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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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红日西斜。

青濑走出所泽站西口,朝热闹的“prope”商店街走去。每逢节假日,街上就人头攒动。青濑缩着肩膀躲着人,穿过丸井百货A馆和B馆间的商铺,来到昭和大道。“冈嶋设计事务所”就在面朝马路的商业楼二层。

事务所的大门没上锁。青濑本以为冈嶋在,却没看到他的人影,反倒是胡子拉碴的石卷丰坐在电脑桌前,正在用计算机辅助设计系统(CAD)构思房间布局。

“不回去陪家人吗?”

青濑问道。

石卷今年38岁,有四个孩子。只见他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把椅子转过来回答:“回啊,这不是房主催得紧嘛。”

房主、客户、甲方……五花八门的称呼,来源于建筑师在第一家事务所养成的习惯。

“有什么非赶不可的理由吗?”

“说是房主的老母亲要过88岁大寿了,这会儿还住在养老院呢,想趁着老人家还在,接她回新房子住两天。”

“唉,闻者落泪啊。老人家还走得动路吗?”

“听说已经坐了好几年轮椅了。”

“那你不是能好好露一手啦?”

“嗨,话是这么说啦……”

石卷是经验丰富的全能型选手,这些年做了不少好项目。不过他最擅长的还是无障碍住宅。只要接到有这方面需求的项目,他就能让住宅达到“四级无障碍”以上的水准。泡沫经济崩溃后,“福祉”“环境”也逐渐成为建筑界的关键词,所以石卷如今已经成了事务所不可或缺的人才。他原本在大型建筑公司的设计部门工作,考虑到公司可能裁员,他选择了自立门户,无奈市场蛋糕急剧缩水,没过多久他便在激烈的争夺战中败下阵来,回老婆娘家的肥料厂干了几年,后来才通过亲戚关系投靠了冈嶋。

不过青濑也没什么资格说人家,毕竟他也是泡沫时代的“残兵败将”。当年他在赤坂的事务所失去了容身之地,离婚后以非正式员工的身份辗转了好几家籍籍无名的事务所。收入只有往年的三分之一,不过只要够付日向子的抚养费就行,其他都无所谓。他不挑活,只管按上头的吩咐画图,沦为方便使唤的工具人。一家以超低价为卖点、不太牢靠的商品房公司甩过来七栋地基和房型完全一样的房子,他就给出七种不同的外观。整个人深陷这种耍小聪明的工作中,靠酒精熬过漫漫长夜,醉到发不出牢骚。三年前,冈嶋许是听说了传言,打电话过来说:“别糟蹋自己。你要是愿意,就来我这儿吧。”

“可关键不在于无障碍啊,”石卷用手指搭出一个圈,“房主让我用每坪[2]四十万搞定哎。”

“全包四十万?”

“对啊,不光是室内照明,连外面的供水排水管道和污水净化槽都通通算进去,你就说扯不扯嘛!”

“真够扯的。”

青濑回答得干脆。石卷将视线转回电脑屏幕,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这是他发愁时的习惯性动作。

“要不找竹内商量商量吧?”

“啊,他肯定会很起劲的。”

竹内健吾是事务所最年轻的建筑师,从建筑系毕业不过四年,身上还留着几分学生气。不过也正因为这份青涩,他钻研起来比其他人都卖力,尤其在“打造低成本住宅”这方面,他有着非同一般的激情。最近他还把研究范围拓展到了环保住宅。

“话说所长呢?”

“所长怎么了?”

“他刚刚应该在吧?”

“啊……之前是在的,但半个多小时前出去了,说要去什么地方绕一下再回家。”

“哦。”青濑随口搪塞。也许是为了公共项目竞标的事“走动”去了。

“啊!对了,我听所长说啦,大阪那家好像挺顺利的嘛。”

“嗯,不过也就只是口头答应了而已,月底前应该能签好督建合同吧。”

“据说人家想要个Y邸二号?”

“嗯,差不多吧。”

“浦和的房主也为了Y邸的事给你发邮件了,看了没?”

青濑就是为了这封邮件才来事务所的。

他走到窗边的位置坐下,打开了人称“1号机”的公用电脑。算上会计津村真由美,事务所只有五名员工,但是因为工作的关系,有九台电脑占领办公室的六张桌子。

青濑在一堆合作方发来的通知里找到了家住浦和的依田节子给他发的邮件。

青濑老师,感谢您前些天在百忙之中……

他的视线直接扫向正题。

……我们立刻按您给的地图拜访了信浓追分的Y邸。外观果然美极了!看似度假屋,形状却非常复杂。看到实物,我们又发现了几处书上的照片体现不出的魅力,而且地势略高这一点特别棒!我老公也喜欢得不得了。我们知道突然上门打扰很没礼貌,只是越聊越兴奋,实在想进屋瞧瞧,于是便按了门铃。可惜房主不在家,所以我们没能入内参观。不过我隐隐感觉那里好像没人住,房主一家是不是把那边当度假屋,或只周末住呀?我们特别想体验一下室内的光影世界,能否请您帮忙跟房主打声招呼?拜托……

青濑皱起眉头。度假屋?吉野可从没提过他准备这么用Y邸啊。他们一家应该已经把田端的出租房退了,在竣工当天就搬去信浓追分,开启了他们的新生活。

他关了电脑,往后一靠,椅背嘎吱作响。

吉野夫妇的面容交替浮现在眼前。刚好就是去年的这个时候,他们造访了冈嶋设计事务所,说是对青濑在上尾督建的二层小楼一见钟情。夫妻俩都是40岁上下,身材都挺娇小,起初显得非常紧张,怕是青濑接待他们的态度也不太好。因为上尾的住房用地小,形状也特殊,客观条件相当严苛,他在设计的时候花了不少心思,结果客户一个劲儿地发牢骚,双方关系日渐尴尬,导致最后的成品仿佛也少了几分生气。

吉野把那房子夸上了天,说它形态优美,明明很小却有着惊人的存在感;妻子香里江也对弥补采光的天窗和厨房周围的短动线赞叹连连。那种迷恋,几乎称得上对设计者青濑的敬慕。话虽如此,他们的敬慕里并没有尊青濑为大师那种常见的盲目感。聊着聊着,青濑便对性情温和、心有灵犀的吉野夫妇产生了好感。据说他们有两个念初中的女儿,小儿子上一年级。这样的家庭结构让青濑想起了自己的童年,甚至催生出了某种亲切感。就在这时,一通电话让他离席片刻,等回来一看,只见夫妻俩正襟危坐,相视点头,随后吉野作为代表说道:

“我们在信浓追分有一块八十坪的土地,预算可以到三千万。别的您拿主意就行。青濑先生,请您建一栋自己想住的房子吧!”

当青濑凝视吉野眼眸深处时,心底的开关就已经打开了。

自己想住的房子——

眨眼的刹那,他看到了“木屋”。不,他看到的不是清晰具体的木屋形象,而是树木、树林与森林,还有晨雾、鸟鸣、拂过脸颊的微风……这些让人心旷神怡的东西,也许能用“五感的记忆”来概括。它们汇集于他的眼睑,摇曳着,却也坚定地向他传达着“木屋”的轮廓。青濑惊讶不已,混凝土外墙竟然沉默了。他一直在心中酝酿着的,通过光与影的联动刻画时间的那座清水混凝土洋房,竟然没有立刻浮现在他的脑海中,而且冷静数日后依然如此。太讽刺了,“刻画时间的房子”偏偏输给了时间。它蒙上了厚厚的尘埃,无力瘫倒,毫无崛起的迹象。

青濑接受了“木屋”。他坚信这份直觉不是屈服,也不是与过去和解,而是纯洁无垢的冲动。他用面纱盖住了自己和由佳里的过往。更何况,他并没有要模仿由佳里的老家建一栋传统日式民宅的念头。他只是怀着宁静的心绪,沉浸在自问自答中:不受传统施工方式所限,也不拘泥于样式美,“自己想住的房子”究竟是什么样的?

他开始频频前往信浓追分,站在“Y邸”的建设用地,一边做现场调查,一边张开想象的翅膀。一有灵感,便整夜整夜地推敲方案。草案一画就是好几张,甚至几十张。饮酒量直线下降,但他太过投入,以至于根本没察觉到。来这家事务所以后,他第一次如此投入。虽然对不起收留了自己的冈嶋,但之前的工作他的确不曾全情投入。泡沫时代的残兵败将,自尊是疲软的。并不是单纯的后遗症,而是对生活没了心力。他只想平安无事地完成事务所接到的项目,为了避免摩擦与纠纷可以歪曲自己的原则。他是勉强保住了一级建筑师的颜面,可事实上却是只看客户的脸色,画些讨好的图纸,心态跟落魄时代没什么差别。

他在吉野陶太眼里看到了濒死的自己。他们的委托就像魔法一样,向自己施加了心理暗示:“建一栋自己想住的房子看看!”本已丧失殆尽的工作激情仿佛换上了全新的细胞,热烈迸发。

建一栋“朝北的房子”。灵光乍现时,青濑缓缓握住双拳。是的。他非常确信。信浓追分的那块地位于面朝浅间山的坡道顶端,四面开阔,没有比这更理想的居住环境了。先天条件如此之好,就能尽情设计朝北的窗户了,这是城里的房子连想都不敢想的。将北光升级成采光的主角,用其他的光做陪衬。青濑不禁心潮澎湃。如果有设计师说他从没为采光头疼过,青濑还真想去会一会。对设计住宅的人而言,南与东是上帝,可他偏要舍弃这种信仰。他要扭转天空,打造洋溢着北光的“木屋”。不是受条件所限,无奈选择北面采光。只要他愿意,南面和东面就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光。可他偏要在这样一块地上选择朝北。终极的逆转方案——用这句话来形容他的创意再合适不过。

青濑仿佛鬼魅附体了一般埋头绘图,平面图、立面图、展开图、截面图……画了扔,画了改,反反复复。可以说,住宅的外形几乎完全取决于采光思路。房子部分为两层,檐高最高的位置在北墙,配以北侧狠狠拉长、南侧大胆收窄的梯形单坡屋顶。他还制作了1:25的模型,细细推敲光线在室内的呈现方式,精心计算每个季节、每个时间段的入射角,一一敲定室内结构、窗户的位置和形状。即便如此,光量还是略显欠缺。为了弥补这方面的不足,不,为了让这栋房子成为名副其实的“北光之家”,青濑煞费苦心,最终在屋顶上添了一座“光烟囱”。

工期整整四个月。

每隔五天不到,青濑便会赶赴现场监工,做出种种细致入微的指示。为了确保房屋不被大雪压垮,他选用了大量栎木、橡木等阔叶木材,玄关周边和隔断则使用较软的原色扁柏。木材的丝丝幽香,也与来自北面的柔和阳光相得益彰。青濑竭尽所能,完成了这件让他心满意足的作品。他想吉野夫妇也一定会喜欢。Y邸变成“吉野家”的那天,吉野夫妇感慨万千地仰望新房。走进屋里,置身于被通透的晚秋暖阳填满的空间时,他们惊叹着:“天哪!太棒了!”他们笑容满面,吉野先生又哭又笑,直说:“对不起,我太激动了!”Y邸竣工时的确得到了客户的祝福,这一点毋庸置疑。

“这我知道!”

石卷的声音传来,他在跟竹内打电话。“我都说了,要是能改用差一点的建材压成本,那我也会啊!我就是不想走这步才来问你的啊!”

青濑望向窗口。

四个月过去了。从结果看,青濑贯彻了事务所的规矩。刚竣工那阵子,他日夜期盼吉野的来电。本以为要不了多久,吉野就会来汇报实际入住后的感想。可半个月一过,他便猛地担心起来。外观与内部装潢再好,人不实际住进去,就无法判断住房的好坏。渐渐地,他开始害怕知道结果了。有好几回他都要把电话拨出去了,却还是在最后关头作罢。一想到吉野夫妇那日展露的笑颜也许已被阴云遮蔽,他便没有了打电话的勇气,只得用堆积已久的其他工作分散注意力,搁置心中的不安。“自由发挥”的奇特委托当然不会接二连三,青濑很快就被拽回了为客户任性的要求头疼的日常生活。

那是乡愁催生出的幻想。那就是一栋平凡无奇的住宅。

每次Y邸掠过脑海,青濑都会这么告诉自己,久而久之甚至养成了习惯。也许Y邸就是没有值得客户打电话、寄明信片的优点,也没有糟糕到要特地找事务所投诉的缺点,只是栋随处可见的木屋。要么,就是青濑把南北颠倒、完全按他的主观喜好打造的房子强加给了吉野一家。作为房主,吉野也许有许多不满,但“全权委托”毕竟是他说出口的,实在拉不下脸,所以选择了沉默。也许他们夫妻俩受够了设计者的自恋,正在哀叹“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消极的想象源源不断,积极的想象却总是在第一步折戟。总之,吉野夫妇并不打算和建筑师保持长久的友谊,他们没把青濑当朋友。一想起那段激情澎湃的日子,他就觉得心烦。甚至《200例》寄到事务所时,他都没细看,就直接塞进抽屉封印起来,告诫自己不能再犯自恋的错误。

然而——

“不过我隐约感觉那里好像没人住。”

如果是真的,这又是怎么回事?

“青濑哥!”

讲完电话的石卷喊了他一声。

“嗯?”

“去吃饭不?”

听到这话,青濑抬眼望向墙上的钟。

“太早了吧,这才五点半哎。”

“看这架势怕是要忙到很晚啊。”

“我就不吃了,你自己去吧。”

石卷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不过随即窃笑道:“要不瞒着孩子他妈,去吃个豚骨拉面吧!”

青濑背过身去,不再看摸着大肚子的石卷。之所以觉得对方姿态高,肯定是因为自己心情不好。明明同为残兵败将,但石卷留住了五个家人。

“话说回来,我可真羡慕你啊!”

青濑心里一惊,回头望去。本以为石卷已经走了,不料他还站在半开着的房门跟前。

“羡慕什么啊?”

“Y邸啊,得到了那么多关注和好评,‘代表作’就是这么诞生的吧?”

“没那么夸张啦。”

“但我还挺意外的呢。我一直以为你是坚定的现实主义者。”

现实主义者?

“我可没有设计那种新奇房子的情怀和胆量,就是个‘造得了房子但造不出作品’的建筑师吧。”

青濑随口敷衍几句,把石卷打发走了。等脚步声消失在外走廊远处,他摸出了怀里的手机,拨通了Y邸的号码。他心想:如果吉野本人接了,那就只能笑笑了。

然而,听到的还是语音信箱的声音。

那又怎么样?这才一天,不对,是半天不在家而已啊!青濑一边在心里嘀咕,一边拨打吉野的手机。耳边传来熟悉的语音提示:“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或不在服务区……”

那就……他又试了试田端那间出租屋的号码。

“您所拨打的电话是空号……”听到这句,青濑顿时泄了气。吉野一家早就退租了,当然是空号,毕竟他们搬去信浓追分了啊。怎么会有别的可能呢?哪个傻子会放着刚竣工的新房子不住跑去别处?

青濑叹了口气,轻拍双膝,站起身来。手机塞回口袋,包拽到手边,然而忧心的尾巴并没有断干净。他盯着“1号机”看了一会儿,咂了咂舌,掏出手机再次打去信浓追分。

“您好,我是冈嶋设计事务所的青濑。”

他决定留言。

“最近一直没联系您,实在抱歉。有件事想和您沟通一下,希望您有空的时候给我打个电话,多晚都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