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从上信越道的碓冰轻井泽出口下高速时已近中午。
径直驶向和美岭,耸立在前方的“高岩”夺人眼球。两座名为雄岳、雌岳的岩峰是山岭最具特征的部分,应该能算作奇岩。茶褐色的岩面如此生硬,看着叫人心疼,为周边的恬静风光增添了几分违和与紧张。
青濑感受着雪铁龙的马力不足,操着方向盘驶过山坡上的连续弯道。为了到工地监工,这条路他已往返过许多次,可不知为何,他竟没有丝毫熟悉的感觉。回想起来,那段时间的他也从没觉得所泽到信浓追分有多远。
车内广播正在播报午间新闻。跟着母亲生活的孩子被母亲的姘居对象杀害的惨案在某地又一次上演。副驾上的冈嶋睡得正香,呼出一阵阵酒气。过收费站的时候,他睁开一只眼看了看,但也仅此而已。
“不是常有人说,设计得太精巧的房子住起来反而不舒服吗?”
“不过我隐约感觉那里好像没人住。”
自己设计的房子可能没人住,哪个建筑师会有这么荒唐的念头?青濑用自嘲压住想象,看起来不可能发生坏事的风景在窗外流淌。翻过山头后,公路还是很空,路肩上的积雪比他之前听说的要少。停车等红绿灯时,附近传来一阵鸟鸣。
“吱吱唧,吱唧吱唧——”
青濑没看到鸟,但他知道那十有八九是煤山雀。煤山雀的叫声和大山雀相似,但鸣啭的节奏更快。还有另一种叫声:“啾嘤,啾嘤——”
青濑发动车,同时略略放下驾驶席那一侧的车窗。外面的冷空气拂过脸颊,极具穿透力的优美歌声从白桦林传来。那是越冬的候鸟黄雀。每年春天,它们都会在村庄留到最后一刻。看来是迁徙的日子近了,叫声比平时更尖锐些,仿佛暗藏离开这片土地的决意。
心像要被勾走似的,和鸟儿有关的记忆接连涌上心头。这跟乡愁不是一码事。那记忆与青濑家的“迁徙”重叠在一起,伴着某种如窥沙盒世界的感觉。
放学回家的路上,高空传来的鸣啭仿佛水雾飘落在身上。那感觉何等美妙,可有时听来又像同学们恶意的起哄:“水坝娃、水坝娃……”随着他一步步走近工棚,鸟鸣渐渐远去,山间威风凛凛的巨型水坝吞噬着野鸟撒欢的森林,直指竣工的日子。
曾几何时,他救过一只翅膀受伤的长尾雀,体长约十五厘米,头是白的,尾巴长长的,十分可爱。他在放学路上发现了这只蜷缩在落叶中的小鸟,实在不忍离去,便用双手轻轻捧起,以最快的速度冲回工棚。一路上,掌心的温度让他不由得心跳加速。到家后,他在小鸟翅膀根部的伤口上涂了些红药水,还找了个纸板箱,开好透气孔,铺上麦秆,给小鸟做了个窝。他知道家人会反对,所以大声宣布:“我就要养!不然它会死的!”可母亲并不理睬,直说:“哎呀,不行不行!”见青濑不依不饶,母亲就摆出了“野鸟养不得”的大道理,连两个姐姐也站在母亲那边。当时他们一家五口挤在六张榻榻米大的单间,小鸟自然是不速之客。
父亲在一旁若无其事地喝着酒。“你也说说他呀!”母亲促膝催道。父亲却含糊其词:“唔……这个嘛……”青濑也拼命恳求,希望得到父亲的支持。我会好好照顾它的,白天会放到外面去的。他说尽了好话,最后紧紧搂住父亲的脖子,求他买个鸟笼。
几天后,父亲利用假日下山去了趟镇里,提了个鸟笼回来。青濑大吃一惊,因为笼中栖木上分明停着一只羽毛乌黑的鸟,是只鹩哥。“小稔啊,这鸟可比野鸟强多了。只要你好好教,它还会说话呢。”接着父亲又神秘兮兮地补充道,“候鸟不迁徙会死的,就跟我们家一样。”
父亲应该只是不想惹儿子讨厌吧,他肯定也可怜因为频繁转学交不到朋友的儿子。无论如何,野鸟是不能长养的,他不想在未来的别离之日见到儿子的哭相。正是这份父爱,让他买回了出人意料的礼物。母亲与姐姐们别提多生气了,父亲却是一脸满足,仿佛刚做出了无比英明的裁决,还将鸟笼塞到青濑怀里说:“先给它取个名字吧!”
青濑大哭了一场。当时的心情已经想不起来了,是因为预感到了和长尾雀的分别吗?还是因为父亲满不在乎地买了个替代品?抑或是年幼的自己尚不能理解“跟我们家一样”背后的悲哀,产生了恐慌?
然而,青濑却对那只起名“九太郎”的鹩哥着了迷。至于不惜离家出走也要守住长尾雀的那份心思,早就不知道飞去了哪里。当年工棚里还住着一个父亲特别关照的年轻模具工,青濑叫他“敏夫哥哥”。青濑只依稀记得父亲说敏夫哥哥把长尾雀的伤治好了,放它回森林去了。现在想想,只得苦笑当年的自己可真薄情。不过九太郎魅力了得也是事实,它瞬间就俘虏了没有朋友的孤独少年。到家第一天它就学会了“晚安”,第二天便能张口说“早上好”“你回来啦”和“小稔”了。
说不定九太郎真的比其他鹩哥都要聪明。不知不觉中,它不光记住了家人的长相和名字,还把左邻右舍都认全了,让所有人大开眼界。眼看着它就学会了一百个、两百个词语,连流行歌曲的高潮部分都能哼上两句了。不用说,九太郎最亲的是青濑。他会对青濑说:“小稔,你回来啦!”“学校里怎么样啊?”让它做个自我介绍,它便会说:“我叫,青濑九太郎。住在,大坝的,工棚里。请多关照哦!”九太郎平时滑稽可爱,不过有时候也会因为心情不好对人不理不睬,反正就是脾气特别像人。母亲和姐姐们也把当初的反对抛之脑后,对九太郎百般疼爱。所以七年后九太郎归天时,全家都哭了。只有父亲例外。
家人当时的状态大约就是现在所说的“丧宠综合征”。在时间抚平了伤痕几年后,也不知父亲怎么想的,竟然又买了一只鹩哥回来。当时青濑全家住在神奈川三保大坝的工棚里,长姐刚嫁去山梨没多久。父亲是那种吃饭、出门都要一家人齐齐整整,否则就阴沉着脸的人,搞不好他是真心想用鹩哥填补长姐走后留下的空洞。
青濑不太搭理那只被父亲起名“小黑”的鹩哥,因为它的能力和可爱程度都比九太郎差远了。更何况他已读到高三,满脑子都是考大学的事。“喂——青濑稔——”小黑在窗边的呼喊只会妨碍他学习,几乎不能帮他调节心情。
就是这只小黑导致了父亲离世。三保水坝的工程结束后,父母搬去了当时尚未建成的群马桐生川大坝,青濑却没跟他们走。因为二姐在川崎市的日本料理店找到了工作,于是他便投靠二姐,搬进了料理店的员工公寓。毕竟备考进入了最后冲刺阶段,他想尽量在图书馆多学习一会儿,不把时间浪费在往返的路上。按照青濑的心愿,父亲把小黑带去了群马。
后来,青濑顺利考上了第一志愿建筑系,搬进了东京都内的廉价公寓。两年后,突然接到了父亲的死讯。据说是因为小黑打开笼门逃跑,父亲一路追到附近的树林,四处寻找,不慎跌落悬崖。母亲呜咽着打来电话,青濑却不敢相信这是现实,整个人呆住。据说父亲找了小黑整整三天,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去林子里,下班后也打着手电上山搜寻,总是念叨:“小稔要难过死的。”母亲不知劝了多少回说:“小稔不会的。”可父亲就是不听。“还是得找啊,不然有什么脸见小稔啊。”这是第三天傍晚父亲出门时对母亲说的话,谁承想竟成了遗言。
匆忙张罗好葬礼,一眨眼七七也过了。又过了一阵子,青濑独自走上通往桐生川大坝的山路。走着走着,太阳落山了,四周为黑暗笼罩。父亲在难辨山路的漆黑中喊着小黑名字的模样浮现在眼前。青濑泪如泉涌。他一直跟父亲在一起,看着父亲宽阔的后背长大。是父亲厚实的胸膛守护了他这么多年。花草树木的名字,鸟儿的名字,都是父亲教给他的。哪里还找得到第二个像他这样享尽疼爱的儿子啊!真该跟父母一起走。住在工棚也可以备考的啊!多陪陪父亲多好,至少到上大学之前啊。父亲一定希求过,梦想过,那一家人齐齐整整迁徙的人生啊。
方向盘的振幅变大了。青濑瞥了眼冈嶋,随即将视线转回前方,用力眨眼。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大直道。
半年后,他退学了。倒不是因为经济拮据。父亲过世后,青濑开始在赤坂的设计事务所打工。本来只是做些跑腿的杂活,没想到利用休息时间翻看的勒·柯布西耶传记为他招来了好运。所长走过来问他:“你喜欢柯布西耶吗?”两眼放光的样子,仿佛正当年少。所长是饱经风霜、自学成才的,话匣子一开就刹不住车,得空就找青濑,向他传授建筑的基础知识;而青濑逮到机会就积极提问的态度,貌似也颇得所长赏识。后来,所长甚至同意带他去“巡逻”。所谓“巡逻”,就是去工地督建。这些经历带给他无数实用且激动人心的收获,直让人觉得课堂听讲实在是浪费时间。极具柯布西耶神韵的“底层架空”手法让青濑如痴如醉。用柱子把建筑抬高,在底部形成开放空间的设计,在当时大概是颇具未来色彩的。就这样,青濑自然而然地疏远了校园,连拿学分都成了问题,然而那时他已愈发难以抑制心中的振奋了。一拿到事务所的试用通知,他便递交了退学申请。他想,父亲也一定会为自己高兴的。他守着最靠边的制图桌埋头苦干,吸收能吸收的一切。所长将铁、玻璃和混凝土尊为“三大神器”,而青濑的目标正是成为能灵活运用这三种元素的建筑师。
“咔、咔、咔——”
击打石块般的独特叫声传入耳中,青濑稍稍松开油门。真没想到,这个季节的高地上还有北红尾鸲。它们也是过冬的候鸟,初春之前总能在郊外公园与民宅后院见到,比麻雀小一圈,也是由佳里迷上的第一种野鸟。
“老公,你觉不觉得红梅花雀有点像北红尾鸲啊?”
新婚时,由佳里突发奇想要养红梅花雀。青濑犹犹豫豫,说万一哪天死了该多难受啊。听到这话,由佳里鼓起了腮帮子:“是谁让我变成鸟迷的啊?”她每次都会拿这句当开场白,然后便会聊到两人刚开始交往的时候,青濑在新宿御园说中了五六种鸟的叫声。“那招真是立竿见影啊,我当时就想:‘跟这人结婚吧。’”
后来,由佳里自己的工作也忙了起来,就没工夫养鸟了。但是日向子两岁刚过的某天,由佳里竟招呼都不打就买了一对虎皮鹦鹉回来。虽然他们在“小窝”问题上有些分歧,但尚没有为此反目,再加上日向子一天比一天可爱,夫妻关系整体还是不错的。难道这么想的只有自己吗?那时的由佳里已不再提建房的事,原因肯定是青濑。事到如今,倒是能理解由佳里求助于“一对”小鸟的想法了。红梅花雀变成了鹦鹉,肯定是她还记得青濑提起过的九太郎和小黑。难怪选了会说话的鸟。兴许由佳里也在以她的方式竭尽想象,只为走进青濑在漫长迁徙生活中构筑起的内心世界。
活泼的“皮皮”和略显神经质的“皮妹”成了日向子的绝佳玩伴。皮皮学会了一些简单的词。听到鸟儿说“日向乖乖”,女儿便开心得手舞足蹈,用小脸蛋来回蹭黄绿色的羽毛。所以离婚已成定局时,青濑压根没想过带着鹦鹉搬出公寓。但由佳里强烈要求如此。青濑说:没了鹦鹉,日向子该多难过啊!由佳里却答:日向子一天到晚听皮皮喊“爸爸”才是真受罪。青濑本来想日向子也很疼不会说话的皮妹,好歹留下一只,可一想成对的鸟儿都要天各一方,这也太讽刺了,话到嘴边终究没说出口。
搬进廉价公寓不到一个月,青濑就把皮皮和皮妹带去附近的公园放了,因为他自己遇到了由佳里担心的情况:皮皮没有忘记“妈妈”和“日向乖乖”。“妈妈”还扛得住,可每每听到“日向乖乖”,本已收拾好的情绪就又散了一地。寂静无声的公寓里,他开始惧怕皮皮不知何时发出的叫声。也不是没考虑过把鸟送人,可皮皮的记忆就是一家人的记忆和秘密,他实在下不了决心。
放出鸟笼的一双宠物鸟无力地扑扇翅膀,停在附近的银杏枝头,相互依偎,纹丝不动。负罪感猛然袭来。先是活活拆散了女儿的家,现在又抛弃了两个在野外难以过冬的小生命。青濑踉踉跄跄跑向银杏树,一遍遍呼唤皮皮和皮妹的名字,在树下一直待到天黑,可两只小鸟并没有回来。第二天早晨,它们便消失不见了。
不知道由佳里是怎么说的。自那时起,日向子再也没在青濑面前提过皮皮和皮妹。不难想象,她肯定大哭了几场,却愣是只字不提。一眨眼,八年过去了。
“你这用的是……”声音从副驾传来,“……的哥叫醒醉汉的绝招吧?”
冈嶋貌似在指顺着窗缝灌入车里的冷气。车已驶入18号国道,刚才看到的电子屏幕上显示,现在的气温为“2℃”。
“治宿醉也是立竿见影啊。”
青濑笑着关上车窗,冈嶋伸了个憋屈的懒腰。
“到了吗?”
“快了。”
“午饭怎么办?”
“看完再吃行吗?”
“当然是回程再吃啦。机会难得,干脆去‘键本屋’吃碗荞麦面吧!”
行啊,青濑答道。键本屋是中轻井泽站前的老字号。Y邸施工的时候,他也应吉野夫妇的邀请去过几次。
“你好像对这一块很熟嘛。”青濑说道。
冈嶋得意地点头:“念书的时候,我为了研究别墅总往这儿跑啊。Y邸在石碑再往前吧?”
“过了石碑再往右前方。”
“我想起来了,就在夏洛克·福尔摩斯像附近吧?”
“再往前,然后上山就到了。”
青濑边回答边凝视前方。车已驶入信浓追分,立在北国街道与中山道分歧点的“分去石碑”在视野边缘淡淡掠过。
“哟,就在那儿啊,福尔摩斯!”
“哈!你是让我叫你华生吗!”
青濑鼻孔喷出笑声,减速的同时打方向盘。窗外风光变成了留有驿站小镇风情的街景。看着右手边的夏洛克·福尔摩斯像稍微开了一会儿,便进了北上的路。这一带尽是企业和大学的疗养地。开着开着,疗养地也变得稀稀拉拉。轿车引擎呼啸,沿着两侧被杂树林覆盖的公路一路开到头。浅见山顶映入眼帘,随即青濑便看到了它,脖子一阵发僵——那是阔别四个月的Y邸。下窄上宽的梯形蓝色屋顶。插在屋顶上的三根“光烟囱”……
“哦!”冈嶋说着将身子探出车窗,“那三根烟囱果然惹眼啊。看这轮廓都不太像民宅了,反而更像豪华邮轮呢。”
“是吗?”
“《200例》也赞不绝口嘛。‘分流四个方向的阳光,且不会形成积雪的奇迹造型’,是吧?”
“这一带降雪量很大,所以我把烟囱的截面设计成了水滴形,北窄南宽。”
“这设计,做屋顶的看了得头疼。”
“真的把人家愁坏了,成本也很高。”
“不过也多亏了这些烟囱,才能把北光一丝不漏地导入室内。还有人说这是媲美锯齿形屋顶[3]的发明呢。”
“是吧。”
“凸窗真多。”
“都是必要的。”
“呃,‘斜摆的墙壁与凸窗的组合完美驯服了奔放的直射光’……”
“又是《200例》?”
“是啊,你不也看过吗?”
“就随便扫了几眼。”
“木板露台用的是日式外走廊风啊。”
“模仿环绕型外走廊,几乎绕了一整圈。”
“白色的部分是灰泥?”
“不会沾到雨水的地方是。”
“外壁下方是松树皮装饰吧?”
“装饰?那是防寒用的。”
“嗯……用的明明都是本地建材,却完全没有日本味。既不洋气,也没有东西合璧的感觉。真是不可思议的无国籍外观啊。”
冈嶋也许真的被Y邸打动了,眼睛眨也不眨,眼里也没有丝毫调侃。
眼看着Y邸越来越近了。周围没有民宅,也没有围墙,房屋的全貌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他们眼前。吉野一家究竟在不在?青濑能感觉到体内的血流速度在变快,冈嶋都把头伸出窗外了。
“不过这房子可真有个性啊,的确能勾起占有欲——”
青濑猛踩刹车让他闭嘴。双眼和双耳探寻着,在前方的Y邸及其周围寻找人的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