卢,做得一手美味的中餐、藏餐和西餐,他炸的鲜花饼让格央宗一想到就腮帮发酸,清口水在嘴里打滚。但媳妇是上不了餐桌的,云登心疼自己的妻子,就教了她一个高招,对她说:“卢厨师平日喜欢抽两口鸦片,你拿些去收买卢师傅,今后有什么好吃的,卢师傅保准你在厨房里就能第一个吃到。”这一招果然有效,后来只要公公宴请客人,她就第一个尝到鲜花饼等一大堆可口的美食。可见丈夫还是疼爱她的。老夫人的思绪离开餐桌在短暂的回顾中游荡。
“哎呀,来来来,康儿,给我斟满,也给你自己斟满,我们痛痛快快地喝下这一杯。”兴奋到极点的云登想借酒力来庆祝自己多年未绝的伟大梦想。三女婿起身拿起桌上的泸州大曲,恭恭敬敬地走到岳父身边替他满上了扑鼻醇香的酒,然后端起酒杯,“祝岳父大人身体健康,扎西德勒!”他心存感激地望了望岳父,一饮而尽。烈酒沿着喉管火辣辣地流进胃里,同时也流进了云登郁闷在心里的梦想,他找到了可以倾诉的知己——这位过去走不进他心里的外族女婿。如果不是看见三女儿红光满面地牵着可爱的孙儿孙女回家,他和夫人死都不愿承认这门亲事。但近二十年的风云变幻,家族的辉煌走进了记忆。
令云登反思对康定以及周围外族人的认识,是在使他触目惊心的前年和上前年。失去了粮饷保障的边军在康定野蛮哄抢,云登在窗缝里第一眼就看见,下桥街拐角处烟草行的掌柜王守信被兵匪撑在货柜前搜身。德信烟草行是康藏最大的鼻烟店铺,他的曾祖父从云南鹤庆移居康定,靠贩云土兼营鹤庆火腿、白族的大麦酒、下关的泡茶、药品和烟丝而发迹。匪徒在王掌柜身上没有搜出多少银两,就砸烂了他的店铺,王掌柜拼命反抗时惨遭杀害。云登的视线沿折多河两岸的茶店街、老陕街、下桥街移动,满眼是兵匪砸开的一家家商铺。霎时,商铺里传出女人凄厉的号叫,孩子们哭啼不止,店主们为保卫财产被打残或打死,穷凶极恶的兵匪大包小包背着提着劫来之财,上百家写有吉庆、贸源、德财、盛昌、广惠等招牌的店铺在肆无忌惮的兵匪脚下呻吟,全城家家关门闭户地在凄风苦雨中叹息。信佛的在祈求菩萨的保佑,信天主的在请求圣母诅咒兵匪的浩劫,信真主安拉的在企盼灾难快点结束……
那夜,风带着全城老少的怨气和企盼在这片神灵管辖的世界呻吟、回荡。
匪连长站在云府大门外大嚷大叫说:“云登大人,今日失礼了,俗话说‘背不完的汉源县,填不满的打箭炉’,为了保卫这个填不满的风水地,兄弟们已经三个月没有领到军饷了,只好向你们借钱回家了,出点血吧!大人!”声音里充满了苦苦的哀求,这是饿狼的哀号,这声音让全城居民谁也无法入睡,就连平日四处游荡的野狗听见这哀号也吓得毛都竖了起来。
悲悲戚戚的风在空无一人的街上刮了一夜,感到空前窝囊的云登睁着眼在床上躺了一夜,迷糊中隐约听见的声音来到床边,这是老涅巴的声音,他对云登耳语了几句。“真的吗?”云登问。涅巴点点头。
涅巴跟在云登身后走到汉白玉的护栏边时看见院里站满了人,云登一眼就认出他们是做边茶生意的茶帮,做黄金麝香生意的金香帮,做绸缎布匹生意的府货帮、邛布帮,做药材、毛皮、鸦片、杂货生意的云南帮、成都帮、重庆帮,做粮食、油面生意的干菜帮、汉源帮,做烟草生意的草烟帮,做牛皮生意的红皮帮,做银钱调换的银钱帮,做纸张瓷器生意的纸瓷帮,还有清真寺、天主堂的代表……
陕西会馆的会长程玉林神情倦怠地走上台阶,一阵咳嗽后用充满期待的语气说:“云登大人,我们这些来自天南地北的人,数百年来在康定扎下了根,凭自己的能耐使康定繁华起来,各族人等数百年间相安无事,大家同呼吸共命运。眼下,全城遭受如此劫难,大人,你要站出来为我们做主啊!为康定做主啊!”
会长的话音刚落,所有人都异口同声地齐喊:“大人,为我们做主啊!为康定做主啊!”
望着一双双企盼的眼睛,云登大有众望所归之感,没落土司权力的欲望再一次得到空前的满足。此刻,他感到自己的身子激动得微微有些战栗,他心存感激地注视着众人,但脸上丝毫没有表现出喜形于色的表情,反而做出一副不怒自威的神情。
过去他总认为这些外来人凭借满族人和汉族人的势力抢占了他的地盘,与自己属下的锅庄抢生意,他从骨子里排斥这些人以及他们的信仰和习俗。眼下,共同的磨难让他感到命运在生死与共时超越了一切差异,顿时,主人翁的意识在心里滋生,厅堂中央那幅百鸟朝凤的画面展现在他的脑海里,并提醒着他仍然是权力的中心。
“行!”云登掷地有声地答应了全城人的请求。这之后,人们自发地出钱出力,成立临时的自卫队。当人们推举云登为队长的那一刻,他深深地意识到,平日这些与他素不往来的人们,在困难时期,却唇齿相依地拧在了一起。突如其来的抢劫事件改变了他对外来人的肤浅理解,当生存的底线摆着让你去死的时候,你首先想到的是顽强地活下来。这时,什么藏族、汉族、回族这抽象的赋予人的符号像是悬浮在半空,而人却牢牢地站在大地上,共同组成了一道保卫家园的生命之墙,各族人的空前团结令他感动不已。他不得不承认:“康定的确是一片大爱之地。”
当自卫队的身影出现在康定大街小巷的时候,一声婴儿的哭啼打破了死一般的沉寂,于是康定又恢复了往日的喧闹,重新响起了叫卖声以及倒马桶和晒衣服的女人们的闲谈声。
十四年前,三女儿为了爱情不顾父母的绳捆索绑冒死和刘康生私奔,唯一的嫁妆就是她唱到日本、英国、法国的那首家乡的著名情歌,《跑马溜溜的山上》。几乎在每次聚会上,无论中国人还是外国人,他们都要提议刘康生和他的藏族妻子演唱这首脍炙人口的情歌。后来,康定情歌成为他们和朋友聚会时的主打菜。
十四年后,当他们再次回到故乡时,父母为了表达对女儿的一番浓情,特地打开了当年为她准备的嫁给色达瓦须部落头人儿子的箱子。三大箱子的绫罗绸缎,至今还完好无损地连同父母的爱放在一起,让她泪如泉涌,只是浓浓的樟脑味让旺姆有些不适。她十四年前的举动,在一个显赫一世的高贵的藏族土司家族眼里,那是非常大逆不道的,是难以向外人启齿的。好在十四年后,刘康生在四川著名军阀刘军长卫队的亲自护送下,携妻儿来拜望岳父岳母大人,重新修好了因私奔撕开的情感裂口。特别是云登和格央宗看见一双可爱的孙儿孙女,郁闷在胸中和肠胃里的怨气犹如一串响亮的屁,已荡然无存。民国的新生活、新运动的理念,在风的吹送下,越山渡水依稀送入土司的耳里,他们终于承认了这门婚事。
在与女婿的交谈中,云登认为女婿就是他目前最想阅读的一本书,新鲜而有趣,刘康生的出现为他的思想和视觉拓展了新的角度。不知不觉中,两瓶泸州大曲空了。女婿谈到了清王朝的覆灭,自然论及土司制度的覆灭,他说:“土司制度是装在清王朝口袋中的一颗石子,口袋都破了,石子也就无处可藏了。”
他谈到民国的建立,谈到一个新兴的代表民主、民权、民生的政府在世界的崛起,正从中国的军阀割据和军阀混战中寻找出路……一大通令岳父听起来新鲜而费解的话,就连刘康生都感到有些对牛弹琴,他只好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了句与刚才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唉,中国太大了。”
“来康定的人都说,中国太大了,中国到底有多大?我去过一次重庆,去成都就走了十五天,从成都到重庆走了七天,一共走了二十天,走完中国需要多少天?”
女婿听见威震一方的岳父提出了跟自己五岁的儿子强强一样的问题,看见岳父好奇专注的表情,他充满悲悯地笑了。但这种笑是绝对不能出声的,他心里笑骂道:“呸,可怜的土皇帝,傻岳父。”他理了理团花马褂的硬领,晃了晃因硬领引起的不适,继续说:“嗯,我这样来给你形容吧!假如你现在在成都,向西走到拉萨,向西北走到新疆,向北走到蒙古,向东北走到黑龙江,向东走到上海,向东南走到海南,加起来的话,要走三年或四年。”
“这样才把中国走完?”土司惊讶了,鼓起眼张着嘴半天没有合拢,像吓唬孩子的门神。
“呵呵,这还是保守的估计,”女婿说,“等我回去后,替你买一张中国地图寄回来,那时候你就会知道康定在什么位置,中国到底有多大。”
“那么,那些法国人、英国人来我们这里要走多长时间,你们不是去过英国吗?”
“从英国乘船来中国要走一个半月,再到康定要走一个月,等以后有机会了,我们邀请岳父岳母去逛逛。”
“算了,太远了,我才不愿意当驮脚娃哩!”云登挥了挥手。品着酒同女婿交谈,听那些新鲜而不着边际的开心话,但最令云登感兴趣的还是“康巴博物馆”。
女婿得知岳父大人有这一宏愿后,对岳父立即另眼相看了,认为“土司毕竟是土司,能在这方水土统治几百年,有他深厚的土壤和底蕴”。刘康生当即表示愿从两个渠道帮助岳父实现这一目标,一是联系他在欧洲对藏学感兴趣的朋友和学者,拟建一个总体的方案;二是借助民国政府,在资金上给予一些支持。
云登听到外国有藏学专家时,疑惑地问女婿:“能说几句藏话的外国人懂喇嘛寺?”
刘康生笑了,笑中带着无奈的遗憾,说道:“不光懂寺庙,许多关于康巴的书,都是他们写的。”刘康生反问了岳父一句,“我在国外都吃惊,洋人为什么如痴如狂地向往这里?”
“说明我们这里有许多他们那里没有的东西。”土司涨红着脸肯定地回答。
“在我看来,我们这里生长的牦牛也许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另外还有虫草和青稞是独一无二的,其他……我想不起来了。”见多识广的女婿一一列举藏地在世界上的独特东西。这位留日学机械工程的学者,毕业后就在民国政府的交通部供职,后来受委派专门在英、法、德等国洽谈工业机械进口事宜,对于他的妻子而言,刘康生是一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人。
“还有就是我们独一无二的藏传佛教。”很少说话的降央钦批首次插话补充了一句。全家人此刻把目光都集中到这位受人尊敬的喇嘛身上。
“对对对。”大家附和着这位刚刚获得格西学位的大喇嘛的话,在大哥绒巴眼里,钦批是一个可以移动的神龛。这位出家二十五年的活佛,在绛红色圣夯(袈裟)的包裹下,虽说平日难得同家人在一起,但逢藏历新年,特别是在母亲再三的邀请下,还是高高兴兴地回到家里同亲人们欢聚一堂。他因整日埋头读经研习,白皙而缺晒阳光的皮肤渗透出高僧特有的气息,那种经卷中带来的清秀斯文,在云登和刘康生的眼里是如此儒雅而吸引人。那颗大大的头颅随着渐渐发胖的身体装满了佛经的智慧,佛占据了他生命的全部。他在餐桌上几乎没有动筷子吃那些丰盛的菜品,只是喝加了奶的清茶,吃糌粑团子。他从小就喜欢把一大坨糌粑团子捏在手中,然后再分成若干个小丸子,一丸一丸地放进嘴里,那圆圆的丸子在舌头的驱赶下,在嘴里从左边滚到右边,从右边滚到左边,那种滚动的快感四十年来一直保持着并成为一种习惯。他对阿爸刚才说的“康巴博物馆”非常感兴趣。
老夫人听见自己的喇嘛儿子说了一通与佛教有关的语言,她虽似懂非懂,却非常高兴。对于佛,除无时无刻不在咏诵“唵嘛呢叭咪吽”外,那就是发自全身心地热爱。每当在杜吉扎寺晒出莲花生大师的巨幅唐卡时,伴随着寺庙的乐器和躬身膜拜的人群,老太太会不知不觉地激动得流泪,她把这一感觉告诉云登时,丈夫说:“这就是神的力量啊。”
老夫人从短暂的回忆中回到现实时,她便听见降央钦批提高嗓门在说:“康定的确是各种宗教汇集的地方。各种各样的庙、寺、宫、观、祠、院、堂、坛、会数不胜数。”他用手挪了挪披在肩上的绛红色圣夯,然后扳着白皙的手指一一数着。
“说慢些,我的听力跟不上。”云登摇晃着手提醒说。
从摇晃的姿态便知道他喝醉了。“哦呀。”钦批喝了一口茶,然后放慢语速说,“单是藏传佛教的格鲁、宁玛、萨迦、噶举、本波各大教派在炉城就有娜姆寺、金刚寺、安觉寺、萨迦寺、鱼龚寺、多扎寺、俄巴寺,伊斯兰教的清真寺,天主教中国八大教区之一的康定教区的真愿堂、传习所、拉丁修院、修道院、真女院,还办有私立康化小学、公教医院、藏文印刷所,基督教则有康定内地会福音堂和安息会,还办有华西小学……”他念经似的一口气说出了三大宗教在康定的名称,整个餐桌上的老老少少都鸦雀无声,静静地听着大喇嘛大脑袋里装的墨水倒入各自的耳朵。
稍事停顿之后,大喇嘛像是想起了没有说完的话,“对了,还有汉族人大大小小的庙宇就更多了,儒、释、道各家都有。我晓得的就有关帝庙、圣谕庙、文庙、财神庙、城隍庙、水井子龙王庙、河坝龙王庙、秦晋会馆、娘娘庙、将军庙、九连山观音庙、太平山观音庙,以及通元宫、禹王宫、川王宫、三圣祠、魁星阁、观音阁、炉兴寺、万善坛……真是中、外、汉、藏、回等各路神仙都在这里云集。”
耳闻钦批嘴里流出金子般启发性的语言,老土司的脸色因兴奋再借助酒的力量红得发紫,他像接接力棒一样抢话说:“各路神仙,相安无事,甚至菩萨、耶稣、圣母、真主安拉也讲沟通,有的庙中就专门塑有通事(翻译)神像,康定人都知道,诸神之间也需要翻译交流,这大概是康定独一无二的大爱啊。”他再次喝下满杯后提高嗓门说:“大爱无忌啊!”但他心里格外明白,在大爱无忌的口号下,他智慧地保住了云登家族的一席之地。
老夫人觉察到丈夫失常的仪态,心里咯噔了一下,想:“老头子该不会出什么意外吧!菩萨保佑。”但这一闪念很快被她否定了,因为她最高兴的就是家里人谈佛和儿女子孙的事,她喝了一口酥油茶,将嘴里嚼细的鲜花饼一并吞下,然后正襟危坐地默默念起六字真言,神情上却在认真地听家里有成就的男人们说话。
“如果康巴博物馆在阿爸这一代来完成,那将使尊贵的更登席巴·美郎却杰降巴家族像木雅贡嘎神峰上的佛光,啊波波,阿爸,我们全家支持你!”大喇嘛降央钦批的思想之渠,此时像是找到了活水的源头,他那双神采飞扬的瞳仁闪烁出灵光,表示要帮助阿爸完成这个宏愿。他要同阿爸一道把康定这个杂烩一样的商贸重镇,用充满酥油味、牛粪味、茶砖味、菩萨味、神父味、阿訇味、关公味的混合味揉在一起,届时,一个木雅贡嘎见证的在藏汉两地交界的康巴博物馆将在康定诞生。“让全世界都来见证这片土地的大爱和包容。”刘康生补充了一句,举杯说,“干了!”
席间,二十年前投胎于土司家族的孙子,就是那个有十年没有回家过年的罗布,此时,长辈们的谈话还轮不上他插嘴,留给他的是端酒倒茶的分。而今,他正师从于大画师协巴更登那若(画师),他自幼习画的爱好,被十二年前路过于此的更登看中,在画师的带领下,天赋和勤奋使他在十六个弟子中脱颖而出。
对于“情敌”的离开,云登在心里暗自偷乐,在充满笑容的送别中,心却在说:“滚吧,滚得越远越好!”况且,画师这门技艺,在老土司的眼里是一个不太高贵的行当。
去德格的第一年,罗布跟随大师兄美郎多吉学习调研各种颜色,对胶出胶,为师父的画平涂底色;十六岁开始在师父的指导下学习一般的佛教常识、理论,学习《绘画量度经》,以认识佛、神、菩萨的形象与色彩;继而是在涂了面粉的木板上,用竹笔日夜不停地练习勾摹图像的轮廓线条,直练到心、眼、手的协调顺畅,各种佛、神、菩萨、动物、植物的图像烂熟于心。到了十八岁,罗布便能帮助师父做不少辅助性的工作,亲自去拓稿、勾背景线,铺染大色块,因而能多方面得到师父的垂范和指教,面授机宜,更加强了他对藏传佛教绘画艺术从主题到手法的深层次理解和感悟。
年复一年的冬去春来,是菩萨的旨意使罗布有幸得到藏画派著名画师扎西次仁、边果仁玛、呷玛群培的点拨,终于在二十岁的夏天,通过由师父命题,限时单独完成一幅唐卡画的严格考试后,他在协巴更登等画师的一致认同中毕业,从此生活在颜料构成的色彩世界里。
身为孙子辈,罗布缺少更多的谈资,只是饶有兴致地听爷爷、三爸和姑爷的讨论。三爸滔滔不绝的话语,使他领略了旁边这位格西的聪颖才智,但在画师独特的视觉中,他更多的是看见三爸那颗从绛红色圣夯里伸出的头颅。此刻,那颗智慧的头颅恰好放在背后的窗框中,而窗外对面的云府高墙,由石头与石头接缝处的不规则不均匀而形成的以三爸头颅为前景的浮雕画面,特别是那巨大墙体凿空的窗棂上翻飞着的金黄色窗幔,在视觉上组成雪域藏地的生命之色,绛红、白色、金黄、深绿。这些色彩的强烈刺激,使罗布终于情不自禁地发言了,他说要是爷爷的博物馆能够建起的话,就有画不完的壁画在等待着自己来画。
“瞧瞧,我们把云登家族最有后劲的第三代遗忘在角落里了,佛的世界有大量的经典故事就是通过画师来传达的。阿爸,我们家族算是后继有人啊!”降央钦批看着同样披着袈裟的侄子,第一次在家里开起了玩笑,“来,罗布侄儿,我们叔侄俩端起茶碗,以茶代酒了。”
一家人其乐融融有说有笑的样子,就连平日很少说话的三儿子今天都成了“话婆婆”,坐在一旁的土司夫人偷偷地流着高兴的泪。
听到三儿钦批对侄儿的一番称赞,旁边的云登表情却显得过于平静,无意间云登蔑视罗布的眼神同罗布怀疑爷爷的眼神碰在一起,此刻,罗布证实了母亲所言的正确性。
云登的眼神显然是多年前那场噩梦的阴影在作祟,但这二十年来,云登家族并没有像那场噩梦所预言的那样灾难丛生,明摆着这个孙子不是土司梦中的对手。倒是这个孙子在六岁那年,露出了他绘画的天赋。云登清楚地记得,同样是藏历新年的初夜,当卢子建厨师忙活了一天带着倦意退出厨房后,他带着家里的男人来到厨房祭灶神。绒巴端着煨桑的铜火罐,里面放着从亚拉神山采回的柏树枝,敬神的烟雾在祈祷的经声中弥漫了整个厨房。二儿子顿珠端着装有面粉的木盘,就在三儿子降央钦批将一根哈达牢牢地拴在烟窗柱子上后,云登抓了把面粉涂抹在被烟熏黑的墙上,顿时,面粉在黑墙上变成了似云非云、似马非马、似牛非牛的色块。看见这些,六岁的罗布像是被神牵引着来到墙根,惊叫着道:“啊嘛嘛,这是莲花生在彩虹上,他朝云里走去,三爸正跟着他,但三爸的影子不清楚。”
在场的人被罗布自言自语的话语和痴迷的神态震惊了,大家面面相觑,云登躬下身子问道:“那你说三爸的影子为什么不清楚呢?”
“是面粉太少了。”罗布说完后,全然不顾家人的责怪或议论,大胆地抓起面粉,在黑墙他能触摸到的地方涂抹起来。一阵乱涂之后,一个僧人披着袈裟的图像展现了出来,这让全家的男人惊呆了,认为罗布将来一定是一位有前途的画师。当时,云登破例赏了他一块银质的小呷乌盒,至今罗布脖子上还挂着爷爷赐予的呷乌盒。后来整个云府的青石板上和罗布伸手能触摸到的白墙上,木板的墙壁上,都有他用黑木炭画的各种动物、人、天、地、太阳的图画。时隔多年后,罗布在云府的墙角撒尿时,还看见那些自己十二岁时画的月亮和太阳对山歌、狗和猫交配的线条残缺而模糊不清的炭笔画。
醉得无法站立的老土司在儿孙们的簇拥下由孙子罗布亲自背到睡屋里,但即便再醉,他仍能从“情敌”的脊背处嗅出当年在大石板情杀的血腥味,那浓稠的味道刺鼻而入,空前的恶心使他呕吐了,他大口大口地呕吐着,直到快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时,他昏睡过去。
云登醒来时,神龛旁边的自鸣钟响了两下,看见全家老小都在睡屋里守候着,他第一次略带内疚地说:“的确喝多了,不早了,凌晨两点了,都去睡吧。”
“阿爸,没事吧?”绒巴俯下身子问。
“没事,没事,大家都去睡吧。”云登叮嘱众人去休息,待众人退去后,他看着天花板,心里却异常兴奋,心想:“康巴博物馆的命名使他找到了灵魂的表述,整整二十年了啊。俗话说得好啊,‘你欠老天的,老天会一分不差地拿走;而老天欠你的,也会一分不差地还给你’,康巴博物馆就是老天二十年后还给我的最好礼物。”
夜空里不时炸响庆祝新年的鞭炮声,不知何时,杂居的康定人都欣喜地接受了汉族人带来的庆祝新年、祈福风调雨顺、驱鬼避邪的方式,也不知何时鞭炮在新年之际走进了家家户户。云府的院子里也不例外,孩子们对点燃引线就会爆裂发声的神奇之物既爱又怕。
装睡的云登清晰地回忆着餐桌上的话题,他反复问自己:“活到六十多岁了,这辈子我到底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自己只是延续了祖辈的荣耀,说白了就是吃的祖宗饭啊,是蝜蝂者啊,虽然这话有些贬低自己的家族。”
云登记得父亲在去世前三个月,就秘招他最信得过的老涅巴龙登斯朗,他让龙登斯朗用竹笔在黄绸上写下遗嘱,然后用一个獐子皮做成的小口袋装上,小口袋的合缝处是用獐子皮做成的细绳系紧的。在请来银楼最好的银匠用火将铅融化后,将獐子细皮绳的接头处浇铸上铅块,上面刻有父亲的印章。龙登斯朗告诉幼小的云登,有地位的喇嘛活佛、土司都有用这种方式传世后人的习惯,只不过康南用羊羔皮,康东、康北用獐子皮,但系紧口袋的绳必须是獐子的皮。
后来云登问过大管家为什么要用獐子皮做的绳才行,老管家摇摇头对他说:“我也不知道,祖宗就是这样做的,口袋里装的东西也不同,有的是遗嘱,有的是宝物。”
在父亲去世的那一天,柔滑的獐子皮口袋当着家族的众人被打开了,格勒活佛见证了大管家的宣读,延展开的黄绸绢上明确写着云登格龙是土司继承者。
现在,深感一事无成的云登开始隐隐作痛地准备为后人留遗嘱了。
想到这憾事,他觉得浑身上下的怨气鼓胀得像吹胀的尿泡要炸裂一样。萌发修博物馆之念的这二十年间,走马灯似的变幻的康巴政局搅碎了云登格龙的梦。他对着黑夜愤然骂道:“该死的赵尔丰,该死的汉族人们的军阀混战,狗咬狗的争斗,让我的梦变成了康定变幻莫测的风。”正在打盹的老用人娜雍的接班人——娜雍的侄女被骂声惊醒,正想问老爷有什么吩咐,却又没有声音了,她确信老爷在说梦话后就睁着眼躺下了。
此时,云登倍加怀念十年前去世的黄格根,这位还不到花甲之年就在战乱中冤死的至交。当时调驻康定的边军营长“傅歪嘴”穷凶极恶地组织全营士兵索饷哗变时,康定这个流金淌银的商贸重镇遭到了空前的血洗。哗变的士兵用枪托砸开了川边财政分厅的银库,将库中的现金钞票劫掠一空后,来到隔壁黄格根儿子开的银匠铺。当时,黄老的儿子去云南收银子,只有黄老一人在家替他照看店铺,劫匪们没有抢到他们所希望的银子,于是将银匠的工具全部砸坏,愤然中黄老捂着胸骂劫匪是畜生。其中一个匪兵误认为他捂着的怀里藏有钱财便撒手来抢,黄老死活不松手,反而用前额撞掉了那个匪兵的门牙,丧心病狂的匪兵一手捂住流血的嘴,一手扣响了扳机,黄老应声倒在血泊里。匪兵从他怀里掏出一摞带血的纸张,打开一看是类似于宫殿的藏房画,便丢在地上骂骂咧咧地带领劫匪走了。
那一摞带血带枪眼的草图,就是黄老为云登设计的博物馆的雏形。还有当初他应邀修建康定天主教真元堂的心得体会。那座气势恢宏坐落在康定城中心的真元堂是西南天主教堂中最大的一座,完全仿造中世纪哥特式建筑修建,苍穹般的大圆顶礼拜堂,高耸的塔尖下部,吊着大小不同、音色各异的从巴黎运来的大钟。每逢信众做弥撒,钟声一响,全城都能听见。住康的法朗林主教对包括黄格根在内的中国工匠的精湛手艺大加赞赏,拍着黄格根的肩说:“中国工匠的手艺了不起!太伟大了。”
真元堂的建成着实洗了一把云登的眼球,值得庆幸的是黄格根的参与在工程费用的预算、材料的选用、建筑的设计上都为云登提供了强有力的技术保障。遗憾的是,康定这个表面上是商贸中心的重镇,因其地理位置的重要决定了它与政治的牵连。知天命的云登在政局动荡的二十年磨难经历中,清楚而无奈地认识到天威难测的法理:“如果没有这二十年的动荡,没有黄格根的去世,我的巴宫已经破土动工了……”
云登躺在床上追忆逝去的历史,时光的长廊里,六十五年的经历大多模糊不清,唯有智慧与友情占据着长廊的显著位置。
相互智慧的妥协赢得的相安无事,对经历世事沧桑的老土司而言是一个奢侈而难及的天堂,他开始羡慕甚至忌妒修建德格巴宫的德格第四十二代土司登巴泽仁。天时、地利、人和对于做成一件大事是缺一不可的,云登自叹弗如,因为两件事终生困扰着他,一是情敌投胎为他的孙子,并扬言要做土司接班人,虽然自己想方设法让他远离,但还是令他终生不安;一是自己的家族身处藏汉的交汇地,自己的每一件事都要看朝廷的脸色,同时要兼顾西藏地方政府的脸色。更要命的是英国、法国教会势力的插手,使他恼怒但又无能为力。他同康定知县发生矛盾时,这些洋人大大咧咧地做了调停人,最后自己周边的土地被洋人低价买去修了公馆、庙堂、修道院,这些锐不可当的力量不得不使他绞尽脑汁用最智慧的办法来维持家族的一席之地,他苦苦地挣扎着。
年夜饭时他在同家人的交谈中意外地找到了希望,希望中他隐隐约约地看见黄格根笑眯眯地从他眼前晃过;看见三儿子钦批邀请了五大教派的活佛,还有清真寺的阿訇、天主堂的主教也纷纷前来向他祝贺;看见三女婿刘康生赶着长长的驮队,那些骡马的背上驮着的全部是银砖;看见孙子松吉罗布带着德格噶玛噶则新画派的师父、师兄们来了。
“不行,我得抽出一个吉日去杜吉扎寺,请格乃活佛打一卦,看看修博物馆的兆相如何。”不知不觉中格乃活佛笑眯眯向他走来,活佛牵着他的手,在他的引导下,他们踏着棉花云一同飞到康定城北门那片巨大而空旷的河滩地上。他告诉活佛,康巴宗教博物馆就准备修建在这里。这时,黄格根正带着一帮工匠拿着长长的皮尺在空地上比画、丈量,他手里拿着一个发黄的小本子,一支时髦的红蓝铅笔搁在耳朵的内侧,他对云登土司说:“我很累,需要帮手。”云登很爽快地说,没问题,这里不是有我吗?黄格根满意地笑了。云登看见格乃活佛鼓起腮帮对着河滩的空地吹了一口气,霎时,天空云朵灿烂,在郭达山和阿里布果山间出现了一道横在空地上空的彩虹,空地消失了,一座犹如曼陀罗(坛城)的康巴博物馆拔地而起,在祥云的缭绕中金碧辉煌,两只吉祥鸟在空中叽叽地叫着飘来飞去。云登突然大悟,“这两只鸟不就是智慧超凡的藏王赤松德赞和阿底峡的化身吗?”在一片纷飞的化雨中吉祥鸟绕来绕去地盘旋上升,他心中顿时快乐无限。此时,寺庙墙上那幅由莲花生大师、无量佛、文殊菩萨、阿底峡、赤松德赞组成的智慧彩图,在他眼前飘来飘去,他仿佛看见智慧图变成一段文字,定格在他眼前,上面写着:“康定城那些大大小小的宗教庙堂,早已形成了共尊共荣的意蕴,你所要修建的,不过是将它们浓缩在一起,这只是一种小智慧的再现,真正的大彻大悟就是——你要保护好现存的康定,它具备了你所想象的一切,它是一笔巨大的人类寻找和平的财富!”
云登大喜,当他定睛想再次看清这段文字时,它已在云端消失。云登确信他在做梦,但就是不想醒来,眼睛怎么也睁不开,经过几番努力他都失败了。
突然,这梦像是从四面八方涌流出的一股股红色暗流,朝他站立的地方奔涌。“果然汇聚了。”他兴奋地呢喃道,在暗流的浪尖上他看见,与他同龄的圣谕庙的张夭夭用油漆和灶灰涂抹在脸上猴跳马跃地从他面前经过,他常常将供奉在玉皇、老君、孔子神像前的贡品偷出来与小伙伴们分享,被父亲揍得鼻青脸肿;一阵振聋发聩的陕帮富县的吴氏兄弟率领着闹山打鼓的队伍朝他走来,后面紧跟着秀兰她们的身穿红绿绸裤衫、骑彩纸糊的道具的马马灯队伍,邛崃布商的女儿秀兰是他少年时最想看见的女子,今天她正抖着马缰迈着碎步向他送来多情的眼神;手执牛儿灯牛鞭的杨伯伯吆喝着队伍向安觉寺方向走去;安觉寺的燃灯节那上千盏纪念格鲁派创始人宗喀巴大师的元根灯引来络绎不绝的观灯礼佛者;不知何时,真元堂又响起了圣诞的钟声;清真寺的唤礼楼上传出老阿訇的唤礼声……
“真是万神齐聚啊!”他再次感叹,他想把这个梦一直做下去,直到年轻时被他杀死的情敌杨格桑带着一道绿光再次飘来时,他的梦戛然而止。
儿孙们围在昏迷了七天的云登的床边,不停地呼唤他,但仍然没有丝毫的动静。藏医、中医、洋医一致认为他患的是脑出血,康定的风在七天前就开始在峡谷肆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