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屋外暮色迟迟。
从办公室到事务所租的停车场要走一小会儿。起了点风,恐怕不光是因为早春,大楼的穿堂风也助了一臂之力。
青濑抬眼望去。他觉得这是个杂乱的地方,有时甚至会觉得混沌。在这片商业用地和住宅用地错杂难分的地区,三四座巨型塔楼住宅直冲天际。塔楼脚下是门面很小的古旧商铺,低矮的房檐挤挤挨挨,仿佛将格列佛团团围住的小人。香烟店、鞋店、五金店、旧书店、人偶店、劳防用品店……同一片视野的远处,有开放式咖啡厅模样的可丽饼铺,有反对建设高层公寓的标语牌,有装着透明玻璃外墙的时髦美发厅,还有土气的稻荷神社鸟居和摇摇欲坠的道祖神。
交杂的光景带着三分魅惑,青濑却并没有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实感或是依恋。因为当初找房子的时候太随意了吧。“既然要去冈嶋的事务所上班,就在附近找个地方住呗。”他只想了这点,就在街上信步而行,走马观花,毫无感觉,直到被碰巧看到的街区名“星宫”戳中,找到房产中介,最后照中介的推荐定了隔壁街区西所泽的老公寓。整个过程迫使他认识到:虽然自己在建筑行业跌打滚爬这么多年,却搞不清自己究竟想住哪里、过什么日子。
青濑冷哼一声。
心口的烦闷减轻了不少。“给Y邸的电话留言”这个举动,仿佛让他熬过了大病的危险期,接下来只要等吉野主动联系就行了。一想到这四个多月的心结会在今天结束前解开,他就觉得再难听的反馈都可以接受。
青濑走过转角,来到包月停车场,钻进雪铁龙。这辆车称得上赤坂时代的唯一遗物。它已经很旧了,一个人用又大了点,所以他也想过换一辆车。但每次冒出这个念头,心里都会有另一个粗暴的声音嘶吼:我要把这辆车连带着赤坂的记忆用到报废为止!
开车回公寓只需要几分钟。青濑顺路去了趟便利店,买了寿司和一罐啤酒。穿过大堂走到电梯门口时,他碰到了一位扶着手推车走路的老婆婆,两人互相点头,打了招呼。手推车的把手上,挂着跟青濑一样的便利店购物袋。老婆婆在十楼下了电梯,青濑则坐到十二楼。手提包沉甸甸的,因为离开办公室的时候,他拿出了抽屉里的《平成住宅200例》。
屋里的地板凉凉的,电话格外显眼。青濑按下闪烁着的红色指示灯,有一条新留言。他知道那是由佳里的,耳朵却准备着听吉野陶太的嗓音。
“今天你辛苦了,日向子很开心。下个月还是第一个星期天见吧。”
青濑轻叹一声。由佳里的语速很快,说的也是老一套,自己却试图从只言片语中解读出某种情绪。其实他跟由佳里也不是完全不通电话,比如日向子被同学欺负的时候,他们几乎每天都联系。但不会直接见面,也不会在电话里提起各自的近况,总之规则非常明确:只在“需要以家长的身份讨论日向子的事”时,才听对方的声音。
日向子总有一天会对当年的真相产生好奇。
万事俱备。为了不知何时到来的“那一天”,他必须提前跟由佳里商量好,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她,听听她怎么想。这事看起来简单,他却很担心自己开不了口。毕竟议题是离婚的始末,只要说错一句话,这事就不再是“日向子的事”,而成了“青濑和由佳里之间的事”。
青濑拉开罐装啤酒的拉环,喝了一口,走到窗边的沙发,打开寿司包装盒。推拉窗外,夜景还算凑合。
建房的事没了下文。自那时起,夫妻间的对话就出现了微妙的错位。好在泡沫经济时期的生活本就各忙各的,所以单看表面,日子跟之前也没什么两样。由佳里可能是在某种“错位”里察觉到了婚姻危机。有一天,她因为贫血去了医院,趁机便提出减少工作量。她说到做到,把生活节奏调整到了早晚基本在家的状态,而且精神莫名的好,总是满面春风,仿佛回到了新婚时代。她把双职工家庭常有的那种冷冰冰、干巴巴的空气赶出家门,变着花样做好吃的,热切期盼新生命的到来。
好嘞!我要捏住鼻子,狂吃猪肝喽!
日向子带来的光量是何等巨大。她的光随着由佳里的欢声与大叫照亮了全家的角角落落。回家时再困再累,青濑也不会错过她绵软粉嫩的睡脸。每天看着由佳里一副硝烟散尽、战士力竭的样子躺在女儿身边,他都能真真切切地感觉到那种到处都有却也只在此处的家庭时光。
然而他还是刻意回避建房的话题。由佳里偶尔会提起,但他每次都用“过些时候再说吧”搪塞过去。连青濑自己都不知道“过些时候”指的是什么时候,就这么四季流转,泡沫终于崩溃,工作仿如被推土机撂倒的树木成片消失,连做到一半的项目都黄了。客户逃的逃,砍的砍,各种人脉变得支离破碎。
事务所也开始裁员。只要老板跟你对上眼,面带哀色地点点头,你就可以卷铺盖走人了。商业建筑的负责人都被逼上了悬崖,只有公共部门的专家有可能留下来,毕竟今后还有希望接到这方面的项目。能势琢己就是其中之一。他的才能是有目共睹的,只是当年非常迷恋由佳里,简直死缠烂打。拜他所赐,青濑求婚的时间整整提前了两个月。当着能势的面被辞退——光是想象这一幕,青濑就觉得热血上涌。无奈一语成谶不过是时间问题。于是,他在老板点头之前写好了辞呈。老板握着他的手说:对不起啊,等情况好转,我一定请你回来。当时的青濑还有闲情逸致用力回握老板的手。他想得太简单了。他总觉得自己执照在手,也有工作经验,船到桥头自然直嘛。
你辞职了?是你主动辞的?
然而事与愿违,青濑找不到一家愿意用自己的事务所。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能托的人都托过了,却还是接不到设计方面的工作。被裁掉的同事们大多如此。半年过去了,一年过去了。他的电话经常在深夜响起,那是改行做没底薪的销售员、餐馆服务员、大楼清洁工才勉强糊口的男人们找他发牢骚的电话。挂电话前,他们都会不约而同地问上一句:“你呢?还守着设计不肯放?”
青濑中了邪似的拼命翻黄页,手拿红笔,没日没夜地给首都圈的设计事务所打电话:我擅长做门店设计。现在不正是招募能人的好机会吗?他还把自我推销的范围扩大到了大阪和名古屋。发现光打电话不管用以后,他干脆直接杀上门去,都不带预约的。眼看存款一天天变少,他却不甘心放弃。只要看到我画的图纸和作品照片,他们就会懂的。要不了多久,大环境一定会好起来的。可等待他的是一次又一次闭门羹。他是何等的不甘,愤怒使他全身颤抖。终于,他忍无可忍,撂下狠话:开什么玩笑!这种破事务所,老子还不愿意来呢!每到这样的夜晚,他就会用酒精麻痹自己,饮酒量直线上升。
老公,我们搬回原来的房子好不好?两室一厅又怎么样,没有车又怎么样,当年不是也挺开心的吗?
由佳里竭尽全力的宽慰从背后传来。可青濑不想搬家,也不想卖车。他只是气不过。不是舍不得体面的生活,实话说也没多少物欲。别瞧不起人!这你都不懂吗?我就是想发挥自己的专长啊!明明正拼命找下一个去处,出口却净是伤人的话。他第一次吼了由佳里,还用拳头砸墙壁。由佳里被吓到了,面色严峻。她开始四处打电话,想增加自己的工作,仿佛是做给青濑看,可连这样的举动也成了争吵的导火索。然而室内装潢界的情况也一样糟糕,家庭的经济状况并没有丝毫改善。两人的口角愈发频繁,“不在女儿面前争吵”成了夫妻间最后一条规矩。日向子是个超级黏妈妈的孩子,光是看到由佳里愁眉苦脸,她都会抽抽搭搭。
没钱了啊!真的没钱了啊!
青濑只去过一次职业介绍所。那里挤满了灰头土脸的男人,他不由得联想到曾在电视上看到的外国人排队领配给品的场面,是俄罗斯还是哪里。他也上前排队,不一会儿身后就多了好几个人。他只觉得喘不过气,胃仿佛被挤到了嗓子眼,嘴巴一张一合,一股酸气在嗓子眼来来去去,还没排到窗口,他就熬不住了。他诅咒自己的软弱,但这种情绪转瞬即逝,因为离开队伍时,周围的男人纷纷投来惊讶的视线。这一幕竟带来了某种难以名状的优越感,走在回家路上,他的步子仿佛都轻盈了几分。自那天起,他就再也没见过由佳里的笑容,哭丧的脸倒是天天见,还听过歇斯底里的尖叫。他切身体会到了钱的可怕。然而,当时的青濑已经过上了太阳没落就喝个不停的日子。
老公,给。
那天早上,由佳里的声音十分平静。一张离婚申请书摊开在雪白的餐桌上,每一栏都空着,一个字都没写,连由佳里的签名都没有,就只是一张纸而已。青濑清楚她不是认真的,她压根就不想离,只是为了让自己振作起来才孤注一掷,最后赌这一把。他再清楚不过,可整颗心还是冻成了冰,眼中只有“离婚申请书”这几个字。报复的狠话就在嘴边,他完全能勾勒出话出口后等着他的那个空漠茫然的世界,所以他在脑中反复告诫自己:别说!绝对不能说!可他还是说了。他怎么就说了呢?
还好没建房子。
筷子没再动。青濑盖上寿司包装盒,用皮筋扎好。这声音真讨厌。他把包拉到手边,抓出里面的《200例》。封面上是某位无名设计师的作品,有一座半地下的石庭,真有创意。青濑产生了些许嫉妒,一口饮尽罐中剩下的酒。
爸爸的工作是造房子对吧?
建筑家的梦想萌芽时,青濑大概就日向子这么大。不,也许还要更早一些。分校的图书室里只有一本关于建筑的影集,破破烂烂,介绍了世界各地最具代表性的建筑,他百看不厌,末了还偷偷带回了工棚。受其影响,他开始频频用画笔描绘建筑。在他笔下,临时搭建的工棚都能变成养得下大象、长颈鹿的豪华府邸,还有宽阔的宴会厅。姐姐们一个劲儿嘲笑他,母亲则笑着说:妈妈真想住进这样的房子过过瘾呀。
升上初中后,青濑对建筑的热情只增不减。在镇上书店看到“考夫曼住宅”照片时受到的震撼,他这辈子也忘不了。那是20世纪首屈一指的建筑大师弗兰克·劳埃德·赖特的作品,人称“落水山庄”,房子架在布满耀眼新绿的山坡中段,横跨瀑布。青濑记得图注大意是:“住宅与自然的融合协调。”但在他眼里,分明是房子把自然按倒在地。住宅和人类制服了自然、统治了自然,一股兴奋感油然而生。
这一定是父亲潜移默化的影响。建设水坝正是压制自然的行为——治水、发电、确保水资源。在那个举国基建的时代,在最前线搭建模具、正面挑战自然的父亲,就是青濑心目中的英雄。他总是央求父亲骑肩膀。坐在跟石头一样凹凸不平的坚硬肩膀上,远眺即将竣工的大坝,他便觉得自己也成了英雄。“小稔啊,大坝这东西就跟神仙的手一样。落在山上的每一滴雨、每一片雪,都会被它聚拢起来,痛痛快快地发给乡亲们!”
后来他参加了工业高中建筑科的入学考试。父亲以为那是培养木匠的学校,接到通知书那天兴高采烈地喝起了酒,嚷嚷着:“好嘞,爸爸给你买把好锯子!”他却没法像母亲和姐姐们那样笑出来。除了自己的工作,父亲一无所知。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工地工棚两点一线的父亲是多么可悲。他想立刻起飞。建筑家已经不是“梦想”了,而是触手可及的目标。他只觉得没有什么比学习建筑更快乐,一头栽进了制图与测量中。刚上高三,他就在全国高中生设计大赛上拿了奖,参赛作品是背靠郊外恬静风光的低层公寓楼,灵感是琢磨如何将鳗鱼窝似的工棚改造得舒适宜居时从天而降的。有建筑师资格证的老师注意到了青濑。而且不仅褒扬他的制图,还常夸他的素描。老师说,没有绘画才能的人是当不了建筑家的。青濑从心底里感激儿时在画具上有求必应的父亲,也感激那些从不带他一起玩的山村孩童。
青濑翻开《200例》,这是他第一次认真看这本书。比起标题和说明文字,照片传递出来的东西更多。自信,挑战,面子,逞能——他仿佛能透过每一件作品听到作者的心声。略停一拍后,他翻到了“Y邸”那页。天蓝色的单坡屋顶映入眼帘。只消这一眼,一切的一切就都重现在他眼前:三个椭圆形采光装置伸出屋顶,等距排列,他起名为“光烟囱”。那是他心血的结晶,兼具天窗和屋顶窗的功能。他采用了透光性极佳的聚碳酸酯建材,只需调节形似螺旋桨的反射板,就能将北光原原本本地导入室内,其他方向的光则经过筒中的曲面反射,分散至天花板和墙面……
青濑闭上眼,合上《200例》。
有朝一日,造一栋属于自己的房子。正是因为满脸青春痘时那意气风发、无比殷切的念想尚未泯灭,吉野那番话才成了魔法。如今想来,“朝北的房子”这一创意也好,“木屋”的选择也罢,其实都是某种必然。从小到大,他所看到的并不只是建设大坝的勇猛场面。他还记得爆破崩塌前的森林是多么丰饶。父亲也曾带着愧色,用手指着即将沉入人造湖的房屋、农田与石桥,一一数给他看。驻足过的每个地方所见的种种,无疑都成了青濑的心灵底色。似乎不存在的故乡,被北光温柔地裹着超越了时空。他失去了妻女的陪伴,迷失了自我,在黑暗中彷徨无措,直到吉野的委托让他感到了光。他战战兢兢地打开包袱,青濑的世界显现了出来。面对孕育了由佳里的那个世界,它既不拒绝,也不羡慕。
青濑望向墙上的时钟,快七点半了。电话沉入柱子边的暗角,默不作声。更可能响起的手机摆在眼前的桌上,时刻准备着。
怎么搞的?就在青濑喃喃自语的时候,吉野家小儿子的面容掠过脑海,仿佛某种不祥的征兆。那是个刚上小学的男孩。明明只知道他有两个比他大很多的姐姐,也没见过几面,青濑却感觉很了解他。奠基仪式那天,青濑见男孩半个身子藏在香里江身后扭扭捏捏,便上前问:“想不想早点看到新房子呀?”男孩没有回答,只是抬眼看着他。那是已经懂得怀疑别人的人才会有的眼神。青濑从没见过他靠近父亲,也许是跟父亲处不太来。
八点,九点……两部电话依然沉默。青濑坐在沙发上没动,空了的啤酒罐被深深掐瘪。一瞬间,脑海中出现了自己走向便利店的画面。他打开电视,每个频道扫一遍,又把电视关掉。吉野还没回家吗?香里江也不在吗?两个女儿和小儿子呢?他们总该在吧?不对,家人是不可能给他回电的。吉野肯定是因为工作回家晚了,还没听到他的留言。
难道他们不要那栋房子了?情绪顿时失控。它糟糕到没法住吗?要是这样为什么不早说?
青濑盯着手机屏幕,等着十点到来的瞬间。手指点开Y邸的号码,但又不想打过去。如果迎接他的还是语音信箱,那他就会留下第三次来电记录。又没什么急事,被人知道他这么干着急未免也太——
突然电话响了。是座机。由于手机还显示着Y邸的号码,青濑大吃一惊,仿佛干坏事被抓了现行,腾地从沙发上跳起来。心跳猛地加速,脑海中迅速闪过不知为什么的道歉。
“喂?”
“原来你在家啊!”
隔了好几拍,他才意识到电话那头是冈嶋。
“搞什么啊!你打我座机干吗?”
期待落空让青濑不由得提高嗓门。电话那头也不甘示弱,厉声喝道:“你不是说回了家就能查到吗?”
青濑“啊”了一声:“抱歉,你稍等一下,别挂啊。”
他按下子机保留键,冲进隔壁,从墙上一把拽下装信用的挎包,拆开成捆的明信片摊在地上。很快就找到了。西川隆夫。
确认明信片上有新的住址、座机号和手机号后,他把子机切回通话状态。
冈嶋都没谢他一句就挂了电话。
青濑叹了口气,站起身。收拾好空啤酒罐和寿司盒,他发现自己除了看钟就没别的事可做了。脑中的思绪在兜圈子:吉野还没回家吗?他是不想回电吗?还是信浓追分的房子真的没人住?
寂静格外刺耳,窗外的夜景都显得寒酸了。这里不比东京,每到午夜时分,灯光的数量便会骤减。忽然,跟他一起坐电梯上楼的老婆婆浮现在眼前。青濑总觉得她也无心睡眠,正看着窗外,凝视同样的夜景。
青濑在午夜零点准时按下手机通话键。对面还没出声,喧闹的卡拉OK就已经捶着青濑的鼓膜了。
“哟,怎么啦?”冈嶋的语气十分快活,与刚才判若两人,“多谢你的号码。我刚打电话联系他了,他一口答应不说,还反过来一个劲儿地谢我呢——”
“冈嶋,”青濑打断了他,“我明天能出趟远门吗?”
“出远门?去哪儿啊?”
“信浓追分。我想去看看那边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