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麻雀飞落到雨渍尚存的人行道上,一只,又一只。
青濑走出咖啡馆,朝着和来时相反的赤坂见附方向走去。沿着日向子消失的那条路走,心中难免郁闷,所以每次会面结束,他都会朝反方向走。但他的脚步并不能立刻进入工作状态。就算平时能控制住内疚,和日向子共度的每一分每一秒却会带来难以抵挡的反弹。日向子是他的女儿,他们却不是一家人,两人之间无法建立起“文火煮豆”一般的关系。青濑早已心知肚明,却还是不由得为“家长探视”这一做法的不自然而叹息。世上怎么会有在休息日共处两三个小时,还全程有说有笑的父女?
日向子还小的时候,就算见面时聊得不那么欢,只要把“爸爸永远爱你”这一点传达到,他就能维持内心世界的平静。探视的首要目的,就是沉稳、温柔地坐在女儿跟前,用肉眼可见的形式抹除父亲的缺失。然而今时不同往日,老套的固定节目已经行不通了。青濑并非不知所措,而是对站在青春期入口的女儿产生了畏惧。他痛感自己的错不是“祈盼女儿快快长大”,而是只想太太平平混过与女儿共度的当下选择了不作为。
在扮演“孩子”的角色时,日向子究竟有几分自觉?每次见面她都会提起由佳里,设法冲淡父母离婚的现实,莫非她抱有某种淡淡的期许?青濑曾细细揣摩过她眼眸中的神色。她是不是觉得,只要自己足够坚强,表现得足够开朗活泼,跟父母双方都保持良好的关系,也许有朝一日会有奇迹降临……
但有时候,青濑也会因同一双眸子的凝视全身绷紧。因为女儿仿佛在用眼神质问他:“爸爸,你为什么会跟妈妈离婚呢?”
由佳里绝不会让女儿过早接触人世间的阴暗。为了不让日向子因自己的家庭而自卑,她必然精心编造了一套不存在争吵与反目的离婚故事讲给她听。分开对大家都好,爸爸妈妈只是走上了两条不同的路……她应该会想方设法将父母积极面对人生的故事根植到女儿心中。如果由佳里没有让女儿碰触到任何毒物与荆棘,今后也不打算让她受到丝毫伤害,青濑感谢她还来不及,又谈何责难?
只是——
他总觉得,日向子并不相信母亲的说辞。她总有一天会想知道真相。这无关父母的想法,也无关大人的颜面,只是她终究会迎来需要真相的时刻。因为她总有一天,会对别人动心。如果她想要勾勒跟那个人一起走下去的未来,那就不得不面对这个问题:离自己最近,却舍弃了未来的父母,是如何走到了那一步的?
麻雀们前后左右,踩着轻快的步子。它们被来往行人的脚步追着跑,眼看着就要振翅起飞。
得提前做好思想准备。不能溺死在悔恨与赎罪的汪洋中,要为了日向子的未来在心中准备好一份真相。作为一个与孩子分开的父亲,如今的青濑唯一能做的只有这个。
由佳里会怎么说呢?
他又想起了那种从陡坡一路滚落的感觉。当然,两人齐心协力爬缓坡时的记忆也在。他们的婚姻持续了十年。问题出在哪里?究竟走错了哪一步?即便能把夫妻之间的种种一件不落地摆出来,真相的面貌也会随着诠释的角度发生改变。他们之间的问题是一年乱过一年,还没厘清就被撂下了。
由佳里肯定是清楚的。她和青濑度过了同一段时间,分享了同一片空间,她肯定意识到了他们走过的一个个分岔路口。青濑真想问一问,她是什么时候放弃了自己,她真正无法容忍的究竟是什么。
青濑抬起双眼。新大谷酒店的塔楼逐渐映入眼帘。
“啊!好想住在地上啊!”
耳朵径自回放起刚才那句话。他明明不记得由佳里说过,却越想越觉得这话仿佛是她亲口跟自己说的。
也就是说,由佳里一点都没变。她总是想到了什么不立刻说出口,憋一会儿再爆发给你看。有话要说的表情挂在脸上,问她怎么了吧,她又不说,直到临睡前才揭晓谜底,抓住青濑的双手拉到跟前,扭着身子,用无比难过的口吻喊:“啊!好想吃烤焦的秋刀鱼啊!”逗得青濑哈哈大笑,一拍大腿说:“我也馋呢!”两人咽着口水,发誓明天晚饭一定要吃秋刀鱼……在这样的欢笑中为一天画上句号。当时正是泡沫经济到来之前。如今回想起来,那真是一个欲望与不满都十分有限的幸福时代。
当年青濑在赤坂的设计事务所工作。老板是从基层一路打拼上来的大腕,带着四十个建筑师。同事之间竞争激烈,青濑就在办公室的一角画小商户的图纸。大环境持续向上,不过当他切身感觉到“工作变得特别忙”的时候,日本已经完全置身于泡沫经济中了。起初大家还有闲心说:“忙碌是幸福的烦恼。”但没过多久,接下大量项目的事务所便杀气腾腾,堪比战场。年轻的建筑师们在化作不夜城的大楼中,不断考验着自己的气力、体力和潜力。
不久便有人掉了队,还有人被其他事务所挖走了。为了防止人员外流,事务所每月加薪,奖金也多得出奇。青濑仿佛鬼魅附身一般,忘我地画着图纸。他的世界只剩下铁、玻璃和混凝土。精品店、美发厅、餐厅、展厅、婚礼会场……那感觉就像在制作1:1模型似的。卖相比什么都重要,只有好看的才能幸存——青濑试图在这样一个简单粗暴、却也让人背脊发凉的世界里成为有模有样的人物。
与此同时,由佳里也在室内装潢界崭露头角。她加入了一支以原宿为大本营的年轻设计师团队,以西欧各国的国旗和徽章为灵感,运用日本传统晕染技法打造色彩,加以组合。这样的室内装潢迎合了时代的口味,广受欢迎,由佳里的作品也时不时登上杂志,工作源源不断。
等回过神来,他们已经成了一对收入很高,却只是每天回两室一厅的公寓睡个觉的夫妇。某种东西在脑中炸开的瞬间,青濑还记得清清楚楚。他咆哮一般痛下决心,花重金租下六本木的高档公寓,只翻了翻产品目录就订了一辆雪铁龙的新车,稍有时间就拉着由佳里冲去高档餐厅,赶在打烊之前打打牙祭。“等工作告一段落了,咱们就要个孩子,建一栋自己的房子吧!”一天夜里,他对由佳里如此说。求婚以来,他从没有那么激动过。这句话在他心里憋了太久太久了。前途光明的建筑师和室内设计师携手构思“爱巢”的憧憬,一定会将夫妻俩难得的独处升华为无比快乐的时光。
谁知——
事与愿违。因为由佳里立刻提议建一栋“木屋”,仿佛她一直在等待这个机会;可是在青濑的脑海中,外墙面貌时刻随阳光而变的清水混凝土洋房早已形成了无比鲜明的轮廓。由佳里随口搪塞:“那种房子你帮客户建就好了啦。对付两年也就罢了,让我守着混凝土房过一辈子,我可受不了!”
由佳里的一番话让青濑瞬间清醒过来。让她渴望“木屋”的并非室内设计师的职业审美,是造就了“由佳里”这个人的一切有形无形的东西,让她说出了:“我的小家必须是木屋。”
青濑毕竟是建筑师,他很清楚人们对住宅的讲究绝不仅仅建立在兴趣喜好上,而是能反映出一个人的价值观与内心深处的欲望。这些东西并非面朝未来,反而是扎根过去。迄今为止的经历会在你的耳边低语,告诉你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可以接受什么,不可以接受什么。由佳里就有无比明确的答案:上初中前,她一直住在浜松的老家。据说那是一栋“大到空旷的房子”,主屋是老旧的农宅,后来又增建了山形屋顶的日式住宅。两人刚认识的时候,由佳里常和他提起儿时的往事——冲上晾衣台仰望夜空中最明亮的星,研究套廊地板下筑巢的蚁狮,第一次挨父亲的骂被罚跪在冰冷的泥地间……聊起这些的时候,她显得无限怀念,无比快活,仿佛那是她人生中最珍贵的记忆。
“爱巢”的建设方案就此搁置。
自那天起,青濑再也没提过这茬。自己的设计被劈头盖脸否定了。但如果只是这种真实直接的愤慨,也就罢了。但其实是由佳里那毫无恶意、自信十足的态度吓得他发怵了。他觉得妻子是在蔑视自己、蔑视自己的经历;觉得对故乡抱有怀恋之情的由佳里,看轻了没有故乡的自己。
这都是日向子出生前的事了。真要说离婚的理由,只能掰着手指列举泡沫经济崩溃后的种种艰难。不过事实当真如此吗?他真的只是输给了钱?他真能断言,此刻与妻女分开、孑然一身,与造就他的种种全无干系?
青濑停下脚步。
每次都是这里。每次他都会在同一个位置站住,仰望新大谷酒店的塔楼。他爱极了这个角度。弯曲的墙面,能让他联想到拱形的巨型水库大坝。
今天也能看见。
那是父亲贴着离地百余米的大坝顶端,挺着身子安装混凝土面板的骄傲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