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回到了安纳西,却没有见到她。诸位可以想象,我当时多么惊讶、多么痛苦!这时候我才开始后悔,不该卑鄙地抛下勒麦特尔先生,当我得知他的不幸遭遇后,更是悔不当初。那个装满乐谱的箱子是他的全部财产,为了救出这个宝贵的箱子,我们曾经费了那么多周折。可是,箱子刚到里昂就被多尔当伯爵扣留了,因为主教会已经事先写信通知伯爵,将我们携物潜逃的消息告诉了他。那只箱子是勒麦特尔先生谋生的根本,是他一生的心血,他再三要求归还他的财产,然而他的请求始终石沉大海。这只箱子的所有权问题至少应该通过诉讼渠道来解决,可实际上这件事根本没有遵循任何程序,就按强者的法律当场解决了。于是,可怜的勒麦特尔先生就这样失去了他的写作成果,这是他早年辛勤的结晶和晚年的收入来源,现在,什么都没了。
这对我真是无比沉重的打击。不过我当时正值不知忧愁的年纪,很快便让自己放宽了心。我不知道华伦夫人现在的地址,她也不知道我已经回来了,不过我估计很快就能得到她的消息。至于抛弃勒麦特尔这件事,说实在话,当时的我觉得也算不得多大的罪过。勒麦特尔先生出逃的时候我帮了一把,这是我能为他效劳的唯一事情。就算我和他一起继续留在法国,我也治不好他的病,又不能保住他的箱子,除了增加他的开支外,我一无是处。我当时对这件事情就是这样想的,可现在我不再这样想了。在刚做完一件丑事的时候,我们心里往往并不觉得太难受,只有在很久以后回想起这件事情时,才会受到真正的折磨。我们自己做下的丑事是永远不会从记忆中消失的。
为了得到妈妈的消息,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巴黎那么大,我该到哪儿去找她?再说路途那么遥远,我怎么去呢?还是留在安纳西最为稳妥,在这里早晚能打听到她的去向。所以我就留了下来。但我没去拜访那位曾经保护过我、而且还能继续保护我的主教。我的女保护人不在这里,我担心他对我们私自逃走的行为大加呵斥。修道院我更是没去,因为格罗先生已不在那里了。总之,我没去拜访任何熟人。其实我原本想去看看地方执政官的夫人,只是一直没敢去。更不像话的是,我又去找旺蒂尔先生了。尽管我非常欣赏旺蒂尔先生,可是自从出走以后,我一次也没有想到过这个人。直到这次重逢我才发现,他在安纳西已经是位赫赫有名的人物了,他人缘很好,左右逢源,贵妇们都争相邀请他。他的成功让我晕头转向,唬得我眼里只有旺蒂尔先生,几乎连华伦夫人都忘在了脑后。为了能随时随地向他请教,我提议和他住在一起。他同意了。他住在一个爱说笑的鞋匠家里,这个鞋匠像个爱逗趣的小丑,他对自己的妻子没有别的称呼,只是用方言喊她“骚货”,这个称呼用在她身上倒也算恰如其分。夫妻俩经常吵架,每逢这种时候,旺蒂尔就在旁作势劝解,实际上是故意挑得他们越吵越凶。他冷静地用普罗旺斯口音插一两句话,效果就非常明显,他们吵得翻了天,让人简直笑破肚皮。有时整个上午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了,直到下午二三点钟,我们才随便吃点东西。然后,旺蒂尔便到他常去的交际场中,在那儿吃晚餐;我则独自一人去散步,想着旺蒂尔的伟大成就,一面赞叹羡慕他的稀世奇才,一面抱怨自己星宿不利,无缘过上那种美妙的生活。唉,我对生活真是一窍不通啊!如果我不那么蠢,如果我更懂得享受,我的生活会比现在快活一百倍。
华伦夫人出门时只带了阿内随行,我曾提过的那位贴身侍女梅瑟莱留在家里,仍旧住在华伦夫人的套房里。梅瑟莱小姐年纪比我略长几岁,长得不算漂亮,但是非常可爱,是一个对人没有恶意的弗里堡姑娘。除了偶尔不听女主人的话以外,我没发现她有什么缺点。我常去看她,我们算是老相识了。每次看到她,都让我联想到她可爱的女主人,这让我对她也萌生了爱意。梅瑟莱小姐有几个朋友,活该我倒霉,其中有一位名叫吉罗小姐的日内瓦姑娘对我发生了兴趣,她总撺掇着梅瑟莱领我到她家里去。我喜欢梅瑟莱,而且吉罗小姐家里还有几位我乐意见的年轻姑娘,所以也就跟着去了。吉罗小姐对我百般挑逗,可我对她真是腻烦透顶。当她那被西班牙烟草熏黑的干瘪嘴唇凑近我的脸时,要不是我拼命控制住自己,我真恨不得往她脸上啐一口。除却这点不快之外,我还是很喜欢和姑娘们相处的。也许是为了讨好吉罗小姐,也许是为了讨好我,她们每一个人都对我分外热情。我把这一切都只当作友谊而已。后来我有时会想,其实当时如果我愿意的话,完全可以将这种友谊再深入一步。只不过我当时没那个心思,就没往那方面想。
话说回来,女裁缝、女仆、女商贩都不太能让我动心,我需要的是贵族小姐。人各有所好,我一直有这样的幻想,在这一点上,我和贺拉斯的想法不同[24]。但这决不是仰慕门第和贵族地位的虚荣心使然。我喜欢的女人要有精心保养的鲜妍脸色、纤细秀丽的玉手、优雅的首饰,全身上下流露出轻盈精致、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言谈举止富有品位,衣袍剪裁考究精美,鞋履小巧玲珑,丝带花边要和头发的颜色相得益彰。一个女人如果具备这一切,就算不漂亮我也会喜欢。我自己有时也觉得这种偏好十分可笑,但是我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这是一种不由自主的偏爱。
真没想到,这样的机会居然再次出现了!是否有福消受,那就要看我自己了。我真希望能时不时地重回青年时代的美好时光,那些时刻多么甜蜜,又是多么短暂、多么难得!而我曾经多么轻易地品尝过那些甜美啊!只要一想起那些时光,我便再次感受到一种纯洁的快慰,而我正需要这样的快慰来鼓舞我的勇气,支撑我忍受晚年的烦恼。
有一天,我发觉黎明的景色格外美丽,便忙不迭地穿好衣服,跑到野外去看日出。当时正是圣约翰节之后的那个星期。我尽情享受着眼前的美景。大地万象更新,草木葱茏,繁花似锦,一派生机盎然;夜莺啼春已近尾声,却唱得更加起劲;百鸟啁啾齐鸣,用婉转歌声告别暮春时节,迎接美好的夏日,它们歌唱着我这个年纪再也看不到的灿烂时光,歌唱着在我如今居住的凄凉土地上[25]从未见过的日子。
我不知不觉地走出了城,暑热不断蒸腾,我沿溪流而行,在树木葱茏的小山谷里悠然漫步。这时,我听见身后传来马蹄声和少女的声音,她们似乎遇到了困难,但依然嬉笑不停。我回过头来,听见她们正呼唤着我的名字,我走近前一看,竟然是我认识的两位姑娘:德·格莱芬利小姐和加莱小姐。她们不是优秀的骑手,不懂得如何驭马渡过小溪。德·格莱芬利小姐是位可爱的伯尔尼姑娘,因为少不更事在家乡做了一些蠢事,被赶出了伯尔尼,于是便效仿起华伦夫人的模样来。我在华伦夫人府上见过她几次。她不像华伦夫人那样享有年金,好在她运气不错,和加莱小姐成了好朋友。加莱小姐和她很投机,请求母亲同意德·格莱芬利小姐在找到合适的职位之前做自己的女伴。加莱小姐比德·格莱芬利小姐小一岁,比她更漂亮,举手投足间有一种说不出的娴雅大方。她发育得很好,身段优美,正值青春少女最有魅力的年龄。她们俩亲密无间,两个人性格都温柔谦和,如果没有情人插足,这种亲密的友谊一定能保持很久。她们说要到托讷去,加莱夫人的城堡就在那里。她们自己不会驱马过河,便央求我帮忙。我想用鞭子从后面打马,可她们担心马踢到我,又怕自己摔下马来。我便另想了个办法:我拉住加莱小姐的马缰绳,牵着它过了河,另一匹马也老老实实跟着过来了,我涉水走过小溪,溪水漫过了膝盖。到了对岸,我便打算和两位小姐告别,然后像个傻瓜似的走开。但是她们俩低声交谈了几句,德·格莱芬利小姐便对我说:“不行,不行,我们不能这样放您走。您为了帮我们,衣服都湿了,我们要是不为您弄干衣服,那是过意不去的。请您跟我们走吧,现在您已经是我们的俘虏了。”我的心怦怦直跳,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加莱小姐。她看到我惊慌失措的样子,笑着补充说:“没错,没错,您现在是战俘了。快上马坐在她后边,我们要押送您去交差了。”我说:“可是小姐,我还不曾有幸拜见令堂大人,她见了我会作何感想呢?”德·格莱芬利小姐接口说:“她母亲不在托讷古堡,除了我们俩以外没有别人。我们今天晚上就回去,到时候您再和我们同行吧。”
这几句话在我身上引发的效果比触电还要迅疾。我纵身上马,坐到德·格莱芬利小姐身后,欢喜得浑身颤抖。为了在马上坐稳,我不得不搂住她的腰,这时我的心跳得那么厉害,连她也有所感觉了。她对我说,她也因为害怕掉下去而心跳得厉害。从当时我的处境来看,这句话几乎是在邀请我摸摸看她的心是否真的在狂跳,但我始终没敢那样做。一路上,我的双臂像腰带一样环住她的腰身,确实勒得很紧,可是没有挪动分毫。女性读者读到这里,也许很想赏我几个耳光,我也确实活该挨上几下。
旅途的愉快和少女天真烂漫的闲谈激起了我滔滔不绝说话的劲头,那一天直到夜里,只要我们在一起,我几乎没有片刻停嘴的时候。她们让我觉得无拘无束,舌头和眼睛全都说起话来,尽管两者表达的内容并不相同。只有几次短暂的时刻,当我和其中一位姑娘单独相处的时候,谈话有些尴尬,不过还没容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意识到彼此感觉窘迫的原因,离开的那一位很快便又回来了。
到了托讷,我晾干了衣服,我们就开始吃早餐。早餐后要忙的头等大事便是准备午餐。两位小姐一边准备午餐,一边不时亲一亲佃户们的孩子,我这个可怜的厨房小学徒只能在一旁眼馋。食物是一早从城里送来的,做出一顿丰盛午餐的原料应有尽有,甜食糕点更是丰富。美中不足的是没有酒。对于不太喝酒的小姐们来说,忘了带酒不足为奇,可我却有点遗憾——我本来还指望借酒壮壮胆呢。她们俩也有些懊恼,或许是出于同样的原因。不过,我并不认为她们会那样想:她们活泼又可爱,简直是天真纯洁的化身,再说她们俩和我在一起能出什么事?两位小姐打发人到附近各处去找葡萄酒,结果一无所获,这一带的农户都很穷苦,日子过得非常简朴。她们只好向我表示歉意;我对她们说,千万不必为难,她们不需要酒就能让我醉倒。这是我那天斗胆向她们说出的唯一一句奉承话。我相信这两位机灵的姑娘一定看得出来,我说的绝不是空话。
我们在佃户的厨房里吃午餐,我的两位女友坐在长桌子两头的凳子上,她们的客人坐在她们中间的一只三脚小圆凳上。多么美好的一顿午餐啊!多么醉人的回忆啊!我只付出了那么一点点代价,竟然能品尝到如此纯洁而真实的快乐,那何必再去寻觅其他的欢乐呢?巴黎任何地方的珍馐佳肴都无法与这顿午餐相媲美,不单单是指其中甜蜜的欢乐,也是指感官的享受。
午餐后,我们把省下来的食物收拾起来:早餐的咖啡我们没有喝,而是搭配她们带来的奶油和点心一起留到下午茶的时候享用。我们去果园摘了一些樱桃当作午餐后的甜点,同时也是为了活动活动消消食,有个好胃口。我爬到树上,连枝带叶地摘下一把把樱桃扔给她们,她们则用樱桃核从树枝间向我扔来。有一次,加莱小姐张开了她的围裙,向后仰着脑袋,摆出等着接樱桃的架式,我瞅准时机,恰好把一束樱桃扔到她的酥胸上。我们笑得前仰后合,我心里暗想:“为什么我的嘴唇不是樱桃啊!要是把我的两片嘴唇也丢到同样的地方,那该有多美啊!”
我们在完全自由的嬉戏笑闹中度过了这一天,没有任何拘束,但我们始终规规矩矩,没说一句过分的话,也没开一句出格的玩笑。而且,我们守规矩并不是勉强装出来的,而是随心的表现,是我们内心想法的自然流露。总之,我很内敛(别人可能会说我很愚蠢),我情不自禁做出的最放肆的行为,就是吻了一下加莱小姐的手。说实话,那也是情势使然,水到渠成地给了我这个小小的恩惠。当时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呼吸急促,她双目低垂。我嘴唇嗫嚅着,实在找不到话说,竟然忘乎所以地吻了一下她的手。我吻过之后,她轻轻缩回了手。她望着我,脸上没有一丝怒意。我不知道当时自己可能对她说出什么话来,可就在那时,她的女伴进来了。在那一刹那,这位女伴在我眼里真显得丑陋不堪。
最后,她们总算想起来,不能等到天黑再回城里。剩下的时间刚好够我们在夜幕降临前赶到城里,于是我们便像来时一样上马启程了。要是我胆子大一些的话,我一定会换个位置,因为加莱小姐的那一眼让我心旌摇荡。但是我一句话也没敢说,她又不方便主动提出让我换一匹马骑。回城的路上,我们一直在说,这一天就这样结束了真可惜。不过我们不是在抱怨时间太短,而是觉得充分利用了这一天,做了那么多有意思的游戏,仿佛已经掌握了延长欢乐时光的秘诀。
差不多就在她们俘虏我的地方,我和她们分手告别。我们分手时多么依依不舍啊!我们又是怀着何等喜悦的心情约定再次见面啊!我们一起度过的十二小时,在我们心里丝毫不亚于几个世纪的亲密相处。对这一天的甜蜜回忆不会给这两个可爱的少女带来任何不便,我们三人之间温馨亲密的情谊远胜于肉欲的强烈快乐,而这两者是不能并存的。我们毫无猜忌、毫无羞愧之心地相亲相爱,而且我们愿意永远这样相爱。纯洁的品行也能产生精神上的满足感,这种满足毫不逊色于感官的声色之享,而且这种纯洁的满足感没有间歇,永远不会中断。对我而言,对这么美好的一天的回忆,比我这一辈子享受过的任何快乐都更使我感动、令我心醉、让我留恋。我不太清楚自己对这两位可爱的姑娘究竟有什么企图,但是我对她们俩都非常感兴趣。当然,这并不等于说,如果一切由我做主的话,我的心对她们两个就不偏不倚。我能感觉到自己是有所偏爱的。倘若德·格莱芬利小姐是我的情人,那固然是我的幸福,但如果完全任我选择的话,我更愿意将她当作自己的密友。不管怎么说,在我离开她们的时候,我觉得少了她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个,我都会活不下去。可当时谁又能想到,我今后再也见不到她们,我们短暂的爱慕之情就到此为止了呢?
读到这里,读者发现我这段风流艳遇经过那么长的序幕之后,最大的进展也只不过是吻了一下手而已,想必会笑话我。哎,诸位读者啊!请你们不要搞错了。这场爱情的历险虽然以吻手告终,但我从中得到的快乐,比诸位至少从吻手开始的恋爱中得到的还要多。
旺蒂尔昨夜睡得很迟,我回来没多久,他也回来了。往常我一看见他心里就乐开了花,可这一次不一样了。我倍加小心,没和他谈起我这一天的经历。那两位小姐谈到他的时候颇有些瞧不起的意味,得知我和那样的坏人有来往,她们显得很不高兴。这让他在我心中失去了分量。况且在那时候,任何让我对两位小姐分心的事情都让我感到厌烦。不过,旺蒂尔同我谈起我目前的景况,又将我的注意力拉回到他那里,同时也让我想到了我自己。我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尽管节衣缩食,但是我仅有的一点钱也已经所剩无几,几乎身无分文,妈妈还是没有一点消息,我不知道自己会落到哪步田地。眼看加莱小姐的朋友即将沦为乞丐,我真是感到百爪挠心。
旺蒂尔对我说,他和首席法官先生谈起过我的事,打算第二天带我上法官家里吃午餐。按旺蒂尔的说法,这位首席法官有一些可能对我有所帮助的朋友,再说结识一位这样的人总归是件好事。首席法官不仅聪明,而且很有学问,对人和蔼可亲,自己有才也爱才惜才。说完这些,他按平时一贯的做派将最正经的事和最无聊的事搅合在一起,给我看一段来自巴黎的优美唱段,谱上了当时正在上演的穆雷歌剧里的一段曲调。西蒙先生(这是首席法官的大名)非常喜欢这首歌词,所以想按照同一曲调和歌一首。他让旺蒂尔也写一首词助兴,而这个想一出是一出的旺蒂尔便让我也来一首。他说,明天要让大家看到歌词就像《滑稽故事》里的马车轱辘一样滚滚而来。
那一夜我迟迟不能入睡,干脆尽我所能来写写歌词。这是我第一次写这样的韵文诗词,写得还算可以,甚至可以说还挺不错的,如果前一天晚上让我写,我还写不出这样的韵味,因为歌词的主题描绘的是情致缠绵的场面,偏巧我这颗心当时正沉浸在脉脉温情之中。早上起来,我把写好的歌词拿给旺蒂尔看,他觉得词句很美,便把我的作品装进口袋里,也没告诉我他那一首是否已经写好了。我们一同到西蒙先生家里去吃午餐,这位先生对我们盛情款待。他和旺蒂尔相谈甚欢,两个才华横溢又博览群书的人聊起来当然不会没有意思。至于我呢,我扮演听众的角色,一言不发地听他们说。他们俩谁也没有提到歌词的事,我当然也不会提起。就我所知,他们始终没有谈过我写作的那首歌词。
西蒙先生似乎对我的仪态挺满意。在这次会见中,他在我身上观察到的几乎就只有这一点。此前他在华伦夫人家里见过我几次,但并未对我多加留意。因此,我们的相识可以说从这次共进午餐才真正开始。这次结识虽然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但却在日后给我带来了其他好处,想起他的时候,我还是很愉快的。
说到这里,我就不能不描述一下他的外表。他身为首席法官,又对自己的才华沾沾自喜,如果我不介绍一番,大家恐怕难以想象出他的长相。
首席法官西蒙先生个头不高。两腿又直又细,其实还是挺长,如果他站直了,还会显得高一些,可他总是斜叉着两腿,像一只大张的圆规。他的躯干短小精瘦,从各方面看都小得难以置信。赤身裸体的他一定像只大蝗虫。他的脑袋倒是正常尺寸,五官端正,神态高贵,眼睛也很美,整个人好像一个假脑袋插在树桩上。在衣饰方面,他大可不必破费,一顶大假发就足够把他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遮住了。
他说起话来有两副截然不同的嗓音,在交谈时不停地变来变去,形成鲜明的反差,起初听起来很有意思,可是没过多久就让人很难受。一种声音庄重洪亮,那是从他头部发出的声音;另一种声音清晰分明,但是尖细刺耳,那是他的身体发出的声音。当他平静而从容地谈话时,呼吸匀称,语调沉稳,一直是那副低沉的噪音;可是只要他稍微一激动,声调就会变得激越,逐渐转变为吹口哨似的尖音,然后就很难再恢复到低音了。
这就是西蒙先生的尊容,我的描述毫无夸张的成分。尽管如此,西蒙先生却是位风雅人物,极善于甜言蜜语,穿衣打扮极其考究,甚至到了轻佻的程度。他想尽量发扬自己的长处,所以喜欢在早晨没起床的时候接见诉讼当事人,这样大家看到枕头上那颗体面的脑袋,谁也不会想象他全身上下只有脑袋体面而已。不过这也惹出了一些笑话,我相信,整个安纳西的人直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些笑料呢。
一天早上,他正在被窝里,确切地说是在床榻上等着见诉讼当事人。他戴着一顶极其精致干净的睡帽,上面还装饰着两个粉红色的蝴蝶结。一个乡下人前来求见,在卧室外面敲门。女仆恰巧出去了。首席法官先生听见敲门声响个不停,便喊了一声“进来”。他这一喊有些用力过度,便发出了那种尖细的嗓音。乡下人进屋后四下张望,寻思这女人的声音是从哪里来的。当他看到躺在床上的人戴着一顶女帽,帽子上还有女人用的蝴蝶结时,便忙不迭地向“夫人”道歉,打算退出去。西蒙先生恼了,声音越喊越细。那个乡下人愈发认定床上躺着的是个女人,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于是反唇相讥,骂骂咧咧地冲着“那个女人”说她看着就不是正经女人,首席法官竟然在自己家里做出这种事来。首席法官怒不可遏,因为手边没有找到别的物件,干脆抄起自己的夜壶,就在他抬手要向那个可怜的乡下人砸去的时刻,女仆回来了。
这个侏儒的身体虽然不受造物主待见,但却在智慧方面得到了补偿。他天生聪慧,后天又努力丰富自己的学识。大家都说他是位出色的法学家,事实也确实如此,可他并不喜欢自己的本行,非要转而致力于文学,并且小有成就。他从文学作品中学会了追求华丽的外表,美丽的辞藻让他的谈吐妙趣横生,甚至在女人面前也颇受欢迎。他把文选类书籍中的所有格言美句背得滚瓜烂熟,还有本事巧用这些佳句妙语,即使是六十年前的轶事他也能说得有声有色,娓娓动听,仿佛是昨天刚发生的一样。他懂得音乐,用男人的嗓音能唱出悦耳的歌曲。总之,作为一个法官,他称得上是多才多艺了。他不断向安纳西的贵妇们邀宠献媚,成了她们当中的一位时髦人物,好像一只不断向贵妇们献殷勤的小卷尾猴。他甚至吹嘘自己有过一些艳遇,逗得贵妇们忍俊不禁。一位名叫德·埃巴涅夫人的贵妇曾说,他那样的人,女人能让他吻一下膝盖就是最大的恩惠了。
他读过许多杰作,又喜欢谈论文学作品,和他谈话不仅有趣味,而且可以从中学习。我在后来潜心读书的时候和他过从甚密,让我受益匪浅。我那时已经搬到了尚贝里,有时还从尚贝里跑去看他,他很赞扬我的好学精神,不断鼓励我,在书籍选读方面给了我很多可贵的指点,对我大有裨益。不幸的是,他那羸弱的躯体中潜藏着极其敏感的灵魂,几年以后,不知什么事使他郁郁不得终日,最后竟忧郁而死。真是可惜,他实在是个好心肠的侏儒,人们初识他时会觉得他可笑,但最后终究会喜欢上他。虽然他和我交情不深,但我从他那里得到了不少有益的教诲,所以出于感激之情,我想我应该写下这段文字,作为对他的纪念。
每到空闲的时候,我就跑到加莱小姐住的那条街去,巴望着能看见出入她府上的人,哪怕能看见一扇窗户打开也好。可是我连一只猫也没有看见过。我在那里等了许久,整栋宅子始终门窗紧闭,仿佛压根没人住似的。那条街狭窄寂静,任何在附近徘徊逗留的人都很容易引起注意。偶尔有人经过也都是左右邻舍进出的人。我杵在那里,觉得十分狼狈,感觉大家已经猜到我为什么总是等在那里。这样一想,我简直像在受刑。虽然我追求欢乐,但我更看中心上人的名誉与平静。
最后,我不愿意再扮演西班牙式的痴情人了,再说我又没有吉他。终于,我决定给德·格莱芬利小姐写一封信。我本想直接写给她的女友,可是我不敢,所以觉得还是先写给德·格莱芬利小姐比较好些,毕竟我先认识的是她,经她介绍才认识了另一位,我和她也比较熟悉。写完信之后,我便按我和两位小姐道别时约定的那样,将信送到吉罗小姐那里去。吉罗小姐是做刺绣的女工,有时会到加莱夫人府上干活,所以进出她家比较方便。不过,我对这位信使并不十分放心,可是实在找不到别人,容不得我挑剔。我也不敢说她对我还有自己的打算。如果她也像那两位小姐一样把我看成倾慕的对象,我会感到耻辱的。总而言之,这样一位递信人总比没有好,我只得退而求其次,孤注一掷地去碰运气了。
我刚一开口,吉罗小姐便猜出了我的心思,其实这也并不难。托她给一位少女送信,这件事本身就说明了问题,而我那副愚蠢的狼狈相更是出卖了我的一切秘密。大家可以想象,托她去办这件事可不让她开心,不过她还是接受了,而且忠实地完成了任务。第二天上午,我跑到她家去,拿到了回信。我是多么想马上跑出去读这封信并且尽情地亲吻它呀!这些自不必说。值得多写几笔的是吉罗小姐当时的态度。她的安详稳重和善解人意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她足够理智,当然看得清形势:她已经三十七岁,一双兔子眼,烂兮兮的酒糟鼻,尖嗓门,黑皮肤,和这两位如花似玉的美少女相比,毫无疑问没有任何优势可言。她既不想坏了她们的好事,也不愿为她们效劳;她宁愿失去我,也不愿把我留给她们。
梅瑟莱迟迟得不到女主人的消息,前一阵子便有意回弗里堡去。吉罗小姐不仅劝她回弗里堡,还推波助澜地提醒她,最好找个人一路送她回父亲家,在吉罗小姐的怂恿下,她终于下定了决心。而我就是吉罗小姐提出的人选。年轻的梅瑟莱和我关系不错,于是欣然同意。她们俩当天便向我宣布了这个决定,就这样随意支配我的行动,但我丝毫没有感到不快,而且马上就答应了。当时我觉得走这一趟最多不超过七八天,然而吉罗小姐却另有打算,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我不得不说明我当时的经济情况,不过她们也考虑到了这一点。梅瑟莱答应为我出路费,为了把花在我身上的那笔费用节省出来,她还按照我的建议,先把她的小包裹寄走,我们则在随后慢慢徒步前进。事情就这样定了。
我在这里谈到有那么多姑娘爱恋着我,心中很过意不去。但是我并没有吹嘘自己在这些艳遇中得到过值得炫耀的好处,所以我想我可以毫无顾忌地说出真实的情况。梅瑟莱比吉罗小姐年轻,不像她那样深谙人事,从来没有越轨对我说过调情的话。她喜欢模仿我的声音和语调,重复我的话,对我关怀有加。梅瑟莱天性胆小,一路上她最在意的事就是晚上我们必须睡在一个房间里,显然,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和一个二十五岁的姑娘一起旅行,在这种情况下很少有人能把持得住不越线的。
然而这一次,我们偏偏没有越线。梅瑟莱当然并不让人讨厌,但是我当时太过单纯,一路上一句挑逗的话都没有说过,不但没有来一场风流韵事的打算,甚至根本连想都没往那方面想;即使一度浮现起这样的念头,我也蠢得手足无措,完全不知该怎么办。我无法想象一个年轻姑娘和一个小伙子该如何睡在一起,还认为这种可怕的事情需要准备几个世纪才够。如果可怜的梅瑟莱替我负担旅费是想要得到某种回报的话,那她可就失算了。我们抵达弗里堡时,依旧和离开安纳西时一样规规矩矩。
路过日内瓦时,我没有打算去看望任何人,但是当我走到桥上的时候,心里便开始受不了了。每当我望见这座幸福城市的城墙,每当我走进这座城市,没有一次不激动得难以自持。这座城市象征着崇高的自由,使我的灵魂升华,它平等、团结而德行高尚的形象也让我感动得潸然泪下,强烈的懊悔之情油然而生,我为自己错失了这种种幸福而悔恨不已。我曾经犯下多大的错误啊,可是这错误又犯得多么自然!我心里始终怀念着这一切,怀念着自己的祖国。
尼翁是我们的必经之地。难道我就这样路过家门而不拜见父亲?如果我真敢那么做,我以后一定会愧悔而死。我让梅瑟莱留在旅店,不顾一切地去看望父亲。唉!我从前的忧惧真是毫无道理啊!他一看到我,心中的舐犊之情完全喷薄而出。我们彼此拥抱,不知洒下了多少泪水!一开始,他还以为我这次永远回到他身边不走了。我对他谈了谈我的情况和未来的打算。他劝了我几句,但并没有勉强。他告诉我可能遇到的种种危险,告诫我说少年荒唐妄为的时光总是越短越好。不过,他并没有强留我的意思,这一点我觉得他做得对。但我同样可以肯定的是,他并没有尽其所能地挽留我。也许是因为他看出我已经迈开了脚步,走上这条道路便无法再回头,也许是由于他不知道对我这个年纪的孩子究竟该怎么办才好。后来我才知道,他对我的旅伴有一种十分不正确的、远离事实的看法,不过这也情有可原。我的继母是个善良的女人,为人有点圆滑,她虚情假意地做出要留我吃晚餐的样子。我没有留下来用餐,不过我对他们说,回来的时候我打算再和他们多团聚些日子。我还把随船运来的一件小包裹寄存在他们那里,因为我觉得带着太累赘。第二天一清早,我便动身上路了,我为自己见到了父亲并且勇敢地尽了为人子之道而感到高兴。
我们平安到达了弗里堡。旅行行将结束时,梅瑟莱小姐对我的热情也逐渐减退,等到达目的地以后,她对我已经相当冷淡。她父亲的生活并不富裕,所以没有盛情款待我,我只好去住小客栈。第二天,我去看望他们,他们邀请我吃午餐,我也接受了。吃完饭我们道别,没有流下一滴惜别的眼泪。当晚我回到小客栈,翌日便动身出发了。至于究竟要去哪里,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在我一生中,这是上帝再一次将绝佳的机会放在我面前,如果懂得把握,我就能过上幸福的日子。梅瑟莱是个好姑娘,虽然没有倾城倾国的姿色,但是也不算难看,她性格不太活泼,但却很明事理,偶尔闹点小脾气,哭一阵子也就完事了,从来不会掀起更大的风浪。她对我的确有心相许,我要娶她为妻也不是难事,娶了她便能继承她父亲的家业。爱好音乐的我自然会喜欢他的职业。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在弗里堡安家立业了。这座小城虽然不华丽,但是民风淳朴。毫无疑问,这种选择会让我失去很多乐趣和享受,但我将会度过平静安宁的一生。然而我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在这件事上,我没有半点踌躇便做出了决定。
我没有返回尼翁,而是去了洛桑。我很想看看美丽的日内瓦湖,在洛桑,可以将大湖风光一览无余。
支配我行动的隐秘动机大都不是很坚定。远大的志向在我看来总是太过渺茫,不足以成为行动的动力。未来在我眼里前途莫测,让我总是将需要付出长期努力的计划视为骗人的诱饵。我和其他人一样抱有某种希望,但那必须是不费力就能实现的希望。如果需要长期奋斗,那我可就受不了了。所以,唾手可得的微小快乐对我的吸引力比天堂的永恒幸福还要大。不过,我从不追求事后以痛苦为代价的快乐,这种享受引诱不了我,我只喜爱纯粹的快乐。如果明知后来会追悔莫及,那就不能算作是纯粹的快乐了。
眼下,我必须赶紧找个落脚的地方,越近越好。我在半道上迷了路,入夜时分到了穆东。我在那里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只剩下十个十字币[26]。第二天吃了一顿饭,最后的十个十字币也花光了。那天晚上,我来到离洛桑不远的一座小村庄。身无分文的我不管不顾地走进一家小旅店,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饥肠辘辘,装出钱袋满满的样子,落落大方地点了晚餐。吃完了饭,我什么也没想就上床睡觉了,这一夜睡得还十分安稳。第二天早晨吃过早餐,我让店主算了算账,共计应付七个巴岑银币。我想把短外衣押给他,然而好心的店主拒绝了。他对我说,感谢天主,他还从来没有扒过别人的衣服,现在也不想为区区七个巴岑银币破例。他让我留着自己的外衣,等有钱了再来还账也不迟。他的善心让我感动,但远不如我回忆起此事时那么感动。没过多久,我就托一位可靠的人把钱给他送去,向他表示感谢。可是,十五年以后,当我从意大利回来又路过洛桑的时候,我竟然忘记了那家旅店和店主的名字,真是太遗憾了。不然的话,我一定要去拜访他,和他聊一聊他当年的善举,以此证明他的好心并没有被遗忘,那样的话我真的会非常高兴。在我看来,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而给人帮忙,就算是再大的忙,也不如这位老实人朴实厚道的善行值得感激。
快要到达洛桑的时候,我开始琢磨自己现在这副落魄潦倒的模样,考虑怎样才能摆脱眼下的窘境,不让继母看出我已经走投无路。我将这场徒步旅行中的我比作刚到安纳西的旺蒂尔。这么一想,我倒来了兴致,不顾自己既没有他的巧舌如簧,也没有他的才华横溢,硬是要在洛桑做一个小旺蒂尔,向别人教授我自己也不精通的音乐。我自称来自巴黎,其实那时候我压根没去过巴黎。洛桑没有唱诗训练班,我找不到代课打杂的活计,而我又没有胆量到真正的音乐人圈子去闯荡。于是乎,为了实施我的美好计划,我只好先打听哪里有物美价廉的小旅店。有人告诉我,有个名叫佩罗泰的人家中留宿过往的旅客。这个佩罗泰真是全世界最好的人,对我的接待十分周到。我向他说了一通事先构思好的瞎话,他答应为我张罗,给我找几个学生,还对我说等我挣到钱以后再和他结账也不迟。他开出的膳宿费是五个白埃居[27]。这价钱实在不算高,可是对我来说也不是小数目。他建议我先选择半价的膳宿,也就是午餐只有一份浓汤,没有别的菜式,晚上可以好好吃一顿。我同意了。好心的佩罗泰对我关怀备至,在其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给了我最大的帮助。为什么我年轻的时候遇到这么多好人,年纪大了以后却见不到几个好人了呢?难道好人都死绝了吗?不,不是这样,而是因为我今天所处的社会阶层已经不再是我当年遇到好人的社会阶层了。在平民百姓中间,虽然大发善心只是偶尔为之,但这种自然的情感随处可见,时常流露。在上流社会中,这种自然的情感完全被压抑到窒息。他们打着感情的幌子,其实只受到利益或虚荣的支配。
我在洛桑给父亲写了一封信,他把我的小包裹寄来了,还附上了一封满篇忠告的信笺。我原本应该听从他的教诲,从中有所启发。我在前面已经提到过,有时候我的理智会陷入不可思议的错乱状态,使我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下面又是一个明显的例子。要了解我当时晕头转向到了何等地步,只要看看我一口气做了多少荒唐事就够了。我当真有样学样地模仿起旺蒂尔的做派,连歌谱都还认不全,就当起音乐教师来了。诚然,我曾和勒麦特尔相处过六个月,跟着他学到了一些知识,但仅仅六个月是远远不够的,何况我又是师从这样一位大师,无疑只能学到一些皮毛。作为一个来自日内瓦的巴黎人,来自新教国家的天主教徒,我觉得必须更名改姓,就像改变宗教和国籍一样。我始终在尽可能向自己所模仿的那个人靠拢。他叫旺蒂尔·德·维尔纳夫,于是我便把卢梭这个名字重新拼写一番,改头换面成了沃梭尔,全名为沃梭尔·德·维尔纳夫。旺蒂尔会作曲,但他从不炫耀;我其实不会作曲,却逢人便吹嘘自己可以作曲。我连最简单的讽刺民歌都不懂,却以作曲家的身份自居。这还不算,有人把我介绍给法学教授特雷托伦先生,他喜欢音乐,常在自己家里举行音乐会。我想向他显摆一下我的才华,便煞有介事地装出会作曲的样子,大着胆子为他的音乐会作起曲来。我一口气忙了半个月,誊清乐谱,标定音部,满怀信心地划分乐章,仿佛这当真是一出音乐杰作似的。最后,说起来令人难以置信,但确实是真的:为了给这部上乘之作画上完美的句号,我在末尾加上了一段优美的小步舞曲,这段曲子竟然在大街小巷间流行起来,也许现在还有人记得下面这几句风靡一时的歌词:
多么水性杨花!
多么无情无义!
怎么着!你的克拉丽丝
欺骗了你的爱情?
……
这首低声部的曲调是旺蒂尔教我的,原来的歌词非常猥亵,所以我才对这段旋律印象深刻。我删去了原来的歌词,用这首小步舞曲和配好的低音部作为我大作的结尾。然后,我便斩钉截铁地说,这首曲子是我自己写作的。
大家聚在一起演奏我的作品。我向每个人说明了乐曲速度、演奏风格和各音部的反复等注意事项,忙得不亦乐乎。大家调弦校音的五六分钟,对我来说仿佛有五六个世纪之久。终于,一切都准备好了,我用一个漂亮的纸卷在指挥台上敲了几下,意思是:请注意。大家安静下来。我便一本正经地打起节拍。演奏开始……
说实在的,自从法国歌剧问世以来,谁也没有听见过如此不协调的音乐。不管大家对我自诩的艺术天分作何预期,反正这次演奏的效果比人们想象的要糟糕得多。乐师们几乎憋不住要笑场;听众目瞪口呆,如果可能的话,他们大概想捂住耳朵。可惜这办不到,那些刽子手一般的乐师故意凑热闹,制造出各种噪音,简直能穿透聋子的耳膜。我始终坚持指挥,豆大的汗珠不断滚落,但是颜面攸关,我不敢一走了之,只能杵在那里,骑虎难下。我听到近旁的听众低声交头接耳,那声音仿佛就在我的耳边:“简直受不了了!这音乐太疯狂了!简直是群魔乱舞!”可怜的让—雅克啊!在这残酷的时刻,你根本不会想到,有一天你的音乐将在法兰西国王乃至整个法兰西宫廷面前上演,激起满场喝彩和赞叹,坐在包厢里的那些可爱的女人会窃窃私语:“多么动听的音乐啊!多么迷人的旋律!这些歌曲真是扣人心弦啊!”
而此时此刻,那首小步舞曲让全场乐不可支。刚刚演奏了几个小节,我便听见四面八方爆发出哄堂大笑。大家都对我这首歌曲的优美韵味表示祝贺。他们说,这首小步舞曲一定会使我名声大震,一定会到处受人赞颂。我无须在此赘述我的烦恼,也不必承认我是自作自受。
第二天,一位名叫吕托尔的乐手前来看我,他是个厚道人,没有对我的成就表示祝贺。此时的我已经深刻认识到自己的愚蠢,羞愧难当,懊悔不已,为自己竟然落到这一步而难过失望,我无法再把这巨大的痛苦憋在心里了。我对他敞开心扉,向他倾诉所有难以忍受的痛苦,任凭眼泪籁簌落下,不仅向他承认我对音乐一无所知,还把来龙去脉的所有经过都告诉了他。我请求他保守秘密,他也答应了,至于他是否信守诺言,大家可以想象——当天晚上,全洛桑的人都知道我是什么货色了。但是值得一提的是,竟然没有一个人在我面前表现出知道我底细的样子,就连好心的佩罗泰也没有,他仍旧让我在他那里吃住。
我继续生活下去,但是十分悲伤。有了这样的开场,洛桑注定不会是我的久留之地。我没有招到几个学生,一个女生都没有,也没有一个是本城的人。一共只有两三个粗蠢的德国学生,和我一样愚笨无知,让我烦得要死,他们在我的指导下决不可能成为大音乐家。只有一家人请我做过家教,那家有个狡猾的小姑娘,故意拿出许多乐谱让我看,而我连一份乐谱都不认识,她便狡黠地在大人面前唱了起来,让老师看看应该怎样演唱。我不会看着乐谱视唱,这也是为什么在上面谈到的那次富丽堂皇的音乐会上,我一直都跟不上节奏,因为我无法断定演奏的究竟是不是摆在我眼前的自己的乐谱。这两次遭遇如出一辙。
在这令人难堪的境地中,还好我时常可以得到那两位可爱女友的消息,这对我是甜蜜的慰藉。我一向能从异性那里获得有力的安慰,在我时运不佳的时候,没有什么比一位可爱姑娘的关心更能抚平我的痛楚了。然而,我们之间的书信往来不久也停止了,从此便失去了她们的音讯。那是我的过错:我换了住处,却忘记把新的地址告诉她们。再加上我不得不多考虑考虑自己的事,于是很快就把她们完全忘记了。
我很久没有提起可怜的妈妈了。不过如果诸位以为我把她也忘了,那可是大错特错了。我一直思念着她,希望能再见到她,不仅仅是为了生计,更是出于心灵的需要。我对她的依恋,不管多么强烈,不管如何一往情深,都不妨碍我去爱别人,不过那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爱。对于别的女人,我爱慕的是她们的千娇百媚,一旦这些魅力消失,我的爱也就没有了。可是妈妈呢,她可能年老色衰,但我对她的爱却不会因此而减退。我最初崇敬的是她的美,可现在这种感情已经成为对她本身的崇拜。所以说,不管她的容颜如何变化,只要她还是她自己,我的感情就不会改变。我心里清楚,我应该对她感激涕零,但实际上我并没有想到这些。不论她为我做了什么或者没为我做什么,我对她的感情总是一样的。我爱她,既不是出于义务,也不是为了自身的利益,更不是因为对她有所图。我之所以爱她,是因为我生来就注定要爱她。当我爱上别的女人时,我承认我会分心,思念她的时间也少了一些,但只要我思念着她,心情始终是那样愉快。话说回来,不管我有没有爱上别的女人,每当我想到她的时候,我总是觉得只要不在她身边,我的生活中就没有真正的幸福。
虽然很久没有她的消息,但我从不认为自己会真的失去她,也决不相信她会忘记我。我心下暗想,她迟早会知道我现在漂泊流浪的遭遇,那时她自然会让我得知她的音讯,没问题,我一定会再见到她的。在那段时期,能住在她的故乡,能穿行在她曾走过的街巷,能走过她曾经住过的房前,对我而言,都是乐事。然而,我有一种荒谬的怪癖:除非迫不得已,否则绝不敢打听她的消息,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敢提。在我看来,好像一说出她的名字,便会暴露我对她的一片痴情,我的口舌会泄露心里的秘密,这样一来便有可能连累她。我甚至觉得,自己这个怪癖中夹杂着一丝恐惧,生怕有人对我说她的坏话。她离乡远走,人们对此议论纷纷,对她的品行也说三道四。我害怕听到别人说我不爱听的话,所以宁可完全不和别人谈起她。
给学生上课不会占用我很多时间,华伦夫人的出生地离洛桑不过区区四法里左右的行程,于是我花了两三天的工夫,到那里游玩了一番。在那几天里,我的心情始终无比愉悦。日内瓦湖的美景和湖畔的绮丽风光尽收眼底,对我而言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特殊魅力,这种魅力不仅仅来自旖旎的风景,也来自某些我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缘故,令我动容,令我兴奋,令我难以忘怀。每当来到沃州一带,我的思绪都会陷入无尽的遐想:这里是华伦夫人出生的地方,是我父亲生活过的地方,是菲尔松小姐让我情窦初开的地方,也是我童年时代有过多次愉快旅行的地方。除此以外,我觉得还有一个缘故,比所有这一切都更加神秘、让我的心情更加激动。每当我强烈渴望享受我生来就该拥有却总是从我手中溜走的那种幸福安逸的生活,强烈到激起我的幻想时,我的思绪总会飘向沃州这片地方,萦绕在这湖水之滨,定格在这一片片风光迷人的田野之中。我只需要在湖畔拥有一座果园;我需要一位忠实的朋友,一个可爱的妻子,一头奶牛和一条小船。只有拥有了这一切,我才算得到了人世间最完满的幸福。仅仅只为了寻求这份想象中的幸福,我不知曾经多少次跑向那地方,连我自己也对自己的天真幼稚感到好笑。我一直很惊讶的是,当地居民的性格,尤其是女人的性格,和我期待看到的完全不同。在我眼中,这多不协调啊!我始终认为,那方水土和那片土地上的人情极不谐调。
在前往沃韦的旅途中,我沿着美丽的湖岸缓步而行,沉浸在最甜蜜的忧郁之中。我心中满怀热情,一心渴望着无数淳朴的幸福。我百感交集,唉声叹气,甚至像小孩子一样呜呜地哭起来。不知有多少次,我停下脚步,坐在大石块上尽情痛哭,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己的眼泪落入水中。
我在沃韦投宿在拉克莱旅店,在两天的时间里没有去拜访任何人。我对这座城市产生了感情,每次旅行时都不禁心向往之,这份感情最终促使我将自己小说中的主人公安排在这里。我真愿意向一切具有鉴赏力和富于感情的人说:“请到沃韦去吧,在湖上划桨泛舟,纵情欣赏那里的景色吧。然后请你们自己说,大自然创造出如此优美的所在,是不是专为朱丽、克莱尔和圣普乐那样的情种造就的宝地?不过,可别去那里寻找他们。”[28]现在,我还是继续来谈我的事情吧。
既然我是天主教徒这件事不需要遮遮掩掩,我便大大方方、心安理得地遵行我所信奉的宗教仪式。每逢星期日,只要天气好,我就到距离洛桑两法里的亚森去望弥撒。常和我同去的其他天主教徒中有一个以刺绣为生的巴黎人,他的名字我已经不记得了。他可不是像我这样的“巴黎人”,而是一位来自巴黎的巴黎人,一位正宗的巴黎人,他敬畏天主,为人忠厚,从这一点上看倒像是香槟省的人。他太爱自己的故乡了,以至于不愿意深究我到底是不是他的同乡,唯恐失去了可以谈论家乡巴黎的机会。副司法行政官克鲁扎先生家里有一名园丁,他也是巴黎人,但是为人就不那么和气了。他认为一个无福生在巴黎的人竟敢冒充巴黎人,那等于损害他故乡的荣誉。他经常用一种确信抓住我破绽的神情质问我,然后恶意地微笑。有一次,他问我新市场上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当时的我只得胡诌一通。如今,我在巴黎已经居住了二十年,对这座城市应该说是相当熟悉了,可要是今天有人问我同样的问题,我还是会像当时那样难以回答,而看见我这样为难,人家可能还是会认为我从未去过巴黎。即便在明摆着的事实面前,人们也往往会根据错误的原则做出判断。
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在洛桑究竟住了多久。这座城市没有在我记忆中留下很深的印象。我只知道,由于难以维持生计,后来我就到纳沙泰尔去了,在那里度过了冬天。我在这座城市还比较顺利,招收了几个女学生。在我离开洛桑之后,我还欠那位好心的朋友佩罗泰不少钱,但他还是诚恳地把我的小行李给我寄了来。我在纳沙泰尔一挣到钱,便还清了欠他的账。
在教授音乐课的过程中,我也在不知不觉中学习音乐。日子过得可以说是舒适惬意,一个通晓事理的人原本应该懂得知足,可我那颗不安分的心却还要得到更多。每逢星期日或其他闲暇的日子,我常跑到附近的田野和树林中去,在那里没完没了地徘徊,浮想联翩,长吁短叹。但凡我一出城,非等到天黑才回去不可。有一天,我来到小城布德里,走进一家小酒馆吃午餐。我看到一个大胡子男人,身穿一件希腊式的紫色衣服,头戴一顶皮帽,服装看起来相当高贵,一副仪表堂堂的模样。可是他一开口,却操着一口难以理解的方言,周围的人几乎完全听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听起来很像意大利语,他不得不连说带比画,向店主和当地人表达自己的意思。他说的话我差不多全听懂了,而且只有我一个人听得懂。我用意大利语对他说了几句话,他立刻站起来走到我跟前,激动地拥抱了我。我们很快就成了朋友,从这一刻起,我便成了他的翻译。他午餐吃得不错,我的午餐却乏善可陈。他请我同他共进午餐,我也不客气地答应了。我们俩边吃边聊,越说越投机,一顿饭吃完已经是难舍难分。他告诉我,他是希腊正教会的主教、耶路撒冷修道院的院长,此番是为了重修圣墓到欧洲各国来募捐筹款的。他给我看俄国女沙皇和奥匈帝国皇帝为他颁发的精致证书,还有其他许多国家的君主授予他的文书。他对到目前为止的募捐成果表示满意,不过在德国遇到了难以想象的困难,因为他一句德语都不会说,拉丁语和法语也不会,只能用希腊语和土耳其语交流,实在没办法的时候还得用上法兰克语[29],所以他在德国四处碰壁,收获甚微。他建议我担任他的秘书和翻译,与他结伴而行。当时我穿着一件新买的紫色小外衣,衣装和我的新职位倒也般配,不过我打扮得很不讲究,所以他认为把我争取到手并不是难事。他想得一点也没错,这件事很快就谈妥了。我没有提任何要求,他却许下了不少诺言。没有人作保,没有熟人介绍,也没有担保证书,我就这样将自己交给了他。第二天,我已经动身踏上前往耶路撒冷的道路了!
我们的旅程从弗里堡州开始,在那里没有太大的收获。以他的主教身份,不能屈尊向人乞讨,也不能要求个人出资捐赠。他向元老院说明来意,只得到了很小一笔钱。我们从弗里堡来到伯尔尼。这里手续繁琐,审查他的证件一天的时间都不够。我们下榻在飞隼旅社,这在当时是一家上等旅馆,进出其间的尽是上流社会的人物,餐厅里吃饭的人很多,食物也是上等佳肴。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像样的饭菜了,巴不得能打打牙祭,如今机会就在眼前,我当然不能放过好好享受的机会。主教大人本身就是上流社会的人物,爱好交际,性情活泼,喜欢在饭桌上和人聊天,碰到听得懂他说话的人便能聊得津津有味。他的知识面很广,尤其乐意展示自己关于希腊的渊博知识。一天,在吃餐后点心时,他用钳子夹榛子,一不小心把手指夹出了一道很深的口子,血流如注。这时他伸出手指给在座的人看,还乐呵呵地说:“Mirate,signori;guesto e sangue pelago.”[30]
在伯尔尼,我对他还算有用,我的服务不像我起初担心的那样糟糕。比起为自己做事情,现在的我办起事来更有胆气,说话也流利得多。在伯尔尼要做的事可不像在弗里堡那样简单,他必须和本邦首脑们频繁进行漫长的商讨,审查他的证件也不是一两天就能完成的事。最后,一切手续都办妥了,元老院终于允准他前去拜谒。我以翻译的身分和他一同去了,还有人请我也发表意见。这真是出乎意料,我万万没想到在同元老们商谈了那么长时间之后,还必须当众发表讲话——仿佛刚才的交流全是白费口舌似的。可想而知,我当时多么为难啊!像我这样腼腆的人,不仅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发表讲话,而且要面对伯尔尼元老院的成员们即兴发言,连一分钟的准备时间都没有,这简直能要了我的命。然而,当时的我居然丝毫没有怯场。我简明扼要地对这位希腊主教的使命做了一番概述,对已经捐助款项的王公们的虔诚表示赞赏;为了激起元老院诸公不甘人后的心理,我还说元老们一向乐善好施,因此对他们也抱着同样的期望。随后,我还力图证明,这对所有基督的信徒来说都是善举,在这件事上没有教派之分。最后,我说上天一定福佑愿意行此善举的人。我不能说我这番讲话产生了多大的实际效果,不过我的发言确实得到了欣赏和认同。拜谒结束时,我的这位希腊主教收获了一份相当丰厚的捐款,而主教秘书的才能也收获了诸多赞赏。对我来说,将称赞我的言辞一一翻译出来当然是件愉快的事,但是我没敢逐字逐句地译给他听。这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当众发言,而且是在最高当权者面前;这也是我唯一一次酣畅淋漓、文采飞扬的讲话。同样一个人,在不同的时间,才能竟然有天渊之别!三年前,我曾到伊弗东去看望我的老朋友罗甘先生。我向市图书馆捐赠过几本书籍,该市派了一个代表团来向我表示感谢。瑞士人最喜欢高谈阔论,那些先生向我说了一大通感谢的话,作为回应,我也不得不致词。可是我当时却感到无比窘迫,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脑袋里乱成一团,憋得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丢尽了脸。虽然我生性腼腆,但在年轻时倒也还有过几次大胆的举动,年岁渐长以后反而再也没有大胆过。我的社会阅历越多,就越跟不上世事的节奏。
离开伯尔尼后,我们去了索洛图恩[31]。主教计划再次取道德国,经匈牙利或波兰返回。这是一趟遥远的旅程,主教大人的钱袋一路上进的多出的少,他自然不担心绕远路。至于我呢,不管骑马还是徒步我都很喜欢,如果能这样旅行一辈子,那我更是求之不得。然而,命运已经注定我走不了多远了。
到达索洛图恩后,我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拜见法国大使。我的这位希腊主教运气真不好,这位大使是曾任驻土耳其大使的德·博纳克侯爵,有关圣墓的一切事情他都一清二楚。主教的拜见前后不超过十五分钟,我没能一同进去,因为大使先生懂得法兰克语,他的意大利语至少说得不比我差。见那位希腊人出来,我正要跟在他后面一起,这时却被拦住了:现在轮到我去拜见法国大使了。我既然自称是巴黎人,那就应该和其他巴黎人一样接受法国大使阁下的管辖。大使问我究竟是何许人也,规劝我对他实话实说。我答应照做,但是提出和他单独谈谈。他允准了我的要求,把我领到他的书房里,随即锁上了门。我立刻跪倒在他的脚下,按事先答应的那样将一切和盘托出。即使我没有承诺要坦白一切,我也不会再隐瞒。许久以来,我一直盼望着能将满腹心事统统倾诉出来,这些话早就在我唇边呼之欲出了,再说,我已经在乐手吕托尔面前毫无保留地打开了话匣子,现在也不必在德·博纳克侯爵面前吞吞吐吐了。我讲述了自己简短的经历,言辞间情绪十分激动。大使先生对我的表现很满意,便拉着我的手,领我走进了大使夫人的房间,把我介绍给她,三言两语地和她说了说我的经历。德·博纳克夫人亲切地接待了我,她说,不应该让我再跟那个希腊教士到处乱跑。于是他们当时便做出决定:先让我留在使馆,再等着看看如何安置我。我原本想去向那位倒霉的希腊主教告别,毕竟我们一路上相处得还算不错,但是我的愿望没有得到允许。他们派人去通知那个希腊人,说我被留下了。十五分钟后,我看见我那点小行李被人送了过来。大使的秘书德·拉·马尔蒂尼埃先生好像是奉命照管我的人,他把我领到给我预备好的房间里,对我说:“当年,在德·吕克伯爵治下,曾经有一个和您同姓的名人住过这个房间,您应该在各方面都能取他而代之,总有那么一天,当人们谈起这段往事时,得用卢梭一号、卢梭二号来区别你们。”当时我并没有与他说的那位卢梭一较高下的念头,如果我能预见到将来要为此付出多大代价的话,对他这番话更是不会有一点兴趣。
德·拉·马尔蒂尼埃先生的话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开始读以前住过这个房间的那人的作品。由于受了别人几句夸奖,我也以为自己有写诗的天才,作为试笔,我为德·博纳克夫人写了一首颂诗。这种兴趣没有持续太久,我有时候提笔写几句平庸的诗,对于驾驭精巧的倒装句、练习写作更优美的散文来说,倒不失为一项很好的练习。但是法国诗歌对我的吸引力始终没有达到足以使我为之献身的地步。
德·拉·马尔蒂尼埃先生想看一看我的文笔,便让我把向大使坦白的详情写出来。于是我给他写了一封长信。我听说这封信后来保存在德·拉马利亚纳先生手里,这位先生很早便跟随在德·博纳克侯爵左右,后来到了德·库尔泰耶先生担任大使时,德·拉马利亚纳先生还接任了德·拉·马尔蒂尼埃先生的职务。我曾请求德·马勒泽布先生设法为我找一份原信的誊抄件。如果我能从他或其他人手里得到这封信的话,那么诸位便可以在我这本《忏悔录》的附录书信集里读到它。
我已开始逐渐积累的经验抑制了我那些浪漫的计划。比如说,我没有爱上德·博纳克夫人,而且很快觉察到我在她丈夫手下不会有多大前途。德·拉·马尔蒂尼埃先生是现任秘书,德·拉马利亚纳先生正等着补他的缺,所以我最大的希望充其量不过是做一名助理秘书,这对我可没有分毫吸引力。所以,在人们问起我愿意做什么的时候,我便表示非常希望去巴黎。大使很赞赏我这个想法,因为我这一走,他至少可以摆脱我给他添的麻烦。使馆秘书兼翻译德·梅尔韦耶先生告诉我,他的朋友戈达尔先生是一名瑞士籍上校,目前正在法国军队服役,而且正想为他那个年纪很小就参军入伍的侄子找个伙伴,德·梅尔韦耶先生认为我是一位合适的人选。他提出这个建议其实不过是随口一说,我却采纳了这个主意,马上就决定动身出发。从我这方面来说,我想的是能够到巴黎去旅行,当然发自内心地乐意。他们交给我几封信和一百法郎旅费,同时还给了我许多忠告,然后我便上路了。
这趟旅行持续了两周光景,可以说是我一生中又一段无比幸福的时日。我当时年纪轻轻,身体健康,心中充满希望,钱袋装得满满的,独自一人徒步旅行。不熟悉我性格的人见我将独自徒步旅行也算作乐事一桩,免不了会感到惊讶。甜蜜的幻梦始终陪伴在我左右,我那炽烈的想象力从来没有迸发过如此辉煌的幻想。如果有人车上有空座,好心请我上车,或者有人在途中和我攀谈,那我在漫步遐想中构筑的空中楼阁便会轰然倾覆,我只会为此生气懊恼。我想象着军旅生活。我将成为一位军人的伙伴,我自己也将成为一名军人,他们已经为我安排妥当,让我从军校生开始做起。我仿佛看到自己已经穿上了军官制服,军帽上还有神气的白色羽饰。一想到这副气派,我简直心花怒放。我对于几何学和筑城术略有了解,舅舅又是工程师,所以我勉强也可以说是军旅家庭出身。我的近视多少有些不方便,不过这难不倒我,我坚信自己的沉着和勇敢完全可以弥补这一缺陷。我曾经从一本书上读到过,朔姆贝格元帅(Schomberg)的视力就非常差,那么卢梭元帅为什么就不能近视呢?我就这样胡思乱想,越想越激动兴奋,我眼前看到的都是军队、城防工事、堡垒和炮台,我看到自己置身于炮火与硝烟之中,手握望远镜,镇定自若地发号施令,指挥千军万马。然而,当我走在风景如画的田野上,看到树林和溪流时,恬静动人的景色又令我惆怅叹息。我从自己辉煌的功勋中回过神来,又觉得充满破坏性的战争场面并不适合我的心灵。在不知不觉中,我又很快回到我可爱的田园牧歌中,毅然决然地抛弃了战神的事业。
走到巴黎近郊,眼前所见的情景与我的想象真是相去甚远!我在都灵见过漂亮的大街,见过排列整齐对称的房屋,那种一派繁华秀丽的景象让我相信,巴黎一定会更胜一筹。在我的想象里,巴黎是一座美丽而气派的大城市,巍峨庄重,所见皆是熙熙攘攘的街道和金碧辉煌的殿宇。然而,当我从圣玛尔索郊区进城的时候,一路上看到的只有遍地垃圾的窄路、丑陋污秽的房舍,满眼都是肮脏和贫穷,随处可见乞丐、车夫、缝补女工、沿街叫卖药茶和旧帽子的女贩子。所有这一切给我留下了强烈的第一印象,后来我在巴黎见到的一切真正富丽堂皇的场面都没能磨灭这最初的印象,一种难以言说的反感就这样在我心中埋下了根,让我不愿意在这座都城久留。可以说,后来我在巴黎生活的全部时间里,都在竭力寻找能够让我远离此地而继续生活下去的手段。这就是想象力过于活跃的后果:让人们已经夸大其词的事物更加夸张,让人自以为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事物。当别人对我大肆吹嘘巴黎的时候,我简直把它想象成了古时候的巴比伦,而且是我根据自己的想象描绘出的古巴比伦。倘若有幸得见真正的巴比伦,我恐怕同样会因为它与自己的想象大相径庭而扫兴。来到巴黎的第二天,我便急着去了歌剧院,同样,歌剧院也让我扫兴。后来我去参观凡尔赛宫,及至再后来去海边看海景,都是同样的扫兴。总之,每当我亲眼看到别人向我过分夸赞的事物,扫兴的感觉始终如出一辙。指望自己所看见的事物比想象中的还要丰富多彩,这不仅是人力所不及,就连大自然本身也难以满足。
我拿着推荐信去拜访诸位收信人,从他们对待我的态度来看,我相信自己时来运转的时候到了。我被极力推荐给德·苏贝克先生,但他对我的态度反而最不热情。德·苏贝克先生已经退伍,现在在巴涅过着逍遥自在的生活。我到那里去拜访过他好几次,他连一杯水都不曾请我喝过。使馆秘书兼翻译的弟媳德·梅尔韦耶夫人和他那位担任近卫军官的侄子对我倒是比较亲切:母子俩不仅客客气气地接待了我,还邀请我在他们家吃饭,因此,我在旅居巴黎期间常登门叨扰。德·梅尔韦耶夫人年轻时一定是位美人,她有一头深黑色的秀发,盘成老式发鬟紧贴在两鬓。她的才气并没有和秀丽的容颜一起消失,与她相处十分愉快。她似乎也很欣赏我的才华,为了帮助我,她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但是没有一个人支持她。我很快便清醒过来,人们只是表面上对我表示关心而已,于是也就不抱希望了。
不过,我也要为法国人说句公道话。他们并不像有些人说的那样信口开河、爱许下无法兑现的诺言。他们的承诺差不多都是真诚的,只不过他们在承诺之前,往往做出一种很关心您的姿态,这比语言更有欺骗性。瑞士人那套笨拙的恭维只能骗骗傻子,可是法国人在这方面的说辞却很能迷惑人。这些话说得非常简单质朴,往往让您觉得,他们没有把想做的事全都告诉您,为的是将来能给您更大的惊喜。我还想说的是:他们表达的感情并非虚伪客套,也不是矫揉造作;他们天生乐于助人、待人宽厚友善,而且,不管别人怎样说,他们可能比任何其他民族都更加纯真,只不过他们有些轻佻浮躁,又有些反复无常。他们对您表达的感情都是真情流露,不过这份真情来得快去得也快。他们在和您交谈的时候,确实对您满腔热情;可是您人一走,他们马上就把您忘了。他们的心里不存事,一切都是转瞬即逝。
因此,我收获了许多恭维的话,实际得到的帮助却不多。我原是被安排到戈达尔上校的侄儿那里,这位上校是个卑鄙的老财迷,自己家财万贯,可是看到我当时穷困潦倒的模样,便想趁人之危白使唤我。他支使我在他侄儿身边做一个不领薪水的仆人,而不是真正的伴读教师。我要是做他侄儿的随从,当然可以免服兵役,但我只能靠军校生的薪饷过活,换句话说,只能靠普通士兵的军饷维生。戈达尔上校原本打算让我穿部队里发给大头兵的衣服,后来才勉强答应给我发一套制服。德·梅尔韦耶夫人对于上校开出的条件十分愤慨,甚至亲自劝我不要答应;她儿子也是同样的态度。大家张罗着为我另谋出路,最后却不了了之。我手头渐渐紧了,一百法郎的旅费花了一路,已经所剩无多,维持不了太长时间。幸好大使先生又给我寄来一点钱,帮了我很大的忙。
我开始思量,如果当初再多忍耐一下就好了,大使先生不会对我弃之不顾的。但是垂头丧气、苦苦等待和哀求对我来说是不可能的事情。我陷入了绝望,再也不愿意抛头露面,一切都完了。我没有忘记我亲爱的妈妈,可我该怎么去寻找她呢?到哪里去找她呢?德·梅尔韦耶夫人知道我的经历,帮我打听了许久也一无所获。最后,她终于告诉我:华伦夫人两个多月以前就离开了巴黎,但是不清楚她是去了萨瓦还是都灵,也有人说她又回瑞士去了。这点音讯就足够了。我决定立刻动身去找她。不管她现在身在何地,我到外省去寻找,总比在巴黎四处打听要容易些。
在动身前,我小试牛刀,施展我新开发的作诗才能,给戈达尔上校写了一封诗体信,尽情嘲笑了他一顿。我把这篇游戏文章拿给德·梅尔韦耶夫人看,她读了我尖刻辛辣的讽刺不但没有按礼数责备我几句,反而哈哈大笑,她的儿子大概也不喜欢戈达尔先生,读罢也大笑起来。说老实话,戈达尔上校这个人确实不讨人喜欢。我打算把这封诗体信寄给他,他们也怂恿我这样做。于是我把信封好,写上了他的住址。当时巴黎还不收寄本市内的信件,我就把信揣进衣袋里,路过欧塞尔时才把它寄出去。直到现在,一想起戈达尔上校读到这篇惟妙惟肖的颂词时该是怎样一副嘴脸,我还是忍不住要哈哈大笑。这篇颂词的开篇是这样的:
你这老滑头,你以为你一发疯
我就愿意乖乖给你侄儿做长工。
……
说实在话,这首小诗写得很不好,不过却挺有味道。这首诗证明我有讽刺的天分,然而也是我写过的唯一一首讽刺作品。我实在不是个记仇的人,无法充分发掘这方面的才华。我曾为了维护自己的主张而写下几篇文章参与论战,通过这几篇文章,大家应该可以看出来,倘若我生性好斗的话,攻击我的那些人大概就笑不出来了。
我平生最大的憾事,就是没有写旅行日记,生活中的许多细节到今天都记不起来了。我在独自徒步旅行时的思考比其他任何时候都多,生活从未像独自旅行时那样让我充实地感觉到自己的存在,甚至可以说,独自漫步的我才是最真实、最完全的自我。步行时,有某种东西在启迪和激励我的思想。静坐不动的时候,我几乎无法思考。为了让头脑活跃起来,我的身体也必须处于活动状态。视线开阔的乡野,此起彼伏的景致,清新的空气,步行带来的健康食欲和饱满的精神,在小酒馆吃饭的自由自在,这一切让我远离我不得不依赖、让我想起自身处境的事物,解放了我的灵魂,给我大胆思考的勇气,让我置身于世间万物的汪洋之中,让我随心所欲、无拘无束、放心大胆地支配、选择和占有眼前的一切。我主宰着整个大自然。
置身于如此繁多的事物间,我的心神在其间自在飘荡,遇到合我心意的事物便与之物我交融,浑然一体,无数动人的形象环绕在我周围,让我陶醉在甜美的感受之中。如果我有闲情逸致,用想象的画笔捕捉这些稍纵即逝的景象,那我该需要多么遒劲的笔锋,多么鲜活的色彩和多么生动的语言啊!有人说,虽然我的著作是在暮年时写作的,但还是能读出其中的生命力。唉!要是诸位能读到我年轻时在旅行中构思好却没有下笔的文字,那该有多好啊!诸位也许会问我:为什么不写下来呢?那时的我一定会答道:为什么要写出来呢?为什么舍弃当下的快乐,用享受的时间为别人记录呢?当我洋洋自得地翱翔于九天之时,读者、公众乃至整个世界,和我又有何相干呢?再说,我能随身携带纸和笔吗?如果我琢磨着如何记录这些,那我就会什么也想不出来。我无法预料到自己是否会灵光一现,也不知道灵感什么时候会来,这完全取决于灵感本身而不是我的意愿。有时灵感枯竭,有时思如泉涌,思绪数量之众、力量之强,压得我完全喘不过气来,每天写十本书也写不完。我哪里有时间来记录这些?每到一个地方,我想的只是好好饱餐一顿。每次启程时,我想的只是但愿一路顺利。我觉得门外是全新的乐土,正在等待着我,而我也一心只想去寻找它。
在我现在所叙述的这次归途中,我头一次清楚地意识到了上面这一切。当我动身奔赴巴黎的时候,满心都是我去巴黎要做的事情。我迫不及待地奔向即将投身其中的职业,不无骄傲地想象着自己功成名就的场景。可是,我要投奔的职业并不是我的心之所向,现实让臆想中的形象幻灭了。戈达尔上校和他的侄儿如何能与我这样的英雄人物相提并论。感谢上苍,现在我总算摆脱了所有这些羁绊,我又可以随心所欲地在幻想的国度漫步了,因为我面前只剩下了这一条路。我就这样在遐想的梦乡里徘徊,竟然真的好几次走错了路。不过,如果我没有走错路,一路顺利地抵达目的地的话,我反而会觉得懊恼,因为我觉得一到里昂就又要回到现实中来了,真希望永远不要走到里昂啊。
有一天,我特意偏离了路线,绕道去附近观赏一片看起来非常美的地方。我很喜欢那里的风景,不知在那里来回绕了多少圈,最后终于真的迷了路。我绕了好几个小时,筋疲力尽,又饿又渴,快要支撑不住了。于是,我走进一户农民家中。这家农户的房屋外表并不吸引人,但是附近只有这一户人家。我以为这里也像日内瓦或瑞士一样[32],所有生活殷实的农户都会款待过路行人,便请那位农民给我准备一些食物,我会按价格付钱。他给我端来撇去奶皮的牛奶和粗糙的大麦面包,告诉我说这是他家仅有的吃食。我津津有味地喝完了牛奶,把面包吃得精光,连个面包渣都没剩下。可是这点食物对一个疲惫不堪的人来说显然不够。这位农民上下打量着我,看我狼吞虎咽的样子,便知道我说的不是假话。这时,他对我说,看得出我是个正直的小伙子,不会出卖他。说完这话,他左右看了看,便打开厨房旁边的一扇活板门,下到地窖里去了。不一会儿,他拿着一块细磨小麦粉烤制的面包和一块已经切开但非常诱人的火腿回来了,还捎了一瓶葡萄酒。一看见这瓶酒,我顿时心花怒放,这比什么都强。他还给我添了一大盘炒鸡蛋。我享用了一顿除了徒步旅行者之外谁也吃不上的美味午餐。吃完饭付钱的时候,他又神色不安起来,一副胆战心惊的样子。他坚决不肯收我的钱,惊慌失措地把钱又推给我。我根本不知道他在害怕什么,只觉得好笑。最后,他战战兢兢地说出了“税吏”和“酒耗子”之类可怕的字眼[33]。他对我说,把酒藏起来是为了避免被课税,把面包藏起来也是怕征人头税,如果被人发现他还不至于饿死的话,那他可就算完啦。他对我说的这些,从前我一点概念都没有,现在却在我心里留下了永难磨灭的深刻印象。这段经历在我心中播下了一颗种子,对于遭受痛苦的不幸人民的同情,对压迫者无法遏止的痛恨,都是从这时起生根发芽的。这位农民的生活殷实富足,却不敢光明正大地吃自己用血汗挣来的面包,只有装出和周围人一样穷困的模样,才能免于因为课税而倾家荡产。我从他家离开时,心中充满了怜悯和愤懑,不禁为这片沃土的悲惨命运而叹息:大自然所慷慨赐予的一切,竟成了残忍税吏掠夺的对象。
这是我此次旅行中唯一至今记忆犹新的经历。除此之外,我还记得快到里昂的时候,我又特意延长旅程向前继续走,只为了去看一眼利尼翁河,因为在我和父亲一起读过的小说中,我始终对《阿斯特蕾》印象深刻[34],小说中的情节常常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我四处打听去弗雷斯的道路。当我和一位女店主聊天的时候,她告诉我弗雷斯是工人谋生的好去处,那里有不少锻铁场,打造的铁器十分精美。她这番赞扬给我那充满浪漫色彩的好奇心迎头泼了一瓢冷水,去铁匠铺子寻觅狄安娜和西尔万德勒那样的佳侣[35],我觉得那是不可能的,便打消了这个念头。那位好心的女人显然是把我当成了锁匠铺的学徒才会说那样的话来鼓励我。
我去里昂并非毫无目的。一到里昂,我立刻就到沙佐特修会去拜见德·夏特莱小姐。她是华伦夫人的一位朋友,当初我和勒麦特尔先生一起到这里来的时候,曾受华伦夫人之托给她带过一封信,我们也算是旧相识了。德·夏特莱小姐告诉我,华伦夫人确实来过里昂,但是她也不知道她是不是一路前行去了皮埃蒙特。华伦夫人出发的时候,她自己也不确定是否要在萨瓦停留。德·夏特莱小姐还对我说,如果我愿意的话,她可以写信替我打听消息,还建议我最好就在里昂等着。我接受了她的建议,但是没敢向德·夏特莱小姐说我急等着回信,也没敢说我钱袋已经快要见底,容不得我久留。我之所以不敢开口倒不是害怕她会对我冷淡。恰恰相反,她对我百般劝慰,以完全平等的态度对待我,这反而让我没有勇气把实际情况告诉她,因为我不愿意自己在她眼中从一个体面的旧相识沦落为可怜的乞丐。
我在这一章里所记述的一切,来龙去脉似乎都相当清楚。但是我又依稀记得,就在这一段时间里,我还从里昂出发做了一次旅行,却不记得具体是去了哪里。不过我记得自己当时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那次旅行中发生了一件难以启齿的小插曲,正是这段往事让我永远也忘不了那次旅行。一天晚上,我吃了一顿简单的晚餐,一个人坐在贝勒古尔广场上,心里发愁怎样才能摆脱眼下的困境。就在这时,一个头戴无檐帽的男人走来坐在我旁边,看模样像是在丝织行业工作的人,也就是里昂人常说的塔夫绸工。他和我搭讪,我们便聊了起来,聊了一刻钟左右,他提议让我和他一起玩玩,在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声调没有任何变化,始终冷静而从容。我正等着他说明究竟要玩什么,他却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手上示范给我看。我们靠得很近,身体几乎挨在一起,天色尚未完全暗下来,我完全可以看见他在捣鼓什么。他并没有要触碰我身体的意思,至少完全没有表现出这样的意图,再说广场上也不是做这种事的地方。他的举动正和他方才说的一样:一起玩玩,他玩他的,我玩我的,互不干扰。这种事在他看来无比自然,所以认定我也和他一样把这种事看得很随便。他下流的举动让我非常害怕,我二话没说,立刻站起来飞似的跑开了,还一直担心这个不要脸的家伙在后面追我。我当时简直吓糊涂了,本来应该从圣多米尼克街回到住处,结果却向河岸的方向跑去,一直跑过了木桥才停下来,浑身抖得像筛糠,好像刚刚做了罪恶的坏事一样。本来我自己也有这种恶习,但是经历了这么一次奇遇之后,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再犯这个毛病。
在这次旅行中,我还遇到了另一件性质差不多的怪事,但这一次遭遇却让我的处境更加危险。我的钱眼看就要花光了,剩下的几个硬币必须精打细算。我不再像从前那样经常在旅店吃饭,没过多久就彻底不吃旅店的饭了。在小饭铺里,花五六个苏就能凑合吃一顿,可是在旅店一顿饭得花二十五个苏。既然不在旅店吃饭,也就不好意思继续住在那里,这倒不是因为我欠了女店主多少账,而是我这样只住不吃占着一间客房,女店主赚不到多少钱,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当时正是温暖的季节。一天晚上,天气很热,我决定在广场上露宿过夜,找了一张长凳便躺了下来。一位教士恰好从旁经过,见我这样躺着,便走上前来问我是不是没有落脚的地方。我向他说明了我的情况,他对我十分同情,便在我的身边坐下,我们就这么聊了起来。他说话很和气,我们聊了一会,我对他的印象感觉相当不错。他见我已经放松了警惕,便对我说,他的住处并不宽敞,只有一个房间,但他决不能让我这样露天在广场上睡一夜。他还说,现在天色已晚,给我找住处已经太迟,他愿意把自己的床铺让给我一半,先凑合一晚上。我接受了他的美意,也确实有心结识这么一位或许对我有用的朋友。我们一同来到他的住处。他点上了灯。他的房间虽小,但却十分整洁,他彬彬有礼地招待了我,从衣橱里拿出一瓶酒浸樱桃,我们每人吃了两颗樱桃便睡下了。
这个人和从前教养院的那个犹太人有着同样的癖好,只不过他的举止没有那么粗野。也许是因为他不敢逼我,怕我反抗,因为他知道我一叫喊起来就会让人听见,也许是因为他对自己的计划着实没有把握,不敢明目张胆地向我提出那种要求,只好在不惹恼我的情况下设法挑逗我。这一次,我比上回有经验,立刻明白了他的企图,害怕得浑身发抖;我既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自己在和什么样的人打交道,生怕声张起来会送了小命。我装出不明白他要我做什么的样子,同时对他的抚爱表现得极端厌烦,下定决心绝不能让他得寸进尺。我的对策奏效了,他不得不克制自己一些。这时候,我便尽我所能,用极其温和但极其坚决的态度和他交谈,没有对他表现出任何怀疑,只是将我过去的遭遇讲给他听,以此说明我刚才厌烦不安的原因。我故意用充满厌恶和憎恨的口气向他讲述那件往事,相信经我这么一说,他听起来也觉得恶心,于是终于彻底放弃了他那龌龊的企图。我们平静地过了一夜,他甚至还对我说了许多很有道理也很有用的话。他虽然是个大流氓,但无疑也是个有头脑的人。
第二天早晨,教士先生不愿显出不高兴的样子,若无其事地让我吃早餐,请女房东的漂亮女儿送些吃的来,她却回他说她没有工夫。神父又向姑娘的姐姐提出同样的要求,她竟然连理都没理。我们一直等着,却不见有人送早餐来。最后,我们只好走进两位姑娘的房间。她们对教士先生一点也不客气,对我更是没有半点好脸色。那位姐姐转过身去,尖尖的鞋后跟恰好踩在我的脚尖上,我脚上的那个地方恰好有个鸡眼,这一脚真是痛得钻心。那位妹妹在我正要坐下的时候,猛地从后面把椅子抽走了。她们的母亲把水泼出窗外,顺势溅了我一脸。不管我待在什么地方,她们总是能借口找东西,让我闪开。我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款待。我从她们轻蔑而嘲讽的目光中看出了她们内心的愤怒,可我竟然迟钝得完全弄不清其中的原委。我当时又吃惊,又困惑,以为她们全被魔鬼附了体,竟然真的开始害怕起来。此时的教士却视而不见,装聋作哑,最后看出完全没有吃早餐的希望,便走了出去。我也紧随其后跑出了房间,暗自庆幸离开了那三个泼妇。我们走到街上,教士向我提议到咖啡馆去吃点东西,尽管我饥肠辘辘,但却没有接受他的邀请,他也没有坚持。我们拐过三四条街之后便分手了,我庆幸自己终于远离了和那座着魔的房子有关的一切;而他呢,在我看来,见我离那所房子已经相当远,不太可能再认出它来,他一定也暗自高兴。无论在巴黎还是其他任何城市,我从未两次遭遇这一类的事件。正因为这段遭遇,我对里昂人没有太好的印象,而且我始终将里昂看作是欧洲城市中淫乱堕落之风最盛的城市。
当时我已被逼到了穷途末路,所以也很难对这座城市产生美好的印象。如果我和别人一样有在旅店赊账挂账的本领,我也能毫不费力地摆脱窘境。可是这样的事,我既做不来也不愿意做。我差不多过了一辈子穷日子,甚至常有食不果腹的时候,可是我从来没有拖过一次账,只要债主向我要钱,我立刻就会还债。从这一点就足以看出,我对赊账和欠债是多么厌恶。我也从未借过催得很紧的债,一向是宁肯自己忍饥挨饿,也不愿欠别人的钱。
穷困到露宿街头当然很受罪,这样的事我在里昂就经历过好几次。我宁肯用剩下的几个硬币买面包吃,而不是给自己找个住处,不管怎么说,困死总比饿死的危险小得多。令人惊奇的是,在如此悲惨的境遇中,我既不着急,也不忧愁,对未来没有丝毫顾虑,只是一心等待着德·夏特莱小姐的回音。我露宿街头,幕天席地,在长凳上也像在温暖舒适的床榻上一样睡得踏实安稳。我记得有一次在城外,记不清是在罗讷河畔还是索恩河畔,我在一条蜿蜒曲折的小路上度过了一个美妙的夜晚。河对岸的那条路上有许多垒成高台的小花园。白天非常热,入夜后的景色却令人陶醉。露水滋润着被晒得发蔫的花草,周围没有一丝风,万籁俱寂,空气清爽宜人。太阳落山了,在天边留下一片片火红的云霞,映照在水面上,将河面浸染成玫瑰色。高台那边的树上栖息着成群的夜莺,正此起彼伏地婉转鸣唱。我漫步其中,恍若置身仙境,放任自己的感官和心灵尽情享受这一切。唯一略感遗憾的是,我只能孑然一身独自体味这份乐趣。我沉浸在温柔的幻梦中,一直走到深夜也不觉得疲倦。最后,我终于觉得累了,便躺在高台花园的一个壁龛里(也可能是凹进高台围墙的一扇假门),惬意地睡下了。茂密的树梢就是我的床帐,头顶上正好有只夜莺,我听着它的歌声进入了梦乡。
这一觉睡得很香,醒来时更是身心舒畅。一睁眼天已大亮,河水和绿草尽在面前,真是一片绝妙的美景。我站起身来抖了抖衣服,觉得有些饿了,便开开心心地向城里走去,决心用剩下的两枚小银币好好地享用一顿早餐。我的情绪非常好,一路上兴致勃勃地唱着歌,我到现在还记得,唱的是巴蒂斯坦的一首小曲,名叫《托梅利的温泉浴场》,这首歌我当时记得很熟。我真应该好好感谢这位了不起的巴蒂斯坦和他这首优美的小曲,让我吃到了一顿远远超出预期的早餐,外加一顿我完全没有想到的丰盛午餐。就在我得意洋洋边走边唱的时候,我听见身后好像有人,回头一看,只见一位安多尼会的教士走在我后面,看起来正饶有兴趣地听着我唱歌。他走到我跟前,向我问好,然后问我懂不懂音乐。我回答“略懂”,言外之意其实是“很懂”。他又问我了几句,我便和他说了我的一部分经历。他问我是否抄过乐谱。我说我经常抄。这确实是实话,我学习音乐的最好方法就是抄写乐谱。于是他对我说:“好啊,那您跟我来吧,我可以给您找几天活干,只要您同意不出房间,这几天保证您什么也不缺。”我听了非常高兴,就跟着他去了。
这位安多尼会教士名叫罗里松,他爱好音乐,自己也懂行,常常和朋友们一起举办小型音乐会,还能唱上几曲。这本来是件挺好的事情,完全是正当的消遣。问题在于,他的这种爱好显然已经发展成了一种怪癖,以至于他不得不适当收敛一下自己的热情,以免让外人看出他的狂热。他把我领到一间小屋,让我在那里住下,也在那里抄写乐谱。我看到房间里有许多他已经抄好的乐谱。他拿出另外一些让我抄写,尤其是我路上唱的那段歌曲,过几天他自己也要演唱这一段。我在屋里住了三四天,除了吃饭就是抄乐谱。我一生从来没有这样挨过饿,也从来没有吃得这么好过。教士亲自从厨房给我端来饭菜。如果我吃的就是他们平日里的家常菜肴,那他们的伙食当真不错。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对吃这么感兴趣过,不过实话实说,这些美味佳肴来得正是时候——我当时已经饿得骨瘦如柴了。如果说我干活的劲头和吃饭一样足,也许有点夸大其词。我必须承认,我是勤劳有余而心细不足。几天之后,我又在街上遇到了罗里松先生,他对我说,我抄的乐谱害得他根本没法演唱,里面遗漏、重复、颠倒的地方实在太多。说实在的,我选择的这个抄写乐谱的行当其实完全不合适我。这倒不是因为我抄的音符不好看,也不是因为我的字迹不清楚,而是因为我厌烦长时间工作,思想总是无法集中,用小刮刀修改错误的时间比下笔抄写的时间还要长。如果我不拼命集中注意力,看准每个音符仔细照抄的话,抄出来的乐谱必然没法演奏。我本想抄得漂漂亮亮,最后却抄得十分难看;本想快点抄完,结果却抄得乱七八糟。不过罗里松先生还是一直对我很好,临走的时候还给了我一个埃居,我实在是受之有愧。
这一埃居的银币又让我重新振作起来了。几天以后,我得到了妈妈的消息。她现在在尚贝里。同时,我还收到了一笔路费,于是我便兴冲冲地出发去找她了。从那以后,虽然我还是经常手头拮据,但再也没有落到饿肚子的地步。我对上帝感激涕零,认为这段时期是上帝对我的考验和福泽。这是我一生中最后一次受穷挨饿。
我在里昂又待了一个多星期,等德·夏特莱小姐把妈妈委托的几件事情处理完。这一个多星期里,我去见德·夏特莱小姐的时间比以前多多了,因为我很乐意和她谈起她的那位朋友,而且现在和她谈话再也不必担心暴露自己的窘境,说起话来也不用再像以前那样遮遮掩掩了。德·夏特莱小姐既不年轻也不漂亮,但是她很有气质。她和蔼可亲,聪慧的头脑更是为她的亲切态度锦上添花。她喜欢观察人,研究人。我之所以有这种爱好,最初就是受了她的影响。她爱读勒萨日的小说,特别喜欢《吉尔·布拉斯》。她和我谈起过这部小说,还借给我读过。我津津有味地读完了这本书,但是那时候我还不够成熟,读不懂这类作品,当时我需要的是描写炽烈激情的小说。就这样,我在德·夏特莱小姐的会客厅里消磨着时光,兴味盎然也受益匪浅。毫无疑问,对于一位年轻人来说,同一位有学问有教养的女人进行充满趣味和智慧的谈话,比书本中任何迂腐的大道理更有教育意义。我在沙佐特修会结识了几位寄宿修女和她们的闺中密友,其中有一位名叫塞尔小姐的十四岁的少女。当时我并没有特别留意她,但是八九年以后,我却疯狂地爱上了她。这不足为奇,因为她确实是一位可爱的姑娘。
不久就要见到亲爱的妈妈了,我热切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等待让我的幻想暂时消停下来;现实中的幸福既然就在眼前,我也不必再到胡思乱想中去追求幸福了。我不仅将要再次和她相会,而且我将留在她身边,她会就近给我找一个合适的差事。她在信中提到,她已经为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希望这份工作适合我,而且可以让我不再离开她。我绞尽脑汁猜想那究竟是怎样一份工作,可是怎么也猜不出来。我得到的旅费足够我舒舒服服地走完这段旅程。德·夏特莱小姐想让我骑马去,我拒绝了。事实证明我这么做是对的——假如我骑马去的话,那就要错过一生中最后一次徒步旅行了。后来我住在莫蒂埃的时候也常去附近走走,但我认为那种走动并不能称之为徒步旅行。
说来奇怪,我的遐想只有在处境最不顺利的时候才最为活跃多彩,等到周围的一切都对我展开笑颜时,我的想象力反而少了几分趣味。我那颗执拗的脑袋难以适应现实,它不满足于对现实加以美化,它还要创造幻象。现实中的事物在我的脑海中顶多是它们原本的面貌,但我的头脑非常擅长装点想象中的场景。我必须身在冬天才能想象春天,必须蜗居在斗室中才能想象美丽的山川风景。我曾说过许多次:如果我被监禁在巴士底狱,那我定能描绘出一幅自由的画卷。
从里昂动身出发时,我看到的只是美好的未来。当初我闷闷不乐地离开巴黎,现在心里又是多么快乐啊!而且我有充分的理由感到快乐。可是呢,我在这次旅行中完全没有了上次旅行时那种甜蜜美妙的幻想。这一次,我的心情轻松愉快,然而也仅此而已。每走一步都更接近我最好的女性朋友,即将见到她当然让我心情激动。我之前就已享受过在她身边生活的乐趣,但是,我并未因此而如痴如醉。这是我意料之中的乐趣,所以没有任何新鲜感。我为自己即将从事的工作感到忐忑不安,除此之外,我的思想平静而安宁,但并不天马行空,也不令人迷醉。我一路上所见到的景物都让我目不暇接,使我流连忘返。我打量着那些树木、房屋和溪流;我在十字路口反复确认方向,唯恐走错了路。我一次也没有迷路。总之,我已不像上次那样,心在九霄云外;我的心时而在我眼下所在的地方,时而飘向我将要去的地方,但没有一刻离开过现实。
叙述旅行的经过就像身在旅途中一样,我不想很快到达目的地。离我亲爱的妈妈不远了,我的心高兴得怦怦直跳,但是我并没有因此加快脚步。我喜欢从容不迫地走路,想停就停。我需要的正是飘泊的生活:在天朗气清的日子里,在宜人的风景中信步而行,从容不迫,旅程尽头还有一件称心如意的事情在等待着我。这是所有生活方式中最合我口味的一种。大家知道我所说的宜人风景是指什么地方——平原纵然美丽,但在我眼中却绝对算不上宜人的所在。我所需要的,是飞瀑湍流、苍松翠柏、幽暗森林、重峦叠嶂和崎岖山路,还有令我望而生畏的两侧深谷。这段旅程让我享受到了这样的快乐,在我快到尚贝里时,更是尽情饱览了这番迷人的风光。途中有一处叫作厄歇勒峡的峭壁悬崖,附近的一个地方叫作夏耶,当地人在山崖中开凿出一条大路,下面有一道溪涧在骇人的深谷中奔流,仿佛经历了千万年的努力才为自己开辟出这条道路。为了防止发生意外,路旁架上了栏杆。幸好有这道栏杆,我才敢壮着胆子往下看,我头晕目眩,却兴奋不已。我喜欢峭壁陡崖,尤其喜欢这种让人晕头转向的地方——只要身在安全地带,我就非常喜欢这种晕眩。我紧靠在栏杆上,探头向下望去,就这样站了好几个钟头,望着碧水湍流,水花飞溅,耳边是激流澎湃的咆哮。在我脚下二百多米的地方,乌鸦和猛禽在树丛和山岩间飞翔,它们的啼叫和水流声交织在一起。我走到地势稍微平坦一些、树丛也不太密的地方,找了几块搬得动的大石头,把它们摆在栏杆边,然后一块一块地推下去。我看着石头翻滚着落到谷底,无数碎石片四下飞溅,觉得快活极了。
离尚贝里更近一些时,我见到了风格截然不同但同样有趣的景致。道路从我脚下一直向前延伸,穿过我此生见过的最美丽的瀑布。山势极为陡峭,急流呈弧形倾泻而下,岩石和瀑布之间的空隙足可让一人走过,有的地方甚至不会沾湿衣服。然而,如果没有看准距离就很容易上当,就像我那次一样:因为水从极高的地方流下,飘散成蒙蒙细雨,如果离得太近,最初还难以觉察,可是不多久就会发现,全身都已被这雾雨湿透了。
我终于到达了目的地。我又见到了她。那天她并不是独自一人。我进门的时候,宫廷事务总管也在她家里。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拉起我的手,以她那种让任何人都为之倾倒的亲切姿态向总管介绍说:“先生,这就是我和您提过的那个可怜的年轻人。请您多加关照吧,他值得您关照多久,就请关照他多久,这样我以后就不用为他的人生操心了。”然后,她又对我说:“我的孩子,今后你就是国王的人了,快感谢总管先生吧,是他给你找到了饭碗。”我当时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知道该怎么应答才好。刚刚萌生的功利心差一点让我晕头转向,我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是国王的小事务总管了。命运对我的安排没有我起先想象的那么辉煌,但对于当时的我而言,已经足够维持生活了,这对我来说已经很不简单了。
事情的具体经过是这样的:
维托里奥·阿梅迪奥国王综合考虑了以往历次战争的结果和王国的具体情况,认为祖宗的基业早晚有一天要落到他人手里,因此便一门心思搜刮民脂民膏。几年前,国王决定让贵族也纳税,下令在全国范围内开展一次土地登记普查,到时候按不动产来征税,可以让税额分摊得更加公平。这项工作在其父王统治时期就已经开始,直到当今国王登基后才宣告完成。这项工作动用了二三百人,其中有不知为何被称作几何学家的土地测量人员,也有被称作文书的登记人员。妈妈正是给我谋到了一个文书的位置。这个职位收入不算丰厚,但也足以在这个国度过上宽裕的生活了。遗憾的是,这只是一份临时工作,好在可以以此为跳板,之后再另谋出路。妈妈是个有远见的人,她反复拜托总管尽可能对我特别关照,以便在这项工作结束后再给我找一个更可靠的职位。
我来这里没几天就上任工作去了。这份差事一点也不难,我很快就熟门熟路。就这样,在我离开日内瓦之后,经过四五年的奔波、荒唐和痛苦辗转,我第一次开始一本正经地自己劳动挣饭吃了。
这些长篇累牍的叙述,种种关于我刚踏入青年时代的细枝末节,一定让读者觉得非常幼稚,对此我也很懊恼。我虽然在某些方面生来就像成年人,但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我一直是个孩子。直到现在,我在很多方面还是像个孩子。我没有向诸位读者保证为诸位介绍一位顶天立地的大人物,我的承诺是按我原本的面貌如实讲述我自己。再说,要了解我年岁渐长后的情况,就必须首先了解我的青年时代。通常说来,各种事物当时给我的感受总是不如事后回忆那样印象深刻,加之我的思绪又总是陷入遐想,后来的形象并不会遮盖之前的印象,反而与之交融在一起。我的感情和思想存在某种连续性,从前的思想感情可以影响以后的思想感情。因此,要想正确地评判后者,首先必须了解前者。我之所以处处竭力阐述最初的原委,就是为了说明前后诸多事情的关联。我希望将自己的心赤裸裸地呈现在读者面前。为此,我要向读者讲述这颗心的方方面面,用日复一日的事件来表明我的心路历程,不让读者错过我心中的每一丝波澜,让读者自己去判断引起波澜的原因。
如果我没有叙述上面这一切,只是自己得出结论对读者说“我这人就是这性格”,那么读者一定会觉得,就算我不是有意欺骗大家,至少也是做出了错误的判断。然而,现在我诚实地讲述我遇到、做过、想过和感觉到的一切,将这些一五一十地说给读者听,就不会让读者产生误解——除非我有意那样做。即使我有意让读者误解,也不容易得逞。读者可以综合我的叙述,自行判断出我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是读者的事情,结论应该由读者去下。如果读者下错了结论,那就是读者自己的事情了。
要让读者得出正确的结论,仅有忠实的叙述还不够,我的叙述必须详尽。事情重要与否并不由我决定,我只负责将一切和盘托出,然后由读者自己取舍。到目前为止,我一直是鼓足勇气,全力以赴这么做的,在今后的篇幅中还要不懈坚持下去。但是,对中年时代的回忆总归不如青年时代那么鲜明,所以我在一开始便尽可能记录下青年时代的回忆。如果我对中年时期的回忆也是那样事无巨细,缺乏耐性的读者也许会感到腻烦,可我对自己的记录工作却不会不满意。
我唯一担心的不是怕说得太多或者说了谎话,而是没有说出全部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