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
武则天被立为皇后的第三天,许敬宗上奏高宗:
永徽爰始,国本未生,权引彗星,越升明两。近者元妃载诞,正胤降神,重光日融,爝晖宜息。安可以兹傍统,叨据温文?……宁可反植枝干,久易位于天庭;倒袭裳衣,使违方于震位?
据《资治通鉴》卷二〇〇载,高宗接到奏报后,召见了许敬宗,问他对废立皇储的看法。许敬宗回答:“确立皇太子,是关系到国家根本的大事。本如果不正,作为百姓的末就不会安心。现在的东宫太子,其母出身微贱,他听说当今正宫娘娘有嫡生儿子,必然内心不安。不该立储的人当了太子,就会疑心别人议论他。对于李唐皇室来说,这不是一件好事情,希望陛下认真解决好这个问题。”其实,在此之前,聪明的太子忠已经向高宗提出过逊位的请求。显庆元年(656年)正月初六,高宗下诏以皇太子忠为梁王、梁州(治今陕西汉中)刺史,立武则天四岁的儿子代王弘为皇太子。
显庆五年(660年)十月,高宗生病,体虚头晕,目不能视。他把朝中政事完全交给武则天审批裁决。“后性明敏,涉猎文史,处事皆称旨。由是始委以政事,权与人主侔矣。”武后处理的问题深受高宗赞许。也因此,高宗经常委托她处理朝政大事。《资治通鉴》说“权与人主侔”则是不可能的。因为在此之后不仅发生过高宗因病“议使天后摄知国政”受到朝臣反对遂罢此议的事,还有多次高宗因生病、出巡而让太子监国的明确记载。如果此时武则天已经“权与人主侔”,《资治通鉴》所记岂不为虚?这是立不住脚的。“权与人主侔”之说,不过是旧史家以中国传统观念看待武则天参与朝政之事,认为这是她篡夺李唐皇权的开端。其实,在君主极权专制的传统社会,“天无二日”,社会舆论及人们的思想观念是绝不允许武则天“权与人主侔”的。综观高宗一生,直至其最后病重遗诏,从未出现过大权旁落的情况。高宗在世时,武则天基本上还是安于皇后职分的。经高宗同意或授权她参与过一些朝政,但不为“篡权”。相反,从高宗对武则天的好感和多次褒扬中,倒可以看出武则天不仅是唐高宗的“柔情”之妻,还是高宗政治上的得力助手。
据《旧唐书》卷四载,显庆五年(660年)二月辛巳日,高宗巡幸到皇后故乡并州,丙戌日,高宗设宴款待从官及官属父老。三月丙午日,随驾衣锦还乡的皇后武则天在朝堂宴请亲族邻里故旧。按以往的规矩,此类宴会一般只是当家的男性出席。而武则天却特意安排了“命妇、妇人入会于内殿”。后来,高宗又颁制“以皇后故乡并州长史、司马各加勋级……城内及诸妇女年八十已上,各版授郡君,仍赐物等”。这次巡幸活动在并州整整持续了一个月,武氏亲族及并州地方官民百姓,由此沾了武则天的不少光。
山西省文水县武则天纪念馆及其塑像(采自赵文润、樊英峰《武则天之魅力》)
高宗即位以后,公卿朝臣们曾多次请求封禅,高宗一直犹豫着。直到武则天立为皇后,高宗才决定到泰山去封禅,并让有司准备。有司报来的祭祀程序一如传统,封祀以高祖、太宗同配,禅社首以太穆皇后、文德皇后同配,并以公卿充亚献、终献礼。为了在这个难得的隆重场面抛头露面,扩大自己的影响,武则天向高宗上了一份表:
伏寻登封之礼,远迈古先,而降禅之仪,窃为未允。其祭地祇之日,以太后昭配,至于行事,皆以公卿。以妾愚诚,恐未周备。何者?乾坤定位,刚柔之义已殊;经义载陈,中外之仪斯别。瑶坛作配,既合于方祇;玉豆荐芳,实归于内职。况推尊先后,亲飨琼筵,岂有外命宰臣,内参禋祭?详于至理,有紊徽章……伏望展礼之日,总率六宫内外命妇,以亲奉奠。冀申如在之敬,式展虔拜之仪。积此微诚,已淹气序。既属銮舆将警,奠璧非赊,辄效丹心,庶裨大礼。冀圣朝垂则,永播于芳规;萤烛末光,増辉于日月。
麟德二年(665年)十月丙寅日,高宗带着浩浩荡荡的封禅队伍从东都洛阳向泰山进发:
从驾文武仪仗,数百里不绝。列营置幕,弥亘原野。东自高丽,西至波斯、乌长诸国朝会者,各帅其属扈从,穹庐毳幕,牛羊驼马,填咽道路。
乾封元年(666年)正月初一,高宗在泰山南祀昊天上帝。初二,登泰山顶,将写有祈求和祷告文字的玉牒,按献给上帝、配帝分别藏入玉金之匮,并用金绳缠好,封上金泥,在金泥上加盖皇帝的玉玺,派人藏到石箧中,再用石块盖起来。初三,在泰山下的社首山举行祭皇地祇。高宗初献完毕,有关人员全部退出祭坛。侍从轻轻拉开缯锦织绣的帷帘,身着皇后盛装的武则天迈着轻盈而又庄重的步履走上祭坛亚献。此时的武则天,不仅仅是容貌上的美,更主要的还是气质上的美。她声音温柔圆润,抑扬顿挫,言行举止处处显示出一种成熟。朝臣们既为皇后居然取代公卿亚献而感到诧异,又为武则天端庄的举止和虔诚的态度所深深吸引。
盛大的封禅活动终于结束了。
在中国古代帝王的封禅大典中,武则天以皇后的身份向高宗争取到了亚献的权力。尽管她的本意只是为了抛头露面、扩大个人影响,然而,我们却不能仅仅局限于这样的认识。自从西汉董仲舒提出“三纲五常”之说以来,“夫为妇纲”的枷锁就一直未从广大妇女的项上取下来过。在这种鄙视女性的传统文化的熏陶之下,柔弱、顺从,以男人的意志为自己的意志,已经成了历代中国女性的普遍心态,这是一种被扭曲了的变异心态。武则天突破传统束缚,在盛大的封禅活动中为女性争到了一席之位,从冲破三纲五常的传统观念、提高妇女地位这个意义上来说,其勇气是难能可贵的,其进步性也是显而易见的。
如今,在泰山东南麓(王母池西)东岳中庙院内的老君堂前,还保留着显庆六年(661年)高宗、武则天共同敕使东岳先生郭行真及其弟子到此造像时立下的碑。明人汪子卿《泰山志》载:该碑“刻唐、伪周老氏徒题记,行、楷俱有古法。碑双石并立,覆以束盖,异哉!土人称‘鸳鸯碑’,或云‘武曌碑’”。据清人唐仲冕“亲历岱畎”十余年考订编成的《岱览》一书载:“鸳鸯碑”所存三十首造像铭文中,居首者为高宗显庆、仪凤年间的两首;继之为武周天授、万岁通天、圣历、久视、长安、神龙年间的十首。余下的十九首为中宗景龙至德宗年间所刻。汪子卿依明代理学观念称武周为“伪”固不可取,然而这座高宗和武则天当年创制的座碑并立的“岱岳观造像双碑”,犹如一对鸳鸯比環而立,故俗称之为“鸳鸯碑”——象征武则天和唐高宗相亲相爱犹如鸳鸯,则是不争的事实。
据《大周无上孝明高皇后碑铭》载,当武则天九十二岁高龄的母亲杨氏去世时,高宗“亲御横门,开轩悲哭,紫宸哀恸,黄屋凄凉,天地为之寝光,烟云由其缀色”,并“敕文武九品以上及外命妇并诣宅吊哭”。女贵母尊,杨氏生前被封为荣国夫人,死后也得到了特别隆重的“厚葬”。如今仍留在咸阳市北面杨氏顺陵的走狮、天禄等大型石刻,是保存下来的唐陵石刻中的精品,也是唐代石刻艺术最高水平的代表作之一。
有一次,高宗旧病复发,感到头很沉重,眼睛不能看东西。御医秦鸣鹤仔细检査之后,提出要用针刺头,使里面的淤血流出后才会好。坐在帘内守候着的武则天听说竟要用针刺皇上的头,着急地说:“这个人应该斩首,他想将陛下的头刺出血来!”秦鸣鹤吓得跪在地上,诚惶诚恐地连连叩头。高宗说:“我确实感到头重,刺一刺未必不是好事。”秦鸣鹤才用针往高宗百会、脑户两个穴位上刺,流出一些血之后,疼痛果然减轻了不少。高宗高兴地说:“我的眼睛好像看得见东西了。”武则天用手抚着高宗的额头说:“这真是上天所赐的啊!”后来,还亲自背了一百匹绢彩去赏赐秦鸣鹤,表示谢意。《资治通鉴》卷二〇三记载此事时,将武则天开始时不让御医刺高宗的头说成是“不欲上疾愈”。如果真是这样,高宗病情减缓后,武则天“自负彩百匹以赐鸣鹤”又当作何解释?关于高宗与武则天之间的情意,依据实录编撰而成的《旧唐书》的记述要更接近真实一些。据《旧唐书》卷五载,高宗在给雍州长史李义玄的诏书中,曾经满怀深情地说到武则天:“我想使社会风气还淳返朴,向天下显示本朝的朴素。如果社会上游手好闲的人多了,稍有灾害,就要闹饥荒。有人用珍贵的绫锦做花间裙来穿,既花费钱财又浪费工时。则天,她已经是我的皇后了,平时穿的也不过是七破间裙。难道她不喜欢那些豪华富丽的服饰吗?不!她完全是为了给大家带个节俭的头啊!”
(唐)顺陵走狮(采自赵文润、樊英峰《武则天之魅力》)
高宗去世之后,在《高宗天皇大帝谥议》中,武则天流露出对高宗的无限思念:“云舆在御,仙路方遥。攀号无再奉之期,摧殒深百年之痛。鼎湖弓剑,逾增日远之悲;璇寝衣冠,空怆月游之感。”如果对高宗没有深厚的感情,武则天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这些情深义重的话。
高宗和武则天的形象,在唐人张读的《宣室志》中是这样的:
清河张诜,贞元中,以前王屋令调于有司。忽梦一中使来,诜即具簪笏迎之。谓诜曰:“有诏召君,可偕去。”诜惊喜,且以为上将用我,即命驾,与中使俱出。见门外有吏卒十余为驱殿者,诜益喜。遂出开远门西望而去,其道左有吏甚多,咸再拜于前。过二百里至一城,舆马人物,喧喧然阗咽于路,槐影四矗,烟幕迤逦。城之西北数里,又有一城。城外有被甲者数百,罗立门之左右,执戈戟、列幡帜,环卫甚严,若王者居。既至门,中使命诜下马,诜即整巾笏,既而中使引入门,其城内簷宇栉比。兵士甚多,又见宫阙台阁,既峻且丽。又至一门,中使引入门,内百余人,且笏组列于庭,仪甚谨肃。又有一殿岿然,琼玉华耀,真天子正殿,殿左右有武士数十,具甲倚剑立殿上。有朱紫中使甚多,见一人峨冠被衮龙衣,凭玉几而坐其殿之东宇。又有一冠裳者,貌若妇人,亦据玉几,在殿之西宇,有宫嫔数十列于前。中使谓诜曰:“上在东宇,可前谒。”即趋至东宇前再拜。有朱衣中使立于殿之前轩,宣曰:“卿今宜促治吾宫庭事,无使有不如法者。”诜又再拜舞蹈。既而中使又引至西宇下,其仪度如东宇。既拜,中使遂引出门。诜悸且甚,因谓之曰:“某久处外藩,未得见天子,向者朝对,无乃不合于礼乎?”使笑曰:“吾君宽,固无惧尔。”言毕东望,有兵士数百驰来,中使谓诜曰:“此警夜之兵也,子疾去,无犯严禁。”即呼吏命驾,惶惑之际而寤,窃异其梦。不敢语于人。后数日,诜拜乾陵令。及至,凡所经历尽符所梦。又天后祔葬,诜所梦殿东宇下,峨冠被衮龙衣者,乃高宗也。其殿西宇下冠衣,貌如妇人者,乃天后也。后数月,因至长安,与其友数辈会宿,具话其事,有以历代圣贤图示诜者,高宗及天后,果梦中所见也。
从当时文人笔下描述的高宗和武则天可以窥见,人们对高宗和武则天是崇敬的,高宗与武则天的主次是分明的。此虽属史外文笔,无意中却透露出几分历史的真实。
流传于民间的口头传说,则流露出下层民众对武则天的真情实感。在《乾陵的石头》中,走投无路的穷苦人,只要到乾陵烧香焚纸、虔诚祈求,总能得到几片由石头变成的金银聊解燃眉之急;鱼肉百姓的官吏和为非作歹的地痞却总是一无所获。在《寡妇改嫁》中,受小叔子张宝蛋欺负不从的寡妇罗梅香,又被无赖杨公子看中,杨买通宝蛋作内应,得以调戏梅香。危急时刻,书生陈俊英挺身相救却被杨的手下打伤。杨公子与张宝蛋合谋毒死其父嫁祸于梅香,梅香诉冤反遭受贿县令的陷害,万般无奈之下只好赴京告御状。武则天查明真相后,张宝蛋和杨公子被斩首,县令被免官。武则天并下诏:年四十以下寡妇令其改嫁,四十以上听便。罗梅香与陈俊英终成眷属时,武则天还派人去主持他们的婚礼。《翼马的传说》则把武则天描写成玉皇大帝的孙女下凡。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为让其自由出入天上人间,专门赐她一对翼马。武则天去世与高宗合葬乾陵后,经常与丈夫骑着翼马巡游天下。有一年,江淮地区水患严重,朝廷的赈灾钱粮却被州官石不足侵吞。正当石不足用赃款建盖豪宅及行乐时,漫天烟雾中,头戴紫金冠、身穿龙袍的武则天和唐高宗从天而降,宣示石不足的罪行之后,将其五花大绑拴到马尾上,带回乾陵当马童,让其永生永世只能牵马拽蹬。
相对于维护官方的正史、具有正统观念文人的记载而言,承载着历史直接体验者、社会生活亲历者喜怒哀乐的上述民间传说,则以如此生动的情节、如此直白的语言,一代又一代地叙述着底层百姓对武则天的寄托与怀念。在研究或评价武则天时,我们难道可以对此完全熟视无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