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到理塘就回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2章 骏马飞驰

作者 韩路荣

序言

在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有一个如梦如幻的地方,高山峡谷间含着雅砻江与金沙江两大水系,平均海拔4200米,被称为“世界高城”。这里有雪域独有的绝美风光,淳朴的人民及色彩浓厚的人文风情,这就是理塘,一颗草原明珠,一处雪域圣地。

生长在这片圣地上的人们,他们与生俱来便拥有骑射的天赋,身上带着征服草原与骏马的豪气,他们拥有着属于自己的战场,那就是“赛马”,每一个理塘汉子都希望在赛马场上取得自己的荣耀,但有这么一个人,却例外……

第一节

巴次仁穿着褐色的藏袍,像一只青蛙趴在嫩绿的草地上,他的眼睛贴近地面,只有这样才能在满山的绿草中发现那略微粗一点的虫草尾。采虫草是这个季节他和阿爸最重要的工作。

虫草非常的娇嫩,发现一根,就得将周围的土壤一点一点地往外抠,才能保证得到一根完整的。

巴次仁把收获的虫草放进布袋里,站起身,这个时间在山上采虫草的都是年龄比较大的人,年轻人都去准备赛马会了,他的心思也已经飘向那彩旗飞扬、万马奔腾的赛场。

巴次仁有点心不在焉。

巴多吉看出巴次仁的魂不守舍,他那点小心思全都挂在脸上,想不知道都难。

一年一度的“祝毕日晓”,接着就是赛马会,理塘几乎所有的年轻人都会去参加赛马,这是一个属于他们理塘汉子独有的战场,哪个年轻男子不想在那里一展雄风,赢得大家的喝彩。年少时的巴多吉也曾在赛马场上叱咤风云,但现在他却不愿意自己的儿子去参加赛马会。

“认真点!”巴多吉一边加快自己手上的动作,一边催促着巴次仁。多采些虫草多卖点钱,早点送儿子去理塘以外的地方看看,一直是巴多吉的心愿,以前的他觉得好男儿就应该骑上马奔走在草原上,可现在的他觉得好男儿应该志在四方,见识更广阔的世界。

这时巴多吉的手机响了,是刘老板打来的,山上信号不好,对方的声音断断续续。

“好的,那我们明天见。”

刘老板是虫草收购商,是巴多吉的老主顾了,巴多吉不仅从刘老板那里赚到钱,也从刘老板那里听到了很多理塘以外的信息。在他之前,他们祖祖辈辈都一直生活在理塘没有人走出去过,人总得有追求,让巴次仁去外面的世界看看,也许比留在这里采虫草骑马会更有意义。

“走吧。我们回去。”

巴多吉要赶回去把采到的虫草分个类,规格不一样,价格自然不一样。

巴多吉用力踩着摩托车启动杆,可这辆用了快三年的旧摩托车似乎并不太给他面子,只发出一阵轰鸣声,却没有半点启动的迹象。

巴次仁禁不住揶揄道:“骑马多好,偏要弄个烂摩托,启动不了了吧。”

“马也有闹脾气的时候!”巴多吉又用力地踩了几下启动杆,这次终于把摩托车给启动了。

父子俩骑着的摩托和路上骑马奔跑的村民擦肩而过,巴次仁每次都忍不住侧头去看,刚到家门口,就遇到了丹布卓玛,她拎了一袋子羊血肠。

巴次仁一看到丹布卓玛,眼睛里就像装满了星星。

他觉得丹布卓玛的笑,就像阳光洒在雪山上,灿烂无比。

“巴多吉叔叔,我妈让我送一点血肠过来。”

没有女主人的家,厨房里自然少了这些家常美食。

“谢谢,真是太感谢了。”巴多吉接过来,眼眶里有点红润,丹布卓玛家的羊血肠好吃,但他更怀念妻子做的血肠,连他自己都记不起来有多久没吃过了,十多年了吧,长得他都不敢去想。

“巴次仁,明天你会陪我去长青春科尔寺参加‘祝毕日晓’吧?”丹布卓玛主动邀请。

“当然。”巴次仁呵呵地笑着。

可巴多吉想明天带儿子去见见刘老板的,在外人面前,巴多吉也不好意思立即开口阻止。

但等丹布卓玛一离开,巴多吉就对儿子说出自己的建议:“我想你跟刘老板去一趟成都,去见见世面,我都跟他说……”

“我不想去,一辈子待在这里有什么不好!”这个话题父子俩聊过很多次,巴次仁拎着血肠躲到厨房去了。

巴多吉却不依不饶,站在厨房门口:“理塘是好,但外面的世界更好,高楼大厦,跟电视里播的一样。”

“再高,能高得过格聂神山?尼玛就去过成都,最后不也回来了吗,说那里没有糌粑,没有马奶酒。”

儿子的“不求上进”让巴多吉有些苦恼,仔细想想,曾经的自己不也一样,生在理塘,长在理塘,以为快乐就是沉浸在这小世界里自给自足,想着只要让儿子有机会去一趟,看一看外面多彩的世界,那就能明白自己的“一片苦心”了。

巴次仁把血肠放进锅里,一不小心,被巴多吉瞥到了他掌心的勒痕,巴多吉的情绪立即变得有些激动:“你又去骑马了?”

“我骑马帮丹布卓玛找牛了。”巴次仁希望这个借口能蒙混过去。

“我跟你说了多少次,别去骑马,为什么不听?”

巴次仁想不明白:“骑马有什么过错,这里有不会骑马的康巴汉子吗,从小你就反对我骑马,我不知道被嘲笑了多少次!”

“那是因为……”话到嘴边,巴多吉又咽了回去,顿了一下,说:“我说不许就不许,你还是把心思放在去成都,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就知道会有比骑马、赛马更精彩的事了。”

巴次仁不想待在家里,他觉得憋闷,于是吃过晚饭,就出了门。他径直去了丹布卓玛家的马棚。银龙是一匹白色的阿拉伯半血马,巴次仁攒了三年的钱才偷偷将它买下。

每年赛马会的时候,有不少外地骑手和游客赶到理塘来,巴次仁就去酒店里帮忙,然后再偷偷把钱存起来,就为了能买一匹属于自己的马。因为在他的心里,理塘人从来就没有从马背上下来过,如果连一匹属于自己的马都没有,就称不上是一名真正的理塘汉子。

可这匹他千辛万苦攒钱买下来的马,却对他一点都不友好。巴次仁伸手想去牵马绳,银龙却倔强地躲开了,不停地扭着头打转,似乎很抗拒他的抚摸。

银龙其实是匹不错的赛马,就是脾气不太好,很难驯服,所以才让他捡了个便宜,低于市场价格买到。

买到银龙的那一刻,他欣喜不已,觉得银龙是老天爷赐给他的宝贝,自己就可以偷偷参加今年的赛马会了。

可银龙的脾气真的不是一般的坏,在把它从马场带回丹布卓玛家马棚的路上,他和丹布卓玛是连拖带拉,还外带食物诱惑,费了很大一番功夫才将它弄了回去。那一刻,他才明白为什么银龙的价格会这么低。

丹布卓玛鼓励巴次仁,只要用心,让银龙认了他这个主人,再桀骜不驯的马也是可以被驯服的。

马,是一个精灵,骑马者便是精灵的使者,从古到今历经沧海桑田,世事变迁,无数物种都已经不再和人生存在一起,但马却存留了下来,而理塘人也一直生活在马背上,与马为友。

第二节

人和马的默契是需要时间来培养的,因为阿爸的原因自己不能光明正大地见它、照顾它,所以巴次仁对银龙心生愧疚,每一次见它的时候也显得格外的小心翼翼,这便更加大了它和银龙之间的距离感。

今天巴次仁来看它,还专门买了新的脖铃,上面点缀着五颜六色的流苏,他费了很大劲才把银龙脖子上那串旧铃铛取下来。马头上,是丹布卓玛新扎上去的红缨。

巴次仁也穿上了新衣,他要带着银龙去参加“祝毕日晓”,乞求山神的祝福,在理塘,成为真正康巴勇士的方法,就是取得赛马大会的冠军。成为万众瞩目的赛马王子,带着赛马去转山祭神,已经是参加赛马前的必备修行。

从他记事开始,阿爸就反对他骑马,但他却天生就对马有着特殊的情感,他渴望养一头属于自己的马,他渴望骑在马背上奔驰。

所以他总是找理由去给丹布卓玛家放牛,然后偷偷骑一下她的马,过一过自己的马瘾,感受一下在马背上的感觉,可是他骑术太低,根本就无法让骏马在草原上飞驰,他那点骑术还是丹布卓玛偷偷教他的。

今年巴次仁就20岁了,男孩子到了20岁还不能去参加赛马,会被人笑话是胆小鬼,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憋屈。好些十三四岁的男孩子,在父亲的教导下,已经在赛马场上大显身手了,那种潇洒自由,常让他羡慕,可自己的父亲只会念叨着让他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左邻右舍和他的朋友们都说巴次仁的阿爸是掉到钱眼里,心不再纯净了,连祖上留下来的传统都忘了,还阻止自己的后辈骑马,这样的人已经没有信仰了。

所以巴次仁下定决心去参加赛马,就是要向大家证明,他和阿爸依旧是流淌着勇气和血性的康巴汉子,依旧坚守着理塘汉子的信仰。

巴次仁真的不想走出理塘,他不怕阿爸骂他没出息,他只想要简单的生活,每天怀着敬畏的心,打开门,就能远眺格聂神山,骑着马在草地上奔跑,渴了喝一口山泉,累了就躺下,天气好的时候,跟卓玛一起翻山越岭放牧牦牛。

想到这里,他看了一眼旁边的丹布卓玛,克制住狂跳不已的心,他知道追求丹布卓玛的人很多,而他要成为赛马王子,草原上最优秀的男子汉,然后向她表白。

丹布卓玛穿着金色的外套,头上的辫子镶嵌着珊瑚珠,笑着催促他:“我们走吧,去占个好位置。”

夕阳西下,被群山环绕的理塘城笼罩在一片温柔的红光之中,人们穿着华丽的新衣,牵着打扮得琳琅华丽的赛马,像一条条彩色的河汇聚到长青春科尔寺的门口。

人潮拥挤,银龙表现得焦躁起来,摇头摆尾,惊扰到旁边的人。

巴次仁向着周围的人连连道歉,来之前,他预料到银龙会不安分,为了不打扰到别人,他不能在西门外祈祷叩拜,只能牵着银龙围绕着寺庙顺时针绕圈,用散步来安抚它的情绪。

走了一会儿,巴次仁遇到了郎吉阿旺。郎吉阿旺也牵着自己的马,那匹马的马鞍上挂满祈福结,马头系着飘逸的红巾,每走一步,红巾飘飞,马鞍上彩色流苏游动,显得格外的高大威武。

巴次仁恍然,郎吉阿旺的家族在这里很受尊敬,今天,他作为年轻一辈中的长子,得到了为长青春科尔寺的堪布牵马的荣幸。

郎吉阿旺穿着白色嵌着云彩纹的长袍,他有着康巴汉子标准的浓眉大眼,身形魁伟,意气风发。

巴次仁跟郎吉阿旺是初中同学,他不太喜欢郎吉阿旺,觉得对方为人傲慢,但郎吉阿旺的生活却是他所羡慕的。

在学校的时候,郎吉阿旺马骑得特别好,他能在马背上翻跟斗、倒立,骑马射击更不在话下,学校举行马上摔跤,他总能轻松地将对方拉到马下,是众人眼中的佼佼者。

骑艺不精的巴次仁在他面前总是相形见绌,此刻也是,他低着头,竟然有些担心郎吉阿旺会看到他,他牵着银龙躲到大树后面。

长青春科尔寺的正殿里经轮飞转,诵声绵延,来到寺门口的人们自觉地双手合十,跟着经声默默诵读,马儿们似乎也被佛音感染着,安静地站在原地。

天色越来越暗,气温也越来越冷。

巴次仁发现旁边丹布卓玛的手在微微地颤抖,他带了另一件袍子,想要拿给她,她却制止:“要虔诚,对佛的敬畏,怎么能怕冷。”

人越来越多,诵经的声音也越来越大,伴随着铃铛声,来往的寒暄、祈祷,绵延不断,但他们的心却是安静的。

他担心银龙又不安分,从包里拿出胡萝卜塞进它嘴里,果然,有了食物的安慰,它安静了很多。

凌晨三点钟,正殿里的诵经声停止了,寺庙的堪布和喇嘛们陆续地走出来。巴次仁跟大家一样,双手合十,表达着虔诚与恭敬,他在心里默默地祈祷,希望自己能不被阿爸发现,顺利参加今年的赛马会,并祈祷他和银龙能成为赛马场上最勇猛的骑士和马儿。

四周灯火通明,郎吉阿旺缓缓走来,看到了人群中的巴次仁和丹布卓玛。

郎吉阿旺轻轻一笑,巴次仁顺着他的目光瞥了一眼旁边的丹布卓玛,一股失落感从心底升起。

他觉得郎吉阿旺才算是草原上真正的男子汉,总能轻而易举地吸引住年轻姑娘们的目光。去年,镇里有举办美男子比赛,郎吉阿旺的票数最多,而他自己没有参加过赛马会,连真正的男人都算不上,所以没脸去参加。

堪布骑上马,在众人虔诚的目光中走在最前面,身后彩旗飞舞,“隆达”飘飞,巴次仁牵着银龙,一步也不敢放松地紧跟在人群里,人太多,像潮水一样涌动着,原本紧跟在他身边的丹布卓玛一下就没了踪影。

第三节

巴次仁夹杂在人流当中,他想去寻找丹布卓玛,又想顺着仪式的行程完成祭祀,就像出征勇士有了刀枪不入的铠甲。

他把心一横,牵着银龙继续往前走。

第一座山叫“绑惹”,大家把带来的糌粑青稞,各色的点心放在路边,供奉山神。巴次仁小心翼翼地牵着银龙,他把带来的血肠和饺子放在路边,正当他闭目祈祷的时候,银龙趁他不注意,将路边别人放的糖舔进嘴里。

银龙似乎很喜欢甜味,想要再吃,急得巴次仁赶紧将它嘴边的缰绳紧紧拉住,小声地“威胁”它:“你再偷吃给神的供品,我就把你的嘴捆起来。”

银龙抗议地跺着前蹄,巴次仁不得已,只能把事先准备好的口罩戴在银龙的嘴上。

一位老父亲带着儿子,牵着马从他身边缓缓地经过,老父亲教导着儿子:“天亮之后,你就不再是孩子了,而是草原上赛马的勇士,阿爸看好你。”

巴次仁一下就红了眼眶,他多希望自己也能带着父亲的祝福“出征”赛场啊。而此时,他更像是一位包容的父亲,小心翼翼看护着银龙这个不听话的孩子。

祭祀完山神“绑惹”后,队伍又绕向“囊色”,巴次仁牵着银龙,原本走在队伍的后面,没想到一路走来,银龙的体力有增无减,转完“囊色”的时候,他们来到队伍的前段。

天色渐渐明亮,光从格聂神山的后面缓缓升起,那光犹如希望一般,在每个人的心里光泽一片,巴次仁感觉脸颊暖暖的,仿佛有一股神奇的东西注入身体,充满了力量。

回到长青春科尔寺的门口,巴次仁给丹布卓玛打电话,她却不接,心里懊恼,她肯定生气了。

巴次仁把食物都留在了祭祀的路上,包里只剩下给银龙的苜蓿,拿出来递到银龙的嘴边,银龙吃得津津有味。

长青春科尔寺马上要举行赛马前的仪式。一阵长长的经号响过,便是嘤嘤嗡嗡的集体诵经声。几个彪悍粗犷的康巴汉子身着色彩鲜艳的藏袍,牵着被精心装饰过的骏马进入场中,那些骏马头戴红缨、颈系铜铃、身佩五色马鞍,在主人的牵引下按顺时针方向围着寺庙慢慢行走,婀娜多姿的理塘姑娘也开始跳起美丽的舞蹈。

堪布诵完经后,从帐篷里走出来,四周的人都佝偻着身体,闭目叩拜,巴次仁赶紧牵着银龙从人群中往前挤,银龙不喜欢这种拥挤的场面,晃着脖子躁动不安。

巴次仁恨不得直接飞到堪布的面前,为了得到祝福,他拽紧了缰绳,吃力地将银龙拖过去。他双腿跪地,把头放得很低很低,堪布走到他面前的时候,似乎能深刻地体会到他的渴求和希望,于是将手放在他的发顶,轻轻念诵着祝福语。

巴次仁的心激动不已,他眼里闪动着光:“能不能也给我的马送上祝福,我要骑着它成为草原上最优秀的康巴勇士。”

堪布笑着伸出手臂,要把掌心贴在银龙的额头上,给它祝福,谁知银龙一点面子都不给,避开了堪布的手。

巴次仁非常尴尬,这是对神灵的大不敬,他使劲拽着银龙的缰绳,想逼迫它低头,堪布却笑着轻轻摇了摇头,动物都有自己的天性,不必太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巴次仁赶紧松开缰绳,不知道是不是被堪布的善意所感染,银龙竟然不动了,堪布将掌心贴在它的额头,巴次仁终于松了口气。

赛马会开始之后,巴次仁再一次看到了郎吉阿旺,赛马是康巴汉子的荣耀,郎吉阿旺仿佛就是为了荣耀而生的人,他一出场,就赢得了阵阵掌声与喝彩。

这一次,由郎吉阿旺为先,他身上那套由堪布赠予的黄色衣帽在风中闪耀,马蹄飞奔,郎吉阿旺眼神冷峻,找准时机,张臂开弓,将箭准确无误地射向地上的草盘子,以示取得神灵的祝福。在他身后,百马奔腾,草原的“勇士”们纷纷上前,在马背上炫耀精湛的骑艺。

巴次仁站在人群中,心却早就飞到赛场上,跟着骑士们如烈风般驰骋,这不是真正的比赛,这是康巴汉子向大家展示血性与信仰的舞台。周围有人在议论,今年的赛马王子非郎吉阿旺莫属。

他轻轻抚摸银龙的头,指着不远处马场上的争奇斗艳和热烈厮杀说:“我要跟他们一样,做一个英勇的康巴战士,你就是我最亲密的战友,你也要像那些威武的马一样,冲锋陷阵,无所畏惧。”

银龙只是静静地看着,巴次仁觉得它会心动的,就像他们理塘的男人,天生就是赛马场上的勇士,而马,也是为这个战场而生,只有在那里,它们才能释放出天性与激情,找到存在的意义。

巴次仁恨不得立即骑着银龙进入赛场,赛马会吸引了理塘大部分的当地居民,他担心被阿爸知道,所以没有报名参加“祝毕日晓”的第一场赛马会。

但此刻,他已经克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他得找个地方发泄,于是骑上银龙,往毛垭大草原飞奔而去。

恢复生机的大草原一片碧绿,花朵缀满草丛间,巴次仁感觉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他渴望快马驰骋,挥洒热血,现在,他只能在这里悄悄释放心里的不甘与憋屈。

银龙被草原上鲜美可口的草所吸引,正当巴次仁热血澎湃,无法克制的时候,银龙停了下来,低头吃草,完全不理会他。

巴次仁没有用马鞭,而是用长长的衣袖来指挥银龙的奔跑,无奈这个家伙太随性,根本不理会他的善意,想吃就吃,想跑就跑,随性而动。

巴次仁下马蹲伏下身子,衣袖轻抽在银龙的大腿上。银龙撒腿就往前面跑,巴次仁没来得及拉住缰绳,拔腿就追,追得他气喘吁吁,累得快要放弃的时候,银龙突然又停住了脚步,像是故意在逗他。

第四节

刚才巴次仁还想着追上它之后,狠狠地抽它一顿,等真的追到了,气也累没了,牵上马缰绳:“你不像我的战友,倒像我的对手!”

巴次仁牵着银龙走到村口,夕阳下,格聂神山清澈明朗,一身尘土的丹布卓玛也出现在村口。

巴次仁惊讶:“你怎么在这里?”

丹布卓玛瞥了他一眼,心里不高兴,一牵上马,就完全把她抛诸脑后。巴次仁看着丹布卓玛灰尘满身,立即明白了,她太虔诚,才会用叩长头的礼仪向山神祈福,巴次仁问:“你去许愿了?”

丹布卓玛不回答,她就是要让他知道,她在生气。她伸出手:“把银龙给我吧,再不回去赶不上吃饭了。”

巴次仁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愧疚,却不知道该如何跟对方道歉。

他喜欢丹布卓玛,却又不好意思跟对方表白,像她这样的漂亮姑娘,只有最英勇的康巴骑士才有资格向她表达爱意,这也是他急切地想成为赛马王子的原因之一。

他的眼睛有点泛红,将缰绳递给她:“那就麻烦你了。”

美女人见人爱,银龙也不例外,很温顺地跟着丹布卓玛走了。

“祝毕日晓”之后直到最大的“八·一”赛马会后这盛会才结束,这段时间巴多吉把巴次仁看得特别紧,就怕他被赛马场吸引走,眼瞧着他报名的乡镇赛马会的日子越来越近,巴次仁却还没有完全地驯服银龙,他没有专业驯马师,也没人教他马上技能,越想越泄气。

回到家,巴多吉问:“你去看赛马会了吧!这么晚才回来。”

“嗯。”巴次仁无精打采。

巴多吉今天卖了虫草,有了一笔收入,他给儿子买了新衣服,拿出来递给儿子:“刘老板去别的乡里收虫草了,过几天他会上咱们家里来,到时候让他给你讲讲成都是什么样的。”

“嗯。”巴次仁敷衍了两句就回房间了。

银龙不配合他练习,他只能自己在家里练。趁父亲睡着了,他到客厅去拿了一根长凳到房间里,又将两根矮凳分别放在两边,脚踩矮凳,将长凳当作马背,双腿夹紧,作半蹲状,想象着自己在马背上,身体前倾,一手挥袖,身体随着马的奔跑上下起伏。

凳子被他摇得发出“咔咔”的声音。担心吵醒阿爸,他决定改变练习方式,跑到院子里。他阿爸为了加固院墙,用铁栏杆进行了加固,巴次仁趴在地上,将双腿卡在栏杆上,侧身做仰卧起坐。

理塘赛马最传统的项目叫作“噶久”——在马身一侧做仰卧起坐,比试腰力,赛马如风如箭,骑马的勇士无所畏惧,身姿健美敏捷。

巴次仁之前练习过,感觉自己的腰力是能达标的,只是静态的练习跟在马上一展身手的差别是很大的,今天他打算练仰卧起坐,先达到身体的平衡,明天再去银龙背上练习。

他刚做到十个,门突然打开了,巴多吉从里面走出来,瞪着他:“你在干什么?”

巴次仁吓得两腿一软,脚又被栏杆卡着,倒挂在那里,又急又怕。

巴多吉上前把儿子的脚从栏杆的缝隙中取出来,巴次仁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想要遮掩过去:“阿爸,我先回去睡觉了。”

巴多吉追问:“你要去参加‘噶久’?”

只有平心静气才能蒙混过关,巴次仁深吸了口气,说:“我今天去看‘噶久’比赛了,看过之后感觉浑身有劲,却没地方使,我也想赛马。”

“你有马吗?”巴多吉希望他赶紧打消这个念头。

“你可以给我买一匹。”巴次仁说谎的时候心跳加速。

“你赶紧断了这个念头,骑马有什么好的,不如多学学怎么做生意。”

巴多吉不想就这个话题继续谈下去,催促他:“赶紧回去睡觉,穿这么少站在院子里,别感冒了!”

巴次仁第二天一大早就出门,巴多吉问:“你又去看赛马?”

“不是,陪丹布卓玛去放牛,最近这段时间她哥去参加赛马会了,家里的牛都是她放,丹布卓玛的阿妈经常照顾我们,这点忙我还是要帮的。”

儿子的心思,巴多吉哪能看不出来,明明是喜欢别人,却不好意思说出来。巴多吉也喜欢丹布卓玛,漂亮又勤快,会是个很不错的儿媳妇,他叮嘱:“去帮忙要勤快一点,别让人家女孩子累着。”

巴次仁去丹布卓玛家的马棚找银龙,丹布卓玛怕夜里马冷,给银龙的身上扎好棉被。他把棉被拆下来的时候,心里一片温暖,为着丹布卓玛对自己的支持,他也要在今年的赛马会上取得优秀的成绩来回报她。

乡镇的比赛越来越近,巴次仁心急难耐,他原本想用友好温柔的态度来训练银龙,但狡猾的银龙根本不吃这一套,你越温柔,它越任性,今天他带了马鞭,如果它不听话,就直接抽它。

以前他不听话的时候,阿爸就用马鞭打过他的屁股,颇有成效,说他变乖巧了很多,人和马是相通的,他觉得这招对银龙也肯定管用。

今天的天气特别好,不知道是草太美味,还是草地够辽阔,或是知道他今天要用鞭子,银龙竟然变温顺了。

巴次仁飞身上马,马鞭飞扬,他俯身趴在马背上,想让银龙感受到他的迫切与热情,他在这里来练马,就是想让格聂的山神见证他的勇气和努力。

疾风飞驰中,巴次仁轻轻地闭上眼睛,就像他向山神祈祷时一样。朝阳洒满草原,执着与热情在血液里涌动,他的双手慢慢地松开缰绳。

不知道是不是格聂神山听到了他的祈祷,他竟然没像平时那样左颠右摆,很快就适应了这种颠簸中的平衡,连一旁的丹布卓玛也感到惊喜,双手合十放在眉间,感动得红了眼眶。

他睁开眼,对着丹布卓玛挥手:“我做到了,我做到了!”

他大胆地张开双臂,抬起头,流动的白云飘过格聂山顶,也飘过他的心头。

巴次仁抓准时机,一只腿卡在马鞍前端的凹槽里,另一只脚勾紧马镫,侧身仰面向下,正当他高兴自己成功的时候,银龙却突然停止奔跑,因为惯性,他直接从马背上摔下来。

丹布卓玛吓得脸色惨白,赶紧跑过来:“你没事吧?”

“还行。”巴次仁怕她担心,起身拍打了下身上,只是腿闪了一下,不是太疼。

比上一次有进步,他并不怪银龙,马跟人一样,都是有小脾气的。买下银龙已经半年了,他连“好朋友”的脾气都没弄清楚,是他的失职。

第五节

“祝毕日晓”的祭祀山神活动结束后,理塘大大小小的村庄都会举行赛马会,优秀的骑手要经过层层选拔,谁能在“八·一”赛马节上大放异彩,谁就是名副其实的赛马王子。对于今年的比赛,他犹豫了很久,最重要的是,他去年才攒够买银龙的钱。

丹布卓玛还是有点担心:“你要提前想好,被巴多吉叔叔发现了,你要怎么办?”

巴次仁都盘算好了,他肯定不会参加村里的赛马,家家户户都认识,迟早要传到父亲耳朵里,他准备去参加邻村的赛马会,理塘有一百多个村子,父亲没那么容易发现。

到达邻村赛马场,他差点迟到,正跟工作人员解释的时候,遇到了郎吉阿旺。最近两人似乎挺有缘分,上哪儿都能遇到,他还以为像郎吉阿旺这样的“天选之子”不会参加村里的赛马。

郎吉阿旺跟马场的工作人员嘀咕了两句,指了指他,对方就放他进去了。

他有点不好意思:“谢谢。”

郎吉阿旺说:“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骑马了呢!”

在理塘,不会骑马的男人,根本算不上一个合格的康巴汉子,所以郎吉阿旺对巴次仁印象深刻,中学的时候,他大概是当时学校里唯一不会骑马的男孩子吧,对于他的突然到来,郎吉阿旺充满了好奇。

“当然。”见到郎吉阿旺,巴次仁也有些意外,当初他就是受了阿旺的嘲笑,才下定决心违背父亲的意愿,开始学骑马。

“你今天来,不会是想再摔个底朝天吧。”郎吉阿旺的语气有了挑衅的意味。

巴次仁顺着郎吉阿旺的目光,转过头,看到走过来的丹布卓玛,漂亮的姑娘总能让热血的康巴汉子心神荡漾。

巴次仁脸上是客气的笑,心却很坚定:“我是来拿赛马王子的。”

“那我很期待。”郎吉阿旺的笑容里略带着不屑,这话出现在巴次仁嘴里就像是天方夜谭,一个初次参赛的人,几乎不可能拿到冠军。

对于赛马会上传统的项目“噶久”,村子里几乎是户户出动。巴次仁骑着银龙,夹杂在马群中,选手的号码是由报名顺序来排列的,他排在最后面。这样的速度赛,为了减轻马的负荷以提高速度,选手大多是轻盈矫健的少年,大家都在检查马鞍是否牢固,这是能否完成动作的关键。

康巴汉子的马不仅要骑得快,还要在马上展示他们矫健有力的身姿,挥洒出男性的潇洒和热血。

巴次仁抚摸着银龙的鬃毛,就像在抚摸他的希望,如果他能在今年的赛马会上大放光彩,父亲就不会再反对他骑马了吧。他俯下身去,把脸颊紧紧地贴在马脖子上:“好银龙,等会儿比赛的时候,你可不能再闹脾气,我要是被淘汰了,你就得换新主人了,新主人会不会像我一样保护你,就很难说了。”

银龙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否听懂他说的话了。

参赛的人数很多,个个盛装,主人有多威武,马就有多华丽。三个人一组,裁判们通过骑手们在马上做侧身仰卧起坐的姿态优美程度来评分,选出胜负。

巴次仁感觉自己出师不利,他这一组,郎吉阿旺也在其中。

郎吉阿旺说:“我要求和你分在一组的。”

郎吉阿旺喜欢丹布卓玛,他要向这个情敌发起挑战,男人之间的较量,最好的战场就是赛马场。

快要轮到巴次仁这组的时候,丹布卓玛突然从人群中挤出来,跑到巴次仁的面前,从布袋里拿出一串银制的藏经盒,她说:“这是我昨天从寺里求来的,昨天晚上我阿妈祝祷了一晚上,你把它带上,一定会成功的。”

巴次仁高兴地点点头,丹布卓玛半蹲下,要将银链系在他的腰间,吓得他往后退了两步:“怎么能麻烦你,我自己来吧。”

康巴汉子出征赛场的祝福都应该阿妈来送,丹布卓玛是个年轻的未婚姑娘,似乎不太合适。

丹布卓玛说:“这是我阿妈的祝福,她来不了,就让我来帮你系。”

“谢谢。”他红着脸,感激着丹布卓玛和她阿妈的关怀。

轮到巴次仁上场了,他强作镇定,但双腿还是控制不住地轻颤,他低着头,眼神悄悄瞄向周围,怕别人看出。

郎吉阿旺已经发现了,轻轻一笑,并不在意,他永远是马场上的焦点,他能清楚地听到有人欢呼他的名字。

这场比赛,他不仅要用最矫捷的身姿来完成动作,还要用最快的速度来获得胜利。

哨声响起,郎吉阿旺气定神闲地挥鞭走马,他那匹百战百胜的烈风一路狂奔,他双手放开缰绳,高高地举起双臂,潇洒地舞动,就像一只马背上展翅的雄鹰,引得观看的人呼声阵阵。

在他熟悉的指挥下,烈风微微侧身,他便借着这张力,一只脚紧扣在马鞍上,另一只腿勾紧马镫,上半身往下舒展,铿锵有力地做着仰卧起坐,一只手紧贴地面,轻轻地扬起尘埃,烈马扬尘,伴随着马鞍上五彩丝带飘飞,就像沙场上气势震天的勇士。

随着银龙的奔跑,巴次仁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虽然平日里他在银龙的身上练习过“噶久”,效果却不尽如他意,今天是硬着头皮上,期盼着能超常发挥。想象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他跟银龙没什么默契。

他握着银龙的鬃毛,示意它的身体微微左侧,方便他将身体俯身向下,银龙却发挥出放归草原的野性,放开四蹄,昂首阔步,越跑越快,巴次仁一咬牙,身体向下,还没有做完标准动作,他就在银龙的快步飞驰中失去平衡,整个人就像系在马鞍上的彩带,飘来飘去。

巴次仁被甩得头昏脑涨,连刚刚的丢脸和尴尬也被甩出脑海,银龙的速度很快,不一会儿就超越了郎吉阿旺的烈风,跑到终点的时候,甚至超越了旁边赛道上竞速的快马。

他没有完成“噶久”的标准动作,但银龙的风驰电掣也为他获得了掌声。

第六节

巴次仁在“噶久”项目中没有获得名次,他从赛场上下来,有人走过来问,想买走他的银龙。

巴次仁有那么一点心动,银龙的奔跑在赛场上得到认可,却不是一匹好驾驭的马,卖掉它,再买一匹温柔的马,让新主人去调教它?

他正犹豫着,银龙突然侧头在他胸前摩挲起来,像是在讨好卖乖,不要把它卖了。

巴次仁心一软:“不卖,它是我的朋友。”

看着买家远去的背影,他心里又有那么一点后悔,难道今年“八·一”赛马会,他只能放弃了?

郎吉阿旺牵着马走过来:“你都没驯服这匹马,也敢来参加比赛?”

之前还在他面前夸海口,巴次仁有点羞愧,郎吉阿旺说:“一看就知道你不经常骑它,马可不能惯着,马跟人一样,要成为佼佼者,得靠日积月累的训练,光骑它可是不够的。”

来之前,巴次仁是有心理准备的,这是他第一次参加比赛,找找经验,不计较得失。其实在比赛的过程中,他就已经感觉到跟银龙之间的不协调,出色的骑手,是要做到人马合一的默契,但现在的银龙就像是他悄悄交的朋友,不敢暴露在生活当中,每一次骑马就像当小偷一样,害怕又紧张。

丹布卓玛飞奔着跑过来:“巴次仁,你刚才表现得不错。”

巴次仁知道她是在安慰他,心里更加羞愧了。

郎吉阿旺不服气,当着他这个出色的骑手的面表扬一个失败者,简直是对他的侮辱与无视,他换了嘲笑的口气:“他那叫骑马吗,简直就是小丑在表演。”

巴次仁自知技不如人,没资格辩驳什么,丹布卓玛却不服气:“他要是再努努力,绝对超过你。”

郎吉阿旺劝着她:“卓玛,像你这样漂亮的姑娘,应该选一个康巴勇士当男朋友,这种胆小鬼有什么吸引人的,你会被别的姑娘嘲笑。”

丹布卓玛的脸一下就红了,谁都看得出来,她喜欢巴次仁,巴次仁也很依赖她,但两人并不是男女朋友关系,比恋人差了亲密,比朋友多些体贴。

但毕竟这种事,总得男孩子先开口比较好吧,所以丹布卓玛就这么一直等着。

郎吉阿旺一直是康巴汉子中的佼佼者,被丹布卓玛这么一说,他就更得展示一下他男性的魅力了,于是向巴次仁挑战:“你敢不敢单独跟我比一比?”

巴次仁问:“比什么?”

“马上摔跤,谁先掉下马,谁就输。”

郎吉阿旺身形魁梧,巴次仁身材瘦削,一眼看去,巴次仁的气场就小了很多,丹布卓玛嘀咕:“不公平!”

郎吉阿旺瞥了一眼巴次仁:“你不会事事都让一个女孩子给你作决定吧。”

巴次仁不想在丹布卓玛面前丢脸,尽管他明显感觉到自己不是阿旺的对手,但即使输也要勇敢地战一场,他说:“好,我和你比。”

郎吉阿旺仿佛已经胜利在望地抬了抬手,让巴次仁的马先跑,巴次仁也不多言,扬袖挥在银龙的屁股上,慢步向前,跑出一段距离后,郎吉阿旺快马追上,两马并行贴近的时候,阿旺眼疾手快,率先抓住巴次仁的胳膊。

巴次仁虽然动作慢了些,却也适机抓住阿旺的手臂,两人使劲角力。

巴次仁皱紧了眉头,想要扳倒郎吉阿旺,他不得不全力以赴,郎吉阿旺则轻松很多,他不仅熟练掌握马上的平衡,粗壮的手臂也充满了野性的力量。

很快,巴次仁就感觉到自己在角力中渐渐处于下风,身体不能控制地被拖向郎吉阿旺。马上摔跤有两个判输的规则,一个是被对方拖到马下,另一个是被拖到对方的马上。

就在他以为会被郎吉阿旺拽下马的时候,银龙突然用力撞向郎吉阿旺的黑马烈风,烈风受了惊一般扬起前蹄,郎吉阿旺措手不及,瞬间松开了巴次仁,随即失去平衡从马上掉了下去。

丹布卓玛也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幕。

巴次仁觉得郎吉阿旺掉下马是因为银龙的突然袭击,并不是他的能力,他感到很抱歉,赶紧从马上滑下来,跑去扶对方:“你没事吧!”

郎吉阿旺挥开了他的手,虽然不服气,但君子一言,自己先掉下马,只能愿赌服输,骑着黑马悻悻而去。

丹布卓玛跑过来,轻轻抚摸银龙的额头:“你刚才的表现太棒了,你一定跟我一样,看不惯那人的得意样儿。”

巴次仁却高兴不起来,银龙的不稳定因素太多,野性难驯,如果在比赛中来个突发状况,自己根本应付不来。

丹布卓玛的哥哥丹布力图也参加了赛马会,丹布卓玛拉着巴次仁去给哥哥加油,也想让他观摩一下哥哥的风姿。

丹布力图参加的项目是拾哈达的马术表演,只见他驾着骏马从一方飞奔而来,接近马场中央时,上身快速向下,呈倒立状,然后牵住缰绳降低速度,伸手拾起地上的哈达,随后凭借腰力一鼓作气,重新完美地坐到马鞍上。他外貌英俊,动作流畅,是不少理塘姑娘心中的草原王子,也是巴次仁心中的偶像。

他一直希望自己有一天,可以像丹布力图那样,和自己心爱的骏马驰骋在赛场上,就像谚语里说的:“赛马要在平坦的草地上,英雄要在烈马的背脊上。”他觉得英雄就应该是丹布力图这样的。

巴次仁看得入迷,一颗心都跟着丹布力图在马上跳跃翻腾,丹布力图也不负众望,轻松在拾哈达项目中胜出。

丹布卓玛上去缠着哥哥,让他请吃牦牛肉的饺子,赛马场外有集市,很多居民趁着赛马会人多,摆起特色的小摊点。

牦牛肉的饺子很有嚼劲,巴次仁崇拜地看着丹布力图:“丹布哥,你的骑术实在太漂亮了,是跟谁学的。”

“阿爸。”丹布力图说:“在理塘哪个男孩子不会骑马呀,都是阿爸教给儿子,儿子再一代一代地传下去。”

丹布卓玛给哥哥递眼色,让哥哥别再说下去了,这一字一句正好戳在巴次仁的心上,巴次仁的阿爸就从未教过他骑马,一心只想着让他离开这里,去大城市闯荡。

第七节

丹布力图不以为然,不赛马的男人在理塘是会被鄙视的,他说:“我阿爸说,你阿爸以前可是远近闻名的赛马王子,只要他参赛,大家就知道第一名非他莫属,只是你阿妈意外过世后,你阿爸就不再参加赛马了,开始买卖起了虫草,虽然他这些年不赛马了,赛马的功夫肯定还在,他要是肯教你,你也会很出色的。”

“我阿爸?赛马王子?”巴次仁觉得丹布力图是在故意说笑:“不可能,我就从未见过他骑马,他以前要真是赛马王子,怎么会这么讨厌我参加赛马,不可能!”

“真的,我阿爸那一辈的人,都知道,开始的时候大家都还期盼着你阿爸能重回赛场,后来看到你阿爸一心只想着赚钱,大家也就渐渐不再提这事了,你要不相信,可以去向他们打听打听。”

巴次仁还是不相信,不但不相信,还希望能求得丹布力图当自己的老师,于是双手合十,向丹布力图祈求道:“丹布哥,我们不说我阿爸了,要不你教我赛马吧,我一定会用心学的。”

丹布卓玛也替他请求:“你就教教他吧,巴多吉大叔现在一心只想做生意,要是让他知道巴次仁参加赛马,不仅不会教他,还会阻止他参加比赛。”

丹布力图看出妹妹的心思全在巴次仁身上,他可是非常心疼自己这个妹妹的,虽然心里对巴次仁有些瞧不上,但既然妹妹都开口也不能让她太失望,丹布力图也只好答应了,心中只希望自己能把巴次仁这块朽木给雕出来,这至少让妹妹以后跟着他也不会被人嘲笑。

巴次仁向丹布力图说出了他的心愿,他希望能参加今年的“八·一”赛马会,虽然知道自己不可能成为冠军,但也要鼓起勇气去试一试,赛马王子最重要的品格就是勇敢,遇到任何困难都不会退缩。

有了丹布力图的支持,巴次仁感觉自己离目标又近了一步。为了能顺利从阿爸眼皮底下溜出去参加训练,巴次仁可是想尽了一切办法,苦肉计、声东击西等等都用上了,有一次甚至不惜扮上女装偷偷跑出去。

付出都是有回报的,以前巴次仁自己练习的时候都只能带着银龙去远一点的草坝子上练习,但自从拜师丹布力图之后,丹布力图就带他去赛马场练习。

丹布力图的人缘好,他的朋友们都发誓会替巴次仁保密。丹布卓玛拿出手机,准备把巴次仁每一次训练的场景录下来存上,做成个合集题目就叫《一个赛马王子的诞生》。

丹布力图是位好老师,他会耐心地给巴次仁演示每一个动作,“噶久”表演的时候,身体往下倾斜45度,肢体呈现出的爆发力,对于草坪沙土环境的适应力,以及身体摇曳灵巧的程度,都是裁判评判的标准。

丹布力图告诉他一个诀窍:“我比赛的时候,不管多害怕,我都会面带笑容,笑得越开心,就表示越轻松,好多次我都蒙混过关,裁判一点都没察觉出我小小的失误。”

“噶久”要成功,需要人和马配合得天衣无缝,从起跑的那一瞬,如同利箭射出的身姿,奔跑中的爆发力,以及全力以赴的冲刺,银龙和他都要表现得很优秀才行。

银龙不让丹布力图靠近,丹布力图第一次遇到对他不理不睬的马,挑起想要驯服它的心。

丹布力图抓住马鞍,脚踩马镫,正翻身上马,银龙迅速闪开,还好他眼疾手快,及时收回腿,否则肯定会摔个面朝天。

银龙跑开了,根本不让他靠近,旁边的朋友都笑丹布力图,遇上顽固的对手了。

这时,一串鞭炮扔在银龙面前,爆炸声轰鸣,吓得银龙扬起马蹄,一声长嘶,撒腿往外跑了。

巴次仁定睛一看,扔鞭炮的人竟然是郎吉阿旺,他没时间跟对方理论,追着银龙而去,马受了惊吓,很有可能会横冲直撞,他担心会伤到人,或是银龙自己受伤。

丹布力图呵斥郎吉阿旺:“你太过分了,马是我们最忠诚的朋友,你对待朋友都这么暴力吗?”

郎吉阿旺不以为然:“我阿爸告诉我,不被驯服的马,就像是不听话的小孩子,你不给它点颜色看看,就没办法树立你的威严,它也就不会把你当成主人。”

“简直不可理喻。”

银龙奔跑时很慌张,巴次仁根据地上留下的痕迹,追着它来到村子外面的石桥边,惊慌过度的银龙被旁边的木桩绊住了缰绳,正在疯狂地撕扯着。

他赶紧跑过去,用手轻抚银龙的脸,试图安抚它躁动的情绪。银龙的后蹄踢在他的腿上,力道将他往后一推,撞上身后的岩石,疼得他皱紧了眉头。

巴次仁不顾疼痛,再次扑上去紧紧抱住银龙的脖子,他的拥抱让银龙有了安全感,这才慢慢安静下来。

巴次仁牵着银龙一瘸一拐地往回走,在村口遇到寻他们而来的丹布力图和丹布卓玛。

丹布力图说:“把银龙送到阿布策多大叔家里去吧,他是村子里最出色的驯马师,他一定能帮你找到和银龙默契配合的方法。”

阿布策多是村子里有名的驯马人,他手下出过许多头马,很受村里的爱戴,丹布力图的马就是在那里买的。

阿布策多跟巴多吉认识,丹布力图就说银龙是自己的马。

阿布策多驯过的马无数,上下打量了银龙一遍,说:“马是好马,就是野性难驯,我这辈子驯过不少烈马,只要给我点时间,我会让它温顺起来。”

第八节

巴次仁的腿受了伤,却不敢让阿爸知道,自己去买了药膏躲在被窝里擦。

和阿爸聊天的时候,无意中聊到阿布策多,巴多吉说年轻的阿布策多驯马是出了名的严酷,有一次为了赢得比赛,竟然生生让赛马跑到心脏出血,跑过终点后,马就死了。

巴次仁惊出一身汗来,饭没吃完,扔下筷子就跑了,巴多吉摸不着头脑:“这孩子是怎么了?”

在阿布策多的院门口,他看到阿布策多正试图骑到银龙的背上,银龙左挪右退,阿布策多的一只腿已经蹬上马镫,却始终无法上马,银龙侧身一挤,他连连后退,差一点摔倒。

阿布策多刚举起马鞭,巴次仁就闯了进去,快步跑向银龙,把它护在身后:“丹布力图让我来把马牵回去。”

从他眼里焦急的神色,阿布策多瞬间明白过来:“这马是你的吧,你阿爸知道吗,他可是很反对你骑马的!”

姜总是老的辣,巴次仁怯怯地问:“你可不可以不要告诉我阿爸?”

阿布策多笑了:“你跟你阿爸年轻时候一模一样,爱马如命。”

巴次仁这次总算相信丹布力图之前说的了,阿爸之前真的赛过马,而且还非常喜欢马。可是现在大家都说他阿爸财迷心窍,放弃了赛马,是个逃兵,就像上了战场的勇士,却丢盔弃甲。

巴次仁心里还有些疑惑:“阿布策多大叔,你以前看过我父亲赛马吗?真的如丹布力图说的我阿爸是当年的赛马王子吗?”

一说到过去,阿布策多的眼睛突然有了神采:“那段时光一想起来就让人热血沸腾,你阿爸不仅马骑得好,每年草原上选美男子,你阿爸也总能得到姑娘们的青睐。举行赛马会的时候,其他县城里的姑娘们也会跑来看他,我看到别人赛马,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他来。”

“那他怎么不骑马了,而且还反对我参加赛马?”巴次仁迫切地想知道。

“只能说人各有志吧,自从你阿妈去世后,你就变成了他的责任,他在抚养你,想让你去大城市,不要像他那样一辈子窝在这个小地方。”

“大家都说是因为我阿爸掉到钱眼里了,才放弃当草原上的勇士,可我觉得不是,我知道阿爸不是那样的人。”

记得小时候有一次,阿爸牵着他从赛马场路过,阿爸瞥了一眼奔跑的烈马,赶紧加快步伐,拖着他回家,手都被拖得生疼。之前他以为那是阿爸厌恶,现在才明白那是爱而不得,害怕面对。

巴次仁支着头:“我哪儿也不想去,就想待在理塘,骑马放牛,等老了就像大叔您一样,教孩子们赛马。”

阿布策多被他逗乐了,想了想说:“你这孩子嘴真甜,我是很想帮你,但我现在驯马是要挑马的,并不是任何马都会接收。”

两人正聊着天,银龙把头伸过来轻轻贴在巴次仁的肩头,表现出依赖的神情。

阿布策多说:“有一种马天生桀骜,它一辈子只认定一个主人,我们称这样的马主人为‘天选之子’。”

说着,阿布策多望着不远处的格聂神山说:“这是山神送给你的礼物,必须由你自己来驯服,你把它当成最好的朋友,它才会信任你,听你的指挥。”

他觉得阿布策多善良慈祥,哪里像阿爸口中把胜利看得比性命还重要的人,他问出了跑死马的事,阿布策多感慨地说:“年轻的时候不懂事,我也后悔不已,马是上天的恩赐,不是我们获胜的工具,就像上战场的勇士,你连刀都保护不好,拿什么杀敌制胜。马也有思想,后来我就只驯和我有缘的马,至于其他的,随缘就好。”

巴次仁牢记阿布策多的话,晚上,等父亲睡着后,他就抱着被子悄悄溜进马棚,陪着银龙一起睡,早上,赶在父亲醒来前又溜回去。

理塘举行赛马会期间,会吸引来不少游客,他借口旅店忙缺人手,要去打工赚钱,看着儿子勤快赚钱,做父亲的自然不会反对,允许他早出晚归,巴次仁就能带着银龙肆无忌惮消磨一天的时光。

他给银龙买胡萝卜,银龙就载着他飞奔草原,他躺在草地上睡觉,银龙就为他放哨站岗,两人越来越亲密,配合也越来越协调。

看到巴次仁对于比赛跃跃欲试,丹布力图为他争取到一个3000米竞速赛的资格,丹布力图也是听取了阿布策多的意见,认为银龙的骨骼体力更适合单纯的竞速赛。

只要能参加比赛,巴次仁什么都愿意。

巴次仁做了个美梦,他骑着银龙在赛场上飞驰,马蹄翻飞,尘土飞扬,彩带迎风飞展,他在众人欢呼声中跨过了终点线,喇嘛把象征胜利的哈达围在他的脖子上,他举起双臂,用力地飞舞着……

第九节

后来的日子里巴次仁一边继续想着法子溜出去参加训练,一边为比赛做着准备,可就在这时巴多吉告诉他,刘老板来了,说要见见他。

巴次仁在虫草市场见过这个人,眉宇间都是算计,他不喜欢这样的人,这样的人眼神不够透净。

刘老板到家里来,父亲拿出最好的青稞酒来招待他。推杯换盏间,刘老板夸夸其谈,说理塘这地方太小,他应该去大城市看看,才不虚此生。满城都是高楼大厦,霓虹非凡,穿着时尚的小姑娘比这里的女孩子漂亮多了,保证他出去就不想回来了。

巴次仁越听越生气,不客气地说:“既然这里不好,那你就不要来这里,我们这里草原辽阔,神山巍峨,人杰地灵;我们这里没有霓虹,却有着比霓虹更美丽更耀眼的繁星;我们这里的姑娘没有时尚的着装,但她的眼神透澈,心灵干净,我不会像阿爸那样放弃自己的理想,我就要一辈子在这里骑马、赛马,还要娶一个这里的姑娘。”

说完,巴次仁便起身跑了出去,完全不顾在身后叫他的阿爸。

他给阿爸发了条短信,说自己心情不好,回去怕被骂,索性就住到朋友家,让阿爸不要为他担心,然后一头钻进马棚陪银龙去了。

他暗自高兴,自己把刘老板骂了一顿,阿爸就不会再逼他离开理塘了吧。

第二天一大早,阿布策多开了车来将银龙载到比赛现场去,说这叫保存实力。

巴次仁觉得好运开始围绕着他和银龙,丹布卓玛、丹布力图,还有阿布策多大叔,有他们的支持和帮忙,他仿佛看到胜利在招手。

丹布力图告诉他,如果能赢得这场赛马,就可以获得“八·一”赛马会的参赛资格,如果失败,那他就得再等一年了。

巴次仁再一次遇到了郎吉阿旺,他和烈风一出场,就被众人热情的目光簇拥着,缓缓走上前。

自从上次对方向银龙扔鞭炮之后,就没见郎吉阿旺到练习场来,丹布力图告诉他,郎吉阿旺处事太过自我和刻薄,大家都不喜欢他,于是联名告诉了练马场的老板,郎吉阿旺就进了黑名单。

这一次来,郎吉阿旺就是要向大家证明,大家对他的排斥是赤裸裸的嫉妒。

巴次仁不再怯场,对着郎吉阿旺打招呼,康巴汉子站在赛场上,没有恩怨,只有竞赛中用实力全力以赴。对才华和实力的倾心敬佩,这是阿爸让他坚守的品格。

郎吉阿旺不屑地说:“你还骑这匹破马,你是来比赛的,还是来出糗的?”

巴次仁始终是淡淡的微笑:“任何东西都不是一成不变的,还没有比试过,你怎么知道我会输?”

比赛一切准备就绪,巴次仁弓身向前,紧紧抓住缰绳。突然,旁边围观的人群中挤出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担心自己眼花,赶紧揉揉眼睛,等看清之后,细细密密的汗爬上额头。

在人群之中,阿爸巴多吉出现在他的面前。

巴次仁赶紧侧过头去,不敢直视阿爸那双愤怒的眼睛,他想忽视阿爸,一切等比赛结束后再回去解释,但心还是止不住地颤抖,不敢想象回去后,阿爸会如何处罚他。

巴多吉全不顾比赛即将开始,冲过去就将巴次仁从马上拽了下来:“跟我回家,马上,立刻!”

阿布策多上来劝阻:“让孩子比赛完再回去吧。”

巴多吉瞪了阿布策多一眼:“原来是你在撺掇我儿子赛马,你是故意跟我对着干吧!”

阿布策多被呛得哑口无言。

巴次仁觉得这是他20年人生里最丢脸的时刻,众目睽睽之下,他被阿爸揪着耳朵给拖走了。

回到家,担心儿子骑着银龙逃跑,他把银龙的马鞍给卸下来,扔到街对面的垃圾筒里,扬言:“明天我就叫个马贩子来,把这马弄走。”

巴次仁的母亲过世后,巴多吉一人又当爹又当妈将他拉扯大,所以巴次仁虽然平时有点调皮,但却很少和阿爸直接对着干。可这一次他却抬着下巴,反击道:“阿爸,我喜欢赛马,你阻止不了我的!”

“我是你阿爸!”巴多吉气愤,“你就得听我的!”

“你分明就是自私、胆小,你自己放弃了理想,放弃了追求,为什么还要阻止我?”情急之下巴次仁的话说得有些过激。

巴多吉被气得浑身发抖,大声说道:“我说不行就不行,除非我死了!”说完在关银龙的屋子门口上了一把大锁。

巴次仁被关在房间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屋外的巴多吉紧皱着眉头大口地抽着烟,愤怒中透着一丝丝担忧。

深夜,院子里突然传来一声马的嘶吼,巴多吉翻身下床,院门已经打开,黑夜中,马蹄声渐渐远去。他突然意识到什么,却不敢确定,赶紧跑到巴次仁的房间,房间空无一人。

巴多吉去了丹布卓玛家,巴次仁并不在那里,他恳求丹布卓玛帮忙找一找儿子。

丹布卓玛道:“巴多吉大叔,巴次仁他是真的喜欢赛马,你难道没有看出来吗?你就别再阻止他了好吗?”

丹布力图也上来为巴次仁抱不平:“你放弃了赛马,为什么还要阻止你儿子让他也不能赛马,难道想让他像你一样,只知道赚钱。在理塘,不能在赛马场上奔跑的男子,还能叫男人吗?”

巴多吉看了丹布力图一眼,张了张嘴,本想反驳点什么,可最后却低下声来,只轻声问了一句:“你们如果知道他在哪里,就告诉我。”

巴次仁有着和他年轻时一样的倔脾气,而且现在天又黑,理塘到处是大山,深夜里骑着马,巴多吉真怕儿子会出点什么事。

卓玛的母亲能体会到巴多吉的爱子之心,于是催促丹布卓玛:“知道什么就说出来,别让你巴多吉叔叔担心。”

丹布卓玛露出为难的表情:“我真不知道他在哪里,给他打电话,他也不接。”

巴多吉也不再追问,道了谢,转身便往外走。

披着满天星晨,巴多吉又去找了阿布策多,阿布策多安慰他:“巴次仁已经是个男子汉了,他知道自己想的是什么。倒是你,这么多年了,还没有过得了那个坎吗?”

巴多吉不说话,红了眼眶。

阿布策多拿出青稞酒:“陪我喝两杯,过一会儿,说不定他就回来了。”

好朋友多年以后坐在一起,自然有很多聊不完的话,阿布策多说:“如果桑珠没死的话,你也会成为这里最好的驯马师,比我还要出色。”

第十节

巴多吉低下了头,被人说中了心事,于是仰头喝了一大口酒。

很多人都说巴多吉眼界高,理塘这个地方太小,留不住他的心。只有阿布策多明白他的心情,巴多吉当年因为太过钟爱赛马而忽略了妻子和孩子,当失去妻子的那一刻才后悔,用一辈子的时间去忏悔。

阿布策多喝酒很豪爽,酒劲上来的时候,全身都舒畅,他继续说:“如果桑珠还在的话,她肯定最喜欢看你骑马。你心里明白,当年就是你在赛马会上大放光彩,桑珠才会看上你的,她说,她最喜欢有英雄气概的康巴汉子。”

阿布策多夸得巴多吉有点不好意思:“我怎么没听桑珠说过这话。”

“她故意说给我听的。”阿布策多叹了一口气:“当年我跟她表白的时候,她这样说给我听的,我当年对你可真是又羡慕又嫉妒啊!”

巴多吉愣了一下,没想到以前还有这么一出,好在桑珠意志坚定,他才没被这个隐藏的情敌横刀夺爱。

阿布策多又说:“巴次仁这孩子像你,对骑马有天赋,是很多孩子想学都学不来的,你却要把他的天分给扼杀掉。”

让巴次仁走出理塘,巴多吉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你知道的,当年我就是因为太过痴迷赛马,才留下了那样大的遗憾,我不想我的儿子再重复一次我的痛苦。我太了解一个人一旦爱上赛马的那份狂热与执着。而且我的确想要让巴次仁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哎,你就是走不出自己的那个心结。再说了,外面的世界固然是好,但理塘也不差啊。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你这样逼着他做自己不喜欢的事,他就能幸福吗?”阿布策多拍了拍巴多吉的肩:“老朋友,放下吧!相信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这么些年巴多吉都没有和谁这样聊过天,不知道是青稞酒的作用还是因为阿布策多的话,巴多吉那颗千斤重的心终于放轻松了。

酒快喝完的时候,丹布卓玛找来了,她着急地说:“巴多吉叔叔,我总感觉巴次仁出事了,我给他打电话,他那边却没了信号,我给他的几个朋友都打了电话,他们都说没看到他,我很担心他!”

听丹布卓玛这么一说,巴多吉也担心起来:“我们还是去找找吧。”

村子里有执勤的警察,一问才知道,巴次仁骑着马出城去了,巴多吉拍了拍脑袋:“毛垭草原有些地方是没有信号的,大晚上,那孩子不会进入草原了吧,这个时节很有可能会遇上狼!”

知子莫若父,还真让巴多吉说对了,在毛垭草原上巴次仁骑着银龙一路狂奔。他也不知道去哪里,只想着离父亲远远的,找不到他,银龙才能安全。马蹄飞奔,他朝着星空的尽头一直跑,一直跑,不远处一声嗥叫让银龙停了下来。

巴次仁打了个寒战!

他跟父亲赶夜路的时候听过这样的叫声,父亲告诉他,有时候狼饿了,就会跑到村子里来觅食。巴次仁感觉自己这次是遇上狼了。

巴次仁停了下来,他向着银龙比了一个“安静”的手势,不知道它能不能看懂,想着保持安静,狼就不会发现他吧。

巴次仁躺在地上,静静地看着满天星子的夜空,他屏住呼吸,一来不想被游荡的狼发现,再者,也不想惊扰浩瀚的星空,打扰这让人窒息的美景。

此刻的银龙似乎能感受到他的想法,安静地站在一旁。

过了一会儿,银龙突然发出叫声,马虽然眼神不好,却有着灵敏的嗅觉,它感应到有东西从远方向他们靠近,发出了警告声。

巴次仁只感觉毛骨悚然,他立即站起身来,紧紧地依偎着银龙。

四周都是窸窸窣窣的嘈杂声,不知道是风吹草动,还是野兽袭来的危险,未知的等待是最可怕的。巴次仁迅速地跳上马背,也分不清往哪个方向,拍了拍马屁股,夹紧马腹,飞奔而去。

不知道跑了多久,银龙跑不动了,才停下来。

理塘有时候很小,草原上的小城,几百年来,这里的人都不愿意离开,世世代代守在这里;有时候理塘又很大,土生土长的地方,也会让人迷失方向。

天气越来越冷,巴次仁不停地打着寒战,感觉手脚都冻得没知觉了,因为没有马鞍,骑久了腿疼,他很快就从马背上滑下去,倒在了地上。

银龙用舌头舔他的脸,他伸手轻轻抚摸它的鼻子,担忧地问:“我会不会冻死在这里?”

巴次仁感觉身体完全没了知觉,这一次,他有点想放弃了,逃跑的过程中,他的手机也掉了,连最后求救的希望都没了。

如果不是银龙用鼻子一直推着他的头,他早就晕过去了,但这种半晕半醒的意识虽然难受,却提醒着自己还活着。他抬起头,摸到了它头上的缰绳,用手紧紧地抓住缰绳,银龙用抬头的力道一带,他居然站起来了。

他吃力地横趴在马背上,祈祷着:“银龙,如果你能找到回家的路,我们就一起回家,如果回不去,我们就一起流浪,走到天尽头……”

巴次仁醒来的时候,看到了父亲的脸,他有点恍惚,是升入天堂看到的幻象吗?

父亲叫他的名字,闻到熟悉的藏香味儿,他才知道,自己没有到天堂,而是在家里。

他像触电一样坐起来:“银龙呢?”

“在院子里,没丢!”巴多吉淡淡地回应着。

巴次仁想起之前父亲决绝要卖马的态度,于是他赶紧起身要去看银龙,脚一落地就感觉头重脚轻,差一点摔倒。

巴多吉说:“它在呢,昨天晚上是它把你扛回来的,你发着高烧,怎么都叫不醒。”

他只好威胁父亲:“如果你要卖它,我还走。”

巴多吉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就出去了。

第十一节

巴次仁咬着牙,拖着疲惫的身体到院子里一看,银龙果然在,父亲怕它冷,还给它裹上了被子,它正悠闲地吃着干草,他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巴多吉出来催促:“赶紧回去休息,你这个病恹恹的样子,还怎么去参加赛马!”

巴次仁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父亲的嘴里竟然冒出“参加赛马”这样的字眼,他想确定:“您说什么?”

“参加比赛啊。”巴多吉语气平和。

“阿爸你不反对我去赛马了吗?”他不知道是什么让父亲改变了主意。

“你要去就去吧,这总归是你自己的选择。”

巴多吉话里还是带着些许父亲的倔强,但已经开始有所退让了。

不过巴次仁才不会理会那么多,只要阿爸不再阻止自己赛马,只要能把银龙留在自己身边,他就非常高兴。

丹布卓玛告诉他,那天晚上是银龙驮着他回来的,它脚也受了伤,不停地淌血。丹布卓玛说,银龙已经认了他这个主人,所以才会忠心护主。

一听银龙受伤了,巴次仁强撑着身子要去看,却被丹布卓玛拦住了,说银龙有阿布策多大叔照顾,不会有事的。

“你现在这个身子过去,只能是添乱。”卓玛还威胁巴次仁,如果他非要不顾自己的身体出去,自己就不再理他了,这才阻止住了巴次仁。

天亮后,巴多吉和阿布策多去草原上寻找踪迹,捡回了巴次仁掉落的手机,还发现了动物逡巡的痕迹。

银龙为了保护巴次仁,拼命飞奔,它的这份忠心让巴多吉想起自己的爱马清风,他觉得,如果他坚持要卖掉银龙,山神肯定会惩罚他的。

巴多吉不再阻止巴次仁参加比赛,巴次仁心情大好,一心只盼着感冒早点好,他可以肆无忌惮地骑着银龙四处奔跑,想跑多久就跑多久。

巴次仁喜欢吃牛肉饺子,丹布卓玛就和母亲做了一大盘给他送过来,这些年丹布卓玛的母亲没少关照他,在他的心里,早把她的母亲,也当成了自己的母亲。

巴次仁吃着热腾腾的饺子,透过窗户看出去,院门打开后,巴多吉扛着两个麻袋走进来。

他好奇父亲买的东西,把头从窗户探出去。

巴多吉拿出一个大盆子,把麻袋里黑乎乎的东西倒进去,巴次仁忍不住问:“阿爸,这是什么东西?”

“银龙的饲料。”巴多吉耐心地讲解起来,“赛马是要精心喂养的,不能像对待普通马那样,我15年前养马可厉害了,都是我阿爸教我的,没想到今天还能用上。”

巴次仁终于放下心,看来阿爸是真的接纳了银龙。

巴次仁想学习如何养马,赶紧跑到院子里,巴多吉催促他:“赶紧回去躺着,感冒不好,就没办法训练,我算了一下,离‘八·一’赛马会还有两个月,我们得抓紧时间。”

“上次那场比赛我输了,哪还有资格参加赛马会。”他有些沮丧。

“阿布策多会推荐你去的。”村子里德高望重的驯马师有推荐骑手的资格,毕竟比赛的目的就是要选拔出优秀的骑者和头马。

巴次仁以为阿爸的妥协不过是想阻止他离家出走,但现在他却说要亲自教导他赛马,巴次仁两眼发酸,眼泪很快就在眼眶里打转,他吸了吸鼻子:“阿爸,谢谢你。”

巴多吉瞥了他一眼:“一个男人,还好意思哭!”

银龙虽然脚受伤了,但好在并不严重,涂了阿布策多的药后,便没什么事了。巴多吉还让阿布策多给银龙换了新的马蹄铁,原来的被石头给磕坏了,阿布策多为巴多吉的改观感到高兴,打趣着:“天生爱马的男人,那种脾性已经在你血液里了,你就是想甩也甩不掉,你的这种脾性已经被你儿子完全继承了,你这辈子都离不开马,更不可能离开理塘。”

阿布策多总能一语中的,巴多吉不好意思,低着头给银龙搅拌饲料。

阿布策多说出心里的担忧:“这马是个犟蹄子,我都没办法,你不一定驯服得了。”

巴多吉不以为然:“你以前赛马都输给我了,训练赛马难道还比得过我?”

但很快,巴多吉就在银龙那里吃了瘪,他后悔自己不该在阿布策多面前说大话。银龙只喜欢他做的饲料,除此之外,对他非常排斥,根本不让他上背,要是让阿布策多看到,自己还不得被笑话死。

巴多吉觉得银龙记仇,一直记得自己要把它卖了,迟迟不肯原谅,晚上索性把睡觉的被子搬到马棚里,跟银龙睡在一起。

巴次仁站在马棚的窗户外面,看着阿爸在银龙身边安然入睡的样子,他心里别提多开心了,银龙不仅给他带来了理想,也找回了阿爸对于赛马的热情与激动。

巴多吉在看过银龙的骨骼肌肉,测试过它奔跑时的身姿,还有它在野外环境中爆发出的超强适应力后,认为它最佳的运动项目是30公里越野耐力赛,这也是“八·一”赛马会上最受瞩目的项目,优胜者会被赠予金马鞍,优胜的马匹也会被评为本年度的头马。

巴多吉说:“银龙现在还没有被完全发挥出潜能,跟你合二为一,从今天开始,我要对你们俩进行训练。”

巴次仁高兴地问:“我主要训练什么?”

“从减肥开始。”

巴次仁以为父亲在开玩笑:“骑马跟减肥有什么关系,我又不胖。”

“一个优秀的骑手一定要身姿轻盈矫健,你在马上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能影响到马的速度与技能的发挥。你病了这几天,吃吃喝喝,一点都没有克制,你必须把体重控制在120斤之内。”

巴次仁要求银龙每天必须完成4千米的慢跑加快跑的运动量,为了增强它的肌肉拉伸力,还要让它每天至少在河里游泳1小时。

一下子这么大强度的训练,让银龙有些抵触,不听巴次仁的指挥,巴多吉告诉儿子:“从古至今,大家都认为人和马之间的信息是依靠着一根马鞭在传递,它丈量着人和马之间的距离,所以人们总是想用鞭子指挥马儿。但你只有明白,放下缰绳走近马,如老友一般,去尊重,去体会,两颗心的距离才能真正拉近,你自己慢慢去体会吧。”

“放下马鞭,走近它。”巴次仁琢磨着阿爸的话,试着用他以前的方法挥了挥长长的衣袖,“阿爸说马是朋友,不能用鞭子打,我就用我的衣袖来指挥你吧。”

第十二节

巴多吉也想试试银龙,可银龙却趁巴多吉不注意,把他甩在了地上,巴次仁怕阿爸受伤,说:“还是让我来吧,它只让我骑。”

见在儿子面前丢脸,巴多吉心里服输,嘴上却倔强:“太久没骑马了,一时半会适应不了,等过段日子,我就能把赛马的感觉找回来。”

过了两天,巴多吉把阿布策多的飞流星借来了,这是一匹性格温柔,且拿过奖的头马,巴次仁笑阿爸:“你明明就驯服不了它,还借口说找不到赛马的感觉。”

巴多吉把飞流星找来,为的就是刺激银龙,他先让两匹马在草坝子上自由地吃草玩耍,等两匹马建立起友情,巴多吉就当着银龙的面,指挥飞流星奔跑跳跃,每完成一个动作,就奖励美味的苹果或胡萝卜,银龙在一旁看着,牙齿不停地嚼动,口水直流。

巴多吉得意地晃动着苹果:“想吃东西,就得听我的话。”

巴多吉试探性地给银龙吃了一根胡萝卜,吃完后,银龙依旧高冷,对他不理不睬。

巴次仁在一旁呵呵地笑:“银龙是我忠实的朋友,除了我,它谁都不爱。”

无可奈何,巴多吉只能骑着飞流星,每天早上和晚上,带着巴次仁和银龙去毛垭大草原放肆奔跑。

为让银龙下水,巴次仁还真费了一番折腾。

银龙很喜欢巴次仁骑它,但无论巴次仁怎么指挥它,它都站在湖边一动不动,始终不肯靠近。

巴多吉和巴次仁先给银龙泼水洗澡,让它适应被水冲洗的感觉,再把它往湖里拽,谁知银龙机灵,洗澡的时候享受,一到水边就撒泼不动,有时候还会躺在地上,像小孩子一样耍赖。

巴次仁想到遇到危险的时候,银龙不顾一切地保护他,虽然银龙要跟他使小性子,有时候还会跟他对着干,但危机时刻它表现出来的真性情却不是假的。

抓住这一点,巴次仁当着银龙的面假装失足掉进水里,他向湖心一边游,一边呼救。果然,银龙看到他在湖里浮浮沉沉,惊慌大叫的样子,立即就踏进水里,向着他驰了过去。如此几次,银龙虽然知道自己上当了,却也习惯了游泳。

巴多吉对巴次仁说:“一个优秀的康巴‘战士’,最幸运的就是遇上一匹‘天选之马’,它不仅是陪你征战赛场的斗士,也是你最亲密的朋友。这样的马桀骜难驯,却对你忠贞不贰,这是神灵的眷顾,是神赐予你的珍宝,你一定要好好珍惜。”

巴次仁每天下午带着银龙去湖里游泳,他也陪着游。游完泳,巴次仁就用毛巾给它轻轻地擦洗鬃毛。

巴次仁又一次给银龙擦洗完脖子上的鬃毛,抬起头,看到丹布卓玛站在旁边的石头上,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瞪着他。

他不好意思地赶紧拿起衣服挡在赤裸的胸前,红着脸:“你怎么来了?”

“我以为你失踪了,所以来看看。”丹布卓玛嘟着嘴,自从他得到阿爸的认可,可以正大光明地练赛马,人就跟消失了一样,整天都看不到人。

丹布卓玛说:“现在想想,我宁愿巴多吉大叔不让你骑马,至少我每天还能看到你。”

“对不起。”他对赛马太过专注而忽略了她的感受,巴次仁举起右手,做着发誓的手势,“从明天开始,我早上出门的时候就到你家门口跟你打招呼,回家的时候,也来看你。”

“真是个傻瓜!”丹布卓玛笑了,她支持他的梦想,也期待着他成为赛马王子的那天,觉得荣耀万分,她只希望他在胜利的那一刻,不要忘了她。

日子一天天过去,银龙适应了长跑,甚至爱上了奔跑的感觉,有时候它会载着巴次仁去转山,跑不动了才停下来,巴多吉最后一次骑着飞流星和巴次仁赛马,去了40里外的“格聂之眼”。

巴多吉说:“都说‘格聂之眼’是天堂的眼睛,我今天带你来,是希望你阿妈能通过这只眼睛看到你,我相信她会为你祝福,为你祈祷,让你成为康巴最英勇的赛马王子。”

苍茫巍峨的格聂山上,一汪清澈幽深的湖水,犹如一只深邃的眼睛仰望天际,虔诚而悠远。

巴多吉意味深长地说:“我以前不让你赛马,是因为不想让你走我的老路,对赛马的痴狂让我忽略了对爱人的关心和照顾。你阿妈出事那天,我获得了‘赛马王子’的称号,大家为我欢呼庆祝,却不知道你阿妈已经失足掉入水井,我不敢想象,生命的最后那一刻,她该是多么的绝望,如果当时我在,就不会……”

说到这里,从未在他面前流过泪水的阿爸泣不成声,顿了一下,他又说:“我给你说这个,是希望你知道男人的责任是什么,是亲密的朋友、依赖的队友、体贴的爱人,也是优秀的儿子。”

“我会记住的。”巴次仁坚定了目光。

巴多吉牵着银龙走到湖边,看向幽深的湖心,他相信阿爸的话,阿妈在天上深情俯视着他,他会成为阿爸阿妈的骄傲,成为草原上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银龙将头靠在巴多吉的胸前摩挲了两下,仿佛是认同,也仿佛是安慰。

从“格聂之眼”回来之后,巴多吉就带着巴次仁徒步越野赛场,30公里的越野赛,以“八·一”赛马场为起点,途经奔戈乡扎嘎村,环绕扎嘎神山后原路返回赛马场。大自然雕刻的天然赛道,与自然景观完美融合,跨河流、攀陡坡、趟泥地,技术、胆量、耐力考验着草原上的勇士和赛马。

巴次仁跟着阿爸沿赛道走了一圈,他从小就翻山越岭,这条赛道用了好几年了,每年都一样,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巴多吉教导着:“最勇猛的战士,如果不熟悉战场,是会送命的。”

巴多吉拿出准备好的手杖,重重地敲在路面上:“我以前跟你说过,世界上没有一成不变的事物,同一段路,不同的时节,它的松软度、上面长的草、碎石的覆盖度,都不一样的。你要记住,只有坚硬的路面才适合赛马加速,比赛的时候,你要尽可能地将路线规划在坚硬的路面上,才能将银龙的提速运用到极致。”

第十三节

巴多吉又指向一条小路:“你看那里有一个小缺口,我前天来的时候,它还是完整的,肯定是昨天傍晚的雨将路边松软的石块冲走了。”

巴次仁又多了一项新的训练课程,每天花上四五个小时漫步越野赛道,观察它们的变化,试探地质。他也渐渐明白,赛马王子的荣耀没有那么多的天赋异禀,也不能光靠热血激情,而是日积月累的经验和毫不松懈的努力。

阿布策多大叔是赛马会的干事之一,由他作担保,巴次仁拿到了30公里耐力赛的比赛资格。

30公里越野耐力赛是“八·一”赛马会上最重要的赛事,由来自不同城市的20多个代表队组成,每个城市只能派一个队伍,每个队伍8位骑手,由这8位骑手共同完成30公里的越野耐力赛。理塘赛马会在这之前会先举行一场初赛,根据成绩和队员的配合度最终选出去参加比赛的8位骑手。

所有的赛马者都希望能被选中,代表理塘去参加比赛,巴次仁当然也不例外。

训练场上同样来参加耐力赛海选的郎吉阿旺见到了巴次仁,有些吃惊,揶揄道:“我这辈子第一次看到有人在比赛前就被人拖走,还厚着脸来参加海选,估计是花钱买的名额吧,这简直是康巴汉子的耻辱。”

“我是凭实力来参加这次海选的,比赛都还没开始,谁是勇士到时候再下结论吧。”巴次仁习惯了他的傲慢和刻薄,一点也不生气。

丹布力图是个不藏话的直性子,他对郎吉阿旺说:“都没人愿意跟你一起训练,你不一样厚着脸来了,你也知道,30公里耐力赛个人成绩固然重要,但最重要的是理塘的荣誉,团队的协作,金马鞍一定要留在理塘,这里有人愿意跟你搭档吗?”

郎吉阿旺骑马的技术非常好,所以很受观众们的喜欢,但是此人太过狂傲,又爱表现自己,借着自己的成绩好经常看不起人,而且说话也特别冲,所以在骑手里不怎么受欢迎。

丹布力图在年轻一代的康巴骑手中很有威望,郎吉阿旺觉得没必要跟对方作口舌之争,谁强谁弱,最后的胜利者说了算。

训练场上,几圈跑下来,巴次仁的成绩让郎吉阿旺很吃惊。没想到一个从赛场上被人揪走的失败者,只花了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在马背上的表现就已如同一个经验丰富的骑手,仿佛有神助一般。

每天下午,参加海选的骑手都会一起沿着赛道跑一圈,让赛马适应赛道环境。这天,刚跑到扎嘎村,天空就下起小雨,抬起头,不远处厚厚的乌云在山顶上盘旋,巴次仁决定到村子里去躲雨,路况不是太好,他不想让银龙冒险登山。

郎吉阿旺嘲笑他:“真是个胆小鬼,这点风雨有什么可害怕的,万一比赛的时候下暴雨,你也牵着马退缩?”

丹布力图决定跟巴次仁留在村子里,看样子雨会越下越大,山道路况变幻莫测,这是为赛马的安全着想。

其中有人想继续挑战恶劣的环境,但想到要跟狂妄的郎吉阿旺一起,就打消了念头,郎吉阿旺只能一个人扬鞭走了。

果然如预料的一样,倾盆大雨越下越猛,草原上很少有这样的暴雨,夹杂着狂风,像怪兽在吼叫。巴次仁为郎吉阿旺担心,丹布力图说:“他那人不吃点亏,是压不住气焰的。”

暴雨让路面塌陷,郎吉阿旺连人带马掉到山坡下面去了,雨变小之后,受伤的马儿独自回到了训练场,大家才知道出了事。大家赶紧去山里寻人,最后人是找到了,腿却扭伤了,医生说郎吉阿旺估计这半年都不能骑马了。

第十四节

最终,巴次仁和丹布力图他们这一组在海选中获胜,赢得了代表理塘参加30公里耐力赛的资格。

比赛的前一天,巴多吉请了村里的老人来给巴次仁祈福,老人们将巴次仁围在中间,念诵着经文,这让巴次仁有些难为情。

巴多吉说:“我以前赛马的时候,出门前,母亲都会给我念诵祝福语,现在该你出征了,原本该让你阿妈来念诵的,她走得太早,没办法见证你成为康巴的勇士,我能送你的祝福就只有这些,征途得靠你自己去完成。”

巴次仁点点头:“阿爸,我会成功的,成为真正的康巴勇士。”

出门的时候,丹布卓玛骑着她的腾雾来了,她笑着说:“我也要跟你一起参加赛马会。”

赛马会是男人的战场,巴多吉说:“你就别去瞎掺和了。”

丹布卓玛觉得巴多吉太古板,赛马会少有女孩子的身影,但不代表女孩子一定不行,她就看过女孩子扮成男孩子的样子去参加赛马的。今天的30公里耐力赛是山地,她打算骑着腾雾在赛道外场跑,也算是陪着巴次仁一起完成比赛。

丹布卓玛自信地说:“巴多吉大叔,你别瞧不起人,我要是去参加比赛,也会获得名次。”

“八·一”赛马会是一年当中最盛大的比赛,不仅有理塘最出色的骑手,全国各地的优秀骑手也会汇聚于此,一展风采。

巴次仁很紧张,手心里全是汗,盛大的赛马场面他从小看到大,当自己也变成勇士中的一员,为自己的名誉,也为理塘的荣誉一战时,压力随之而来。

丹布力图走过来:“是不是很紧张?”

他点点头,身体有点控制不住地颤抖,他咳嗽了两声,想以此来缓解紧张的情绪。

丹布力图说:“这很正常,我第一次参加比赛的时候也紧张,主要是害怕失败,等哨声响了之后,马一跑起来,就变轻松了。”

以前巴次仁一直渴望能跟丹布力图并肩赛马,当这天真正来临的时候,他们不仅是对手,也是伙伴,这场比赛是对自己的证明,也是为理塘争光的战场。

开场仪式非常的隆重,戴着面具的舞者随着乐声翩翩舞动,既是祈祷,也是祝福,德高望重的喇嘛从白色的帐篷里走出来,将哈达戴在参赛者的脖子上。

巴次仁侧过头,看到不远处骑着马的丹布卓玛,卓玛心领神会地向他挥了挥手。

巴多吉在阳伞下走来走去,阿布策多打趣他:“是不是比你自己参加比赛还要紧张,我是看好那孩子,比你当年还优秀。”

鼓声震鸣,哨声响起,马群飞驰而出。巴次仁牢记父亲的话,这个时候是保存体力的时候,他不快不慢地夹杂在马群里。大概500米之后,参赛者四散跑开,有了充裕的空间,巴次仁开始加速。

弯道之后是一片泥泞,多亏了阿布策多大叔钉的马蹄铁,一些赛马进入泥泞地之后就减速了,而银龙却开始加速,很快就超过了几匹赛马。

巴次仁一直保持着平稳的速度,没有将马速提到最高,30公里是耐力赛,比的不是速度,而是耐心,每个马都有疲劳点,骑手们如何把握是关键。

下坡道之后,地质坚硬的草地是银龙加速的最好地点,巴次仁扬起长袖,轻轻地拍打在银龙的屁股上,它心领神会,加快速度冲刺,每一步都将四肢舒展到极致,奋力地奔跑。

风迎面而来,不再凌冽,那股清爽让他头脑清晰,神清气爽,他暗忖,这是否就是阿爸所说的最佳状态,没有一丝的紧张和压力,愉悦轻快,跑道两边的风景都清晰入眼。

这时,一匹马从旁边的小路窜出来,他侧头看了一眼,才发现是丹布卓玛骑着腾雾从小路来到这里,她向他挥着手鼓励他,然后驾马在旁边的小道上追着他跑。

巴次仁猛夹马腹,银龙再次提速,这时,尖锐的叫声传来,巴次仁听出是丹布卓玛的声音。他回过头,丹布卓玛不知什么时候摔下了马,一只脚卡在马镫上,头朝下被腾雾一路拖行。

她骑着马在赛道旁边的小路上,肯定也想跟比赛选手们一较高低,加速过快又没能掌握好平衡,才失足从马上摔下来。

这是比赛的关键时刻,是巴次仁得到赛马王子称号最后的机会,也是阿爸和阿布策多大叔不遗余力指导他两个月,准备收获成效的时候。如果有半点松懈,机会转瞬即失。要不要去救卓玛?这个问题只在他心中纠结了几秒,很快,他就调转马头,冲出赛道,朝着丹布卓玛飞奔而去。

银龙朝着腾雾冲去,费了一番功夫才将腾雾逼停下来,他翻身下马,上去扶起丹布卓玛,关切地问:“你怎么样了?”

丹布卓玛却为他担心:“你来救我做什么,你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你会输的。”

“赛马年年都有,大不了明年再比赛,如果你受伤了,我会更难受。”

丹布卓玛忍着手上的疼,说:“赶紧回赛场去吧,我没事的。”

她推着他赶紧走:“快去,或许还来得及。”

巴次仁跨上马,瞥了一眼丹布卓玛,确定她没事,才扬袖快马而去,重新回到赛道上,已经有好几匹马超过他跑远了。

他很快就调整心态,抓紧缰绳和鬃毛,加速向前,银龙丝毫不敢放松,马蹄飞驰,扎嘎山道有一条路特别的狭窄,还缺了一条口子,巴次仁亲眼看到前面的参赛者因为马失前蹄,瞬间滑到土坡下面,马受到了惊吓,把参赛者甩下了马背。

第十五节

巴次仁对于路况的预料没有出错,昨夜风大雨疏,这条路又都是松软土质,发生崩塌也在情理之中。

他为银龙的前行捏了把汗,加速到赛道的缺口处,银龙四蹄一跃,直接跳了过去,他的心也跟着飞悬起来。在落地的那一刻,他惊讶了,银龙对场地的适应度,远远超过他。

巴次仁一刻也不敢停歇,挥舞长袖指挥银龙继续往前。

从扎嘎山下来,经过一处草地,这两天雨水多,一些草地积了水,泥土湿滑,丹布力图判断错了位置,马腿陷进泥土里一两尺深,马腿一深一浅,在泥潭里打转。

巴次仁赶紧调整缰绳快速反应,绕道右侧,右侧的路线微长一些,土质干硬,银龙不仅没有减速,反而速度越来越快,扬尘向前。

丹布力图看得目瞪口呆,好在他的马经过严格的训练,很快就从泥浆里脱身出来,继续奔跑。

下山的山道陡峭,这考验的是马的胆量,被巴多吉来回折腾了无数次的银龙已经有了肌肉记忆,下坡的速度快如闪电,如履平地,巴次仁被落下的距离很快就直追回来。

巴次仁信心大增,夹紧马腹,继续提速,陆续有骑手急追直上,来到山脚下,几个人齐驱并进。

丹布力图也追了上来,位列第三,巴次仁和另一位选手不相上下,很长一段都分不出胜负。

对峙太过胶着,对方选手的心态有些崩溃,趁两马并行时,对方扬起马鞭,故意扬得很高,落下时迅速地打在银龙的屁股上。

银龙很久没有受过鞭子的委屈,跑得更快,立即甩出第二名几个身位。

丹布力图看出对方犯规,但他们这样的山地赛,都是靠着骑手们纯粹自觉的骑士精神,没办法从规矩上制裁对方,丹布力图快马加鞭,在越过第二名之后,直接挡在对方前面,让对方没办法加速超越,急得对手大叫:“你这是犯规。”

丹布力图瞥了一眼对方,轻蔑的眼睛仿佛在说:你不也一样么。

巴次仁回头看了一眼,没想到丹布力图会出手帮自己,他们是一个团队,代表着理塘,谁得了冠军,都是理塘的荣耀。

巴次仁感觉到了银龙的疲惫点,这个时候,他必须要给银龙减压,想到这里,他伸手摸到马鞍的锁扣,摸索着解开,再用力地抛出去。

没有了马鞍的重量,银龙提速提得非常的顺利,远远地把丹布力图甩在了身后。

当巴次仁第一个进入“八·一”赛马场,四周的人都欢呼雀跃。这是他梦里百转千回感动不已的场面,他克制着激动的心情,不敢有半刻松懈,加速得更快,当银龙冲过终点的时候,他也因为惯性被甩在了地上。

巴多吉冲出观看席,飞奔着过去:“儿子,你怎么样了?”

巴次仁抬起头,呵呵地笑着:“阿爸,我赢了!”

巴多吉把他扶起来,紧紧地抱在怀里:“是的,你赢了,你是我的骄傲。”

比赛结束,巴次仁心里就只剩下丹布卓玛,他立即起身,顾不得疼痛,跨上银龙,飞奔着往回赶,去寻找摔伤的卓玛。

终于,在扎嘎山脚下,找到捂着手臂,牵着腾雾的丹布卓玛,他欣喜地告诉她:“我成功了,我赢了。”

丹布卓玛红着眼睛:“我就知道你会成功的,我怎么可能会看错人。”

说着,她扑进他怀里,紧紧地拥抱着。

巴次仁送丹布卓玛去医院包扎伤口,庆幸只是皮外伤,没有伤着筋骨,休息几天就没事了。

颁奖的时候他不在,是巴多吉代替他去领的奖,抱着沉甸甸的金马鞍,巴多吉有种恍惚回到青春岁月的错觉。他抬起头,远处的格聂山永远巍然屹立,太阳每天升起落下,神山从白雪沉封,再到万物复苏,每天都在改变。不变的,是雪山下这群康巴汉子对于草原和赛马永不消逝的热血与激情,一代一代延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