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斯顿城(卷二):风暴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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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秘密之墙

我们的行动失败了。到了早晨,金斯顿城就见证了这一结果的“降临”:城里下了整整三英尺厚的雪。政府大楼有场紧急会议,不过这是我要求召开的。我让威廉给我找出两块打过蜡的滑雪板,翻出我的旧靴子,自己又从衣柜里挑出了在半神国人营地里穿过的那件夹棉束腰外衣,这衣服保暖效果一流,去雪中“探险”穿它正合适。

工人们一大早就跑出门,试着把雪压实。人们正在把家门前的积雪挖开,辟出一条小路。邻居间也互相帮着清理积雪,还在冷风中分享着热气腾腾的饮品。看到艾兰国人下定决心,重新振作,我的心情也愉悦起来。我一路滑着雪,累得身子都微微发热了,总算来到了政府大楼。大楼里空荡荡的,没什么人。

我穿过静悄悄的走廊,朝王宫走去。

昨晚和风暴对抗的时候,有两个半神国人出手帮了我们。我打算把他们找出来。走进王宫,我来到半神国人住的厢房门口,才发现艾菲的会客室的房门把手上系了一条红丝带。那就是没空咯。我便走向迈尔斯和崔斯坦的房间,敲了敲门。迈尔斯开了门。他已经穿好了衣服,衬衫领子服服帖帖地系着一条闪闪发光的橄榄色丝绸领带。

“我知道你会来的,虽然昨晚你都累成什么样了。”迈尔斯把轮椅摇得飞快,我赶紧追上他。

“那风暴可真够棘手的。我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雪。都不知道你今天为什么还要来上班。”

我们朝半神国守卫们点头示意,便匆匆转进了另一条走廊。走廊里暂时只亮了几盏煤气灯,灯光照在墙壁和地板上,发出了浅绿色的光。“这是场紧急会议。要是哪天那些民选议员在议会上发疯,我却不在场,那天可就是我的忌日了。”

“啊,清楚啦,”迈尔斯瞥了我一眼,朝我咧嘴笑了笑,“赛维蒂昨晚应该过得不错吧。现在我们倒要看看,她会不会感激我们给的这种奢侈待遇呢,还是说这种奢侈待遇燃起了她的自大呢?”

“我们想要的是哪个?”

“两个都有点想——噢。”迈尔斯的轮椅在一段宽阔的大理石台阶前停了下来。

我涨红了脸,一是热的,二是尴尬。“该死。我没想到这点。”

“没事儿,你帮我拿轮椅,我能上楼梯。”

这真挺尴尬的。他站起身,我便拖着他的轮椅走上楼梯。这时,他抬起腿,跨上了台阶。

“看到了吧?一点儿都不难。”

看来是我太担心了。他状况比我想象中的好多了,爬楼梯爬到顶,呼吸起来也只是有一点点吃力。他稳稳地坐回铺着软垫的座位上,摇起轮椅,沿着走廊向前走去。

“还是那间套房吗?”

他的轮椅慢了下来。我们脚下铺了一块狭长的地毯,这是用来减轻脚步声的,可轮椅的轮子在上面就不好动了。“我推你,可以吗?”

他叹了口气,往后坐了坐,“走吧。”

不一会儿,我们就站在了一扇金色的橡木门前,两边站着卫兵。他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看向我还是迈尔斯。

“哪些人见过囚犯?”迈尔斯问道。

臂章上有两道金军衔的卫兵回答道:“只有您指定的两个女仆见过,而且由始至终都有警卫在场的。两位是自行进去,不用陪同吗?”

“是的,谢谢。”

他们开了门,我便带着迈尔斯进去了。

赛维蒂的变化可不小啊。她头发的黑色发根依然清晰可见,但她那长得惊人的秀发洗过后竟焕发着光泽。她把长发编成了一条手腕粗细的辫子,一直垂到脚踝;身上穿的不再是没染过色的麻衣,而是一袭以橘黄和玫红为主色调的轻纱薄裙;脸上擦得白白净净的,原本的眉毛被拔掉了,画成夸张的弓形,眼睑涂上了玫粉色的眼影,画上了金色的眼线。她的面容中间还画上了一条金线,从脖子的底部一直连到发际。

她的脸,看起来和兰尼尔人描绘祖先形象时画出来的全脸面具差不多。能重新穿戴上自己的服饰,用上自己的化妆品,她的自信心也大增。她张开双臂向我们表示欢迎,仿佛这个房间是属于她的,而不是她的监狱,“我这儿有水可以泡花茶。两位请自便。”

迈尔斯翻译这句话的时候,脸上似笑非笑,“我想她是选了自大哦。”

“你说那未必是件坏事嘛。”

“她可是有思考。继续吧,看看她怎么说。”

“谢谢你的茶。”我说。桌上放着一套玻璃茶具,茶壶里装满了花蕾,它们在晾干前就被卷成球状了。一把椅子被拉到了一边。赛维蒂坐在窗前,用兰尼尔语那令人费解的弯曲字母写着文件。

我坐在对面的座位上,双手放在膝盖上。赛维蒂往杯子里倒了水,干花蕾在水里旋转,渐渐展开。“狂风呼啸了一整晚,”赛维蒂边说边放下了水壶,“满世界都是‘雪’。”

最后这个“雪”字,她是用艾兰语说的。

“这种风暴我们从来都没见过,”我说,“我留意到你在写东西。字很好看哎。”

“这是我的提议书,”赛维蒂说,“你想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吗?”

“我很想知道。”我不确定自己这么说会不会不够礼貌,坏了规矩,不过迈尔斯的翻译无疑弥补了这一点。

“这些条件很简单。我知道侵占艾兰国这个计划背后的真相。希望你们明白,我们的行动只是一种防御手段,这不仅是为了保护我们的国土,也是为了保护我们人民的灵魂。这一点我可以坦诚地告诉你,但其余的我先保留。希望我们的谈判能令我满意吧。”

迈尔斯摇了摇头,“她的野心可不小啊。”

“我也这么觉得,”我说,“什么才能令您满意呢,尊贵的赛维蒂殿下?”

她往后一倚,把双臂垂到了长椅背后。

“兰尼尔是一片自由的土地。几个世纪以来,我们一直根据星辰运转的结果统治国家,大家在星辰王室的领导下也过着繁荣幸福的生活。没有星辰王室,没有占星术,我们国家也不可能兴旺起来。我们必须保持我们的生活方式,继续享受我们一直享有的自由。”

我绕过了这段拐弯抹角的话,直击重点,“你想恢复兰尼尔的独立主权吧。”我说道。

“只有这样我才会告诉你真相。”赛维蒂答道。

迈尔斯知道怎么做审讯,可这次不一样。搞谈判可是我熟悉的领域。赛维蒂想要的并不可能实现。如果她和我受过一样的谈判训练,她自然会明白这一点。

我盯着赛维蒂面前那杯还没喝的花茶,里面的干花蕾都泡开了。盯了好一会儿,我才抬起眼睛看向她,“你也知道,这不可能。”

她还是不屈不挠的,“除此之外,一切免谈。这就是我的条件。”

赛维蒂慢慢地伸出一只手,从坐垫上拿起了她写的那份文件,倾身向前,递给了我。她只在纸的右半部分写了字,用的笔也比较特别:写字人越用力,这笔写出来的笔迹就越粗。我在想她是不是用我父亲的那支金笔写的文件。她喜欢黄金。我猜她就是用了那支笔。纸的左边画了个菱形,里面填满了艺术字。一般人会在印章刻上这个图案,然后在热蜡上盖出个家族纹章,可她竟然能这么熟练地直接用手画出来。

我小心地把这张纸拿在手里,“你看得懂吗?”

“看得懂。”迈尔斯伸手接过了文件,他看完那页纸,点了点头,“这上面写的就是她想要的:用信息换取兰尼尔的主权。你要把它带到女王那儿去吗?”

“带到塞弗林那儿。”

迈尔斯点点头,“这样更好。你还有什么要和她说的吗?”

“实话说,我觉得没什么要讲的了。噢,谢谢你的这份提议。我会把它交给王室成员,看看他们会不会原谅你们这个想杀了他们、从他们手里夺权的阴谋。”

赛维蒂听着迈尔斯的翻译,情绪愈发暴躁起来。我心头突然一颤。她太年轻了,还是不太合适做这个。她这么年轻,又孤身一人,也许还有点害怕,可她竟能对别的闭口不谈,只坚持自己的要求。我有些敬佩这种决心。这很勇敢。我要是她,我会怎么办呢?不过我很高兴我从来都不用去考虑这个。

我站起身。迈尔斯摇着他的轮椅,朝门口走去。我们回到了宫殿的主层。

迈尔斯下楼梯时轻松多了。下到地面,他便坐回轮椅上,几乎没有喘气,“要和你一起回去工作吗?”

“等会儿,”我说,“我有件事想问你。”

他摇起轮椅,手握着手轮圈前后甩动着。“说吧。”

我加快了脚步,“我们不在这儿说。”

他追了上来,保持着和我差不多的速度,不让我推他。我们匆匆回到迈尔斯的房间。他把轮椅转过来,面对着我,“你想问什么?”

我扫视了一下房间。只有我们俩。

“你知道我们昨晚举行了仪式吧?”

迈尔斯点了点头,眼睛里却流露出一丝警惕,“那风暴可真够糟糕的。”

“我们尽全力了。但我看到了一些东西。”

迈尔斯的嘴角抽动了一下。这动作很细微,却逃不过我那敏锐的感知力。“王宫里的两个法师帮了我们一把。他们的力量很惊人,肯定是半神国人。”

迈尔斯的指尖又恢复了血色。

“你是想让我去问艾菲吗?”

“麻烦你了。我今天还有很多活儿要干,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找到他们。”

他点点头,肩膀也不再紧绷,放松了下来。

“我很乐意。”

他放下了戒备,朝我笑起来。我也回以微笑,“你还知道河畔城那边风暴歌者圈子的情况吗?”

迈尔斯怒视我的那一刻,我意识到我错了。他握着手轮圈,摇着轮椅来到了壁炉边,抓起一根拨火棍拨弄起柴火。

“我耍了个鬼把戏。对不起,”我说,“我不该那样骗你。我不该把你当成可以利用的人,迈尔斯。我有什么需要的时候就应该直截了当地和你说。”

“我不否认,我知道你在说什么,”迈尔斯平静地说,他又拿起火钳,往壁炉里的煤炭上放了些木柴,“但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

“好,别说了,”我说道,“但你要给她们捎个信,告诉她们,我看到她们了。非常感谢她们为我们冒险、作出牺牲,但即使是在我们迫切需要她们帮忙的时候,也务必要让她们小心。”

迈尔斯盯着我,“你不会和别人说吧?”

“天哪!当然不会。我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这个史上最强风暴还在到处肆虐,风暴歌者们却被关进了精神疗养院。”

迈尔斯转过头,又扭头看向我——他的表情吓得我两膝发软。他没有发火——我倒是宁愿他发火呢,那样我还好受点儿。他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悲伤,失望。

一想到要把他哄回来,我的心就怦怦直跳,“怎么了?”

他又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你不懂。”

“懂啥?”

迈尔斯把烧火的工具收拾好,摇着轮椅朝我靠近了一点,“我不能告诉你。你得自己去发掘。”

唉,我真讨厌这种感觉。我是做错了事,说错了话。但我只是不想河畔城的巫师们被抓啊,这有什么不对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就行了,”他拉了拉轮椅的手刹,努力站了起来,“不过,我想你会明白的。”

他把我拉下来一点,捧着我的脸,吻了吻我的额头,“去把艾兰国管好吧,妹妹。我会把你的口信带到的。”

我没什么时间去看其他议员交的议案了,不过开完会我就能小睡一会儿——不对,我跟塞弗林说了开完会就和他去吃饭。我得告诉他赛维蒂和我们谈判的时候有多大胆。又是漫长的一天啊。

我转过拐角,发现我办公室旁边的壁架上,斜斜地倚着一对滑雪板。我打量了它们一会儿,似乎就已经能凭直觉猜到,是谁把它们放在了那里。看这对滑雪板上固定器的样式就能知道,它们不是新款的,那主人也不可能是什么赶时髦的人。如果是议员的话,他们应该会把滑雪板拿进自己的办公室晾干啊。就是说,它们的主人是来这儿办事的,而不是这里的职工——

我不知道我的心跳得那么快,是因为开心还是因为紧张。我也没管那么多了,直接拉开了门。我走进办公室,咔哒咔哒的打字机都安静了下来——珍妮特和她管的秘书们都站起身,保持着立正的姿态。旁边还有一个身影,也站了起来。

阿维娅·杰赛普今天这一身,还挺适合在这冬日时节穿出去玩儿的。她脚上穿着一双长趾滑雪靴,上面套着带纽扣的毡制绑腿,从脚踝一路扣到膝盖;下半身穿着一条粗花呢及膝短裤;上半身穿着一件配套的外套,敞着怀,里面是件小巧的灰色针织背心,上面还有用黑白两色毛线织成的小图案。她一只胳膊下夹着份报纸,朝我咧嘴一笑,便拿出报纸给我看。头版报纸的折痕下,写着这么一个标题:“汉斯莱总理今日议会提案:必需品应设定价格上限”。

“啊,这可太棒了。”我笑眯眯地看着她。她也用笑容回应了我。

“你大老远跑过来就是为了看我一眼吗?”

阿维娅一甩头,就把头发甩回了脑后,“昨天皇家美术馆关了,我想请你就此事发表一下看法。”

“我很乐意,”我走过去拍了拍她那挂着外套的肩膀,“有时间聊聊吗?”

“这就是我来这儿的目的啊,”阿维娅说,“谢谢。”

菲利普已经坐在钢琴的长凳上了,准备弹几首曲子,盖过我们的说话声。我把阿维娅领进我的办公室请她坐下,她却从图书室走到了另外一间房,那里面有张长桌,可以用来吃饭或者开小型会议。她用手指抚摸着那打过蜡而闪闪发亮的桌面,抬起头来。

“我知道昨天半神国人去了国家美术馆。你在场吗?”

“在的。”我走到最近的一张椅子边上,可她绕着桌子,来到了我身边。

她倚着桌子,摇晃着身体,离我越来越近,“民众在没有得到通知的情况下就被赶了出去。我猜半神国人这个活动并没有事先安排好吧。”

“确实没有。艾菲女大公老是坐不住。她想在金斯顿城里到处逛逛看,见见这里的人,但王宫方面说外出太危险了。”

阿维娅翻了个白眼,“他们可是半神国的人哎。”

“但外面成千上万的人可能会为了接近他们而发生踩踏事故嘛。”我解释道。

“嗯。你说得对。”她盯着我下巴下面某个地方看。

“你这里弄皱了。”

“我吗?”

她举起手,翻起我衬衫的领子,手指在我脖子上滑动。我僵住了。她从上到下摸了摸我的领带,轻轻地拉了拉那个丝绸结,又重新弄了弄。

她把我的衬衫领子折下来,在我针织背心的衣领上抚平它时,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呆呆地盯着她脸上那专注的神情。她全神贯注地忙活着,在我衬衫的翻领上弄个不停。她用手指抚摸着我的肩膀,然后抬起头来,黝黑的眼睛看着我,脸上闪烁着温柔的微笑。

“整理好啦。”

我颤抖了一下,“谢谢。”

她又碰了碰我,把手从肩上滑下来,摸着我的胳膊,“你也不会让我这样顶着个歪了的衣领走掉吧。你觉得她能如愿以偿,到金斯顿城里看看吗?我是在说女大公。”

我还能弄皱什么东西,让她自愿去帮我整理?她抚摸我的感觉,还在我的皮肤上流连,似乎不肯消散。尽管她只是在给我整理衣服。“不。噢,王宫的人会带他们出去的,但不会照着艾菲想要的方式去做。”

她笑得更灿烂了,“你叫她艾菲啊。”

我脸红了,“她挺喜欢我的。”

“我倒是不觉得奇怪。你本人完全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样。”

我抬起头,“你觉得我和你想象得不一样?”

“我以为你就会满脸堆笑,没什么内涵,”阿维娅说,“但实际上,你很严肃。你很认真负责。别人对你观点的批评你也会认真听——而且你作为一个政治家来说太诚实了,这样还挺危险的。”

我瞥向别处,企图掩盖脸上的笑意。“我还以为你会为了出一条爆款头条出卖我的灵魂呢,”我坦白道,“之前这么想的时候我确实不太好受。”

阿维娅眨眨眼,“我之前也没明白你的处境有多复杂嘛,不然我早给你印出来了,两分钱一份哈。”

我本想放声大笑,却看到她表情严肃起来,情绪真是说变就变。她的手从我手臂上滑下来,拉着我的袖子,给我留下些许暖意。

“你现在陷进了一个糟糕的境地。糟糕得远超我的想象。”她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了一片光影流苏。她随即又仰起脸来,离我那么近。我的心怦怦直跳。“里面只有你自己,”她喃喃地说,我的头皮一阵发麻,“孤独是痛苦的。”

她肯定也有过这样的感觉。也许是在她被赶出家门之后。也许是她第一天到报社上班的时候。也许是在她从“明星摄影师”晋升为“明星记者阿维娅·杰赛普”的时候。

我真实的想法一下子就从我嘴里蹦了出来,拦都拦不住,“我讨厌这感觉。”

“你不必这样。”她的手再次放在我身上,抚摸着我,安慰着我,让我平静下来,可这样的举动,也让我心里的火焰燃烧得更旺了——每次看见她,我心里都会燃起这把火。这是我必须要掩盖的,必须要保守的秘密。我多想把内心这些秘密全部撕开——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告诉她我锁在心里的一切。这样我就不会孤单了。这样我就可以有一个什么都知道的人跟我在一起了。这样我就可以放下所有的礼节,所有的形象,所有格雷丝·汉斯莱应该成为的样子。

但我永远都不可能这么干,“我也没办法。”

她松开了我,双手垂在身体两侧。

“事情一件件来吧,”阿维娅说,“我还得告诉你一件事。是另一个调查的发现。”

“我突然害怕起来了,”我笑着说道,想让她知道我只是在开玩笑,“你发现什么了?”

“我一直在采访那些经历过兰尼尔战争的老兵。”阿维娅回答道。

我呆住了。

“人不多,也就十来个吧。他们的妻子和母亲说,他们人是回来了,可灵魂中最光辉的部分消失了。”

“这是战斗神经症,”我说,“我们应该通过《退伍军人康复法案》来帮助他们。我想尽快重新推出这个法案——”

阿维娅碰了碰我的嘴唇,“这不是战斗神经症这么简单啊,我感觉。之前有三个年轻人来到报社找我。那天他们啤酒喝多了,就说他们总会做噩梦,会看到幻觉在眼前走来走去。他们还会听到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说话。”

迈尔斯肯定懂这个。他肯定知道。或者我可以安排他们见见面。但阿维娅还在滔滔不绝,我便继续盯着她的脸,聆听着。

“他们都有努力抵御这股力量,怕自己的身体会被这种声音控制。他们感觉要是输了这场较量,就只能屈服于那个声音的指令,去伤害他们身边的人了。”

我屏住了呼吸。迈尔斯和我说过这件事。现在这些人开始发声了,告诉人们他们身上的感觉,告诉人们他们对这一切的猜测。

阿维娅又继续说道:“他们还跟我讲了那些读过我报道的战友的情况,也都知道那些对自己家人痛下杀手的人和他们有一样的问题。有些人非常害怕自己失控后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就选择了走上绝路,只为保护他们爱的人。”

“那太可怕了。”我说。她又开始说起来,让我有点不知所措。

“他们的症状还有一个共同点,”阿维娅说,“他们心里那个声音说的一直是兰尼尔语。而且所有人都说自己的症状得到了缓解,还在同一天康复了——每个人都在同一个小时内康复了。要我告诉你那天是什么日子吗?”

她完全不用问我这个问题。我很清楚她在说什么。我知道那件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是怎么发生的——迈尔斯编织魔法网解救他们,还差点把小命搭上的时候,我就在现场。

我绕开她,急匆匆地走向我的衣帽架。我那件彩色夹棉束腰外衣旁边就挂着一件大臣参加议会会议时穿的黑袍。我从钩子上扯下袍子,手忙脚乱地披上。

“我得走了,”我说,“会议马上要开始了。”

阿维娅跟在我后面走了一会儿,便在离我几尺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双手交叉着放在腰间,“我知道你当时在那儿,汉斯莱总理。”

我把两边的纽扣对齐,小心翼翼地把第一颗包扣往扣眼里塞。

“霜之月的第一天,你在拜韦尔。那天整个艾兰国的灯都灭了。那天是这次大返魂的开始。那天我们国家这些被疯病折磨的士兵都痊愈了。那天半神国人来到了拜韦尔。我知道你对那天发生的事都是知情的。你是目击者。或者说,你是参与者。”

我不再盯着纽扣,抬起了头——噢,傻瓜!——阿维娅点了点头。我漫不经心系纽扣的动作证实了她的怀疑。

“你的秘密之墙已经出现漏洞了,”她说,“太多了,你堵不住的。它们会害得你整堵墙都塌掉。你阻止不了。但如果你不想被这堵墙压死,你还可以做点儿什么来自救。”

我的手指定住了,“我做不到。”

“相信我吧,格雷丝,”阿维娅走得更近了,“相信我,和我分享你的故事。没征得你同意的内容我是不会发出去的。”

“那如果我什么都不准你发呢?”

“那至少你不用独自承受这一切啊,”阿维娅说,“至少有我知道你肩负着什么。我向你保证。没有你的允许,我什么也不说。”

我动摇了。我抿着嘴,把舌头贴在了上腭上。为我分担。对她坦白一切。把负担交给别人去背。把那个震惊本世纪的故事告诉她。

我凝视着她的眼睛,感觉到那些话即将脱口而出了。

“我得走了。”我冒出了这么一句,然后踏过画着小鸟图案的地毯来到门口。我开了门,站在一旁。“谢谢你的来访,今天就这样吧。我要迟到了。”

她点点头,“如果你需要我,你知道该去哪儿找我。”

阿维娅从我身边走过,走进了接待室,轻柔的钢琴声依然在空中回荡。弹到一个滑音的时候,她出了门。门关上之前,她回过头来,看了我最后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