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87年春
伦敦塔
我们阖宫搬回了伦敦。城里如今热闹异常,就像一个被春天唤醒的巨大蜂箱。每个人都在谈论约克王朝的王子和公爵们,说他们的再次出现就像一株爬藤上突然生出绿叶。关于此事传言甚多,有人说约克家族有一个男孩儿,一个王位继承人,他乘船驶进了格林威治,伦敦塔里有一级特殊的台阶,台阶下的密室就是他的藏身之所;有人说他从苏格兰来,打算取代他姐夫的地位,他的王后姐姐把他藏在宫里,等时机一到,就让他出现在惊讶万分的丈夫面前;有人说他远在葡萄牙,是一个英国人的侍童;还有人说他假扮成一个佛兰德斯船夫的儿子,又或是被守寡的姑妈——勃艮第公爵夫人藏了起来,他要么在一个偏僻的小岛上沉睡,要么躲在他母亲位于格拉夫顿的老宅阁楼上,靠吃苹果存活,要么和他堂兄弟沃里克的爱德华一起藏在伦敦塔里……一夜之间,一大群“约克王子”如同春天的蝴蝶般冒了出来,像阳光里的尘埃那样上蹿下跳,等待纠集军队,发动叛乱。自从在英格兰中部的泥地上赢得关键的一战,都铎人自以为得到了王冠,他们长途跋涉来到伦敦,自以为巩固了权位,事到如今,他们才发现自己被鬼火包围,受到精灵的挑战。人们争相传说着约克继承人,人人都知道有谁见过他,而且还发誓赌咒,说自己所言非虚。亨利所到之处,人人缄口不言,所以这些话没有传入他的耳中,可一旦他不在那里,人们就开始喋喋不休,那声音就像风暴之前的牛毛细雨一样,背后隐藏着极大的危机。英格兰人在等待一个新国王,他们希望那个王子的到来像春潮般汹涌,让这个世界铺满洁白的玫瑰。
我们住进了伦敦塔。亨利似乎不再喜欢春天的郊野行宫了,虽然他去年才发过誓,说他爱死了那里。今年他觉得自己需要一座易守难攻的城堡,希望把家安在可以俯瞰天际线的地方,成为这座古城中心的绝对王者。可大家议论的焦点并不是他。史密斯菲尔德市场的牲口贩子们说,他们曾看见一头无价的雪白羔羊出现在黎明时分的山腰上;码头的卖鱼妇则赌咒发誓,说她们在两年前的一个黑夜,亲眼看到伦敦塔的水闸静悄悄地向上升起,一艘小船穿过滴水的大门划了出来,船上载着约克的玫瑰,一个男孩儿,小船迅速驶向下游,逃离了这个牢笼。
亨利和我暂住在伦敦白塔里的皇室房间,从窗口可以俯瞰一座稍稍低矮些的建筑,那里曾经关押过两个男孩儿,其中一个是我弟弟爱德华,他一心等待加冕,不料却等来了死亡,而另一个是被母亲和我送进塔里代替理查德的侍童。炉火照亮了整个房间,四壁昂贵的挂毯在火光中泛出浓丽的色彩。亨利看到我苍白的脸色,紧紧捏住我的手,什么也没说。这时保姆抱着孩子跟了进来,我淡淡地吩咐她:“让亚瑟王子住隔壁,就在我的私人房间。”
“我母亲把你的十字架和祈祷椅放在那儿了,”他说,“她为你布置了一个漂亮的房间,孩子的保育室在楼下。”
我没有和他争辩的心情。“除非让孩子睡在我隔壁,否则我绝不待在这里。”
“伊丽莎白……”他语气温和地哄我让步,“你知道我们住在这里才安全,比其他任何地方都要安全。”
“我要儿子睡在我身边。”
他点了点头,既没有争辩,也没有问我到底在害怕什么。这场婚姻才开始一年,可在一些事情上,我们陷入了可怕的沉默。我们从不提起我弟弟的失踪,若是一个陌生人听过我们的谈话,他一定会认为这件事是我们之间的秘密,而且是一个罪恶的秘密。我们也从不提起我在理查德宫廷里度过的那一年以及亚瑟的来历,尽管我们都明白,他并非我的女领主大肆宣扬的那样,是因圣洁爱情结出的果实,是在甜蜜新婚夜孕育的婴孩儿。
“这看起来太奇怪了,”他只是说,“人们会议论的。”
“那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而不是去郊外的行宫?”
他跺了跺脚,不自然地移开目光:“我们下周日要参加弥撒游行,我们所有人。”
“我们所有人,你是什么意思?”
他愈发不安:“我是指整个王室……”我静静地等他说完。“你堂弟爱德华会和我们一起去。”
“让泰迪跟去做什么?”
房间里站满了侍女,有的正对墙上的挂毯评头论足,有的忙着解开包裹,取出纸牌和针线活。他挽住我的胳膊,把我拉出房门。一阵清晰的乐声传进我的耳朵,不知是谁在弹奏鲁特琴。看来我是唯一一个讨厌这座阴森城堡的人,对其他人来说,这里反倒是他们熟悉的家。我们走进一条长长的走廊,狭小的空间里飘散着一股新鲜的香草味,让人陶醉。
“人们都说爱德华逃出了伦敦塔,在沃里克郡招募了一支军队。”
“爱德华?”我呆呆地重复了一遍。
“沃里克的爱德华,你堂弟泰迪。所以我安排他和我们一起参加前往圣保罗大教堂的游行,让人人都能看到他和我们生活在一起,还是王室的重要成员。”
我了然地点头:“他和我们一起去。你想让他出现在人前。”
“对。”
“人们看到他就会知道,他没有在沃里克郡竖起反叛的大旗。”
“对。”
“他们会知道他还活着。”
“对。”
“那些谣言自然会平息……”
亨利没有说话。
“那么从此以后,他就能作为王室的一员,和我们生活在一起。”我趁机要求,“他应该过上符合身份的生活。我们要把他当作心爱的堂弟来对待,而不仅仅是在人前做样子。我们既要让大家看到他和我们一起自由地去教堂做弥撒,也要让他和我们自由地生活在一起。我们能把表演变为现实。这不正是您想做的吗?您在人前表现得像个国王,也希望大家接受您这个国王。要是我参与了这场表演,配合您把泰迪受我们喜爱、和我们共同生活的活剧演得天衣无缝,那您就该实现它。”
他犹豫不决。
“这是我的条件,”我毫不客气地讨价还价,“要是您希望我陪您做戏,让人人都以为泰迪是我们喜爱的堂弟,并且自由地和我们生活在一起,那您必须把这场戏变成事实。我会和您一起参加周日的游行,让大家看到泰迪和所有的约克人都是您忠诚的支持者,而您会善待我和我的家人,给予我们宝贵的信任。”
他迟疑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就这么说定了。如果我们的游行说服了所有人,让谣言慢慢平息,并且大家都彻底接受了泰迪作为忠诚的王室成员住在宫里的事实,那他就能离开伦敦塔,无拘无束地住在宫里。”
“还要像我母亲一样自由,和她一样受您信任。”我继续坚持,“不管别人怎么说。”
他同意了我的要求。“如果谣言平息,他就能拥有和你母亲一样的权力。”
晚饭之前,玛姬一直缠着我不放,她和她弟弟待了整整一下午,脸上喜悦的红潮到现在还没退去。“他长个了,比我还高了!啊,我好想他!”
“他明白自己要做什么吗?”
她点了点头:“我已经详细告诉他了,我们还练习了好几遍,应该不会出岔子。他知道要走在你和国王的后面,也知道要在听弥撒时跪下祈祷。我能走在他身边吗,陛下?这样一来,我就能保证他不出错了。”
“对,对,那自然最好。”我说,“要是有人朝他欢呼,他一定不能挥手和回话,记住了,不要做出任何反应。”
“他知道,”她说,“他也理解。我已经向他解释过了,他清楚国王想让他露面的原因。”
“玛姬,要是他向民众表明自己是王室忠实的一员,我相信他能回到我们身边,关键是他不出差错。”
她的嘴唇哆嗦起来,整张脸写满了焦虑:“他做得到吗?”
我伸手搂住她,感觉怀里的身体因为期望而颤抖:“噢,玛姬,我会尽全力保护他。”
她抬起满是泪痕的脸:“他必须离开这里,陛下,再这样下去,他会被毁掉的。他在这儿上不了课,他根本见不到任何人。”
“国王不是为他指派了教师吗?”
她摇了摇头。“他们没来教过他。他整天躺在床上,读读我送给他的书,凝视着天花板出一会儿神,再看看窗外的景色。他每天可以走出房间,在花园里散一次步。可他只有十一岁,这个月才满十二。他本该住在宫里,上课,玩游戏,学习怎样骑马,他本该和同龄的男孩儿们一起成长。可如今他孤零零地待在这里,除了给他送饭的守卫,谁也见不着。他告诉我,他觉得自己开始忘记如何说话。他说他曾经花了一整天,努力回忆我的脸。他还说有时一整天过去了,可他毫无感觉,所以他现在像个囚犯一样,每过一天,就在墙上做个记号。即使这样他还是害怕,怕自己忘了记下每个月的流逝。
“他知道我们的爸爸就死在这里,也知道你的弟弟们在这里失踪,他们也不过是和他一样的男孩儿。他既厌烦又害怕,可他找不到人倾诉。看守们都是粗人,他们和他一起玩儿纸牌,赢走他少得可怜的先令,还在他面前喝酒,骂脏话。他不能待在这里,我必须带他出去。”
我十分震惊:“啊,玛姬……”
“他是皇家伯爵,如果被当成小叛徒对待,他如何能体面成长?”她严厉地质问我,“这会毁了他。可我向爸爸发过誓,说我会好好照顾他!”
我点了点头。“我会再找国王谈谈,玛姬。我会尽我所能。等人们不再时刻说到他,我想亨利会放他出来的。”我顿了顿,又说,“我们的姓氏既是我们最大的骄傲,也是我们最大的祸患。如果他不是沃里克的爱德华,而是个普通的男孩儿,他现在一定能好好地和我们生活在一起。”
“真希望我们都是平民百姓。”她语音苦涩,“要是我能选择,我情愿拥有一个默默无闻的姓氏,永世不入宫门。”
我丈夫召开了一次枢密院会议,商讨平息谣言的对策。议员们都得知了关于一个约克公爵的传闻,就连一个约克私生子来到英国夺取王位的荒唐话都被他们听在耳中。我姑妈伊丽莎白的儿子约翰·德拉波尔建议国王平心静气,淡然处之,流言会不攻自破。他父亲萨福克公爵劝亨利相信约克家族和都铎家族之间没有嫌隙,人们一旦看到爱德华和家人们走在一起,自然会安静下来。约翰还问亨利能否把泰迪放出伦敦塔,好让人人都能看到约克王朝和都铎王朝的团结。“我们应该表现得无所畏惧,”他笑着对国王说,“这是粉碎谣言的最好方式。”
“我们本来就是一体。”亨利说。
约翰向他伸出手去,而他热情地回握住。“我们本就是一体。”亨利又向他保证了一次。
国王把爱德华送了过来,玛姬和我手忙脚乱地帮他穿上新坎肩,梳好头发。他有些憔悴,稚气的面孔苍白得可怕。尽管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他的手臂和腿还是又细又瘦。他拥有约克人的魅力和漂亮的外表,可神情却异常紧张,显出我的弟弟们从未有过的慌乱。因为读得多说得少,他不大愿意说话,一开口就结结巴巴,往往说到一半就停下来,努力回忆自己想说什么。独自生活在粗人中间的经历使他极其羞涩,他只向玛姬露出微笑,也只有同她说话时,他才能不假思索地流利表达出自己的意思。
玛姬和我陪伴他来到枢密院外。房间大门紧闭,两个自耕农卫兵分站左右,交错着手中的长矛,不许任何人出来。他停住脚步,就像一匹拒绝跳跃的小马驹。
“他们不希望我进去。”我们三个从卫兵面前走过时,他可怜巴巴地看着这两个身材高大,面无表情的男人,急切地乞求。
“你必须照他们的话做,你一向这样。”
他语音里的颤抖让我想起他被带走的那一天:几个身穿这种制服的男人把他拽下楼梯,可我却救不了他。
“是国王想见你。”我安慰他,“他们会打开门让你进去。你一靠近,门就会开。”
他抬头看着我,羞涩的微笑照亮了他的脸庞,我知道他心中突然升起了希望。他悄声问:“因为我是个伯爵?”
“你是个伯爵。”我轻声说,“可他们会为你开门,只因为这是国王的意愿。国王是这里的主人,而我们不是。你要说你忠于国王,千万别忘了。”
他用力点了点头:“我向您保证,玛姬告诉我该做什么,我就照做。”
虽经过刻意安排,从伦敦塔到圣保罗大教堂的游行仍显得不大正规,王室在游行中表现得十分随意,仿佛是每天在都城里闲庭信步。我们的前后左右是自耕农卫队,可他们看上去更像在前面带路的皇家成员,而不是卫兵。亨利和我母亲走在最前头,好让人们看到现任国王和前任王后的亲睦,我的女领主选择同我手拉手走在一起,意图告诉大家,我这个约克公主已经在都铎王朝落地生根。走在我们身后的是塞西莉和她的新婚丈夫,这样一来,那些心怀不轨的人自然会明白,约克家族如今没有能用来做文章的适龄公主了。我们的堂弟爱德华独自一人走在她身后,好让等候在道路两旁的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他衣饰华贵,表现却很笨拙,有一次抬脚时还差点儿绊倒。玛姬和安妮、凯瑟琳、布丽吉特一起跟在他身后,她必须控制住奔向弟弟的冲动,而不是像往常一样握紧他的手。此时此地,他得独自行走在国王的队列中,向人们展示自己。看,没有支持,没有压制,有的只是自由。
我们走进光线昏暗的圆顶教堂,一齐站在圣坛台阶上,身后的阔大空间里挤满了伦敦人。亨利一手按住爱德华的肩膀,对他耳语了几句,男孩儿立刻顺从地跪上祈祷凳,手肘放在天鹅绒搁板上,抬眼看着前方的圣坛。其他人全数退后几步,看似想留他独自祈祷,其实是要保证每个人都能看到,处在我们监护之下的爱德华比任何人都要忠贞和虔诚。他没在沃里克城堡竖起旗帜,也没在爱尔兰招募军队,更没和佛兰德斯的勃艮第公爵夫人凑在一起策划阴谋。他在他该在的地方,和他亲爱的王室家人一起,匍匐在上帝面前。
仪式结束后,我们和圣保罗大教堂的神职人员一起用餐,随后动身走向河岸。爱德华比在伦敦塔时好得多了,一路兴高采烈地和我妹妹说笑。不过亨利很快下令,要他和约翰·德拉波尔走在一起。从亨利登基的第一天起,约翰就对他忠心耿耿,不只常年陪伴左右,还在枢密院身居要职,是他的核心顾问之一。他对国王的忠诚人尽皆知,这也向夹道的民众传达出一个强有力的信息:国王才是手握大权的人。人人都能看到沃里克的爱德华本人,以及旁边如假包换的约翰·德拉波尔,他们正一边交谈,一边慢悠悠地走回家去,就像一对平常的表兄弟。他们喜欢和都铎亲属一起生活,我,塞西莉,还有我母亲也一样。
河岸上站满了前来看热闹的伦敦市民,亨利朝他们挥了挥手,唤我和他站在一起,让爱德华站在我旁边。他想让大家看到我们的和睦,看到亨利·都铎做到了原本不可能做到的事。他把和平带回了英格兰,为玫瑰战争画上了句号。
这时人群里的某个蠢货大喊:“沃里克男孩儿!”啊,又来了,我有些胆怯地看了我丈夫一眼,料想他一定生气了。可眼前的情景却让我诧异,他的笑容还是那么宽和愉快,挥手的姿势还是那么高贵稳重。我回看人群,察觉人群后方正发生着一场小打斗,先前叫喊的人似乎被谁撂倒在地,死死制住。我紧张地问亨利:“发生了什么事?”
“没事,什么都没发生。”他说完这句话,转身走向船尾的巨大宝座,还命我们跟他一起上船。登船之后,他稳稳地坐上宝座,示意开船。我不得不承认,如今他一举一动,都有了王者的风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