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与庄造与两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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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猫与庄造与两个女人(1)

福子太太,请您原谅我。我冒充雪子给您写这封信,当然我不是雪子。我这么一说,其实在您拆开信函的那一刻,大概就明白我是谁了,心想“果然是那个女人”,而且立刻怒气冲冲,怪我实在不懂礼貌……竟然私自冒用朋友的名字给自己写信,这是一个多么厚颜无耻的女人啊!不过,请福子太太体谅,我知道,如果我在信封背面写上自己的真名实姓,肯定会被那个人看到,被他一把抢过去。这封信我无论如何想让您亲自阅读,所以只好采取如此下策,不过请您放心,我绝不会向您抱怨哭诉什么。要真想那样的话,我会写上比这封信多十倍、二十倍的长信还觉得不够诉说。事到如今,夫复何言。哦呵呵呵……我吃尽苦头,现在变得坚强了,不像以前那样终日以泪洗面,虽然还有很多想哭的委屈的事情,但我根本不去想它,我决心开朗地活下去。

说真的,一个人会有什么样的命运,只有神知道,所以羡慕或者嫉妒别人的生活,实在愚不可及。尽管我是一个没受过多少教育的女人,但也知道直接给您写信有失礼仪,不过此事已经委托塚本先生提过多次,由于他不肯答应,所以别无他法,只好拜托您。

您听起来也许觉得是一件很难办的事,其实并非如此,一点儿也不麻烦。只想从你们的家庭里得到一件东西,当然这并不是说把那个人还给我。我想要的是一件非常微不足道、不足挂齿的东西……我想要莉莉。

我听塚本先生说,他愿意把莉莉给我,只是因为太太福子舍不得。真是这样的吗?这是我唯一的要求,您是打算阻挠我的要求吗?请您想一想,我把比我的生命还宝贵的男人……不仅如此,还有和他共同营造的快乐家庭,这一切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让给您了。我一件东西,连一块碗片都没有带出来,甚至我的嫁妆也没有完全还给我。不过,这些容易触景生情让人感伤的东西没有也罢,但至少也要把莉莉让给我吧?除此之外,我不会提其他任何无理的要求。你们对我百般欺负凌辱,我都一忍再忍,做出巨大的牺牲,相比之下,难道我想要一只猫,就是恬不知耻的要求吗?这只小动物对您来说完全是可有可无,但它会极大地慰藉我的孤独……虽然我并不认为自己懦弱,但莉莉不在身边的确会感到孤单。

……所以,除了这只猫,这世间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陪伴我。我已经被您打得体无完肤,难道您还想继续折磨我吗?难道您是一个对如今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我竟然没有丝毫同情心的冷血之人吗?不,我深知您不是这样的人。舍不得莉莉的,不是您,而是他,一定是这样的。因为他非常喜欢莉莉。他总是说“我可以和你分开,但无法和这只猫分开”。平时无论吃饭睡觉,都更疼爱莉莉。可是,他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舍不得猫,而是推说是您不愿意呢?请您好好考虑其中的原委吧!

……他喜新厌旧,把我赶出来,和您住在一起。以前和我生活的时候,他需要猫,现在莉莉应该妨碍他生活了吧?或者还是和以前一样,没有莉莉就觉得生活不满足呢?倘若如此,您就和我一样,在他眼里,我们不是都不如猫吗?哦,实在对不起,我是言不由衷……我认为他不至于会说出那样的傻话。不过,他隐瞒真心话,却把责任推给您,这证明他还是多少有点心虚……哦呵呵呵呵,他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这已经和我无关。

不过嘛,您还真的要小心为好。别以为充其量不过是一只猫咪的事情,不当一回事,弄得不好,甚至您也不如一只猫。我绝对不是说你的坏话。我这么说,与其说是为我自己好,不如说是为您着想,还是尽快让莉莉离开他身边吧。如果连这个都不同意,您不觉得奇怪吗?

福子把信中的一字一句都记在心头,然后不动声色地观察庄造和莉莉的一举一动。庄造正在喝酒,下酒菜是二杯醋[1]泡小竹鱼,他啜一口酒,把酒盅一搁,叫一声“莉莉”,然后用筷子把一条竹鱼高高挑起来。莉莉用后脚站起来,前脚搭在椭圆形的矮脚餐桌边缘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盘里的小鱼,那模样就像倚靠在酒吧间吧台旁的顾客,又像是巴黎圣母院的怪兽[2]。当庄造把小鱼举到它头顶上时,那鼻子急促地抽动起来,张开机灵的大眼睛,就像人吃惊时候那样圆睁双眼,仰望着小鱼。但是,庄造并不轻易给它,说着“来了……”,将小鱼在它的鼻尖前晃一下,却送到自己嘴里,把渗进鱼身里的酱油醋汁刺溜刺溜吸干净,再把看似坚硬的骨头咬碎,接着又把小鱼举到猫咪前面,忽远忽近忽高忽低地逗它。莉莉的前脚离开餐桌,从胸部两侧举上去,像幽灵的一双手,摇摇晃晃地一边走着一边追逐诱饵目标。庄造把小鱼举到莉莉的头顶上,停住不动,莉莉瞄准目标,猛劲儿往上蹦,同时伸出前脚迅速捕抓,但往往没有扑到,于是再来一次,这样一般都要花费五分钟甚至十分钟才能抓到竹鱼。

庄造总是不厌其烦地重复这样做,喂猫一条鱼,自己喝一杯酒。他一边叫唤“莉莉……”一边又夹起一条竹鱼。盘子上摆着十二三条大约二寸大小的竹鱼,他自己吃下去的不过三四条,其他的只是吸干鱼身里的酱油醋汁,把鱼都喂了莉莉。

“哎哟哟哟……疼!疼!”

一会儿,莉莉突然跳上他的肩膀,用爪子挠他的肉,庄造就怪叫起来:“喂!下来!你给我下来!”

九月已经过半,秋老虎的威力开始减弱,可是胖人依然怕热。庄造爱出汗,于是把餐桌搬到上次暴雨过后留下淤泥的廊檐下,在短袖衬衫外裹一件围腰,下面一条麻布短细腿裤,盘腿坐着。莉莉一下子跳上他那圆滚滚山丘般隆起的肩膀,为防止滑溜下来,便使劲用爪子抓住上面的肌肉。爪子透过薄薄的绉绸衬衣抠进肉里。

“啊,疼!疼!”庄造一边叫唤起来,“喂,快下来!”一边摇晃着倾斜肩膀,但猫咪为了不让自己掉下来,脚爪更加用力,结果衬衣上渗出点点鲜血。

不过,庄造也只是抱怨道“瞧你这闹腾劲儿”,一点儿也没有生气的样子。莉莉似乎深谙主人的脾气,将自己的脸贴在主人的脸颊上磨蹭着讨好,见庄造嘴里叼着鱼,便大胆地把嘴巴凑上去。于是庄造一边咀嚼着,一边用舌头把鱼送给它。莉莉迅速地咬住,有时候一口把鱼咬过来,还顺便开心地用舌头在主人的嘴边舔一圈,有时候与庄造各自咬住两端,互相拉扯,这时庄造发出“呜、呜”或者“噗、噗”的声音,还会说“你着啥急啊!”,又是皱眉头,又是吐唾沫,看上去和猫咪一样高兴。

“喂,你怎么回事?”

庄造和莉莉玩闹一阵后,和平时一样,若无其事地把酒杯向妻子伸过去,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不由得小心地瞟了她一眼。刚才还高高兴兴的妻子竟然不给他斟酒,抱着胳膊,目不转睛地正面盯着他。

“没酒了吗?”

庄造把伸出的手收回来,提心吊胆地窥探对方的眼神。妻子没有丝毫退缩的样子,说道:“我有话对你说。”

说罢,她显得有些苦恼,没有继续说下去。

“怎么啦?嗯,什么事?”

“你把这只猫送给品子吧。”

“你说什么?”

妻子突然间莫名其妙地冒出这句蛮不讲理的话。庄造眨巴着眼睛,妻子毫不示弱,板着面孔,这让他越发摸不着头脑。

“你怎么冷不丁——”

“你甭问为什么,送给她就是了。明天把塚本先生叫来,立刻交给他。”

“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啊。”

“你不愿意,是吧?”

“别急别急!你说出个原因来。这不让我为难吗?有什么事让你不高兴?”

吃莉莉的醋了?——庄造想到这一点儿,可他还是觉得无法理解,妻子应该知道自己喜欢猫。当庄造和前妻品子还生活在一起的时候,品子就经常吃莉莉的醋。当福子听说后,还嘲笑品子不懂事理。她既然了解这些情况,也就是在认可庄造喜欢猫的前提下住进来的。住进来以后,虽然没有像庄造那样过分,但也跟他一样疼爱猫,每日三餐,夫妇俩面对餐桌吃饭的时候,莉莉总是趴在他们之间,也没听见她抱怨什么。

福子不仅没有怨言,而且庄造就像今天这样,每次在晚餐时一边和莉莉逗乐一边喝酒,福子总是兴致勃勃地在一旁观看丈夫与猫咪表演的如马戏团节目般的奇妙场景,有时自己也加入进来,给猫喂食,让猫跳到自己身上。正因为有猫的存在,他们的新婚生活更加融洽愉快,餐桌上的气氛也十分开朗欢快,莉莉没有成为他们之间感情交融的障碍。

可是,今天究竟是什么原因呢?昨天,不,刚才,在庄造喝了五六杯酒之前,还一点儿事儿都没有,突然间形势急转直下,难道是自己没有意识到的些微小事惹她生气了?也可能因为她忽然觉得品子很可怜,才说出“把莉莉送给品子吧”这句话来?

说起来,品子离开这个家的时候,曾提出要把莉莉带走作为交换条件,后来还通过塚本提起两三次,这的确是事实,可是庄造觉得最好别理这个茬儿,每次都予以拒绝。按塚本的说法,一个把老婆赶出门、把别的女人招进门的喜新厌旧的不忠于爱情的男人,有什么可留恋的。可是,品子至今还是忘不了庄造,虽然心里也极力想去憎恨他,却怎么也恨不起来。最后想要一个东西放在身边,可以时常回忆起往日的生活,这个纪念品就是莉莉,当初和庄造一起生活的时候,她对庄造溺爱莉莉心存嫉妒,背地里还虐待过莉莉,可是如今家里的一切东西都令她留恋,其中最可爱的莫过于莉莉,至少可以把它当作庄造的孩子,放在自己身边疼爱,对自己寂寞悲伤的心情多少有所慰藉。

塚本说:“我说啊,石井[3]君,不就是一只猫吗?人家都这样说了,不觉得她可怜吗?”

庄造总是这样回答:“那个女人说的话可别当真。”

那个女人擅长讨价还价,没有底线,所以对她说的话不可轻信:而且她性格刚强好胜,不肯认输,什么对已经分手的男人还恋恋不舍,什么觉得莉莉可爱,这些花言巧语本身就令人怀疑。她怎么会觉得莉莉可爱呢?拿到手以后,她肯定会随心所欲地虐待以泄心头之恨。不然的话,她为什么非要庄造最喜欢的东西不可呢?这只能说她居心不良。——不,岂止这种孩子气的复仇心理,也许还深藏着更大的图谋。脑子简单的庄造看不透对方的用意,只是感觉有些害怕,一味反感。其实,那个女人当初已经提出许多不合理的条件了,因为这件事是自己理亏,只是希望她尽快离开,所以基本上都满足了她的要求。现在居然提出要莉莉,这就让庄造无法接受。所以,不管塚本怎么固执相求,庄造总是编造理由婉言拒绝,而福子自然也一直赞成,甚至态度比庄造还明确。

“你把话说清楚!究竟怎么回事?我不明白。”

庄造说罢,把酒壶拿到自己身边,自斟自酌,接着忽然啪地拍一下大腿,眼睛朝四处瞄,半是自言自语般说道:“没有蚊香了吗?”

天色已经昏暗,成群的蚊子从板墙脚嗡嗡嗡地飞到檐廊上,莉莉好像吃得太饱了,蹲在餐桌底下,当听到两个主人就自己的事情争执的时候,便悄悄走进院子里,从板墙下面钻出去,消失得无影无踪,似乎客气地回避有关自己的话题。不过,它每次吃饱以后,都会一溜烟儿跑出去。

福子没有回答,默默地走进厨房,找出盘式蚊香,点上后放在餐桌下面,说道:“那么些竹鱼,都喂猫了吧?你自己也就吃两三条吧?”她的声音比较温和。

“这事我可记不得。”

“我可数了。盘子上有十三条鱼,莉莉吃了十条,你自己就吃三条。”

“这有什么不好吗?”

“有什么不好?难道你不明白吗?你好好想想吧。我并不是因为猫而吃醋。我本来不喜欢吃这种二杯醋泡小竹鱼,可是你说喜欢,让我给你做。你嘴上说喜欢,可给你做出来,全喂了猫,自己就吃一丁点……”

原来这是福子不高兴的原因。

阪神电车沿线的西宫、芦屋、鱼崎、住吉一带,当地渔民几乎每天都来叫卖他们从近海捕捞的竹鱼、沙丁鱼,大声吆喝着“新鲜竹鱼喽”“新鲜沙丁鱼喽”,都是刚刚捕捞上来的,价格一般是一碗十到十五钱,这足够一家三四口人的副食。看来东西很好卖,一天有好几个来叫卖。不过,竹荚鱼和沙丁鱼在夏天长不大,也就一寸左右,入秋以后迅速生长。竹荚鱼、沙丁鱼的小鱼拿来盐烤、油炸都不合适,只能素烤后浇上酱油醋,再撒上姜末,这样连骨头都可以吃。

可是福子不喜欢二杯醋,一直反对这种吃法。她喜欢热乎乎带有油性的食物,吃这种干巴巴冷冰冰的东西,实在令她难受。当她把自己的饮食嗜好告诉丈夫时,庄造说你想吃什么自己做就是了,我喜欢吃小竹鱼,我自己来做。于是,每当叫卖的小贩经过的时候,他都把鱼贩子叫进厨房购买。

福子和庄造是表兄妹关系,她嫁给庄造出于某种原因,不过对婆婆可以不必那么小心翼翼。过门后的第二天,庄造就我行我素,买了竹鱼。不管怎么说,总不能看着丈夫亲自下厨吧,于是还得由自己烹调,也勉勉强强地跟着吃。

而且最近连着五六天,天天如此,福子两三天前突然觉得,庄造居然不顾妻子的不满,硬要把这种二杯醋泡竹鱼搬上饭桌,说是自己吃,其实都给莉莉吃。再仔细一想,竹鱼个头小,骨头软,不需要去骨头剔鱼肉,价格便宜,量又大,做成凉菜,最合适每晚给猫咪吃。就是说,与其说是庄造喜欢,不如说是猫咪喜欢。在这个家里,丈夫完全不顾妻子的好恶,绝对以猫咪为中心决定晚餐的菜肴;而妻子本意是为了伺候丈夫而一味忍耐,没想到其实是伺候猫咪,给猫做饭。

“不是这么回事,其实真的是我想吃竹鱼,才让你做,没想到莉莉这家伙嘴这么馋,所以我也就不知不觉地一条接一条喂它吃。”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你一开始就是打算给莉莉吃,自己本来也不喜欢竹鱼,但骗我说你爱吃。你把猫咪看得比我还重。”

“哎呀,你怎么能这样说呢……”

庄造虽然依然装腔作势地顶嘴,但已经完全败下阵来。

“那好,这么说,我比猫重要?”

“那是肯定的啊!你怎么净说傻话,真是的!”

“嘴说不算,要拿出证据来。不然的话,像你这样的人不可信。”

“从明天开始我就不买竹鱼了,这总可以了吧?”

“与其这样,还不如干脆把猫送人。猫不在了,不是最好吗?”

庄造心想这应该不是她的真心话,可是也不能掉以轻心,万一她意气用事,犟脾气一上来,那事情就不好办了。于是他只好双膝闭拢,恭恭敬敬地端坐着,两手放在膝盖上,躬身弯腰,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用哀求的声调说道:“你不是不知道,猫到那个地方就会受到虐待。你就不要说这些狠心的话了,好吧?我求求你了,快别这么说了……”

“你瞧,还是猫重要吧?既然你不愿意把莉莉送给她,那我走好了。”

“你瞎说什么啊?!”

“我不愿意别人把我和畜生一样看待。”

福子没想到对这件事过于认真,顿时泪水涌了上来,自己都觉得意外,连忙背过身去。

福子接到品子冒用雪子的名义来信的那天早上,第一个感觉就是这个女人通过这样的恶作剧挑拨离间自己和丈夫的关系,真是个令人讨厌的女人,我才不会上你的当呢。这个女人居心不良,她以为这么一通话,会让福子对莉莉的存在感觉不舒服,说不定真的会送给她。要是这样的话,你瞧瞧自己,以前曾嘲笑品子的自己不也吃猫的醋了吗?自己不也一样不被丈夫看重吗?品子就会拍手称快,大肆嘲笑自己。即使这封信达不到这个目的,至少也会引发他们的家庭风波,那也很有意思。这一定是品子的如意算盘。要挫败她的图谋,最好的方法莫过于让她知道:我们夫妻俩越过越亲密和谐,根本不把这封信放在眼里;我们一起疼爱猫咪,谁也不会把莉莉送人。

但是,这封信来得真不是时候,因为两三天前福子就为竹䇲鱼喂猫这件事心有不满,正打算好好说庄造一通。其实福子并没有庄造想象中那样喜欢猫,只是为了迎合庄造,故意让品子难堪,出于双方的需要才开始喜欢上猫的。自己也以为喜欢,别人也这么认为。

这是她进这个家门之前,暗中和婆婆阿玲串通一气,专门为了赶走品子商量的计谋。因此,过门以后,她一直疼爱莉莉,尽可能表现出喜欢猫的样子,但后来逐渐觉得这只畜生的存在令人憎恨。据说这只猫具有西洋血统,以前有客人来家里玩的时候,把它抱在膝盖上,抚摩的手感非常柔软。无论是毛色还是长相,在这一带还真是绝无仅有的漂亮母猫。那时候福子还真的喜欢它,觉得品子讨厌这只猫是一种变态的表现,还是因为丈夫不喜欢她,才导致她对猫都怀有偏见,未免嘲笑品子。现在自己成了庄造的继室,知道丈夫疼爱自己,不像品子那样受到冷落。可是时间一长,她奇怪地发现自己没有资格嘲笑品子。

因为庄造对猫的喜爱非同寻常,已经超出一般的“喜欢”的界限。喜欢猫当然无可非议,但就当着妻子的面,嘴里叼着一条鱼毫无顾忌地喂到猫的嘴里,还和猫互相扯来扯去。吃晚饭的时候,它总是钻在他们俩之间,说实话,福子心里很不愉快。晚上,婆婆很知趣,先吃完饭早早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给他们两口子留下私密的时间,可是莉莉这家伙偏偏进来,毫不客气地抢走自己的丈夫。有时候晚上没见着莉莉,心想这可好了,可是一打开矮脚餐桌,把盘子小碟摆到桌子上,只要一听见这声音,它也不知从哪里立即跑回来。偶尔也有不回来的时候,不像话的倒是庄造,“莉莉!莉莉!”地大声叫喊,跑上二楼,转到后门,走到马路上,叫唤不停,直到它回来为止。即便福子说“它很快就会回来的,先喝一杯吧”,拿起酒壶要给他斟酒,他也是心不在焉,坐立不安。这时候,他的脑子里只有莉莉,似乎根本就没有想到身边还有妻子。还有一件不愉快的事,就是睡觉时候钻被窝。庄造养过三只猫,会钻被窝的只有莉莉,可见它多么机灵聪明。果然,你瞧,它把脑袋紧贴着榻榻米,哧溜哧溜钻进被窝里,一般都是在庄造那一边睡觉。天冷的话,就爬到被窝上面,最后使用钻蚊帐一样的本领从枕头旁钻进被窝里。这样一来,我们夫妻间的秘密都被它看得一清二楚。

虽然如此,福子还是没有机会摘下喜欢猫的假面具,露出讨厌猫的真面目。再说了,碍于“不就是一只猫吗”的自负心情,她一直强忍着心头的火气。庄造只是把莉莉当作一件玩具,其实真正疼爱的还是自己,对他来说,自己才是他在这天地间不可替代的人。要是在猫咪这件事上心态扭曲,倒会导致自己贬低自己,所以还是要放宽心胸,没必要憎恨一只无辜的猫咪。这么一想,福子立即能转变心情,尽量适应丈夫的兴趣,保持步调一致。

可是,福子这个人缺少耐性,忍不了多久,又逐渐不愉快起来,而且显现在脸色上,起火点正是这起二杯醋竹鱼事件。丈夫为了讨好莉莉,将妻子原本不喜欢的食物摆在餐桌上,而且自己装作喜欢吃的一样,敷衍欺骗妻子!——衡量猫咪和妻子的分量,显然猫咪要比妻子重。她对这样的事实本想视而不见,没想到一下子摆在自己的面前,所谓自负的心态也就荡然无存了。

说实话,品子在这个时候来信,一方面固然对她的醋劲儿起到煽风点火的作用,但同时对她的猛烈爆发也起到最后制止的作用。如果品子什么话都没说,福子对莉莉的存在已经到了无法容忍的地步,她会很快和丈夫摊牌,让他把猫咪送给品子。可是现在品子从中作梗,如果一切都照她的意思办,福子也觉得可恨。就是说,她对丈夫的反感和对品子的反感,到底哪一方更甚,感觉左右为难。

如果把品子来信的事告诉丈夫,和他商量的话,即使事实上打算让丈夫把莉莉送给品子是出于自己本意,也会被误解为受到品子的唆使,这是她不愿意看到的。思来想去,还是瞒着此事为好,至于她更憎恨哪一个呢?品子的做法令人生气,丈夫的行为也无法忍受。尤其丈夫天天就在自己眼前,眼不见心不烦,令人恼火。而且,尤其品子信中的“小心点,弄得不好,甚至您也不如一只猫”这句话让她心头怦然一动。她想难道真的会有这种荒唐的事吗?只要把莉莉从家里赶出去,自己就不会成天提心吊胆了。但如果这样做,又让品子太痛快得意,自己也不甘心。这种情绪一占上风,就觉得猫咪毕竟是小事,可以忍耐,不能上那个女人的当。

在今晚之前,她就一直处在思想斗争的旋涡里,转来转去,懊恼焦躁。她今晚一边数着盘子里的竹鱼逐渐减少,一边看着庄造和莉莉嬉戏逗乐,满腔怒火终于再也遏制不住,猛烈爆发出来。不过,她开始还只是气气庄造,似乎并没有真心要赶走莉莉的想法,但主要是由于庄造的态度,两人争论得越发别扭,纠缠不清,使得她无路可退。其实庄造明白福子生气不无道理,老老实实地接受她的愿望,让她顺心,事情也就解决了,不至于闹僵,这才是上策。这样顺着她的意,说不定过后她的心情好起来,也就不再追究了。然而,庄造偏偏喜欢强词夺理,采取回避推诿的态度。

这是庄造的坏毛病,自己不愿意的事情本该明说,但为了尽量不激怒对方,就采取搪塞敷衍的办法,说一些不得要领的话来对付,最后逼到走投无路的时候,又轻易地改变主意。看似就要答应对方要求的样子,但绝不明确表态,给人一种看似懦弱、其实是磨叽又滑头的印象。在其他事情上,福子都可以随心所欲,唯有在莉莉这件事上,他说“不就是一只猫吗”,始终不同意福子的意见。看来他对莉莉的溺爱比自己想象的要深得多,所以福子更不会轻易舍弃。

“老公,有话和你说……”那天晚上,一躺进蚊帐里,福子又开始了,“你把身子转过来啊……”

“啊,我困。让我睡觉吧……”

“不行。刚才的事情不定下来,就不让你睡。”

“干吗非今晚不可?明天再说吧。”

窗户镶着四块玻璃,窗帘拉上,檐廊的灯光模模糊糊地映照进屋子的深处,朦朦胧胧之中,福子看见庄造把被子完全掀开,仰面而卧,说罢,转身背对妻子。

“你把身子转过来!”

“求你了,让我睡吧!昨天晚上,蚊子飞进来,我一夜没睡好。”

“那好,照我说的办。要想早点睡的话,就这么决定了。”

“你也太残忍了。决定什么啊?”

“别给我装傻,想打马虎眼吗?莉莉送人不送人?现在你就明确表态。”

“明天……让我明天考虑一下。”

话刚说完,就听见他发出舒服的鼾声。

“你!……”福子霍地爬起来,面朝庄造坐着,狠狠地拧着他的屁股。

“疼!你干什么?”

“怎么?莉莉挠你,新疤旧痕从来就没有消失过,我抓你一下就疼了?”

“疼!你快放手!”

“这一点儿算什么啊?猫都能挠你全身,我也可以抓你全身!”

“痛痛痛……”

庄造也急忙爬起来,一边叫喊一边开始自卫,但为了不惊动楼上的老人,他不敢大声叫唤。这次福子不是拧,而是抓挠,面部、肩膀、胸口、手臂、腿部,不管哪里,到处抓挠。庄造惊慌地左躲右闪,每次都发出砰砰的声响,震动整个房间。

“怎么样?”

“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这下醒了吧?”

“醒了,醒了!啊,疼啊,火辣辣的……”

“那好,现在就回答,打算怎么办?”

“啊,痛啊……”

庄造还是不明确回答,皱脸蹙眉,在身上到处搓揉。

“又不老实,还想蒙混过关,这次给你点儿颜色看看。”

福子用两三只手指使劲夹住他的脸颊,一阵剧痛,庄造几乎要蹦起来,不由得声带哭腔地叫起来:“啊啊啊……痛!”

这时,连莉莉都大吃一惊,一溜烟儿逃到蚊帐外面去了。

“我为什么要吃这个苦头?”

“哼,如果你觉得这是为了莉莉,那是你自找的。”

“你还在说这种蠢话?”

“你不明确表态,我还要说。——那你说,我走还是把莉莉送人,你选哪一个?”

“谁说要你走的?”

“那就是莉莉送人喽?”

“干吗非要二者选一呢……”

“不行。就要你决定其中一个。”说罢,福子抓住他的前襟开始摇晃,“快说!到底选择哪一个?回答!快说!”

“你怎么这么粗鲁……”

“今晚不管我干什么,你都得忍受。快说!快说!”

“好了,真拿你没办法。好吧,把莉莉送人吧。”

“真的吗?”

“真的。”庄造闭上眼睛,一副无可奈何绝望的表情,“不过,能不能等一个星期?我这么说,你可能又会发火。虽说是一个动物,但毕竟在这个家里住了十年,不能一说送出去,今天就让它出门。至少让它待一个星期,给它吃点儿它喜欢的东西,尽量照顾好它,这样不会留下遗憾。你说呢?怎么样?这期间你心情转好也可以疼疼它。猫很恋人的,感情可深了。”

庄造说的好像是真心话,并不是在讨价还价,只是倾诉自己真实的情感,福子觉得不便拒绝。

“那好吧,就一个星期。”

“好的。”

“把手伸出来。”

“干吗啊?”

就在这个间隙里,福子一下子和他手指拉钩约定。

“妈妈……”

两三天后的傍晚,趁福子出门去公共澡堂洗澡的时候,看店的庄造一边喊着里屋的母亲一边走进去,见母亲正在吃自己的小盘小碟的晚饭,便略显难为情地弯腰说道:“妈,有件事想拜托您……”

每天早晨,都要给母亲单独做砂锅饭,像粥一样绵软,放凉以后盛在碗里,上面放一些盐渍海带。母亲弓起后背,圆圆的,整个人像罩在餐具上一样。

“是这么回事,福子突然说不喜欢莉莉,想把它送给品子……”

“前几天你们大吵一通了吧?”

“您也知道了?”

“三更半夜发出那么大的声音,把我吓一跳,还以为闹地震呢。就是为这件事吧?”

“是的。您瞧瞧……”庄造伸出两条胳膊,挽起袖子,“这儿、那儿,到处都是红红的抓痕,还有瘀青。这脸上,抓痕还没退呢。”

“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

“吃醋呗。——愚蠢,说我溺爱猫,就吃猫的醋。没见过这种人,就跟疯子一样。”

“品子不也是这样抱怨的吗?像你这样溺爱猫,搁谁谁都会吃醋的。”

“哦……”

庄造从小就对母亲撒娇,到了这个岁数还依然如此,他像一个淘气的孩子鼓起鼻翼,不满地说道:“只要一说到福子,您总是站在她那一边。”

“可是你啊,猫也好,人也好,都是外面的可爱。刚过门的媳妇,你不为她着想,人家不高兴也是理所当然的。”

“这就不对了。我什么时候都为她着想,我最看重的就是她啊。”

“要真是这样的话,就算她有一点儿不讲理的地方,你也应该听着啊。这件事她也告诉我了。”

“哦,什么时候?”

“昨天……她说对莉莉实在忍无可忍了,已经和你约定,五六天后送给品子。真是这样的吗?”

“嗯,话是这么说了。能不能想个办法,不要实行这个约定。我今天来求妈妈,就是想请您和她说说。”

“她说要是不按约定的办,那她就走人。”

“不过是吓唬人吧?”

“也有可能。不过,既然话说到这个程度,听她的又会怎么样?不然的话,她还会闹,说你违约……”

庄造一脸酸楚,噘着嘴,低着脑袋,本来打算让母亲劝说福子,结果大失所望。

“照那个姑娘的性格,说不定真做得出来,一走了之。那也没关系,可是风言风语就来了:那户人家,不爱媳妇只爱猫,自家姑娘绝不嫁。这样一来,我比你更没有面子啊。”

“这么说来,您也认为要把莉莉赶出去吗?”

“事到如今,现在先顺着她的心意,暂时把莉莉送给品子。以后看情况,等她心情转好的时候,再要回来。”

既然送给别人,对方不可能归还,也没有要求对方归还的道理。庄造明知这一点儿,却还是恳求母亲,母亲显然也只是说一些宽慰的话,像哄小孩一样,最后的结果总是让儿子按照她的意图去执行。

这个季节,年轻人已经开始穿薄毛衣了,但是她只在夹和服外套一件短袖便服,脚穿针织布袜,看似一个个子瘦小、活力衰退的老太婆,其实脑子依然敏捷机灵,说话做事周密细致,毫无疏漏。左邻右舍都说“老太太比儿子能干”。有人说赶走品子这桩事是她在背后操纵,其实庄造对品子还有感情。各种议论都有,总之人们多数怨恨这个老太太,一般都是同情品子。不过她的说法是:即便婆婆再怎么不喜欢儿媳妇,只要儿子喜欢,也不至于赶出家门,所以归根结底还是庄造不喜欢。她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可是,如果不借助母亲和福子父亲的力量,就凭庄造一个人也没有胆量把品子撵出去,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怎么说呢,母亲和品子从一开始就性格不合。品子争强好胜,曾细致周到地服侍过婆婆,小心翼翼地不留下任何失误,但是这种小心精明的作风触怒了婆婆,说是我家的儿媳说不出哪儿不好,但就是缺少体贴温暖的关怀,缺少发自内心的对老年人体恤的温情关爱。总之,婆媳二人都很能干,这是导致双方不和的原因。在后来一年半的日子里,表面上相安无事,但后来母亲阿玲说是不喜欢儿媳,就经常跑到她哥哥也就是庄造的舅舅中岛在今津的家里居住,有时候两三天都不回来。由于在外面居住的时间太长,品子去看她,她对品子说,你回去叫庄造来接我。庄造一去,舅舅,还有福子都极力挽留他住下来,到晚上也不让他回去。庄造这时已经隐约感觉到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计谋。后来,福子经常邀请庄造一起去甲子园看棒球比赛,去海水浴场游泳,去阪神公园游玩,不论哪里,庄造都稀里糊涂地跟着去,玩得舒舒服服,久而久之,两人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

庄造的舅舅是制作贩卖糕点的商家,不仅在今津有一家小工厂,而且在国道沿线还有五六间出租房,生活相当优裕,唯一的烦恼就是福子的婚姻比较棘手。可能由于福子的母亲早逝的缘故吧,福子没人管教,女子中学二年级时,不知道是被开除还是自己辍学,此后不好好待在家里,四处游逛。还有两次离家出走,被神户的报纸刊登出来。本想给她解决婚姻大事,却无人敢要,她本人当然不愿意嫁给贫困的家庭。因此,父亲心里着急,打算尽快了却她的婚事,而阿玲看中的正是这一点儿。福子就像她的亲生闺女一样,了解她的秉性脾气,有缺点并不可怕,品行不好是个问题,不过她也到了懂事的年龄,明白事理,有了丈夫不至于还有外遇吧,何况对她来说这不是什么大事,关键在于国道沿线的两间出租房做陪嫁,每个月就能得到六十三日元的房租。阿玲算了一笔账,福子的父亲两年前就把这两间出租房改到了福子的名下,价值一千五百一十二日元,把这份嫁妆带过来,再加上每个月六十三日元的房租,如果存入银行,十年之后就是一笔相当可观的财产。这才是阿玲关注的重点。

按说她已是晚年,余日无多,用不着这么见钱眼开,贪得无厌,只是无奈儿子不争气,没出息,担心他以后日子怎么过,于是想出这一招,这样自己也能死而瞑目了。芦屋[4]的旧国道,自从新建的阪急新国道开通以后,生意一年不如一年,在这个地方开杂货店糊口度日并不理想,但如果换个地方,就必须把这个店卖掉。可卖掉以后在哪里重新开始什么样的生意,这些都没有把握。

庄造这个人在这些事情上天生地漫不经心,生活困顿,他觉得无所谓,对生意经一窍不通。十三四岁的时候,曾经一边上夜校一边在西宫的银行打杂,也在青木的高尔夫练习场当过球童,后来还做过见习厨师,但哪一个行业都待不长,工作怠惰懒散。不久,父亲去世,他就成了杂货店的老板。其实,店里的买卖都是母亲在操持,可一个大男人总该有正儿八经的工作吧,于是他想在国道边上开一家咖啡店,希望舅舅出资,可除了提出这么个主意之外,平时依然如故,照样逗猫,打台球,玩盆景,去廉价的咖啡馆和女招待打情骂俏,什么工作都不干。

四年前,他二十六岁的时候,经榻榻米店的塚本做媒,娶了在山芦屋[5]一户公馆里当女用人的品子。自那以后,店里的买卖每况愈下,每个月的资金周转都捉襟见肘。因为从父辈开始就住在芦屋,还有一些长年的老顾客,暂时还能勉强支撑下去,可是每坪[6]十五钱的地租这两年一直滞纳,已经欠款一百二三十日元了,然而根本没有能力还款。

品子看出来根本指望不上庄造,便接一些裁缝活儿补贴家用,甚至把自己辛辛苦苦积攒起来的工钱花在商店积压的货品上,结果很快就减少了滞销货。就是这样的好媳妇,居然还把她赶出家门,也太无情无义了,所以人们自然都同情品子。

但在阿玲看来,有舍才有得,最好的借口就是刁难她没有生孩子。连福子的父亲也说,这样的话,我女儿的终身大事就得以解决,我也可以帮助外甥一家,对双方都有好处,他的想法对阿玲的情绪起到火上浇油的作用。

因此,福子和庄造的结合完全是福子父亲与阿玲撮合而成的。不过,即使没有他们的说合,庄造也属于容易让人喜欢的类型。虽然不是什么美男子,但总带有一些孩子气,也许由于性格温和的缘故吧。在高尔夫球场当球童的时候,那些绅士、夫人都很喜欢他,逢年过节收到的礼物比别人都要多;在咖啡馆等处都格外受人青睐,所以学会了花很少的钱可以玩很长时间的诀窍,也因此养成了游手好闲的坏习惯。

不管怎么说,阿玲使用各种手段才把福子迎进门来,她带来丰厚的嫁妆,为了拴住这个轻佻的儿媳妇的心,母子俩就要尽量讨其欢心,所以什么猫咪,本来就不是问题。

其实,阿玲内心也不喜欢猫。莉莉是庄造在神户的西餐厅上班时带回来的,自从它进门以后,整个家被弄得脏污凌乱。庄造说这只猫绝对不会随地大小便,自己会到粪纸上拉撒。这一点儿倒是令人佩服,它在户外玩耍,还特地跑回家里的粪纸上拉撒。这样一来,粪纸臭气熏天,家中到处都是臭味,而且猫屁股上沾着沙子走来跑去,弄得榻榻米上尽是沙子。下雨天,恶臭闷在屋子里,更是难闻,直蹿鼻子。它在外面的泥泞地上玩耍,回到屋里,到处都是斑斑点点的爪印。庄造说这猫罕见地聪明,无论是大门、隔扇、障子、拉门,都跟人一样,可以打开。然而可悲的是,这畜生只会开门不会关门。天冷的时候,凡是它打开的门户,都必须一一关好。这且不说,纸拉门上尽是破洞,隔扇、板窗上都是它的爪痕。更令人伤脑筋的是,无论生的还是煮烤的熟的食物,如果放在外面,稍不留神就被它吃掉,即使在备餐的那一小会儿工夫,也要把食物放在橱柜、蝇罩里。还有,更可恶的是,这猫的屁股倒是收拾得挺干净,可嘴巴总是脏兮兮的,经常呕吐。其原因主要是庄造热衷于逗它玩,喂它鱼吃,结果吃得太多。晚饭过后,把矮脚餐桌搬走,总是一地猫毛,还有很多吃剩的鱼头、鱼尾等。

品子嫁过来之前,收拾厨房、打扫卫生等一切都是阿玲的工作,为了莉莉也是吃尽了苦头,之所以能够忍耐至今,是因为发生过这样一件事。五六年前,经过再三再四的说服,庄造终于勉强同意把莉莉送给尼崎的一家菜店,大概一个多月后,它突然不声不响地回到芦屋的家里。如果是狗的话,没什么奇怪,但猫也这样恋主,走五六里路回到老地方来,这实在令人感动。从此以后,不仅庄造格外疼爱莉莉,就连阿玲也觉得它可怜,或许觉得它有点可怕吧,后来就不再说猫的坏话了。品子进门以后,出于和福子同样的理由,即为了虐待儿媳,莉莉的存在反而给她提供了某种方便,所以时常也很温柔地对莉莉说一两句话,连庄造都觉得母亲突然站在福子这一边,甚感意外。

“不过,这只猫啊,送给别人,又会自己跑回来。以前就从尼崎跑回来过。”

“是啊,不过这次送的人,猫也认识,以后会怎么样,现在也不好说。如果再跑回来,那就留着呗。总之,先送出去看看……”

“啊,怎么办?真愁死人了。”

庄造接连唉声叹气,还想再继续恳求母亲。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福子洗完澡回来了。

“塚本君,听明白了吧?这个,一定要轻拿轻放,不能使劲摇晃。猫也会晕车的。”

“你都已经说好几遍了,我知道了。”

“还有这个……”庄造把一个报纸包裹的扁平的小包递给他,“就要和莉莉分别了,本想在它出门前给它吃一点儿好东西,可又担心乘车前吃东西,它在车上会很难受。这是鸡肉,莉莉最喜欢吃的。我亲自去买来,用水煮过了,到了那边,告诉她马上给它吃。”

“好的。我会好好带去的,你放心吧……那没事了吧?”

“嗯,再等等。”

庄造掀开篮子的盖,又一次把莉莉紧紧抱在怀里,嘴里叫着“莉莉”,脸颊贴在一起。

“你到那边去以后,一定要听话。那个人不会像以前那样欺负你了,她会疼爱你的,一点儿都不要害怕。知道了吧?”

莉莉本来就不喜欢被人抱在怀里,又被抱得紧紧的,觉得难受,四只爪子吧嗒吧嗒乱动挣扎。放回到篮子里以后,在篮子边上碰撞了两三次。当它知道爬不出去时,一下子安静下来,令人觉得可怜。

庄造本来打算送莉莉到国道的公交站,但福子下了死规定:从今天起,一段时间内,除了洗澡之外,其他时间不许出门一步。塚本提着篮子离开以后,庄造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无精打采地坐在店里。福子之所以禁止庄造外出,主要是担心他挂念莉莉,可能会不由自主地到品子家附近去。其实庄造本人也有这样的担心。然而,这一对大大咧咧的夫妻,直到把猫咪送到那边以后,才开始意识到品子的真实意图。

难道品子是把莉莉作为诱饵想把自己引诱过去吗?如果自己在她家附近转悠,品子就会找机会抓住自己,试图破镜重圆吗?——当庄造发现品子的真实用心时,越发憎恶她的阴险恶毒,同时更觉得充当工具的莉莉越发可怜可悲。唯一的希望,就是莉莉是不是也会像上一次从尼崎跑回来那样,从阪急的六甲那边的品子家跑回来呢?其实,塚本因为水灾发生以后工作很忙,本来说夜晚来家里取猫,可是庄造坚持要他早上来,也是考虑到白天猫能记道,以后容易跑回来。他想起来,上一次莉莉从尼崎跑回来也是早晨。记得是入秋将半的时候,一天,拂晓时分,庄造还在睡觉,被熟悉的“喵喵”声惊醒。当时庄造还没结婚,睡在二楼,母亲睡在楼下。天刚蒙蒙亮,挡雨窗板还没有打开,可是庄造在朦朦胧胧中听见猫咪的叫声就在近旁,感觉是莉莉的声音。莉莉一个月前就送到尼崎去了,不可能是它的叫声,可是越听越觉得就是它。只听见猫踩着天棚洋铁皮屋顶的脚步声,走到窗户外面。不管怎么说,先看看怎么回事,庄造连忙爬起来,打开挡雨窗板,在屋顶上转来转去的原来正是自己家的莉莉,虽然消瘦了许多。

庄造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叫了声“莉莉”。

那猫也“喵”了一声回答,睁着大眼睛,喜悦的神色,抬头看着庄造。它走到庄造站立的飘窗底下,庄造伸手想把它抱上来,它却闪身逃到三四尺远的地方,但又没有跑远。庄造叫“莉莉”,它也回应“喵”,一边叫着,一边靠拢过来。可是当庄造把它抓到手里时,它又刺溜一下逃脱掉。

庄造尤其喜欢猫的这种特性。莉莉特地跑回来,这是非常眷恋主人的表现;可是回到这熟悉的家里,见到久违的主人,当主人要抱它时,它又跑掉。这是它故意做出对主人宠爱的娇态,同时似乎也是小别重逢而羞涩难为情。莉莉就这样“喵喵”地回答主人的叫唤,在屋顶上转来转去。庄造一开始就发现它消瘦了,再仔细一看,不仅毛色比一个月以前干涩,失去光泽,而且脖子、尾巴四周都是泥巴,身上到处都沾满了芒草穗。听说领走莉莉的那家菜店的主人也喜欢猫,它应该不会受到虐待,这显然是它从尼崎跑回来一路上艰辛劳苦的证明。在这个时候回到此处,它肯定昨晚一直在奔走,很可能走了整整一个晚上。大概它好几天前就从菜店里跑出来的,那算起来就奔跑了好几个晚上,也不知迷了多少次路,才好不容易回到家里。从它身上沾着的芒草穗来看,它并不是沿着商店住户的街道直线回来的。而且,猫怕冷,它要经受早晚寒风的多大折磨啊!何况现在正是阵雨多发的季节,一会儿被雨水淋湿身子,钻进草丛里;一会儿被狗追赶着,躲藏在田野里,一路上没吃没喝,饥寒交迫,受尽苦头。想到这里,庄造恨不得立即把它抱在怀里,抚摩它、安慰它,几次伸手出去,后来莉莉才逐渐羞涩地把身子靠上前来,任凭主人爱抚。

后来经过打听才知道,猫是在一星期之前就从尼崎的菜店主人家里跑出来。庄造至今都忘不了那天早晨莉莉的叫声和模样。另外,还有不少有关这只猫的趣事,它在不同的场合,表现出什么样的表情,发出什么样的叫声,都给庄造留下深刻的记忆。例如,庄造想起把它从神户带回芦屋那天的情景,那时他在神港轩做工,做完最后一天,把猫带回家来。当时他才二十岁,离他父亲去世恰好七七四十九天。之前他曾养过一只花猫,后来这猫死了,又养了一只名叫小黑的黑乎乎的公猫,养在餐馆的厨房里。到餐馆送货的肉店老板说有一只欧洲血统的可爱的小猫,才出生三个月,于是把这只母猫要过来,这就是莉莉。他辞掉餐馆工作的时候,小黑就留在厨房里,但舍不得这只小猫,让人把它和行李一起放在从一家商店借来的小板车的角落里,就这样送到芦屋的家里。

听肉店老板说,英国人把这种毛色的猫称为“玳瑁猫”,全身茶色,其中遍布鲜明的黑色斑点,毛色鲜艳亮丽,果然与玳瑁的背甲很相似。庄造还从来没有养过毛色这么漂亮又这么可爱的猫。总体上说,欧洲猫肩膀的线条不像日本猫那样竖起来,像欣赏一位肩膀顺溜的美女一样,给人清爽俊秀的感觉。从脸形来看,日本猫一般是长脸,有的眼睛下面会凹下去,有的颊骨凸起;而莉莉的脸形短而紧凑,状似倒立的文蛤,轮廓鲜明,一双漂亮优美的金色大眼睛,还有神经质般翕动的鼻子。但是,真正吸引庄造的不仅仅只是毛色、脸形、体型,如果光论外形的话,庄造也知道还有更漂亮的波斯猫、暹罗猫,主要还是它的性格脾气尤其可爱。

刚带到芦屋来的时候,还是一只小猫崽,可以放在手心上,可是那活泼、淘气、撒娇的神态动作就像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小学一二年级的调皮的女孩子。它比现在更加轻灵,吃饭的时候,把食物挑在它的头顶上,它蹦起来直有三四尺高,如果它坐着,会马上跳跃起来,所以庄造经常在吃饭时候,必须站起来。庄造从那时起就开始训练它的本领,用筷子夹着食物,挑在它的头顶,三尺、四尺、五尺,它够得着以后逐渐增高,最后跳到膝盖上,从胸部迅速爬上肩膀,像耗子爬房梁一样,沿着手臂直达筷子尖。有时候跳到店里的窗帘上,滴溜溜爬到天花板上,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再抓着窗帘溜下来——这些动作就像水车一样循环重复。而且,它的表情从小就很鲜活多彩,眼睛、嘴巴、鼻子的动作,包括呼吸等都表现出它心情的变化,和人没有任何不同。尤其是那一双大眼珠,晶莹澄澈,秋水灵动,无论是撒娇的时候,还是调皮的时候,抑或想吃东西的时候,任何时候都不失其惹人怜爱之处。最令人忍俊不禁的是它生气的时候,虽然身子小巧,还是有模有样地弓背竖毛,直挺挺地翘起尾巴,四条腿使劲踩着地面,瞪着眼睛,就像小孩模仿大人的样子,谁见了都会心地笑起来。

庄造忘不了莉莉第一次分娩时候那种倾诉和温柔的眼神。那是把它带回芦屋大约半年以后的事情。一天早晨,它觉得要临产,不停地叫唤着,并紧紧跟在庄造身后。于是,庄造在原先装汽水的纸箱里铺上旧坐垫,然后放在壁柜里头,把它抱进去。它在纸箱里待了一小会儿,自己打开壁柜拉门出来,又继续叫唤追着庄造。那声音,庄造以前从未听过,虽然也是喵喵的声音,但包含着以前所没有的异样的声调。好像在说:“啊,怎么办啊?怎么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不自在啊,预感到要发生不可思议的事情。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哎哟,这是怎么回事啊?会不会发生不好的事情啊?”

在庄造听来,它似乎在这样诉说,但是他心中坦然,“没什么可担心的,你马上就要当妈妈了……”,亲切地抚摩它的脑袋。

莉莉把前脚搭在庄造的膝盖上,依偎在他身上的样子,喵喵地叫着,眼珠圆睁,似乎在努力理解主人说的话。

接着,庄造又把它抱进壁柜,放在纸箱里,叮咛道:“好了,你就安静地待在这里吧,不要再跑出来。好吗?听明白了吗?”然后关上拉门,正要离开,莉莉又悲切地喵起来,似乎在说“你别走,就待在我身边吧”。

庄造终于被这声音留住了脚步,把拉门拉开一条缝看了看里面。壁柜里堆满了行李、包袱等,纸箱放在最里面的角落,莉莉从箱子里探出脑袋,看着庄造喵喵地叫着。庄造心想,这猫咪虽然是动物,但是它的眼神充满情爱。太不可思议了,在昏暗的壁橱里,它的眼睛晶莹闪亮,那已经不是小猫崽的眼睛。就在这个瞬间,他看到一双含带着难以言喻的妩媚、色情、哀愁又成熟的母性的眼睛。他没有见过女人的分娩。如果这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一定也是这样,也是幽怨而苦闷的眼神,它一定在呼唤丈夫。他几次关上拉门要离开,又几次不忍心,回头继续探看莉莉,而莉莉每次都探出脑袋看着他,就像小孩子急切地想看见亲人的眼光。

这是十年前的事,而且品子嫁过来已经四年,就是说,在此之前的六年里,庄造在芦屋家的二楼,除了母亲之外,他就是与猫为伴过日子。不了解猫的性情的人,总是说猫不像狗那样有情有义、高冷、利己主义等。听到这些话,庄造总是想,没有像他这样与猫共同生活经历的人,怎么可能知道猫的可爱之处?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猫具有几分羞涩的性情,有第三者在场的话,它不仅不会对主人撒娇,而且还会做出冷漠疏远的行为。母亲在一旁的时候,庄造怎么叫它,它都充耳不闻,一溜烟跑得远远的。然而它和庄造单独相处的时候,你不用叫它,它会主动跳上主人的膝盖,讨好主人。它经常把额头贴在庄造的脸上,整个脑袋一点儿一点儿地拱上来,而且那粗糙的舌尖在庄造的脸颊、下巴、鼻头、嘴边到处乱舔。晚上必定睡在庄造身边,早上在庄造的整个脸上舔个遍,把他叫醒。天冷的日子,它从被头沿着枕头钻进被窝里,一会儿爬进怀里,一会儿钻在胯间,一会儿转到后背,直到寻找到一个睡得舒服的位置。如果觉得不合适,又会马上改换睡觉的姿势。最后,它似乎发现头枕庄造的手臂,脸贴庄造的胸部,相对而睡,是最舒服的姿势。如果庄造的身子稍微一动,它觉得躺得不得劲儿,又开始动来动去,寻找新的位置。因此,只要它一上床,庄造就伸出一只胳膊给它当枕头,尽量不动身子,规规矩矩地睡觉。而且,庄造用另一只手抚摩猫最喜欢让人摸的脖子,它马上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又是咬又是抓他的手指,流下唾液,这是猫咪兴奋的表现。

有一次,庄造在被窝里放屁,正在被尾睡觉的莉莉吓一大跳,大概以为被窝里藏着什么会发出怪叫声的怪物,瞪着莫名其妙的眼睛,急急忙忙在被窝里到处搜寻。还有一次,它不想让庄造抱,却被硬抱起来,它便挣脱庄造的手,顺着身子溜下去的时候,正对着庄造的脸放了一个臭屁。那时莉莉刚吃过饭,吃的好东西,肚子饱得很,胀鼓鼓的,被庄造不小心使劲一按,而且很不幸的是恰好它的屁股正对着他的脸,于是从它肠子里出来的热气一道直线喷上去。那股熏人的臭气,即便是多么喜欢猫的人,都会哇地把猫扔到地上。所谓“黄鼠狼放臭屁”,大概不过这样的恶臭吧。而且这种臭味黏糊糊的,一旦沾在鼻子上,擦不掉,洗不掉,打上肥皂使劲搓,至少一整天余味都难散尽。

因为莉莉的事,当庄造和品子吵架的时候,他就说“我和莉莉是互相闻对方臭屁的交情”,以此气她。不过,话说回来,十年间共同生活,即便是一只猫,其缘分也是很深的,可以说比对品子、福子更加亲密。和品子的婚后生活说是四年,其实算起来也就两年半左右,而福子进门才一个月。因此,长年累月朝夕相处的还是莉莉,留下许许多多难忘的亲密相处的记忆。就是说,莉莉已经成为庄造过往人生的一部分。因此,让庄造舍弃莉莉,不是有违常识,不近人情吗?说他玩物丧志,说他痴迷爱猫,都是缺乏常识的、不讲道理的指责。而且,在福子的欺凌和母亲的劝说下,他竟然轻易屈服,把最珍贵的朋友送给别人,他开始痛恨自己的这种懦弱和窝囊。为什么自己就不能像一个男子汉那样堂堂正正地据理力争呢?为什么就不能在妻子、母亲面前坚持己见呢?虽然这样做,结果也许依然还会失败,但连这么点儿反抗精神都没有,对莉莉也太不够义气了。

如果莉莉被送到尼崎后不再回来呢?——当时,他曾同意送人,很干脆,不打算要它了。可就是那天早晨,听见莉莉在屋顶上叫唤,他把它紧紧抱在怀里脸颊相偎的那个瞬间,他就暗中发誓:啊,多么可怜的猫儿啊,多么残忍的主人啊!以后无论如何绝不送人,一辈子就在这个家里过吧。他感觉这也是对莉莉的承诺。然而,这次他又被迫同意把莉莉送人,自己多么无情无义、心狠手辣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更令人悲伤的是,这两三年里,随着年龄的增长,莉莉的身体形态、毛色亮度等,都明显地出现衰老的迹象。是啊,当年把莉莉放在板车上带回家的时候,庄造还是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如今到明年也要满三十岁了。何况从猫的寿命来说,十年相当于人的五六十岁。想到这些,难怪觉得莉莉这一阵子显得无精打采的样子。可是它小时候沿着窗帘爬上去那走钢丝般轻巧灵活的动作,依然历历在目,如同昨天的事情。再一看现在的莉莉,腰间消瘦,走路的时候脑袋低垂晃动,庄造顿时觉得它给自己演示世间无常的观念,不禁悲从中来。

许许多多的现象都证明莉莉的确相当衰老了,蹦跳的动作越来越笨重就是一个例子。它还是小猫崽的时候,能轻松地跳到差不多庄造身高那样的高度捕捉食物。这并非只限于吃饭的时间,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拿东西逗它一下,它就立刻跳起来。可是年老以后,跳的次数越来越少,跳的高度也越来越低。最近,哪怕是它空腹的时候给它食物,它也要先确认是不是自己爱吃的东西,然后再决定是否跳起来,而且食物只能放在它头顶一尺左右的地方,太高了就够不着。如果放得太高,它就不跳,而是沿着庄造的身子爬上去;要是连爬上去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无奈地翕动鼻子,抬起头用那独特的哀怜的眼神看着庄造,好像在说:“请您可怜可怜我吧。我已经饿得不行了,本想跳起来抓住食物,可是我这么大的岁数,做不到以前那样子了。求您了,不要再折磨我了,快点把食物扔给我吧!”——它似乎非常了解主人的懦弱个性,用眼神表达自己的诉求。可是,品子用同样哀伤悲切的眼神看着庄造时,他却无动于衷,而莉莉的一个眼神,怎么就让他感觉到难以言喻的伤感呢?

小猫崽的时候那种天真纯洁的快活眼神,不知不觉地含带忧郁悲哀的神色,这大概是从它第一次分娩时候开始的吧。它被放在纸箱里,探出头来,无奈地看着主人——那时它的目光就开始出现哀愁的阴影,后来随着逐渐衰老,这种阴影越发浓郁。庄造有时候凝视莉莉的眼睛,心想不过是一只小小的动物,虽说聪明伶俐,但它怎么会表现出如此富有深意的眼神呢?难道它真的会思考伤心的事情吗?以前养过的花猫也好,小黑也好,也许它们都是笨猫,从来没有流露出这样的眼神。当然,并不是说莉莉的性格天生阴暗忧郁。它小时候十分调皮,当了母亲以后,也是打架好手,活泼而粗野。它只是对庄造撒娇或者百无聊赖晒太阳的时候,那眼睛充满深沉的忧郁,带着一种光泽,仿佛含着泪水。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更强烈地感觉到它的妖媚,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它的眼珠逐渐混浊,眼角出现眼屎,看上去感觉有一种明显流露的刺眼的哀伤。当然,也许这本不是它真实的眼神,而是生长过程、环境空气对它产生影响的结果。人也是如此,在经历过艰辛苦难以后,面容和性格也会改变,所以不能说猫不会这样。——这么一想,庄造觉得更对不起莉莉。过去的十年里,虽然自己疼爱它,却只能让它过着寂寞冷清的日子。当时这个家只有庄造母子二人,不像神港轩餐馆那样人多热闹,而且母亲讨厌莉莉,于是庄造和莉莉只好住在二楼,孤单落寞。这样生活了六年以后,品子嫁进家门,可是这个入侵者又把莉莉视为眼中钉,使得它没有安身之地。

比起这些来,庄造觉得最对不起莉莉的,就是没有把它的孩子留在它身边,让它抚养。小猫生出来以后,庄造就到处寻找领养人,分送出去,家里一只也没留。莉莉生育能力很强,别处的猫咪两次分娩期间,它能生三胎。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公猫,生下来的都是“混血儿”,但多少保留着玳瑁猫的特征,所以要的人很多。有时候庄造把小猫崽拿到海边,偷偷扔在芦屋川堤坝的松树下面。当然,这主要是顾忌母亲的唠叨。庄造也曾想过,莉莉早衰,可能是生崽太多的缘故。如果无法阻止它怀孕,那是否可以通过喝奶予以控制呢?

莉莉是每次分娩后都见老。庄造看着它袋鼠般隆起的肚子,以及那伤感的眼神,总是满怀怜悯地说:“你这傻猫,一次又一次地大肚子,很快就会变成老太婆的。”

公猫的话,可以阉割,但听说母猫很难做手术,庄造去请教兽医“能不能照X光让它绝育”,结果被兽医笑话。

在庄造看来,这都是为莉莉着想,并不是心肠冷酷的行为。但不管怎么说,夺走莉莉的亲生子女,没有孩子在它身边,使得莉莉孤独凄凉、萎靡不振,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要是细说起来,庄造觉得自己给莉莉带来不少“苦头”。他从莉莉身上得到很多安慰,而自己并没有给莉莉带来快乐,尤其是这一两年,夫妻不和,加上生计困难,家里总是风波不断,莉莉也无辜被卷进去,似乎无立锥之地,狼狈不堪。

母亲去今津的福子家里,要品子回来让庄造过去接她回家,莉莉一下子拽住他的衣襟,用悲切的目光恳求他不要去。当庄造甩掉它出门以后,它依然紧追不舍,跟在后面跑了一两町[7]路。正因为如此,庄造的心里只惦念着莉莉,而不是品子,想尽快回家。有时候庄造在外面住两三天,也许是心理作用吧,看莉莉的眼神又增添几分浓厚的阴影。

这只猫大概来日无多了。——最近他总有这样的预感,也做过好几次梦,梦见像死了亲兄弟般悲恸哀伤,泪流满面。如果莉莉真的死去,他的悲痛绝不亚于梦境中的感受。想到这些,而现在竟然满不在乎地把莉莉送人,他又一次感到窝囊、无情、懊恼,怨恨自己。仿佛莉莉的那一双眼睛正从某个角落充满幽怨地瞪着他,如今后悔莫及,它已经衰老到这种地步,为什么自己还那么残忍狠毒地一脚踢出去呢?为什么不能让它终老家中呢?

那天傍晚,福子看着庄造从未有过的那般安静地坐在矮脚餐桌边上,无精打采地舔着酒杯的边缘,有点难为情地说道:

“品子为什么想要这只猫,你知道其中的原因吗?”

庄造有点装糊涂:“什么原因啊?”

“莉莉放在她那里,她想你一定会去看猫。你说,是这种打算吧?”

“是吗?愚蠢……”

“肯定是。我今天才意识到。我告诉你,你可别上当哦!”

“我知道。谁上她的当啊。”

“你能保证?”

“嗯。”庄造轻蔑地笑了笑,“这种事用不着你叮嘱。”

他又舔着酒杯口。

“今天很忙,我就不进去了,我走了。”塚本把篮子放在玄关前面,说完后就离开了。

品子提着篮子,走上又窄又陡的楼梯,进入二楼居住的那间四叠半的房间,将门口的隔扇、玻璃拉窗统统紧紧关上,然后把篮子摆在房间正中间,掀开盖子。

奇怪得很,莉莉并没有立即从憋屈狭小的篮子里爬出来,而是探出脑袋,用奇怪的眼光环视室内,然后步履缓慢地出来。来到一个陌生环境,和所有的猫一样,莉莉也是翕动鼻子开始到处嗅房间里的味道。

品子叫它两三次“莉莉”,但是它只是朝她冷淡地瞟一眼,没有理睬,首先到门口的隔扇和壁柜下面的横木上嗅气味,然后到窗户边上,将每一块玻璃拉窗都嗅遍,又把针线盒、坐垫、尺子、尚未缝制完工的衣服等仔仔细细嗅了一遍。品子想起刚才塚本交给她的那个报纸包的鸡肉,便放在它经过的地方,但莉莉似乎毫无兴趣,稍微闻一下,看都不看。接着继续在榻榻米上转悠,发出啪嗒啪嗒可怕的声音,又把整个室内搜索一遍,再回到门口的隔扇前面,搭上前脚,想打开。

“莉莉啊,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猫咪了,哪儿也别去。”

品子说着,挡住它的去路,它只好又啪嗒啪嗒开始转来转去,这次走到北面的窗旁,跳上放在不甚高的放布头的箱子上,伸直腰板眺望窗外。

昨天是九月的最后一天,已经进入真正的秋季,天高气爽,晨风微寒,屋后空地上高耸的五六棵白杨树叶子在风中颤动,泛着白光,可以望见对面的摩耶山和六甲山的山顶。从房屋密集的芦屋二楼望出去的景色,与这里的景色大异其趣,莉莉现在以什么样的心情眺望外面呢?品子不由得想起自己和这只猫被扔在家里时的情景。庄造和母亲去今津,没有回来,品子一个人大口吃着茶泡饭,莉莉听见声音走过来。啊,对了,忘了给它吃饭,大概肚子饿了,好可怜,于是在剩饭上放一点儿小杂鱼,拿给它吃。莉莉吃惯了好东西,嘴刁,一点儿也没有高兴的样子,勉强吃了几口。这下子把品子惹火了,好不容易产生的怜爱之心顿时烟消云散。晚上铺好丈夫的被窝,等待一个不知道是否回家的男人,心烦意乱,而这时莉莉竟然毫不客气地爬到那被窝上,四仰八叉,舒舒服服,实在可恨。品子在它快睡的时候,把它赶走。于是,莉莉成了她的出气筒,然而现在又在一起生活,这可以说是一种缘分吧。品子从芦屋的家里被赶出来以后,在这座楼房的二楼落脚居住,也曾经从北面的窗户眺望远山,思念丈夫。今天看到莉莉也是如此,品子也隐约理解它的心情,不由得眼角一热。

“莉莉啊,你过来,吃这个吧……”

品子打开壁柜的拉门,把事先准备好的东西取出来。她昨天收到塚本的明信片后,为了款待这位稀客,今天特地早起,从牧场买来牛奶,还准备了莉莉专用的碗盆。——她忽然想起这位稀客需要粪纸,于是昨夜又急急忙忙跑去买了平底砂锅。没有沙子怎么办?又连夜跑到五六町远的一个建筑工地摸黑偷回一些搅拌水泥用的沙子,然后把这些东西统统放进壁柜里。她把牛奶、撒有干鲣鱼刨片的米饭取出来,把牛奶倒在颜料斑驳脱落的缺口的碗里,在屋子中间铺上一张报纸,又打开庄造送来的报纸包裹的水煮鸡肉,都摆在一起,接连呼唤“莉莉啊、莉莉啊”,还叮叮当当地敲着碗盆,但是,莉莉充耳不闻,依然趴在玻璃窗上。

“莉莉啊!”品子着急起来,“你干吗老看着外面啊?肚子不饿吗?”

刚才听塚本说,庄造担心莉莉会晕车,所以从早晨就没有喂它,既然这样,它应该使劲叫唤啊。按说猫咪听见敲打碗盆的声音会飞奔过来,但今天它就是不理睬,仿佛没有空腹的感觉,难道它一心只想着从这里逃出去吗?品子以前听说莉莉从尼崎跑回来这件事,所以她打算这一段时间要密切监视它,但听人说只要能吃能喝能拉,问题应该不大,所以才把它要过来。今天一来就是这个样子,觉得它马上就会逃出去。她虽然知道跟动物交朋友不能性急,但还是想看着它吃东西,于是走到窗边,把它抱到屋子中间,把食物一个个凑近它的鼻孔。莉莉的脚不安分地划动,竖起爪子乱抓,没有办法,只好把它放下来。它又立刻回到窗旁,爬到布头箱子上。

“莉莉啊,你看这边。这是你最喜欢吃的东西,知道这是什么吗?”

品子也固执地追过去,拿着鸡肉和牛奶贴近它的鼻孔,但今天,任何佳肴的气味都勾不起莉莉的食欲。

莉莉和品子也不是完全不认识,好歹四年同住一个屋檐下,同吃一锅饭,有时就她们两个两三天一起看家,今天对自己这个样子,也太没有情义了吧。或许它对我的虐待还记恨在心,要真是这样,一只畜生,那也太狂妄了。品子终于心头冒火,但反过来一想,要是让猫跑了,自己精心策划的计划不但付诸东流,而且芦屋那边还会拍手大笑。事到如今,只能比耐性,等着它妥协吧。按理说,这样把食物和粪纸(平底砂锅)放在它面前,不论脾气多么顽固的猫,饿得不行了就会来吃,大小便也不能憋着吧。品子今天事情多,收下的衣服今晚必须交活儿,可是从早上开始就没有动手。于是,她坐在针线盒旁边,灵巧地缝制男式铭仙[8]棉袄。干活也就一个小时,又挂念起莉莉,时不时起身去看看,它还是紧贴着墙边蹲在角落里,一动不动。虽然是动物,但是它也明白现在无路可逃,绝望地闭着眼睛。如果是人的话,一定也被重大的悲哀包围着,抛弃一切希望,想死的心都会有。品子有点害怕,想去看看它是否还活着,便轻轻走到它身边把它抱起来,看有没有呼吸,捅捅它的身子。它一点儿也不反抗,反而将身子像鲍鱼一样收紧起来,手指都能感觉出来。啊,这真是一只脾气倔强的猫。照这个样子,它什么时候才能和自己温柔相处呢?不过,也有可能它故意这样,观察自己会不会疏于防范。今天它这副装作彻底死心的样子,但是它连很重的板门都能打开,趁着自己不在家的时候,就会逃之夭夭。想到这些,品子连出去吃饭、上厕所都担心。

中午,妹妹初子在楼梯下喊道:“姐姐,吃饭了。”

“好了。”

品子站起来,在房间里转一会儿,最后将三条毛呢腰带接起来,从莉莉的肩膀到腋下捆绑了个十字结,注意不绑太紧,但不能让它挣脱,小心翼翼反复几次捆绑,然后在背上打个结,再拿着腰带,又在房间里转了转,最后绑在天花板垂吊下来的电线上,这才放心下楼去。吃饭的时候,心里还是惦念,随便扒拉几口就上来,它还是趴在角落里,身体比刚才缩得更小,身上捆着腰带。品子心想要不干脆不理它,让它独自待着,它该吃的吃,该拉的拉,但结果让品子大失所望。品子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狠狠地盯着白白放在房间中间的盛有食物的盘子、沙子干干净净的砂锅,坐在针线盒旁边。她忽然想起来,啊,不好,捆绑这么长时间,莉莉太可怜了,又站起来,解开它身上的腰带,顺手又是抚摩,又是抱在怀里,明知道它不会吃,但还是劝它吃,劝它拉。这样子重复好几次,天色逐渐暗淡下来。到傍晚六点左右,初子又在楼下叫喊吃晚饭,品子又拿起腰带,像中午那样把它捆上。这一天,尽忙着莉莉的事,裁缝的活儿基本没有做,已是秋夜深更了。

十一点,品子整理房间,再把莉莉捆起来,两块坐垫重叠一起,让它卧在上面,饭盆和砂锅并排放在它身旁,然后自己铺床,打算熄灯就寝,心想明天早晨之前,它至少能喝掉牛奶或者吃光鸡肉吧。明天醒来,看见空盘子,看见砂锅里的沙子湿了,那该多高兴啊。这么一想,反而睡不着,黑暗中竖起耳朵,想听莉莉睡觉的呼吸,却悄无声息,一点儿细微的声音都没有。因为过于安静,她从枕上抬起头,窗户微亮,而莉莉的那个角落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品子把手伸到头上,摸到那根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带子,拉到近前,知道莉莉还在那里,不碍事。但品子还是不放心,开灯一看,莉莉果然还在,像闹别扭一样缩成一团,圆圆的姿态,和白天没什么两样,食物和砂锅原封不动,品子只好失望地熄灯睡觉。品子渐渐开始迷糊,不久睁开眼睛,一看天亮了,再一看砂锅的沙子上落有一大块黑东西,而且牛奶和米饭都吃得精光,这太棒了。——然而,原来是做了一场梦。

与猫交朋友,难道就这么费事吗?莫非是由于莉莉是一只天生性格倔强的猫的缘故吗?如果是天真幼稚的小猫崽,很快就会和人熟悉,成为朋友的;但如果是老猫,和人一样,带到一个生活习惯和周围环境完全陌生的地方,可能心情会受到极大的冲击,甚至还会因此而死去。

品子原本是别有用心,另有图谋,才把自己并不喜欢的猫要过来,不知道和猫打交道这么麻烦,说起来以前她们是冤家对头,现在猫也让自己无法睡个安稳觉,这样的苦痛大概就是因缘的报应吧。品子并没有生气,而且觉得猫很可怜,自己也很可怜。想想看,自己从芦屋被赶出来那一阵子,独自在这楼房的二楼居住,孤单寂寞,精神委顿,满腹心酸,妹妹妹夫不在身边的时候,不也总是每日每夜痛哭流涕吗?自己不也是两三天都无精打采,吃不下东西吗?如此看来,莉莉眷恋芦屋是很正常啊。庄造把莉莉视为掌上明珠,如果连这么点感情都没有的话,那完全是不知感恩。何况它已到老年,从熟悉的家庭被赶出来,来到不喜欢自己的人家里,它心里是多么的无奈哀伤啊。如果真心想和莉莉交朋友,就应该体谅它的心情,给予它更多的安心和信任。当它满怀悲痛的时候,硬要劝它吃东西,谁都会不高兴的。自己还说“不吃就拉吧”,逼着它大小便。这完全是只顾自己的不明事理的轻率行为。然而,这还算是好的,更可怕的是把莉莉捆绑起来。要获得对方的信任,首先自己要信任对方,可是自己的行为让它产生恐惧心理。即便是猫,捆绑起来也不会有食欲,小便也出不来。

第二天,品子不再捆绑莉莉,横下一条心,想跑就跑吧,这也没办法,而且每隔五分钟、十分钟就离开,让它独自留在房间里,它依然固执地蜷缩身子,但看不出伺机逃跑的迹象。也许是一下子放松警惕的结果吧,吃午饭的时候,心想今天不用着急,在楼下待了三十分钟,听见楼上哗啦哗啦的声音,急忙上来一看,只见隔扇已经打开五寸左右。房间里已经不见了莉莉的踪影,大概它从隔扇进入走廊,穿过南边的六叠大的房间,从碰巧打开的窗户跳上房顶了。

“莉莉……”

品子想大声呼唤,但最终没有叫出来。那么辛辛苦苦要来的猫,最后完全是一场空欢喜,她已经没有追寻的气力,仿佛双肩卸下重担,感觉松了一口气。看来自己的确不会养宠物,既然早晚要跑掉,那早跑也许更好一点儿。这样反而心情轻松,今天开始干活,大概能顺利进展,晚上也可以舒舒服服地睡觉。不过,她还是到屋后的空地,一边拨开杂草,一边呼叫“莉莉……”,其实心里明白它这时候不会躲在这里的。

莉莉逃走以后,当天晚上、第二天晚上、第三天晚上,品子岂止睡不好觉,简直是一夜未眠。大概是神经衰弱的原因吧,她才二十六岁,就感觉失眠,这是在公馆里当女用人时留下的失眠的毛病吧。这次搬到这里来,可能因为寝室改变的原因,很长一段时间,晚上的睡眠几乎只有三四个小时,十天前才有所好转,睡得比以前稍微多一些。可是从莉莉过来的那天晚上开始,不知道为什么又睡不好了。工作积压下来,她为了赶工时,结果累得腰酸背疼,有时神经格外兴奋,这几天为了弥补被莉莉耽误的进度,连续工作,可能精神刺激兴奋起来。而且她本来就有寒症,现在才十月初,腿脚就开始冰冷,钻进被窝里,也不容易焐热。丈夫疏远她,开始也是因为这个原因,现在想起来,完全是自己的寒症引起的。庄造睡眠好,躺进被窝不到五分钟就进入梦乡,冰冷的脚一碰到他身上,把他弄醒,就大发脾气,说“你到那边睡去”。由于这事,导致分床而睡。天冷的时候也经常为热水袋的事吵架,因为庄造和她的体质正相反,体热,尤其脚热,冬天睡觉都要把脚指头伸到被子外面,不然睡不着,所以非常讨厌热乎乎的热水袋拿到被窝里,连五分钟都忍受不了。当然这些不是夫妻不和的根本原因,但体质的差异往往作为吵架的借口,于是品子逐渐养成单独睡觉的习惯。

她的右边脖颈到肩膀这一块肌肉变硬,发胀发紧,所以要经常揉一揉,或者改变睡姿,让枕头顶在不同的地方。每年夏秋季节转换之时,右下方的蛀牙就疼得要命,昨晚又开始隐隐作痛。如此说来,听说六甲这个地方一入冬,每年都有寒风从六甲山吹下来,这里的冬天要比芦屋冷得多,这一阵子夜晚就已经相当寒冷,同样都位于阪神之间,感觉好像来到遥远的山间。她像虾一样弯着身子,两条麻木的脚互相搓着。住在芦屋的时候,一到十月底,尽管和丈夫拌嘴,但还是把热水袋放进被窝里。看这样子,今年也许要更早一些准备热水袋……

反正睡不着,索性开灯,躺卧着翻看从妹妹那里借来的《主妇之友》。此时正好是半夜一点,不一会儿听见从远处传来的嚓嚓的声音,越来越近,很快从外面过去。哦,大概是秋季的阵雨吧。紧接着,又传来嚓嚓声,从屋顶上经过的时候,留下啪啦啪啦的声音,悄悄地消失。又过了一会儿,再次传来嚓嚓声。这时,品子不由自主地想到莉莉:它现在在什么地方呢?要是回到芦屋,那还好说;要是迷路的话,会被寒秋夜雨淋湿了吧?

说实话,莉莉跑走这件事,她没有告诉塚本,这几天一直挂念莉莉,也顾不上别的。品子也知道应该早点儿告诉人家,可是又怕被对方奚落:“不好意思,其实莉莉早就回去了,您就放心吧。给您添麻烦了,以后您就不必费心了。”要是那样的话,自己会很恼火的,所以一直拖着没有告诉他。但如果莉莉真的跑回芦屋,用不着塚本通知她,庄造那边会主动打招呼的,可是没有任何音信。这么说来,莉莉在外面迷途流浪吗?上一次它从尼崎跑回家,用了一周的时间;这次两边的距离不算太远,而且三天前才过来,不至于迷路吧?只是莉莉已经年老,不像以前那样脑子机灵、动作敏捷,也许需要三四天的时间吧。要是这样的话,大概明后天会平安无事地回到芦屋家里。他们二人该多么高兴啊,又该多么痛快啊,连塚本也一定会凑趣地说:“瞧瞧,这个女人,不但丈夫不要她,连猫也不要她。”岂止如此,连楼下的妹妹两口子心里大概也是这样想的吧。世间所有的人都看她的笑话。

秋天的阵雨在屋顶上啪啦啪啦过去以后,玻璃窗上传来嘭的一声,好像什么东西砸在上面。是风吧?啊,真讨厌。可是觉得那声音比风要重,紧接着又是两声,似乎在敲打玻璃,还传来轻微的“喵喵”的叫声。

难道这个时候?怎么会……品子立即兴奋起来,也许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吧,再侧耳细听,果然是猫叫声,接着又是嘭的一声。

品子慌忙跳起来,拉开窗帘,这回能清晰听见窗外的“喵喵”声,同时一个黑影从眼前迅速掠过。对,就是它。——品子觉得这声音很熟悉。它在这个家里一声也没叫过,但的确是自己在芦屋所熟悉的莉莉的声音。

品子急忙拔下窗栓,上半身探出窗外,借着室内的电灯光,在屋顶上寻找,一时什么也没发现。她想,这是带有栏杆的飘窗,莉莉大概是爬到上面,一边叫一边拍打玻璃吧。那个嘭的声音和刚才那个黑影正是莉莉,但在她从里面打开窗户的时候,它不知逃到何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