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青濑在外面解决了晚饭,回到公寓一看,语音信箱的灯在闪。他急忙甩掉鞋子冲进屋,只求那是吉野的留言,可惜事与愿违。
他只得抖擞精神,按下子机的回拨键,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给他留言的是绘图师西川隆夫。嘟了几声后,西川本人接了电话。
“哟,阿青啊,你还活着呀?多少年没见了?有十年了吧?上次见还是在‘糖果’喝酒那回吧?你知道不,那家店的小领班加奈,跟那个装腔作势的阿玛尼大叔结婚了哎。”
西川一开口便是追忆当年的美好。
“您最近还好吗?”
“还行吧,老样子。画了吃,吃了画,没完没了。”
西川毕业于设计专科学校,多年来专攻建筑设计效果图。运用透视技法绘制的效果图又称“渲染图”,西川貌似很爱这个词,所以自称“渲染师”。
“冈嶋好像已经联系过您了?”
“对对,所以我才会打电话给你呀。哎呀,谢谢你介绍这么好的活儿给我,真是太感谢了。”
青濑不禁语塞,这话实在不像是从西川嘴里说出来的。
“您可千万别这么客气,我还怕百忙之中给您添麻烦呢。”
“怎么会呀,我正闲得要死呢。偶尔接个活吧,质量也糟糕得很,简直要命啊。哎呀,真是多亏你帮忙。我老婆也高兴坏啦。”
“这样啊,那就好。”
“你还记得那个姓山根的渲染师吗?”
“啊,记得,是当年跟您搭档的那位吧?”
“嗯,但后来出了点事,我们就散了。你知不知道那家伙现在在干啥?”
“他改行了吗?”
“他在新宿那边开出租呢!有一次我碰巧坐了他的车才知道的。他说他也跟大伙儿一样,泡沫破了以后日子越来越难过,只能改行。他还笑着说现在的收入不错呢。可他一点都不认路,动不动就要点导航,根本就不专业。难得他画的一手好图啊……”
瞬间,颤抖的嘴唇闪过。
“你辞职了?是你主动辞的?”
那些年,无数设计事务所濒临倒闭。即便是跟政府部门搞好关系,在公共建筑设计领域尽享合作协议恩惠的中型事务所,也因为能分到的项目锐减而岌岌可危。部分绘图师惨遭淘汰并不意外,可青濑万万没想到,连在业界享有“一流”“一点五流”口碑的西川和山根都曾在失业线上徘徊。
“不过,你们家老板还挺能干的嘛!”
“您是指?”
“我是说他眼光好啊!那项目不错。‘藤宫春子纪念馆’,好得不得了啊!要是能顺利拿下,等于是给你们事务所打了个重量级广告嘛。”
啊!青濑不禁叫出了声。藤宫春子——关于这个名字的记忆依然鲜明。
“是这一带出身的那位画家吗?”
“可不是嘛!啊?咦?阿青,你不知道你们老板想拿下那个纪念馆?”
“呃,嗯……这阵子我们都有点忙……看来纪念馆的事是正式敲定了?”
“好像是。应该是你们老板打听到了近期要竞标的消息吧。”
青濑无声地呼出一口气。
“啊,可不是警亭、公共厕所这种寒酸的小项目哦。”
确实不是小项目。藤宫春子的个人资料接连浮现在青濑眼前:她是S市出身的画家,三年前死于巴黎郊外的公交车事故。保持单身七十年,其间几乎没有发表过作品,只靠在街边卖明信片维生。去世后,人们在她位于巴黎市内的公寓找到了八百余幅油画与素描,其中大多数是描绘街头巷尾的贫苦劳动者与孩童的人物画。因为法国画坛大佬对她赞不绝口,日本媒体也进行了大规模报道。她的家属在东京都内举办了追悼画展,会场大排长龙。S市的筱塚市长想把画家的人气利用起来,便于去年春天大胆提出了建纪念馆的构想。在记者招待会上,他反复强调这是为了保护、保存遗作。但是不难想象,这其实是为缺乏强势旅游资源的S市创造吸引游客的噱头。
这件事也曾一度在他们事务所引起热议,可后来有消息说,市政府没能和画家遗属谈妥。冈嶋也一脸扫兴地说,等具体的建设计划一出来,那可就是数万亿规模的大项目,到时候肯定是找一批名震全国的事务所搞竞标。
“总之今后也请多多关照,阿青。我也会全心全意把这次的工作做好的。那就这样,替我跟你们老板带好!”
“啊,西川先生!”青濑赶忙喊住他,“您能不能假装我们没打过这通电话?”
“啊?”
“等所长提起纪念馆的时候,我想表现出大吃一惊的样子。”
青濑笑着说道。然而西川熟知建筑师的心思,根本瞒不过他。在爽朗地回答“知道啦,知道啦!”之前,他停顿了片刻,肯定是在琢磨青濑与冈嶋间的关系。
青濑握着啤酒罐走到阳台。真想出去吹吹风。呆呆地远眺夜景,万家灯火的闪烁格外明显。那是大气在摇曳。
也许政府终于跟遗属谈拢了,原本不了了之的纪念馆建设计划死灰复燃。冈嶋率先捕捉到了这个消息,于是为了获得提名暗中奔走。毕竟要想参加这场竞标,他得先让事务所跻身S市指定合作方之列。所以他频频约见县政府和市政府的官员,大力推销“冈嶋设计事务所”。找关系接近袴田县议员,也是因为他的地盘就在S市,要跟市长和提名委员会打招呼肯定绕不过他。青濑不禁回想起在赤坂事务所跑腿的那段日子。当时上面派他去“播种”,也就是跑各个区公所套近乎争取提名,可建筑科的官员个个态度冷淡,上来就问:“你没有议员的介绍信吗?”
青濑用啤酒润了润喉。
西川这个外人把冈嶋的小算盘透露给了他,让他多多少少有些尴尬。与此同时,他又觉得要是换成别人,十有八九是要置气的。毕竟是上亿规模的竞标项目,单枪匹马的建筑师绝对搞不定。只有事务所上上下下齐心协力,一起构思创意、绘制图纸,才有资格站上舞台比拼。然而冈嶋却只让青濑介绍绘图师,仗着他没有多打听,愣是瞒到现在,连一丁点蛛丝马迹都没透露。而且,他们今天可是一整天都在一起。青濑知道冈嶋这人喜欢搞惊喜,他大概是想等有朝一日真的拿到了提名,再开瓶香槟什么的公之于众?不对,莫非……他是不想让我参与这个项目?
“连所长都嫉妒您呢。”
冈嶋是真的在拼命经营事务所,这点旁人一看便知。而这个纪念馆项目,称得上千载难逢的良机。如果能在竞标中胜过东京的事务所,拿出水平过硬的作品,今后说不定就能获得其他地方团体的提名。而如果公共竞标的业绩足够多的话,就能定期签署合作协议,虽然金额小了些。现如今,泡沫崩溃的后遗症早已渗透到各行各业的最末端,优胜劣汰也进行得差不多了。也许正因为大环境如此,才更需要拿出积极进取的精神。可问题是,冈嶋的心思就只有这么简单吗?
青濑凝望着没有星星的夜空,任想象朝着某个方向延伸。
肯定存在某个爆点。纪念馆项目的竞标,在冈嶋心中点燃了一把火。他必然经历了作为建筑师而非经营者的奋起的瞬间。他想打造的并非一块宣传事务所的广告牌,而是“冈嶋昭彦作品”。
“我跟你说啊,我可不准备一辈子偏安关东!”
原以为这句话是当老板的野心,看来是太小瞧冈嶋了。不过冈嶋也并非45岁才突然开窍,准备掷出“建筑家版大富翁”的骰子。在大型事务所积累商业建筑的经验,独立后在公共项目的竞标中所向披靡,之后受邀参加国际竞标,打造出名垂千史的力作,最终财富名誉双丰收。梦想这般“结局”,应该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恐怕不想到脸红的地步都想不起来。冈嶋也并非特例。青濑也好,无数为手头项目忙得天旋地转的建筑师也罢,无一例外。
那……
难道是魔法作祟?说不定冈嶋也像青濑那样,中了某种魔法。但施法的是因飞来横祸离世的孤高画家,是让她获得永恒生命的展馆“藤宫春子纪念馆”。如果“虽死犹生”这个动听的词语就是驱动冈嶋的咒语……
青濑回到房中。冷风已彻底夺走他的体温,但额头上还留有些许温热,仿佛在发低烧。
他直接走到隔壁,一把抽出书架上的几本杂志。那是无名事务所、本地小建筑公司付费刊登“得意之作”、堆砌溢美之词自我宣传的杂志。青濑盘腿坐在地上,翻开其中一本。那一期收录的都是用地狭小或形状特殊的住宅。贴着标签的那一页上,就是吉野夫妇“一见钟情”的那栋上尾的房子。恐怕他们看到杂志之后还去实地考察过,不过青濑一直没机会求证。
“我们在信浓追分有一块八十坪的土地,预算可以到三千万,别的您拿主意就行。青濑先生,请您建一栋自己想住的房子吧!”
从今天白天开始,青濑就一直在寻找这句咒语背后的谎言。
吉野一家的面容依次浮现在脑中。都说夫妻相伴久了会有夫妻相,吉野与香里江正是如此。两个上初中的女儿,还有刚上一年级的小儿子,也都跟父母长得很像。在旁人眼里,他们就是幸福快乐的一家人,全家都沉浸在新房竣工的喜悦与兴奋中。只有那双稚嫩的眸子,用写满猜疑的目光凝视着青濑。
莫非他们的幸福快乐都是假的?莫非一家人的心早已分崩离析,他们却将现实深深藏起,拿出了媲美专业演员的演技?只有最小的男孩用眼神诉说着真相,用眼神无声地呐喊:“我受够了!”
这想象令人毛骨悚然。
起初,青濑曾怀疑男孩遭到了校园霸凌。但他试着说服自己:小朋友也许只是心情不好,也许只是爱撒娇。但事到如今,他又将视线投向了另一种原因:也许是那个“高个女人”拆散了他的家。青濑没有其他线索,只得任思绪在狭小的海湾里漂流。
青濑呷了口啤酒,将啤酒罐放在翻开的杂志上。上尾的小房子在水滴的作用下缓缓渗开。它是一切的起点。是这栋小房子和吉野夫妇的偶然邂逅催生出了魔法。
青濑不禁凝视自己的双手。
有变化吗?
建Y邸之前和之后,自己心中可有什么不同?
应该是有的。他爬出了藏身多年的丧家犬巢穴,甩掉了一身自虐的姿态重获新生,并在新生的驱使下追求自己想要创造的住宅。他的心仿佛生出了翅膀一般轻盈。他在过去与未来之间自如往来,将经验、知识、感性与灵魂的全部,注入了这栋房子。站在竣工的新房前,他曾深深呼吸,将千丝万绪寄托在无垠的天空。他是多么希望父亲能看到它。又是多么希望能告诉由佳里,木与光完美相融的“青濑稔作品”终于问世了!在那一天,在那个瞬间,青濑成了“建筑家”。他双脚立于大地,昂首挺胸,向世界宣布:“我在这里!”
然而没过多久,魔法失效了。吉野杳无音讯,只有时间无情地流逝。青濑的自信日渐消瘦,仿佛有人撕下了一层又一层薄皮。那并不是什么特别的房子——他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话囚禁,任猜疑入侵内心,眼睁睁看着一颗心被啃得支离破碎,又狼狈地逃回了巢穴。他又变回了一介“建筑师”,偃旗息鼓。他变回了麻木的建筑师,天天看客户脸色,被建筑公司的人轻视,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然而——
自己明明建起了那栋房子。
明明以有形之物实现了自己的理想。
怎么可能没什么不同。肯定有证据能证明他的躯体、他体内奔腾的血流、他的精神发生了某种变化。
青濑的拳头落在膝盖上,两次,三次……
“咚——咚——咚。”
什么都没发生。没有人给他任何回应。一旦停手,留给这间无限空旷的一室户的,唯有静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