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生一代一双人——幸福婚姻
年轻的纳兰接连遭遇了两大人生打击:他期待着洞房花烛的浪漫,却最终被迫与深深相爱的初恋情人分手;他雄心勃勃想要金榜题名,却遭遇了突如其来的“寒疾”,只能无奈地放弃殿试。
这两大打击使得原本就多情多病的纳兰倒在了病榻上,遭受着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几乎一蹶不振。正当纳兰痛苦不堪的时候,卢氏的出现竟然彻底改变了纳兰的境遇和状态,让这位多情多病的公子重新焕发出了激昂的生命活力。
神仙眷侣
康熙十三年(1674),二十岁的纳兰迎娶了十八岁的卢氏[59],从此翻开了人生新的一页。
纳兰曾经用一句“一生一代一双人”来形容他和卢氏的夫妻关系。人生就好像一条看不见尽头的路,当你独自走在这条漫漫长路上,内心一定充满了孤独的忧伤。可是,如果有一个人,能够始终陪伴在你的身边,不论是狂风暴雨、崎岖坎坷,还是风和日丽、平坦顺利,都与你不离不弃,人生才会变得温暖,才会变得令人眷恋。
“一生一代一双人”——纳兰的这句词就是在向世人表明:在我纳兰性德的心中,此生此世最爱的人、我最想和她一起走过一生一世的人,就是妻子卢氏。
一生一代一双人[60],争教两处销魂[61]。相思相望不相亲[62],天为谁春。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画堂春》)
这首《画堂春》历来有多种解释,但解释成怀念妻子的词似乎是最为合适的,主要原因是纳兰在这首词里一连用了古代三对夫妻的传说来比拟他和卢氏的婚姻。
“浆向蓝桥易乞”,这是讲裴航和云英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蓝桥,在陕西蓝田县东南边的蓝溪上。唐代裴硎《传奇》一书记载:古代有一个秀才叫裴航,他在途经蓝桥驿的时候,因为口渴向一位老妇人讨水喝。老妇人让自己的女儿云英给裴航端来一碗琼浆。裴航与云英一见钟情,便向老妇人提出想要重金聘云英为妻子。老妇人对裴航说:“想娶我的女儿可以,但我这里有一些神仙给的灵药,一定得用玉杵臼来捣药才行。如果你能帮我找到玉杵臼,我就将女儿许配给你。”于是裴航四处寻访,终于找来了玉杵臼,并且帮老妇人捣药百日,制成灵药,娶得云英为妻,最后夫妻一起得道成仙。
“药成碧海难奔”,是我们都熟悉的嫦娥奔月的传说。《淮南子·览冥训》载:“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恒娥窃以奔月。”“恒娥”,又名“姮娥”,即嫦娥。传说中嫦娥是后羿的妻子,因为偷吃了西王母的长生不老药,飞到月亮上成了月仙。[63]唐代大诗人李商隐的《嫦娥》诗中就写过这样的句子:“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神仙的生活虽然是人人都羡慕的,可是永远离开了深深相爱的丈夫,即便是当了长生不老的月仙又怎么样呢?独居高处不胜寒的月宫,日日夜夜忍受着两地相思的苦苦折磨,这样的寂寞与痛苦也许会让嫦娥后悔当初“奔月”的选择吧?
“若容相访饮牛津”[64],是关于牛郎织女的神话。古时候人们认为大海的尽头就是天河,每年八月海上有木筏通往天河。有个人很好奇,就乘着木筏到了天河,正好碰到一个男子牵着牛在河边的渡口让牛喝水,原来这个牵牛的人就是传说中的牛郎。
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故事,可能是中国民间流传最广的爱情传说了。
裴航与云英,后羿与嫦娥,牛郎与织女,都是古代传说里著名的神仙夫妻,用今天的话说,他们都是属于“天仙配”,是人间难得一见的绝配。在纳兰看来,他和妻子卢氏的关系,就像裴航云英、牛郎织女他们一样,也是属于“一生一代一双人”的神仙眷侣!
那么,卢氏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她到底有何魅力,能让他的夫君爱得如此之深,甚至还帮助纳兰走出人生低谷,重树人生的信心呢?
名门闺秀
卢氏是典型的名门之后、大家闺秀。她的父亲是康熙年间的两广总督、兵部尚书卢兴祖[65],属于汉军镶白旗人。顺治三年(1646),卢兴祖由国子监官学生授为工部启心郎。用现在的话说,卢兴祖是满族入关之后培养的第一代“知识分子”。顺治十八年(1661),福临病逝,康熙皇帝即位以后,卢兴祖被提拔为广东巡抚,后来又担任两广总督,是清朝有名的封疆大吏。
卢兴祖是一个很注重文化教育的官员,他在任上的时候做过一些兴办学校、推广教育的事。例如康熙五年(1666),时任两广总督的卢兴祖曾经上书朝廷,奏请批准让广西土司的优秀子弟就近入学读书。原来,那时的广西还属于较为偏僻的蛮荒之地,尤其是广西土司管辖的地方很不太平,连年发生武装争斗,老百姓也跟着遭殃。卢兴祖认为造成这种局面的主要原因是文化落后,他提出“教化莫过于学校”,也就是说推广学校教育是改变当地文化落后的重要手段。推崇教育,重视文化,是卢兴祖为政的重要理念之一。
有这样一位知识分子父亲,可想而知,卢氏应该从小就得到了良好的教育和熏陶。
卢兴祖去广东赴任之前,女儿卢氏已经出生,卢氏是随着父亲南下在广州长大的。当时康熙尚未亲政,朝廷里党争激烈,尤其是四位辅政大臣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和鳌拜之间矛盾重重。卢兴祖是苏克萨哈的部下,在苏克萨哈和鳌拜的政治斗争中,由于苏克萨哈一度处于劣势,卢兴祖受到牵连,只好主动提出辞职,在康熙六年(1667)时回到北京。女儿卢氏也随之回到了故乡。有了这层经历,卢氏就跟一般大户人家的小姐不太一样了:她不是那种足不出户的女孩儿,一辈子只待在一个地方,没见过什么世面。她出生在北京,又在广东生活了七年,算得上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
常言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是培养文化修养的两个重要途径。卢氏成长在书香门第,本来受到良好的文化教育,再加上对于南北文化的耳濡目染,她能够成为一个通情达理的大家闺秀、知识女性也就不奇怪了。
出身于官宦世家,又有书香门第的渊源,卢氏和纳兰的婚姻应该算是门当户对。以两家的家世来看,纳兰和卢氏的结合是典型的父母包办。按说,有点“叛逆”的豪门公子纳兰容若对于这种包办婚姻,恐怕不但不会逆来顺受,说不定还会产生排斥甚至是逆反心理。这样的婚姻,能幸福吗?
纳兰是一个向往自由恋爱的人,他的初恋就是自由恋爱的典型。“人生若只如初见”,尽管初恋失败了,但这份情感在他心里还是占据了很重要的地位。在这种情况下,对卢氏这个由父母包办,强行“塞”给他的妻子,纳兰能对她产生感情吗?
也许,一开始,纳兰对这门婚事可能真没抱什么希望,他只是被动地接受父母的安排而已。门当户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是纳兰的婚姻跟其他人的婚姻相同的地方。作为一个孝顺的儿子,纳兰不能拒绝父母强加给他的一个妻子;但是,父母绝对不能强迫儿子在情感上接受一个他不爱的女人,他的情感还停留在充满浪漫色彩和痛苦回忆的初恋当中。按情理推测,卢氏过门后,很有可能遭到过纳兰的冷遇。
卢氏,同样也是一个包办婚姻的“受害者”,她又怎么面对一个对自己不冷不热的丈夫呢?
胸怀宽广
卢氏是一个非同一般的女子。她的不平凡,首先就在于她的心胸宽广和善解人意。
卢氏从来不追问丈夫的过去,甚至是无条件地包容着丈夫的过去。有时候她看到丈夫独自站在院子里发呆,偶尔还看到了丈夫写给初恋情人的那些诗词,她比谁都清楚初恋情人在丈夫心中的分量。但是,她只是悄悄地伤感,或者偷偷地躲进房间里一个人流泪。
她的伤感,并不是因为嫉妒,而是因为同情。她同情那个不幸女子的遭遇,同情丈夫在爱情中受到的伤害,也同情自己在一段无爱的婚姻中必须承受的一切。但是,她没有用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拙劣手法,来试图获得丈夫的关注;反而是用加倍的温柔,去照顾丈夫病弱的身体,欣赏丈夫的才华,关注丈夫的心灵。她深深了解初恋带给丈夫的痛苦和自责。
而卢氏作为一个妻子更令人敬重的地方,是她甚至还帮着纳兰收藏那些凄婉动人的爱情词,哪怕那些动人的词句是写给另外一个女人的……
词在古代的地位并不高,基本上属于休闲娱乐的音乐文学,有点类似于现在的流行歌曲。一直到清代初年,词的这种地位也没有多大改变。纳兰虽然从小就多情善感,特别喜欢用填词这种方式来抒发情感,但他也有一点大大咧咧的富家公子的个性,经常是灵感一来,随手就写在一张纸上,过后便忘了纸条扔在什么地方了,“随手挥写,辄复散佚,不甚存录”[66]。纳兰写的诗词不少,但是保存下来的并不多。他这些随写随扔的纸条,有不少就是细心的卢氏帮他收集起来的。纳兰能够在二十二岁的时候编成自己的第一部词集,应该也有卢氏的一份功劳。
卢氏这样的善解人意和默默付出,就算纳兰是一座冰山,也该融化了吧?更何况,纳兰本来就是一个多情公子,智商高,情商更高,眼看着真正的爱情在敲门了,他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呢?
就这样,随着了解的逐渐加深,纳兰发现,父母安排给自己的这位妻子,不仅仅拥有大家闺秀的出身,不仅仅拥有闭月羞花的美貌,也不仅仅拥有温柔大度的性情,更重要的是,他渐渐发现,卢氏才是真正与他心灵相通的知己。
经常有人发出这样的感慨:初恋的时候我们不懂爱情,因为那时我们太年轻。对纳兰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初恋虽然动人虽然难忘,但初恋往往是来自少年的本能冲动,是一种朦胧的对于异性温情的向往,因此纯洁的初恋不一定能发展成为成熟的爱情。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纳兰初恋的夭折几乎可以说是一个必然的结局。而他跟卢氏的爱情,才是真正意义上成熟的、经得起考验的爱情。他们也许没有一见钟情的冲动,却经历了从冷淡到理解再到深深相爱的过程,是深入了解后的日久生情。
纳兰的婚姻跟别人的最大不同,是他很幸运地在父母的安排下遇到了跟自己真正相爱的人。一般人的婚姻因为大都不是自由恋爱,可能夫妻在一起生活了一辈子也没有产生过爱情;可是纳兰就不同了!卢氏的“从天而降”,对纳兰来说是一个惊喜,在那个时代他们就是先结婚后恋爱的典型。
“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卢氏的到来,改变了纳兰对爱情的态度,甚至是对人生的态度,让他实现了“一生一代一双人”的爱情理想。卢氏用自己独特的魅力,征服了眼光挑剔的纳兰性德。
当然,从后来纳兰对妻子近乎痴狂的爱来看,仅仅是宽容大度、善解人意这些优点似乎还不足以让他爱得如此投入。那么,除此之外,卢氏还有哪些非同寻常的魅力呢?
从纳兰的文字里,可以得出结论:卢氏是个美貌女子。但对于纳兰这样有思想有才华的男人来说,妻子的美貌并不是最吸引他的地方。除了美貌之外,卢氏还拥有才华、气质和性情,也正因为如此,她散发出无穷的魅力,让纳兰倾心相许并且深深眷恋着。
“赌书泼茶”——知性美女
首先,卢氏是个才女,用今天的话说是“知性美女”,是一个有知识有文化的女性。纳兰曾经写过很多诗词来描写他们夫妻的生活,其中就多次提到了卢氏的才华。例如他曾写过“赌书消得泼茶香”的词句,这句词来源于古代一对著名夫妻的典故——宋代女词人李清照和她的丈夫赵明诚。
李清照是公认的著名才女,和她比起来,丈夫赵明诚的光芒就黯淡多了。其实,历史上的赵明诚也不是个普通人。他是北宋著名的金石家,跟欧阳修并称“欧赵”;又出身相门,父亲赵挺之官至丞相,其家境、出身、才华都不弱于李清照。据说李清照吟诗填词之余,常常要“逼”着赵明诚跟她唱和一番。如果赵明诚自己不是个大才子、大学问家,怎么可能应付得了妻子如此“逼人”的才华呢?
“赌书消得泼茶香”,这正是李清照和赵明诚早年婚姻生活的写照。在李清照晚年写的自传性文章《金石录后序》中,有这样一段文字提到了他们早年的夫妻生活:
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
这一段文字,是说李清照和赵明诚婚后不久,他们回到山东老家隐居。那段日子里,夫妻俩每天晚上吃完了饭,就来到书房,“归来堂”即书房的名称。他们悠闲地煮上一壶茶,开始以“赌书”为乐了。
怎么个赌法呢?他们指着堆积如山的书籍,打赌说:某件事应该记载在哪本书的哪一卷的哪一页的哪一行。谁说对了就可以先喝茶,说错了就对不起,一边看着去!李清照博学啊,记性又特别好,所以总是她赢的时候多而赵明诚赢得少。不过每次李清照赌赢了,“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她抢过茶杯来开心得哈哈大笑,常常是笑得前仰后合,一不小心连茶水都泼在衣服上了,反倒是什么也没喝到……
“赌书消得泼茶香”,十年的隐居生活让李清照享受到了夫妻之间情趣相投的幸福与甜蜜,以至于当她晚年回忆起这段日子的时候,还忍不住长叹了一句:“甘心老是乡矣。”
有一首流行歌曲,其中有这样一句歌词:“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李清照也是这样想的:我多么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够一直持续到老,在这样的幸福日子里和最爱的人一起慢慢变老啊!
李清照对这样的婚姻是由衷满足并且深深沉醉其中的,而她的丈夫也同样享受着如此美好的夫妻生活。赵明诚曾说过李清照是“平生与之同志”。这说明,他们夫妻不仅仅是生活伴侣,更是志同道合的精神伴侣。
赵明诚还曾经在李清照的画像上题写了这么四句话:“清丽其词,端庄其品。归去来兮,真堪偕隐!”“清丽其词”是赞扬李清照的才华,“端庄其品”是称赏李清照的品德。“归去来兮,真堪偕隐!”这两句的意思则是:有了这样的妻子,所谓的功名利禄,所谓的荣华富贵,都不过是浮云,都不重要了,他只想牵着妻子的手,像陶渊明那样,远离喧闹的世俗红尘,过着世外桃源般的隐居生活,就这样一直牵手到老,那才是他心中最平凡然而又是最美丽的人生!
李清照和赵明诚的夫妻感情堪称历史上难得的知己之爱。纳兰在词中用了赵、李夫妻赌书泼茶的典故,就是想晒晒他和卢氏的幸福婚姻:那实在是堪与李清照和赵明诚相比的夫唱妇随的恩爱夫妻!
“赌书消得泼茶香。”读着这样的句子,我们仿佛看到了一幅冬夜读书图:一个飘着鹅毛大雪的冬天,纳兰和妻子窝在暖融融的屋子里,炉火上烧着一壶滚烫的水。纳兰坐在书桌前,手里捧着一本词集,卢氏斜倚在丈夫的身边,一只手上捧着茶盅,和他一起轻声吟唱着一首首美丽的小词。
有时候谈到某个问题,纳兰和卢氏也会有不同意见,也会低声争论一番,不过这样的争论最后总是以纳兰服输来结束——当然,这并不是说纳兰没有卢氏那么厉害,只是在这样才华横溢、美丽可爱,偶尔也会撒撒娇的妻子面前,纳兰哪里舍得真的跟妻子对着干呢?
有时候,他们谈到高兴的地方,也会毫无顾忌地开怀大笑,一不留神手里端着的茶水都泼出来了,茶香溢满了整个房间。在这样温暖的时候,谁还会记得外面正是天寒地冻的严冬呢?
纳兰这可不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故意炫耀自己妻子的才华。尽管文学创作允许一定程度的夸张和虚构,但是纳兰没有必要这么做。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古代讲究的是“女子无才便是德”,如果要夸奖自己的妻子,只需要夸她性格温柔、勤劳贤惠就行了,至于她有没有像李清照那样的才华,那一点都不重要。古代流传下来的最著名的那些怀念妻子的诗歌,从西晋潘岳的《悼亡诗》,到唐代元稹的《遣悲怀》,到宋代苏轼的《江城子》[67],都重点在夸妻子的品德或抒发夫妻之间的亲情,至于妻子的才华,在他们的诗句中却看不到一丝踪影。
纳兰跟别人不一样,他这么频繁地赞美妻子的才华,只有一个理由:他没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传统偏见,从“赌书消得泼茶香”这类典故的运用,不难体会到他是打心眼里欣赏妻子才华,为妻子的才学感到骄傲的。
纳兰自己被誉为“清初学人第一”,又被看作“清代词人之冠”(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在清代初年,他的学问是一般人望尘莫及的。想跟他“赌书”,若没有很深的文化修养,没有超强的自信,一般人恐怕没这个胆量吧?可卢氏她就敢。赌书的结果是谁赢谁输,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他们家那间书香四溢的书房里,卢氏就是他赌书问道、谈古论今的好朋友。纳兰每次写了新的作品,妻子也总是他的第一个读者和第一个批评者,卢氏以其堪与李清照匹敌的学识与才华,赢得了丈夫的由衷欣赏与敬佩。
“林下风致”——气质美女
卢氏的第二大魅力,是她脱俗的气质,是一个“气质美女”。
我们平时要是夸女性长得漂亮有气质,常常会把女性分成几种类型,最常见的是“小家碧玉”型、“大家闺秀”型等等。一般说“小家碧玉”,意思是这个女性长得甜美秀气,性格也很温顺,但是可能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眼界比较狭窄;“大家闺秀”则是称赞女性不仅容貌美丽,而且气质优雅,一看就知道受过良好的教育,出身高贵,知书达理,阅历丰富,言行举止落落大方。我们要是表扬哪位女性:真是个大家闺秀啊!这已经是极高的评价了。
但是,在古典诗词的语境里,还有一个形容女性的词汇,这个词比小家碧玉、大家闺秀还要高一个境界,可以说是对女性气质最高级别的赞美。
这个词就是“林下风致”。
纳兰多次形容妻子卢氏是一个具有林下风致的美女,他的词当中多次出现类似这样的句子,像“林下荒苔道韫家”[68],“林下闺房世罕俦”[69]等。这几句词当中的“林下”和“林下风致”中的“林下”意思是一样的。那么,“林下风致”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女性气质呢?
要回答这个问题,就要说到古代的另外一位著名女性了——东晋时候的大才女谢道韫。“林下风致”最初就是用来形容谢道韫与众不同的气质的。
谢道韫是东晋安西大将军谢奕的女儿,她的叔父是在淝水之战中运筹帷幄、远程指挥八万士兵大败前秦苻坚号称百万大军的东晋宰相谢安。谢道韫后来嫁给了著名书法家王羲之的次子王凝之,因此也被称为“王夫人”。
谢道韫生活的时代,是名门闺秀辈出的时代。比如说,当时还有一位名媛顾夫人,是张氏家族的女儿,也是以气质高雅著称。谢道韫有个弟弟叫谢遏,特别佩服自己的姐姐;而顾夫人有个哥哥叫张玄,也是特别推崇自己的妹妹。谢遏和张玄每次见面都要争论同一个话题。谢遏说:我的姐姐王夫人最优秀;张玄则说:还是我的妹妹顾夫人最出色。两个人为此争论得不可开交,谁也说服不了对方。最后,为了分出个胜负,他们只好请了一个裁判来评判。
他们请的这个裁判,是跟谢道韫和顾夫人都有交往的一个尼姑。这尼姑既然能够出入名门贵族,当然不是凡人。她聪明得很,这个裁判不好当——双方都是高门大族,谁都不能得罪,怎么办呢?
尼姑想了想,就这样回答了谢遏和张玄:“王夫人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风气;顾家妇清心玉映,自是闺房之秀。”[70]
多么机智的回答!尼姑既夸了王夫人谢道韫,又没有得罪顾夫人。那她说王夫人谢道韫有“林下风气”是什么意思呢?
原来“林下”即“竹林之下”的意思。这个词来源于魏晋时代以阮籍、嵇康为首的七位名士,他们都是名重一时的哲学家或文学家,都曾经隐居在竹林之中,号称“竹林七贤”。他们过着喝酒清谈、弹琴吟诗的潇洒生活,远离了尘世,尤其是远离了混乱不堪的政坛,一度维持着清高脱俗的名士气质。
此外,“竹林”还是佛教寺院的前身,最早的寺庙是从印度一片竹园里开始建起来的,称为“竹林精舍”,因此“竹林”在佛家教义中也有出世的意味。[71]“竹林七贤”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隐居生活,代表了淡泊名利、飘逸脱俗的魏晋风度、名士风流,那是非常令人神往的。
魏晋时代思想相对较为开放,这种令人追慕不已的“竹林”风度也传入了闺阁之中,人们就用“林下风气”或“林下风致”来高度评价具有类似气质的女性了。
“风致”一词还有美好的容貌、姿态的意思,这样看来,用“大家闺秀”赞美一位女性,其评价标准还是比较世俗的;可是“林下风致”用的就不是一般的世俗标准了。以“林下风致”来形容女性,不仅仅是赞美女性的才华、美貌和外形气质,它的关键在于精神的“脱俗”,意味着一种心灵的美,哲学的美,神韵的美。也就是说女性的精神追求不应该被世俗的价值标准所束缚,能够从世俗之人对名利的疯狂追逐和斤斤计较中超脱出来,自成一派淡泊从容、飘逸洒脱的风度。
因此,尼姑用“闺房之秀”来评判顾夫人,用“林下风气”来形容王夫人,表面上都是赞扬,其实还是有了高下之分:顾夫人虽然出色,毕竟还是个俗人;王夫人则“神清散朗”,具有与竹林七贤一类名士风流相媲美的脱俗气质,显示出智慧、深邃的人格魅力。“林下风致”亦由此成为千百年来形容极品气质美女的最佳成语。
当然,能够具有“林下风致”这样气质的女性,首先也必须有才学做基础。谢道韫在古典诗词的语境里,本身就是“才女”的代名词。后人一说起谢道韫的才华,喜欢用一个词来评价她:“咏絮之才”。这是因为谢道韫很小的时候曾经把鹅毛大雪比作漫天飞舞的柳絮:“未若柳絮因风起。”因而被她的叔父谢安大加赞赏。[72]后来人们就用“咏絮之才”来专门代指才女了。例如《红楼梦》中贾宝玉在翻看“金陵十二钗正册”时,看到其中林黛玉的判词“堪怜咏絮才”,用的即是谢道韫的这个典故。
《晋书》中还记载了有关谢道韫的一个故事,足以证明她的才华。
魏晋时代有一个风气:名门士子,包括一些佛门弟子喜欢聚在一起“清谈”。所谓清谈,通俗地说,即就某一个文化问题进行长时间的辩论,有点类似于今天的辩论赛,不但分正方、反方,有时还有裁判来判决输赢。
有一次,王家主办了一场重要的辩论赛,请了很多著名人士来参战、观战。当时王家派出的“主辩手”是谢道韫的小叔子,王凝之的弟弟,也是著名的大书法家王献之。眼看着王献之在辩论赛中落了下风,渐渐抵挡不住“对方辩友”的唇枪舌剑了,王家人都为他暗暗捏着一把汗。要知道,王家在东晋是何等地位,要是输了,那还不颜面尽失?
正在尴尬的时候,谢道韫派了个贴身丫鬟,悄悄递给王献之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愿为小郎解围。”意思是:我愿意帮小叔子继续辩论以摆脱困境。王献之一看,求之不得啊,马上在辩论赛场挂了一面帘子。大家只看到帘子后面坐着一位风姿绰约的女子,听到她接着小叔子王献之的话题,一连几个小时滔滔不绝侃侃而谈,滴水不漏,让本来气焰嚣张的“对方辩友”硬是找不到还击的机会,最终裁判宣布,此次辩论王家获胜。[73]
在纳兰看来,妻子卢氏无论是在才华方面还是在气质上都不比谢道韫逊色。比如说他写过一句词“急雪乍翻香阁絮”[74],就是用了谢道韫咏絮的典故,将卢氏比做是像谢道韫那样的“咏絮之才”。
湖南有部花鼓戏叫《刘海砍樵》在这部戏里,刘海哥把他的妻子胡大姐比作天上的神仙织女:“我把你比织女,不差毫分哪。”牛郎织女的故事是民间传说,“织女”在老百姓眼里是又漂亮又贤惠又能干的妻子的代名词,谁要是娶到了“织女”,那就是上辈子修来的好福气了。
不过,文人娶妻,如果要形容妻子出身高贵、才貌双全、飘逸脱俗,还有一个更文雅的比方,那就是将优秀的女性比作东晋的大才女谢道韫。
因此,在纳兰眼里,能够具有林下风致的气质美女,前有王夫人谢道韫,后有他的妻子纳兰夫人卢氏。所以他才会对妻子发出这样由衷的赞美:“林下闺房世罕俦。偕隐足风流。”这两句词表达的是和“一生一代一双人”相近的意思。“林下闺房世罕俦”是夸妻子脱俗的气质和淡泊的性情——像妻子这样具有林下风致的爱人,真是上天赐予的终身伴侣,人间又有几个男人能享受到这样的福气呢?
“林下闺房世罕俦。偕隐足风流。”纳兰愿和卢氏“偕隐足风流”,这和赵明诚夸李清照是“平生与之同志”“真堪偕隐”的意思是一样的。很显然,卢氏的淡泊名利和优雅从容让纳兰忍不住发自肺腑地感慨:这样的妻子、这样的知己之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在他以前的人生中,他没有遇到过;在他以后的人生中,也不可能再遇到了。如果能与卢氏这样的爱侣一起远离红尘俗世,去过一种浪迹江湖、自由自在的生活,那才是自己梦寐以求的风流浪漫的人生啊!
“被酒春睡”——性情美女
不过,才女虽然很可爱,但不免让人产生这样的疑虑:才华横溢的女子往往也比较强势。我们一般形容做妻子的,常常会这样打比方:比如说谁是贤妻良母型,谁又是女强人型等等。像李清照和谢道韫,都可以算是“女强人”型的才女。很多人都说李清照是个有大丈夫气概的女性,例如:“易安倜傥有丈夫气,乃闺阁中之苏(轼)、辛(弃疾),非秦(观)、柳(永)也。”(沈曾植《菌阁琐谈》)像她写的“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这样的诗就很阳刚很有气势。而丈夫赵明诚相对于李清照来说,无论是才学、胆识还是名气,似乎都被妻子的光环给掩盖住了。李、赵的婚姻在经历了后期的一些波折动荡之后,确实也丧失了早年的那份宁静和满足,这不能不让李清照在她的文字中频频流露出失落和哀怨的忧伤情绪。
很多男性都曾表示:不愿意娶李清照这样的妻子,但是很愿意交李清照这样的朋友。这说明在中国的传统观念影响下,哪怕是在现在,很多男性还是更愿意接受一个小鸟依人的妻子。他们欣赏李清照的才华和胆识,但是作为丈夫,他们并不希望妻子太过强势。
生活经验也常常告诉我们,才女能够享受到幸福婚姻的概率似乎并不高,因为有才华的女子,往往对伴侣的要求也特别高,夫妻在精神上完全达到默契的难度也更高。比如说,谢道韫就是一个婚姻不怎么幸福的才女。
史书上有这样的记载:谢道韫嫁给王凝之后,不久她回娘家探亲,却丝毫没有新娘子的喜气洋洋,而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叔父谢安看出她的情绪不大对头,就问她:“王郎,是王羲之的公子,各方面条件都挺不错的,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叔父这么一问,戳到谢道韫的痛处了,她忍不住发牢骚说:“我们谢家人才众多,我的父辈有谢尚、谢据这样出类拔萃的人物;同辈兄弟里也有谢玄、谢朗这些俊秀子弟,他们个个都是顶天立地的人才。怎么偏偏我就嫁了这个跟他们有天壤之别的王郎呢?”[75]言下之意是她娘家出众的人才那么多,可她这个出自谢家的才女偏偏嫁了王凝之那么一个平庸的丈夫!
其实凭良心说,王凝之也是小有名气的书法家,人品端正,无论从才华还是从门第出身,应该都是属于比较理想的丈夫人选,从外在条件上来看和谢道韫是挺般配的一对。要是换了别的女性,嫁给这样的丈夫也许就心满意足了,偏偏这个眼高于顶的谢道韫还是不满意,觉得丈夫太过平庸。可见,才子配才女,并不见得是百分之百的美满婚姻,这种不美满,不是因为门不当户不对,也不一定是因为两人文化修养相差太远,而是在性情这个方面出现了裂缝。
那么,卢氏和纳兰的婚姻,会出现谢道韫和王凝之这样的问题吗?
要回答这个问题,就要说到卢氏的第三大魅力了:温柔的性情和低调的作风。
卢氏不是一个女强人式的才女,而是一个性格温柔、作风低调的传统女性,是典型的贤妻良母型才女。
纳兰曾在词里描写过这样一幕场景:“欲眠还展旧时书。鸳鸯小字,犹记手生疏。”[76]这是纳兰眼中卢氏的温柔妩媚和他们在婚姻中的幸福甜蜜。这几句词展现出一幅十分动人的画面。
晚上睡觉前,纳兰随手翻开了一本以前常看的书,又看到了妻子卢氏熟悉的笔迹。这让他想起了他们新婚不久的时候:一天,妻子正坐在书桌前发呆,手里还握着一支笔,好像在写什么却又迟迟没有落笔。她神情专注,连丈夫进来都没有注意到。纳兰突然童心大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绕到妻子的身后,想看看妻子到底在写什么。
卢氏没想到丈夫会突然进来,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想要藏起桌子上正摊开着的书笺。纳兰哪里会饶过她,嘻嘻哈哈笑着抢过妻子手里的书笺,展开一看,原来妻子写的是“鸳鸯小字”。
在中国人眼里,鸳鸯是爱情的象征。妻子卢氏写的“鸳鸯小字”就是写给丈夫的情话。当纳兰看到妻子写给自己的情话,虽然是断断续续写的,还没有写完,可是妻子对自己浓浓的爱意和深情已经流露无遗了。而卢氏呢,看到自己的小“秘密”被丈夫识破,脸上顿时羞得绯红一片……
从这样的画面我们看到的是卢氏作为一个小女子的娇羞和柔情。当然,有人可能会对卢氏的反应觉得有点奇怪:妻子给丈夫写“情话”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啊?还用得着躲躲闪闪的吗?
可那个时候毕竟不是二十一世纪。妻子给丈夫写“情书”,只敢像写日记一样留给自己看,或者在做针线活儿的时候悄悄地绣上“鸳鸯”的图案或字样。要是这些私下的“小动作”不小心被人撞见了,哪怕这个人是自己的丈夫,也还是会觉得害羞的。
卢氏是一个非常传统的女性,她不会像李清照那样大胆地表达爱情,也不会像谢道韫那样雄辩以展示自己的才学,她只是把对丈夫的爱深深地埋藏在心里,这恰恰体现出了卢氏娇羞妩媚的一面。
在纳兰的这些文字里,细心的读者可能发现了一个有点矛盾的现象:既然卢氏的才华可以和李清照、谢道韫相媲美,可她怎么会连写“鸳鸯”这样常见的字都会觉得“手生疏”呢?而且纳兰还说过妻子“素未工诗”,也就是说卢氏平时不怎么会写诗。既然在纳兰眼里,妻子是一个才华横溢的知识女性,那怎么同时又会是一个“手生疏”、连诗都不会写的“笨”女人呢?这似乎有点奇怪啊!
说奇怪也不奇怪,因为这个看似自相矛盾的说法,恰恰体现了纳兰对妻子的体贴与呵护。为什么这么说呢?
其实,我们把这个矛盾放到当时那个环境下去看就不难理解了。“女子无才便是德”,那时的女子讲究的是三从四德,女性分内的工作是针黹女红,读书写诗是分外的事,传出去不但不是什么佳话,反而还可能影响女子的名声,甚至会给家人脸上抹黑。
在《红楼梦》中,薛宝钗有一段教训林黛玉的话。薛宝钗是这样说的:“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得字的倒好。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何况你我。就连作诗写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
薛宝钗、林黛玉都是名门贵族家的小姐;《红楼梦》创作的年代距纳兰的时代不过几十年:一个是在乾隆年间,一个是在康熙年间,伦理习惯、社会观念相差不远。可见那时候大家族的小姐看重的仍是针黹女红,读书写字那是分外的事,不学也罢;学会了读书认字,弄不好反而移了性情,成天胡思乱想,那就不是做女人的本分了。
所以,在林黛玉初进贾府的时候,当她问起迎春探春姊妹们读的什么书,贾母回答:“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后来贾宝玉问林黛玉读书没有,林黛玉也回答:“不曾读,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
其实,薛宝钗也好、林黛玉也好,探春姐妹几个,虽然天分有差别,但都能吟诗作赋,出口成章。尤其是口口声声教训说女孩儿不该读书写字的薛宝钗,更是个学富五车、无所不通的大才女。但是这些吟诗作赋的才华只能私下里姐妹们聚会的时候毫无顾忌地表现一下,如果外传出去可是有损女孩儿家的名声的。
同样道理,以卢氏的经历和所受的教育,再加上结婚之后又和大才子纳兰朝夕相处,经常在一起赌书论道,说她不大写诗这很有可能,说她不会写诗是很难让人相信的。因此,尽管纳兰自己并不赞同“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教条,相反他很欣赏妻子的才华,甚至还因为娶了一个才女而“得意忘形”;但他同时也很细心,他要照顾到妻子的名声。
是啊,妻子私下里写写诗、跟他对对诗这样的事虽然经常发生,但是这些闺房中的私密情事是不能随便张扬出去的,不能因为自己的“得意忘形”而伤害到妻子的名声。因此,在纳兰的词里才会出现这样的矛盾:他一方面由衷赞美卢氏的才华堪比谢道韫、李清照,另一方面却又总是说妻子很少读书写诗,平时主要的工作就是针黹女红。这个矛盾恰恰说明了纳兰对妻子的细心呵护。卢氏没有文学作品传世,这同样说明了卢氏是比较传统的女性,并非咄咄逼人的“女强人”。
纳兰还有一句词这样形容他和卢氏的甜蜜婚姻:“被酒莫惊春睡重。”那么,这句词又反映了他们夫妻之间怎样的生活情趣呢?
“被酒”[77]就是喝醉了酒的意思。李清照有一首很著名的词《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这首《如梦令》就是一幅典型的“被酒春睡”图。前一天晚上喝多了酒,一场宿醉,早晨起床的时候还觉得头晕晕乎乎的,“浓睡不消残酒”。
“被酒莫惊春睡重”,妻子喝醉了酒起不了床,丈夫还说:别去惊动她,让她好好睡吧。喝醉了酒睡懒觉算什么情趣啊?为什么妻子喝醉了丈夫还这么怜香惜玉呢?这要是换了一般的夫妻,看到妻子一副醉醺醺的模样,恐怕丈夫心里早不是滋味了吧?
妻子为什么会喝醉,这句词里并没有给出解释。不过,“被酒莫惊春睡重”的下一句便是“赌书消得泼茶香”,既然赌书泼茶用的是李清照和赵明诚夫妻生活的典故,那么我们不妨再用李清照和丈夫赵明诚的故事来推测一下纳兰夫妻生活的情趣。
李清照和赵明诚有一个共同的嗜好:收藏古籍文献、金石文物。有一回,赵明诚偶然得到了一百幅白居易亲笔楷书的《楞严经》,对于他这样近乎疯狂的收藏家来说,那可比天上掉一千两黄金下来还要高兴啊!赵明诚一拿到这些白居易的真迹,立刻骑上马拼命往回赶,“与细君共赏”。细君即夫人,夫人就是李清照!他拿到宝物的第一想法:就是要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去,跟妻子李清照一起分享他的快乐。
赵明诚赶回家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可夫妻俩还是兴奋不已,用赵明诚自己的话说,是“狂喜不支”,哪里还想睡觉?得,开酒庆祝吧。这酒一喝,两个人都喝得醉醺醺的,还舍不得放下宝贝去睡觉。这一晚上,他们一边促膝把玩白居易的手迹,一边喝酒煮茶。蜡烛烧完了,再换一支,又烧完了,再换,还是舍不得睡……喝酒、烹茶、欣赏字画书籍,这是他们很日常的生活方式。[78]
纳兰和卢氏也有过这样“被酒春睡”的温馨:在一个春天的晚上,纳兰和妻子吟诗唱和,当然也少不了喝酒助兴。可卢氏酒量小,哪里是丈夫的对手呢?他们谈古论今,夫唱妇随,不知不觉喝到了微醺的境界。纳兰是个体贴的丈夫,看到卢氏前一天晚上喝多了酒,一场宿醉,早晨起床的时候还觉得头晕晕乎乎的,“浓睡不消残酒”。那就干脆让妻子好好睡个懒觉,小心一点别去惊动她了吧。这就是“被酒莫惊春睡重”的温馨和幸福!
类似的生活场景对纳兰和卢氏来说,恐怕也是习以为常的了。他们夫妻在一起,品品茶,喝喝酒,看看书,评点一番古人的诗词,谈到兴致浓的时候,他们很可能沉浸在其中,也会忘了睡觉,忘了冬天的寒冷和季节的变换……
卢氏是生活在深闺大院里的女子,她不可能像男人一样经常在外面呼朋唤友,狂歌痛饮。有人说,酒量是要练出来的。卢氏虽然有这样的情趣和酒兴,喜欢陪着丈夫喝酒读书,毕竟酒量有限,偶尔喝过头了,出现词中所描写的“被酒莫惊春睡重”的情景,也并不奇怪。其实,对于优雅的女子来说,即便是端着酒杯,也是别有一番动人之处的。李清照就说过,女子“捧觞别有娉婷”[79],端着酒杯的女子别有一番动人风情。
再举个例子,《红楼梦》里的史湘云,也是喝多了酒,趁姐妹丫鬟们不注意,偷偷溜出去,一不小心就醉倒在花园里,落了一身的芍药花瓣,惹得蝴蝶蜜蜂都围着她转。湘云说着梦话还在行酒令呢:“直饮到梅梢月上,醉扶归,却为宜会亲友。”如果不是有文化修养有高雅情趣的女子,恐怕没有这样楚楚动人的醉酒场景吧?
没有共同的情趣,外表看上去再般配的婚姻,也不见得是和谐美满的。所以,“才情”似乎比“才华”更为可贵。才华和情趣兼备,美貌与智慧并存,这样的女子,虽然很理想化,很少有,就像俗话说的“打着灯笼也难找”,但可能恰恰是许多男子梦寐以求的。
纳兰就是那个幸福而且幸运的丈夫。从我们能够看到的文字材料上来看,卢氏既是丈夫眼中才华横溢的知性美女、气质美女,同时更是夫唱妇随、柔情万种的小女子。因为学识渊博,卢氏才能成为与纳兰精神相通、志趣相投的亲密知己;又因为善解人意和柔情万种,她才能改变纳兰多情多病的性格和命运,成为与他在生活上相濡以沫的亲密爱人。
对纳兰来说,卢氏的出现,不是可有可无的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的情感救赎。纳兰曾这样描绘他们婚后的日子:“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阑曲处,同倚斜阳。”[80]“红雨”就是落花的意思。这几句词的意思是说:在日常的工作完成之后,他和妻子常常安静地依偎在一起,一起看黄昏的夕阳,一起怜惜春天的落花,享受着新婚宴尔的甜蜜。
纳兰虽然从小体质比较柔弱多病,但多病主要还是心理的因素,多愁善感很容易让人处于忧郁、紧张的“亚健康”状态。就像人们经常说的那样,养身首先要养心。只有心情开朗了,心态健康了,身体健康才有基本的保证。是卢氏用她的善解人意,用她的温柔细腻,熨帖了纳兰的初恋情伤,医治了纳兰的多愁多病身,将他从人生低谷的痛苦里拉回了幸福的婚姻生活中。
如果说,初恋的时候,少年纳兰还太懵懂太草率,并没有真正懂得爱情;那么,直到娶了卢氏这样一位美丽而聪慧的女子,纳兰才真正理解了爱情的真谛,享受到了生命中最灿烂的那一缕阳光。因此,纳兰才会在自己的词中发自肺腑地感叹:他和卢氏真是“一生一代一双人”!
红颜知己
有人说,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其实反过来说也一样。每个人的人生都在寻找自己的另一半,有的人幸运,很快就找到了;有的人不幸,可能一生都没找到。只有找到自己的另一半,才会拥有合二为一的爱情,才会拥有真正完整的人生。纳兰就是这样幸运的人,遇到卢氏,他这一生一代终于合二为一,分裂的人生终于完整了!
不过,才华横溢也好,温柔贤淑也罢,这都不是纳兰和卢氏婚姻幸福的根本原因。他们的幸福,其实还有更加深刻的原因。那就是心心相印的知己之爱。
在现实生活中,夫妻关系可以分为好几种。有的夫妻是“生活伴侣”,生儿育女,柴米油盐酱醋茶,生活得简单朴实,可能很多夫妻一辈子都是这么过来的,普通老百姓的婚姻多是如此。有的夫妻看重的是利益的结合,可以说是“利益伴侣”,物质利益甚至政治利益是这类夫妻追求的主要目的,古代的大家族联姻往往是受“利益”的驱动,现代的夫妻也多有将“利益”置于爱情之上的考虑。有的夫妻,则不仅是生活伴侣,更是志趣相投的精神伴侣,夫妻间的相处就像知心朋友一样,互相理解互相支持,彼此之间很有默契。这样的爱情,才是最高境界的爱情,是一种“知己之爱”。
在我们熟悉的古代名人中,也有过这样的知己之爱。文学作品里,有《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和林黛玉。虽然贾宝玉和林黛玉并没有结婚,但他们的爱情就是典型的知己之爱。贾宝玉最不喜欢别人逼他读那些所谓的“正经书”,也讨厌薛宝钗、袭人她们老是劝他要多结交点官场上的“朋友”,学点儿仕途经济的道理,以后也好在官场上混出个人样儿来。他认为这些都是“混账话”,太势利。只有他的知己林妹妹,从来不说这些“混账话”,是和他一样淡泊名利的脱俗之人。在贾宝玉心里,他和林黛玉之间的感情才是超越了现实功利的知己之爱。
在真实的历史中也有这样的例子。例如,李清照和赵明诚早年的婚姻也有过这样情趣相投的知己之爱;明末清初的才子冒襄与“秦淮八艳”之一的董小宛结为伉俪之后,也享受到了琴瑟相谐的知己之爱。
纳兰和卢氏之间的爱情,也是“知己之爱”的典范。
纳兰在《画堂春》(一生一代一双人)这首词的最后两句这样写道:“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若容相访饮牛津”是指牛郎织女的传说,“相对忘贫”又是什么意思呢?
唐代诗人元稹在写给妻子的悼亡诗中有这样两句:“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遣悲怀》其二)元稹在和原配妻子韦氏结婚时,还只是一个贫寒的读书人,可出身官宦之家的韦氏并不以贫穷为意,而是和丈夫共处患难,俭朴持家,甚至拔下自己头上的金钗去给丈夫换酒喝,过着虽然困窘却精神富足的生活。纳兰词中的“相对忘贫”很可能是受到元稹诗歌的启发,表达了夫妻之间的爱情远远重于物质利益的观点。
在很多人看来,“贫贱”是夫妻幸福生活的一个障碍。纳兰的观点却相反。他说:在相爱的人那里,是富贵还是贫穷又有什么关系呢?“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81],只要能生生世世都和爱人在一起,那么他那富家公子的身份、那些所谓的荣华富贵,在他看来都可以抛弃,都微不足道了。只要精神上是富足的,感情上是充实的,物质的贫穷又算得了什么呢?
是的,优秀的男人或女人一辈子你可能会遇到很多,但能够相知相爱并且走到一起、走过一生的,却只有这“一个”。因此,虽然纳兰一直在夸卢氏多么有才多么有气质多么温柔贤惠,把她夸得跟仙女一样,但其实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因为即便是像卢氏这样完美的女子,也并不是嫁给任何一个男人都会幸福。重要的是,她嫁的人是纳兰容若,是上天注定的她的另一半!换句话说,“一生一代一双人”其实是特指:你的另一半不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优秀的人,但他(她)一定是你在这个世界上最知心、最贴心、最暖心的人!
多情的纳兰当然不可能像西方诗人那样公然宣称“爱情至上”,但是“一生一代一双人”的宣言,已经说明知己爱人卢氏的出现,实现了纳兰对于爱情的最高追求。他对卢氏的感情,不再像初恋那样懵懂草率,而是一种真正成熟、深厚的爱情。他们的婚姻,成为纳兰生命中第一次最关键的转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