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你的和平
崔恩荣
©Choi Eun Young
1984年生于京畿道光明市。2013年获《作家世界》新人奖,正式踏入文坛。曾获第5届青年作家奖、第8届青年作家奖、第8届许筠文学作家奖、第24届金俊成文学奖。著有短篇小说集《祥子的微笑》。
善英一言不发地坐在沙发上,不带半点儿妆容的脸庞没什么表情。今天是善英首次到未婚夫俊昊家做客的日子。
“要不要给你一点儿喝的?柳橙汁怎么样?”
俊昊开口询问,善英点点头。俊昊从冰箱里取出果汁,倒在杯子里,端到善英面前。
俊昊的姐姐宥真静静凝视着善英。
“放轻松。”宥真说。
“是啊,你什么都不必做,只要坐着吃好吃的,休息一下。”宥真的爸爸露出其特有的和善笑容。
善英啜饮一口果汁,将视线转移到厨房那边。俊昊的妈妈静顺正在厨房内忙碌地准备晚餐。
“那我来摆碗筷吧。”善英站起身说道。
“不用了,来者是客,你坐着就好。”听见宥真略为果断的语气,善英再次坐了回去。
“只剩一个月左右了吧?”宥真一边摆桌,一边询问俊昊。
“对啊。”
“要工作又要筹备婚礼,一定很忙吧?周末还要忙着发送喜帖,却这样唐突地叫你来……”宥真向善英说道。
“今天是伯父的大寿之日,当然要来道贺啦。”善英回答,“还有,大姐,您说话别这么见外。”
宥真看着善英尴尬地从座位起身,露出为难的表情。
自从奶奶过世后,爸爸的生日总是在外面餐厅庆祝。主要是爸爸想吃外食,因为每天吃家里做的饭已经吃到怕了。原本以为今年也会顺理成章地去吃猪排和生鱼片,没想到静顺很坚持要在家里吃饭。邀请善英来的人也是静顺。
宥真的家人是在一个月前初次见到善英的,是在俊昊与善英双方家长见面的场合。
相见礼在一家历史悠久的中国餐厅举办。在墙面裱糊米色壁纸的方形房间内,可以透过偌大的窗户饱览南山的景致,天花板的灯饰隐约照亮了整个房间。尽管包厢有些历史,但并不遵循时下流行,也重新装潢过,看起来很干净。
“打从善英父亲出生前,我们就经常来这儿。”善英的爷爷说道。他竭力挤出笑容,脸上流露出担心会惹男方家人不高兴的恐惧。他的太太——善英的奶奶也露出相同的表情,两人连一个细微的表情、一句话都经过小心拣选。
坐在旁边的善英则态度沉稳、理直气平,不为了要讨对方欢心而勉强卖笑,有话想说时,也会有条不紊地表达自己的意思。
穿着灰色套装的善英将中短长度的头发系在后方,戴着一副眼镜,只上了点儿淡妆,身上没有佩戴任何饰品。宥真可以猜到为什么俊昊会被善英吸引,甚至下定决心要走到结婚这一步。善英看起来是个端正耿直的人。
“虽然我们悉心养育善英,不过孩子在没有父母的情况下长大,尚有很多不足之处。你们非但没有挑剔这项缺陷,还宽宏大量地接纳她,真是太……”善英的爷爷垂下头,一时说不出话来,“我们善英,就拜托你们了。”
在爷爷说这番话时,善英的表情一直很僵硬。
“这哪是什么缺陷呢!我们才要感谢您给了我们一位如此美丽动人又聪明伶俐的媳妇呢,过去您一定很辛苦吧?”宥真的爸爸笑着说,高粱酒下肚后的脸变得红通通的。
在善英的爷爷、奶奶如此低声下气的同时,静顺一句话也没说,虽然滴酒未沾,但脸蛋却起了红晕,视线则落在盘子上。几句寒暄之后,她便一直沉默不语,静静用餐。坐在对面的善英并未将这份沉默放在心上,若无其事地和宥真及宥真的爸爸对话。
静顺首次开口,是在谈到有关婚礼规模的话题时。双方举办相见礼之前,就已经决定好要举办双方各邀请五十名宾客的小型婚礼。
善英正在讲有关婚礼餐厅的事,静顺打断了她:“再怎么说,两家都是第一次有子女结婚,比照其他人的方式办理比较好吧?光是我们一家的亲戚就有四十位了,不邀请他们也很失礼。”
“你老实待着,这是两个孩子要结婚,又不是你要结婚。”宥真的爸爸轻声斥责。
宥真看着善英面无表情地望向静顺。
“可是……”
“你也真是的!”
善英爷爷观察静顺的表情,说:“亲家母如果另有打算……”
“不要紧,您不必在意她说的话。”宥真爸爸说。
看着善英爷爷自掏腰包结清餐费,静顺却连一句“谢谢”也没说,径自走出中国餐厅,仿佛自己拥有这点儿权利似的。
善英与家人离开后,宥真坐上俊昊车子的副驾驶座,父母则坐在后方,有好长一段时间四个人都没有说话。
直到经过南大门时,爸爸才率先开口:“这孩子很精明干练,也很有礼貌呢,家里教得很好。”
“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大学是第二名进去的,毕业时是第一名,她不仅勤奋向上,心地也很善良。”俊昊说,“是我运气好啊,想来想去还是这么觉得。”
“你真的只要两只脚走进去就好了,善英有自己的公寓,家具也一应俱全,你这是哪来的福气啊?”宥真说。
这番话虽是向着俊昊说,实际上却是说给静顺听的。她透过后照镜看到静顺合上双眼,将头倚靠在车窗上,抿得紧紧的两片薄唇看起来很讨人厌。
“你真的要好好对待善英。”宥真说。
“这是给伯父的生日礼物。”宥真看着善英将一个百货公司购物袋递给即将成为公公的爸爸,“一点儿小意思。”
爸爸撕开包装纸,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套适合春秋季节的高尔夫球装。
“以后别再买这么贵重的东西了,这应该花了不少钱。”尽管他嘴上这么说,欣喜之情却溢于言表。
“怎么样,适合我吗?谢谢,果然媳妇要比子女强多啦。”
宥真看向俊昊,他正望着爸爸喜滋滋的模样,仿佛比收到礼物的当事人还高兴。
善英是俊昊第一次介绍给家人认识的女朋友。
“我怎么想,还是觉得不满意。”听到俊昊有女朋友后,静顺打电话向宥真诉苦,“小区的其他太太们说啊,儿子的女朋友都等到要结婚了才登门拜访。俊昊也是,打从跟她交往后就很难见上一面,整个魂都被那女孩勾走了。”
“我现在正在上班,别在我上班时间打电话来。”
“不找你讲,我还能跟谁说啊?”
“先这样。”
把手机设定成静音后,静顺依然不停地打电话来,宥真虽然看到有未接来电,但也没有回电给母亲。
“我就只有你了。”这是宥真多年来不断听到的话。
打从五岁有记忆,约莫从六岁开始,宥真就对静顺产生了一份责任感。每当她睡午觉醒来,就会看到年轻的静顺凝望着自己。有时是刚哭完,眼睛还红肿着;有时是当下正在哭泣。但最让人害怕的,莫过于静顺皱着一张脸静静地看着自己。宥真心想,要是妈妈一时起了邪念,可能会杀了自己。
为了让静顺高兴,宥真用尽各种办法。她将在学校发生的事添油加醋,把它说得趣味横生;或者找出静顺的笑点,做出类似的行为举止。当静顺的脸上浮现笑容,宥真的心中便有一股凉丝丝的安心感。
不知从何时起,静顺开始把宥真当成发泄情绪的垃圾桶。宥真很爱自己的母亲,所以对她的痛苦总感到心如刀割。宥真从静顺口中听说奶奶会在四下无人时说哪些话,而爸爸又是如何把静顺当成隐形人对待;还有与爸爸结婚带给了她什么痛苦。
“你是个心思细腻的孩子。”静顺说。她的话乍听之下没错,因为宥真自小便在内心挖凿了一个很深的洞,将无法向他人诉说的言语全都埋藏起来。
我还能向谁说呢?
还有谁会听我说话?
静顺如此说道。儿时仿佛肯定自身存在的那句话,随着时间流逝,成了勒紧宥真的枷锁,即便弟弟出生后仍是如此。静顺不会在儿子面前细数那些折磨自己的痛苦,因为她认为不能给儿子添麻烦。
“我认为你母亲是个知情达理的人,”爸爸说,“一辈子服侍婆婆,从未起过冲突,又是先生的贤内助,也把儿女教导得很好。”
“怎么样叫知情达理?”宥真问。
“不会把自己放在第一位,还有肯为家人牺牲,我认为这是优点。”
“妈并不幸福。”
“依你的标准来看肯定如此,你是用自己的标准来判断沿袭下来的传统。”
“我说,妈并不觉得幸福。”
“但你不是因此过得很好吗?有妈妈在家里替你做饭,让你过得舒适自在,不是吗?”
“……”
“你不会了解的,回到没有妈妈的家是何种滋味,生长在必须靠双薪才能勉强生活的家又是什么感觉。我不想把那种经验传承给我的孩子。”
他口中“知情达理的太太”“知情达理的母亲”究竟是什么意思?再三隐忍,对男人的所作所为不加以评论,让男人与孩子过得安稳舒适,忽视自身欲求去满足他人,因为没有主见或主张薄弱,所以无法和他人起冲突的人……每当他的口中说出“知情达理”这个字眼儿,宥真都会心生排斥。
过了晚上九点,静顺又打来。
“再怎么说,女方连条棉被都没带来,这像话吗?”静顺说。
俊昊虽然在工作,仍没存到什么钱,但举办这场婚礼,俊昊只要两袖清风地走进善英家中就行了。善英所继承的二十四坪[4]公寓内家具和用品一应俱全,可是静顺仍认为女方省略礼单和礼物[5]是对自己的无礼行径。
“妈,你知道现在自己讲的话有多不可理喻吗?”
“可是……”
“妈,你再这样的话,我要生气了。”
“这根本就是不把我放在眼里啊!婚礼也选在过节前举办,说过节时要去蜜月旅行。好不容易娶媳妇进门了,过节时却只有我一个人干活儿,也不能靠媳妇享享清福,这件事说出来会被大家骂的。”
宥真凝视着自己映照在车窗上的脸孔,不仅浮妆得很严重,而且整个人看起来蓬头垢面。她将手机贴在耳朵上,一心等待静顺说完话的那一刻。这是漫长难熬的一天。年纪越往三十岁中段攀升,体力就越每况愈下,过去能靠意志力撑下来的事,现在却经常力不从心,不管再怎么辛苦也哭不出来,四肢动不动就僵硬发麻。
宥真想对静顺说,她也有自己的人生,有自己必须面对的困难,妈怎能如此独断专行?
“女人读到博士有什么用?都去留过学的人,怎么可能守身如玉……”
宥真挂断电话,用手掌心包覆住脸颊。
“那里头不知道还有几个是处女。”每当电视上有女艺人出现时,静顺就会说这种话。明明在和丈夫有初次亲密关系前,在性方面极为无知,她却十分扬扬自得。“要是都给了男人,男人会变心的”“男人跟女人不一样,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性欲”,年轻时的宥真将那些话听在耳里,觉得拥有性欲的自己宛如怪物。
宥真还记得在她二十岁那年,中年女演员们在电视节目《清晨庭院》中所说的话。她们将有过同居经验的女人比喻为“别人吃完后丢弃的甜瓜”“穿过后丢弃的袜子”。比起那些话,真正带给宥真伤害的是当时妈妈面露微笑、对着电视频频点头称是的模样。
妈,我不是什么甜瓜,也不是袜子,我是个活生生的人,宥真暗自想道。
她在二十八岁时搬出家里,现在居住的三十年老公寓是她在三十三岁时以半全租[6]的方式迁入的,搭地铁到公司要四十分钟,到父母家则要花上一个半小时左右。自从和妈妈分隔两地居住,宥真才彻底向慢性偏头痛告别,频繁出现的急性消化不良也没了,只要手轻轻一碰,胸口像瘀青般疼痛欲裂的症状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为了摆脱妈妈,宥真必须尽全力变得冷酷无情。她还记得,静顺看着自己和装载行李的卡车一同离开时的瘦削身影。尽管她不断安抚自己,子女长大、离开父母是天经地义之事,内心仍不免陷入抛弃母亲的罪恶感中。
独立自主后,随着时间的流逝,宥真得以退一步观看静顺。没过多久,她对静顺所怀有的罪恶感便转为愤怒。对于妈妈把沉重的包袱压在孩子瘦小孱弱的肩膀上,还有将妈妈逼至穷途末路的家人,宥真感到无比的愤怒。
“请许个愿吧。”俊昊说。
爸爸将蛋糕上的蜡烛吹熄。
祝您生日快乐,祝您生日快乐。
每次到了爸爸的生日,宥真就感到有气无力。尽管她不会在大家面前表现出来,但她的心欺骗不了自己,一个劲儿地往下沉。奶奶还没离世时,爸爸生日当天都会举办家族聚餐。露出欣慰表情的奶奶、叔叔、姑姑们。他们的另一半与子女齐聚一堂,一同庆祝家族长孙的生日。
奶奶过世后,聚会也悄悄地无声无息了。
宥真的爷爷是名孝子,他将自己的太太视为家庭和自己母亲的私家奴婢,而爸爸就在这样的父亲身边长大。对爸爸来说,自己的母亲是世界上最需要怜悯的人,他希望能找一个可以补偿母亲的女人——一个代替母亲扛起所有包袱、接下家中所有粗活儿的女人;一个陪没有半个朋友的母亲说话的伴儿,还要一大早就起床准备没有人记得的母亲寿宴;一个能生下白白胖胖的孙子、教子有方的女人。爸爸是名领取高年薪的飞行员,他有资格得到那样的女人。
爸爸到航空公司任职前,和朋友的妹妹静顺结为连理,婚后将住在老家的寡母接到新婚的家中。他的角色就是每个月恪尽职守地赚钱回家,提供一个稳定的家,但对于自己应该成为什么样的丈夫,面对太太应该扮演何种角色却丝毫不感兴趣。这样的人是宥真的爸爸、静顺的丈夫。
静顺娘家的父亲在她出生一年后便过世了,母亲凭一己之力管理和丈夫一同经营的布行,忙得不可开交。静顺自小就必须独自回到空荡荡的家中,负责清扫、洗衣服和准备哥哥的饭菜。静顺觉得独力抚养自己的母亲很可怜,为了报答这份恩情而担负起这些责任。但在宥真看来,静顺付出一切努力协助外婆,是为了乞求母亲的爱。
为了让母亲开心,静顺与哥哥的一位当飞行员的朋友结婚。打从一开始她就不相信建立在婚姻之上的浪漫爱情神话,她只是盘算着越年轻才越容易遇见条件好的男人,经过几次相亲后,她遇见了最无可挑剔的男人。
她想成为母亲在布行工作时最欣羡的贵夫人,满心以为母亲的愿望——期待她不必吃任何苦头,只要靠丈夫按时赚回来的钱养孩子,衣食无虞地生活——将成为自己往后的人生。
与婆婆同住后,静顺随即明白一件事,这家中的夫妻不是自己与丈夫,而是丈夫与婆婆。在丈夫与婆婆的关系中,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丈夫将所有薪水交给婆婆,婆婆则会给她生活费,并要求她每月记录家庭收支。要是静顺买了自己的贴身衣物,婆婆就会斥责她奢侈浪费,质问她是否就是为了买这些东西,才让自家儿子如此辛苦。哪怕是一张百元钞票,也不能带回娘家。每逢过节或娘家母亲生日时,也禁止她回娘家。尽管生活费少得可怜,但餐桌上必须有丈夫要吃的肉类。久而久之,静顺变成了锱铢必较的人。
听其他飞行员的太太抱怨丈夫不常回家而感到孤单,静顺很讶异。在焦头烂额地忙着料理家务、养儿育女之余,她静静思索起“孤单”这个词语。究竟什么是孤单呢?她照顾着彻夜无法入睡、敏感得哭个不停的孩子,边盯着墙面边喂孩子奶水时暗自思忖。每到这时候,她才惊觉自己因太过习惯孤单,将其视为理所当然,所以就连孤单为何物都无法理解,难以名状的泪水顿时覆满脸庞。唯有懂得何谓“不孤单”,才能退后一步看待“孤单”,但这对她而言有如天方夜谭。
“你是我唯一的朋友。”静顺经常如此对宥真说,“真是幸好有个女儿。”
一直都是宥真。当奶奶对静顺口出恶言,将她当成出气筒,怒气冲冲挺身反抗奶奶,还因此被爸爸甩了一巴掌的人;和静顺一块准备祭祀的供桌,端送食物和酒给那些无礼的亲戚的人;带手腕和手臂韧带断掉的静顺去整形外科,说服晚上睡不好觉的静顺,陪她到精神科的人;当静顺没来由地神经质,说出击溃他人自尊心的恶毒话语时默默承受的人,全部都是宥真。
在她看来,静顺已经被大家所说的话洗脑,包括婆婆说她嫁给身为飞行员的丈夫可真好命,还有娘家的母亲说哪里去找有能力、不会打女人又不会在外拈花惹草的男人的那些话。无论自己的丈夫或婆婆对待静顺有多不合理,她都无法与之正面顶撞。只要宥真代替她出面,静顺就会显得惊慌失措,还反过来训斥宥真。
“奶奶说的话从来不会错。”静顺经常这么说。
如今她已无力应付静顺。婆婆过世、丈夫退休后,静顺过往未能消除的情绪有如雪球般越滚越大,她用瘦削凹陷的双眼看待世界,就连面对芝麻小事也能大动肝火,总是以尖酸刻薄的口吻责难其他女人。
对这样的静顺而言,唯一的救赎即是与儿子共度的时光。要是俊昊能抽空陪她去一趟百货公司,她就会眼神散发光彩地勾着俊昊的手臂,笑得合不拢嘴。在静顺担心孩子怎么老是往外跑时,俊昊已经遇见了善英,两人开始约会了。知道俊昊在谈恋爱后,静顺每次都会打电话给宥真抱怨。
养孩子一点儿用也没有。
真伤我这个做妈的心。
“你坐着就好。”宥真对走到厨房的善英说。
“让我端个东西吧,这样我会比较自在。”善英说。你知道我的意思。善英用眼神向宥真示意。
“是啊,那把这餐桌上的东西摆到大桌子上,还有,看到那置物架上的杯子了吧?先倒杯水给爸爸。”静顺补充,“就算是一杯水也别冒冒失失地拿过去,记得要放在托盘上。”
“妈,你别叫善英做事。善英啊,你过来这边坐着。”俊昊说。
“不是她说要做吗?”
善英将放在餐桌上的食物放到托盘上,端到客厅,逐一将牛肉海带汤、炖排骨、杂菜、放了鸡肉的春卷、炒血肠、泡菜摆到大桌子上。
“好,大家开动吧。”宥真的爸爸说。
“妈,我不是说善英不能吃肉吗?全部都有肉的话,她要吃什么?”俊昊说,“我今天早上不是还特别打电话提这件事吗?”
“没关系,还有杂菜可吃……”善英说着,耳根也逐渐发红。
“你等等,我去煎蛋,拿紫菜过来,你可以吃鸡蛋吧?”俊昊说。
“你坐下。”静顺说。
“第一次招待你来家里却没有能吃的东西,这下该怎么办……”宥真爸爸吞吞吐吐地说。
善英白皙的脸上仿佛被人掴了一掌,泛起红色的印痕。
宥真也碰过这种状况。她到他家做客,却只能局促不安地坐着。他在父母生日那天邀请宥真,并说自家人是“感情和睦的家庭”,同时补充,家里没有一个人是坏人。
他和父母及姐姐同住在一个狭小的公寓里,那个家只有一个小房间和一个客厅,他独自使用小房间,剩下的家人则在客厅进行一切生活起居。
宥真从二十岁开始和他谈恋爱,二十三岁开始进出他家,直到过了二十四岁才提起结婚的话题。当时他三十而立,觉得一切都很理所当然,毕竟男人已届适婚年龄,两人又爱情长跑多年。尽管如此,每次到他家拜访完后,她在回家路上总觉得疲惫乏力,就像是自己身上的一部分被硬生生地削掉。
在那个家中,宥真的未来依据他与他的家人而有不同的设计蓝图。尽管宥真上过大学,也上过女性学课程,她仍不由自主地在他家人面前表现出能替自己加分的言行举止。她很努力想做到。也许是为了避免与他起冲突,让两人可以继续走下去吧。宥真可以理解他说想带“自己的女人”到父母面前、获得他们肯定的渴望,她真正无法理解,乃至于不愿回首的,是当时的自己。与他分手时,宥真二十六岁,他三十有二。宥真离开了他,原因很简单。
她讨厌他。
宥真回想,也许早在很久以前自己就讨厌他了。但他一厢情愿地认为,正因为自己是个贫穷的男人,宥真才会狠心离开他,并且质问她是否终究无法与阶级比自己低的人结婚。听到这番话时,宥真稍微理解了为何自己先前无法离开他,这就像富有的女人毁了与贫困男人的婚约,她不想成为电视剧中的坏女人。
想拥有更多的女人、贪得无厌的女人,她努力避免成为那种女人。一直以来,她学到施比受更有福,努力避免自己成为向男人要求什么的庸俗之人。他却始终认为,就连这种努力本身都是中产阶级的一种虚伪意识。
两人的关系开始出现裂痕时,他再度提起那时的事情。
“那一年在农村体验活动时,你……”
他一定知道,那个回忆会令宥真感到良心不安,因为她长久以来都是如此,因为她一直都是按照他说的话、他的信念去相信。他再度提起那个话题,宥真的心就在那一刻离开了他。
“继续说吧,二十岁的我在那一年的农村体验活动中经历了什么,你按照事实说说看。”
他的脸上露出一抹轻蔑的嘲笑:“那是你那个阶级的局限性吧?”
宥真在心里整理好两人的关系,在晚上回家的路上,脑海中浮现出当年不愿站同一阵线的他,与不知所措又孤单的自己。
那是她第一次来到农村,打从太阳尚未升起就到田里集合,直到正午之前都片刻不停歇地工作。宥真看到农夫们没有半句怨言,默默做着农活儿,心底同时萌生出敬畏与罪恶感。她对自己从小生长在中产阶级家庭,从不曾做过一件粗活儿的阶级特权感到羞愧,也为自己一直以来活在安逸中,对农民的人生袖手旁观而感到痛心。
宥真很认真地参加农村体验活动。晚餐时间,她在活动中心前和社团朋友们及村民一起喝烧酒和小米酒。准备酒席是农村女人负责的工作,宥真与其他女同学一块儿帮忙,男同学们则和酒席上的男人们谈笑风生。
“你的皮肤怎么这么白皙呢?真漂亮。”村子里的阿姨们不断向宥真表示感谢,其中有许多心地温暖的人,温柔得令她想哭。在短短的时间内,宥真感觉自己和村民们变得好亲近。
可是,中间发生了不太寻常的插曲,像是自己被称呼为“小姐”的时候,还有听到“和年轻的女学生在一起,感觉酒更好喝啦”的时候。
现场有一名接近四十岁、沉默寡言的男人,属于村子里最年轻的一辈,他满脸通红,一头短发已经长过了该修剪的长度。
村子里的男人经常打趣地询问社团的女孩:“觉得那个小伙子怎么样?”起初虽然一笑置之,但有几名男人持续说着这个老掉牙的话题。大家围成一圈喝酒时,那个男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宥真。
“他大概是喜欢小姐你吧。”宥真还记得当时大家听到这句玩笑话后哈哈大笑的场面。
她觉得很不舒服,却不能将情绪显露出来,因为她认为在这个学生与农民携手合作的场合不该涉及个人情感。她也不想表现出不悦,以免那个男人及他所代表的村民有遭人轻视的感觉。
农村体验活动结束的前一晚,发生了那件事。
社团内部针对这件事讨论它是否该归类为性骚扰,就连没有参与农村体验活动的他也在那个场合。会议变得很漫长,当时超过半数以上是男同学,他们将该事件界定为“轻微的性骚扰”,并决定从下次农村体验活动开始要进行反性骚扰教育。
因为当时没有目击证人,宥真只能反复讲述那一刻发生的事。看到社团成员个个儿掩饰不住“就为了这种事而折腾”的表情,宥真的心受伤了好多次。
“是不是太大惊小怪了啊?这点儿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好啦。”耳闻几名学长在自己背后说了那种话,虽然宥真很受伤,却依然认为也许他们说的是对的,她一直认为是自己搞砸了大家费心准备的农村体验活动。
起初听到消息时,他对宥真发了一顿脾气,质问她为什么在大半夜独自跑到没人的地方。发完脾气后,他又责怪自己没有参加体验活动,才会让这种事发生。
于是宥真退出了社团。
学期快结束时,两人不知为何聊起农村体验活动,酩酊大醉的他说道:“老实说……你是不是因为那个男人是个贫穷的农民,所以才更不爽?觉得那个男人侵犯到你的阶级领域?这就是你这种中产阶级的局限性吧?正因如此,你才会最先看到那种微不足道的小事,而不是农民的现实处境。”
“微不足道?”
“大家都相处得很好,要向农民学习之处何其多,你却只想到自己的心情。你要知道,比起那些人,你站在多么有利的立场上,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一样读这么多书。”
隔天,他为自己说话过重向宥真道歉。她接受了他的道歉,两人仍维持男女朋友的关系,可是后来他重提了好几次农村体验活动的事。宥真也是从他口中听到有人说她引起了纷争。他总是惯性地数落宥真既敏感又缺乏社交能力,令人担心。
他怎么确信我是这种人呢?宥真心想。他是想用自己的语言试图说明我的所感所想吗?他怎能那么肯定,怎能如此自信满满地说我很容易被看穿?
直到年届三十岁中段的现在,她依然无法理解他拥有的那份自信。
他们俩曾经一起到大学路的爵士酒吧听音乐,点了两杯对学生来说显得昂贵的鸡尾酒。有几名中年女人在他们后面说说笑笑。
“那就叫作有闲情逸致的夫人吗?”他回头看,以轻蔑的口吻说道,仿佛自己有权那样称呼某人般。
他总强调自己是劳动阶级出身,却从不曾偿还向宥真借的钱,还理所当然地让她负担大部分的约会费用。这样的他、身为激进左派的他,居然说出这句话。
我是怎么忍受他的?
每当回首已逾十年的过往,宥真都能体会到,漠视自己的真心让她付出多大的代价。她回想着自己年轻时听到朋友们说“你们这对好像交往得很顺利”时感到安心的表情,以及那些想着“这样应该算是很好吧?这样应该算是很顺利吧”时一再自我欺骗的时光。当其他人遭受不合理待遇时,宥真就会义愤填膺地加以反抗,但当自己遭受不合理待遇时,宥真却竭力不去正视它。
直到过了多年以后,她才承认了自己的卑劣。
吃完饭后,宥真削了苹果,善英则以不安的表情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请给我吧,我来削。”善英说。
“这就不必了,吃完后,你和我一起洗碗吧。”静顺说。
“妈,”宥真说,“我来就好,善英是客人。”
“我可以做的。”善英说。
“她不是说她能做吗?”静顺话音方落,随即从厨房拿了橡皮手套和围裙过来。
“妈,”俊昊抢走静顺手上的东西,“我去善英家时,奶奶替我准备了一大堆我喜欢吃的食物,你别这样对善英。”
“那你以为我就天生喜欢做事吗?”静顺歇斯底里地从俊昊手中抢回橡皮手套。
“你这人今天是怎么回事?媳妇都要被你吓坏了。所以我才说要在外面吃啊,还不都是你坚持说要在家里吃,如果在外面吃的话多好。”爸爸说道。
静顺走向厨房,打开水槽的水龙头。
“我来做,妈,你休息一下。”宥真说。
静顺戴上橡皮手套,开始清洗碗盘。
“怎么不多待一会儿再走?”爸爸朝起身的善英说。
“因为工作的关系,善英今天清晨五点就起床了,她也该补一下睡眠了。”俊昊说。
“祝您生日快乐,那么我先告辞了。”
善英分别向静顺和爸爸道别,走出门外,家中只剩下宥真、静顺和爸爸三人。爸爸打开电视,听记者兼节目主持人孙石熙的新闻评论。
宥真站在静顺身旁,冲洗她用洗洁精刷洗好的碗盘,同时察觉到自己本能地在观察静顺的心情。
“她都要成为我媳妇了,我连这点儿权力都没有吗?”洗完碗盘后,静顺一面擦拭洗水槽的水渍,一面嘟囔,“我把我的婆婆当成真正的母亲看待,服从婆婆的意思,也很敬重她,那个孩子却……却……”
“所以奶奶是如何对待妈的?奶奶不是对妈很刻薄、很不公平吗?为什么要忽视这件事?现在妈是在对谁生气?真的是对善英吗?”
“大家都不把我放在眼里,现在就连要成为我媳妇的人都小看我,好像让她的手沾到一滴水是什么滔天大罪。那我呢?我为什么要这样过活?我是从家徒四壁的人家嫁过来做事的吗?”
静顺的眼眶噙满泪水。她总想替自己的行为赋予意义,无论再怎么辛苦,她都认为自己的行为正确且高贵,并倚靠这种想法支撑下来。宥真也深知这点,没有人强迫妈,一切都是妈的自由意志,妈是靠自身信念坚持下来的。那样的母亲,此时却把自己的人生称为“这种人生”。
“你别用奶奶曾经对待你的方式来对待善英。妈,这是错的,任何人都没有折磨他人的资格。”
“你觉得你有资格教我吗?”
“妈……”
宥真盯着静顺那张单薄、槁灰色的嘴唇,听见她说出让人血液直冲脑门儿的话。
“我们可是接纳了无父无母的孩子。”
“如果妈用这种方式待人,最后不会有人愿意留在妈身边。有这种丑陋想法的人,没人会想看到你的脸,也不会想和你说话。我走了。”
宥真用厨房的毛巾擦拭湿漉漉的双手,走到客厅沙发边,拿起背包。
“不是说要过一夜再回去吗?”宥真的爸爸问道,“你就别再跟妈妈吵架了,洗碗又不是什么累人的事,女人就喜欢拿这事来暗自较劲,彼此要互相礼让,这样家庭才会和平。”
“啊……和平……”
宥真穿上皮鞋,走出家门。
宥真九岁时,静顺曾提着菜篮晕倒在自家玄关门前。妈妈蹲坐在鞋柜前,接着突然往后倒下的模样,宥真至今仍记忆犹新。救护车来了,将妈妈载走了。大人们在生日蛋糕上点亮蜡烛,和睦的一家人围在生日蛋糕旁,发出嘻嘻哈哈的欢笑声,宥真不敢哭出声,只能全身僵硬地坐在那里。
宥真听说,静顺有一边的肺部积满了水。
她还记得妈妈出院后,每次仍要服下一大把药物,也记得在腌泡菜那天,瘦了好多的妈妈仍背着俊昊,搬运一盆又一盆盐渍白菜。宥真想替妈妈分担一点儿辛劳,于是站到一大沓报纸上帮忙洗碗。
妈还记得吗?宥真在心底悄悄地问。妈晕倒的那天是爸的生日,爸在庆祝生日,那么当时带妈去医院的人是谁?她并没有问,因为她想相信是爸爸跟着妈妈一起搭上了救护车,因为她想相信,人不可能如此残忍。她想要说服自己,对爸而言,妈并非什么都不是。
经过公寓前的广场时,有人从后头追了上来。
“宥真啊。”是静顺的声音,宥真转过头,看到静顺的头发蓬乱,下方的脸庞瘦削干瘪,“今天是爸爸生日,你怎么可以就这样走了呢?快回去跟爸爸说声对不起。”
静顺用长满硬茧的手抓住宥真的手臂,宥真拉开静顺的手。
“妈根本不当一回事……就算我说了那种话,妈也不痛不痒,一点儿也不重视我的心情,妈总是这样。”
“宥真啊……”
“现在该放开我了,还有俊昊。如今妈也该抛下想折磨他人的心,去寻找自己热爱的事了。”
“我……我……”静顺的表情比任何时候都悲伤。宥真虽然知道静顺想听到什么回答,但她并没有说出来。
“我走了。”宥真转过身,朝前方走去。
“你从来都没经历过我的人生。”静顺用勉强能耳闻的细微声音说道,宥真并没有回头。
宥真知道后续会怎么发展。静顺会忘记今天发生的事,忘掉自己和宥真一来一往的对话。宥真会宽恕那样的静顺,一如往常地接听静顺打来的电话,久久地和静顺面对面吃一次饭。可是宥真再也忘不了今天静顺的言行举止,因为即便原谅了,内心仍会存有疙瘩。虽然彼此会持续见面,却再也无法缩短今天所造成的距离。那距离带给宥真某种遗憾,虽然也给了她自由,但迟早也会带给她同等的悲伤。宥真接受了这个事实,接受了任何爱与后悔都无法补偿那份悲伤的事实。可是此时此刻的宥真,只想尽全力远离这再熟悉不过、反复的情节,只想一个人静静待着。
宥真加快了步伐。
作家笔记
“父权制是爱情的反义词。”我经常会思索美国女权主义者贝尔·胡克斯(Bell Hooks)的这句话。
越是服从父权制,越会失去爱他人及从他人身上获得爱的力量。父权制的权威意识、将女性视为男性所有物的思维、试图夺走女性思考与自由的行为,终究不会为任何人带来幸福。父权制宛如是将温暖柔软的心脏打造成坚硬石头的剧毒,失去爱的人会变成何种模样?他会变成一名活死人,终究无法成为美好的存在。
我不想成为那样的人。
有人认为,女性主义会引起男女之间不必要的冲突,是一种反对爱的意识形态,但这种想法是错的。我认为女性主义才是追求爱的一种战斗,是扼杀爱的父权制的解药。要求单方面地屈从或用无数方法毁损人类的尊严,无法解放任何人。没有什么痛苦是身为媳妇、妻子、母亲、女儿的你理当接受的,女人也没有就该受到欺侮的道理。
赋予彼此自由,借此自我解放的爱。我梦想能有实现这种爱的世界,梦想有一个不必再流下无谓泪水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