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86年1月18日
伦敦 威斯敏斯特宫
我是个冬日新娘,婚礼当天的早晨寒冷刺骨,如同我的心。我被打在窗户上的霜花唤醒后,贝丝走进房间,请求我待在床上,等她封好炉火,把我的亚麻底衣摊开烤暖后再起身。
我翻身下了床,她帮我脱下睡衣,穿上底衣。这些衣服是全新的,白色亚麻裙边上装饰着纯白的丝绣。穿好里衣后又穿外袍,袍子是用红色绸缎做的,袖子截去一段,领口张开,露出黑色丝缎内袍。她手忙脚乱地系着我胳膊下方的束带,另外两个侍女系背后的。这套衣服比我第一次试穿时紧了一些,我的胸脯更丰满,腰也更粗了。我留意到了这些变化,可别人还没有。我失去了我情人爱慕的形体,不再是他用久经沙场的结实身躯紧紧拥抱过的轻盈少女。我的体态将会变成我婆婆希望的那样:一颗浑圆的梨,一件容纳都铎种子的器皿,一个罐子。
我站在原地任她们摆弄,就像一个用稻草塞进短袜里做成的人偶,在她们的手中绵软无力。锦袍的颜色深沉富丽,衬得我的金发更加耀眼,皮肤泛着清冷的白光。这时门开了,母亲走进来。她已经穿好奶油色礼裙,裙上绣着绿色和银色的花纹,装饰着缎带;头发松松地束在背后,过会儿她会把发丝盘进沉重的头巾里。我第一次留意到那头金发里掺杂着不少银丝:她再也不是金王后了。
“你看上去真动人。”她说完给了我一个吻,“他知道你穿红色和黑色吗?”
“礼裙是他妈妈看着试好的。”我没精打采地说,“她亲自挑选了布料,他自然知道。她总是了解一切,然后告诉他。”
“他们不想要绿色?”
“他们想要兰开斯特红,”我话音酸涩,“殉道者的红色,妓女的红色,血一样的红色。”
“别说了,”她命令我,“今天是你的大喜之日。”
她向我伸出手来。感受到她的触摸,我喉头一紧,整个早上模糊着我视线的泪水从两腮簌簌而下。她用手背轻轻擦拭,擦干一边,再擦另一边。“别哭了。”她柔声命令我,“我们无路可走,只有顺从和微笑。对我们来说,胜败都是常事,重要的是我们一直,一直在往前走。”
“我们,约克王朝?”我怀疑地问,“婚礼之后,约克王朝就要结束,成为都铎王朝的天下了。这不是我们的胜利,而是最后的失败。”
她露出她那神秘莫测的笑容。“我们,梅露西娜的女孩儿。”她纠正我,“你外婆来自勃艮第王室,先祖是水中仙女,她从没忘记过自己既是王族,又有魔力。我像你这么大时,弄不清她是真能召唤暴风雨,还是为自己的好运找个托辞。可她教会我,如果一个女人知道自己要什么,并且一往无前地向它走去,这就是世上最强大的力量。
“你称它魔法也好,决心也好,都无关紧要;你下咒也好,谋算也好,也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必须明白自己想要什么,然后鼓起勇气一心追求。你会成为英格兰王后,你丈夫是国王。约克家族将凭借你夺回失去的宝座。走出悲伤吧,我的女儿,这并不重要,只要你走向你想去的地方。”
“我失去了心爱的男人,”我悲伤地说,“可今天我却要嫁给杀死他的仇人。我觉得我到不了想去的地方。我觉得英格兰不再有这样的地方,世上也不再有这样的地方。”
我从容自信的母亲差点儿哈哈大笑起来:“你现在当然会这么想!你今天要嫁给一个你看不起的男人,可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我无法预测未来。你出生在乱世,而今即将嫁给一个国王,也许你会看到他受到挑战,看到他垮台。也许你会目睹他倒在泥泞里,死在叛军的马蹄之下。我要如何知晓未来?没有人能。不过我能确定一件事:今天你会嫁给他,成为英格兰王后;你将把和平带回这片被他引来的战火灼烧的土地;你能保护你的朋友和族人,把一个约克男孩儿推上宝座。所以笑着走向你的婚礼吧。”
当我穿过威斯敏斯特大教堂西门时,银色的喇叭突然吹响,我看到亨利站在教堂台阶上。我是一个人走来的。这场婚礼有一个讽刺之处:只要还有一个能护送我出席婚礼的男性族人,那亨利就当不了英格兰国王,更不可能笑容羞涩地等着我。可我父亲死了,我的两个约克叔叔死了,我的小弟弟爱德华和理查德失踪了,多半凶多吉少。沃里克的小爱德华是唯一存活下来的约克男丁,他正由玛姬陪护着站在观礼台上,我经过时,他上下摆动脑袋,向我做了个滑稽的皇家姿势,似乎在说:我同意!
走在我前面的亨利穿得金光闪闪。他母亲决定牺牲典雅来炫耀华贵,所以他浑身上下的衣饰都用金丝缎裁成,活像尊新铸成的金像,又像个新发家的财主。她想让他看起来像个帝王,像尊镀金神像,让我看起来暗淡、木讷和谦逊。但我黑红相间的衣袍却被他的俗丽衬得更加亮眼,散发出无声的威严。我能看到他母亲的目光在我们之间换来换去,疑惑为何我看起来仪容尊贵,而他看上去像个江湖骗子。
这件礼裙的正面做了许多褶皱与堆积,所以没人能看出我的肚子变大了。我怀孕一个月了,有可能更长;但只有国王、他母亲和我母亲三人知道。我暗暗祈祷他们没有告诉别人。
大主教在等着我们。祈祷书已经翻开,他苍老的脸庞笑吟吟地面对着登上圣坛台阶、向他走来的我们。他是我的亲戚托马斯·波切尔。他两手颤巍巍地握住我的手,放进亨利温热的掌中。大约二十五年前,他为我父亲加冕,后来又为我母亲加冕;他也曾为亲爱的理查德和他妻子安妮戴上皇冠。如果我所怀的是个男孩儿,那他无疑会为这个名叫亚瑟的孩子行洗礼,随后为我加冕。
当我站在他面前时,他沟壑纵横的圆脸上流露出单纯的善意和祝福。如果过去种种没有发生,他会主持我和理查德的婚礼,我将身穿装饰着白玫瑰的白礼裙站在这里,嫁为人妇,在一场隆重的仪式中戴上后冠。我会成为一个幸福的新娘,一个快乐的王后。
他慈爱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我感觉自己陷入一个幻想,就像来到我的梦里,如同我一心希望的那样,在婚礼当天站在这个圣坛的台阶上。这些错觉让我几乎昏眩过去,恍惚中,我拉住亨利的手,重复着我自以为在对另一个男人说起的话:“我,伊丽莎白,愿与亨……亨……”我结巴起来,仿佛不愿意说出这个错误的名字,不愿意从梦中醒来,回到这尴尬的现实中。
真是糟糕,我没法说出另一个词,没法喘气,我的许诺对象并非理查德这一可怕的事实哽住了我的喉咙。我开始呼吸困难,想必不一会儿就会干呕。我感到自己在出汗,两腿发颤,越来越虚软。我无法强迫自己说出那个错误的名字;我无法做出承诺,把自己许给除理查德之外的任何人。我又试了一次:“我,伊丽莎白,愿与……”说到这里,我又被哽得说不下去。没希望了,我说不出来。我微微喘咳一声,抬头注视着他的脸。我控制不住我自己,我像憎恨仇人一样恨他,难以自抑地梦见他的敌人,我说不出他的名字,我不可能嫁给他。
平庸而真实的亨利立刻明白我出了什么事。他用手指狠狠掐住我柔嫩的掌心,指甲刺进肉里。我痛得尖叫一声,他严厉的棕眼睛从雾气里浮现出来,我清楚地看到他一脸怒容。我急忙呼出一口气。
“说!”他愤怒地低语。
我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又说了一次,这次说对了:“我,伊丽莎白,愿与亨利……”
婚宴在威斯敏斯特宫举行。大家在宴会上向我行屈膝礼,仿佛我已然是个王后,不过我的女领主,国王的母亲会偶尔故作随意地向人说起我是国王的妻子,不过还没有加冕。宴会过后就是舞会,一群技艺娴熟的伶人开始上演百戏:杂耍艺人表演杂技,唱诗班唱歌,国王的弄臣也在其中讲着下流笑话。母亲和妹妹们赶紧护送我到卧室去了。
壁炉里的炭火已经燃了很久,房间里非常温暖,飘散着松果燃烧的气味。母亲递给我一杯啤酒,这种酒是专为婚礼酿造的。
“你紧张吗?”塞西莉问我,她的声音像蜂蜜酒一样甜美。我们还没有得知她的婚期,她如今焦虑得要命,生怕别人忘记她会是下一个新娘。“我确定我新婚之夜会胆怯。我知道,轮到我的时候,我将是一个紧张的新娘。”
我只说了一个字:“不。”
“怎么不扶你姐姐躺到床上去呢?”母亲向她建议。塞西莉掀开被褥,把我推上高高的大床。我靠到枕头上,悄悄按下心中的忧惧。
我们听到国王和他的朋友们走近大门。头一个进来的是大主教,他先洒了圣水,然后在婚床上方祈祷。跟着他进来的是玛格丽特夫人,手里攥着一个象牙大十字架。随后进来的是满脸通红的亨利,他笑嘻嘻地走在一群男人中间,那些人一边拍他的背,一边说他赢得了全英格兰最好的战利品。
玛格丽特夫人冷冷地扫了他们一眼,警告他们注意自己的言行。侍童上前掀开被子,贴身男仆帮亨利脱下缀满珠宝的厚长袍,他穿着漂亮的绣花白亚麻睡衣滑进被子里,挨在我身边。我们坐起来,喝了婚礼啤酒,就像两个就寝时乖乖听话的孩子。此时大主教也完成了祷告,向后退下。
婚礼宾客们不情愿地走了,母亲向我微微一笑以示道别,也领着妹妹们出去了。最后离开的是玛格丽特夫人,当她走到门口时,我看到她回过头来看着她的儿子,似乎在努力克制着走回床边,再拥抱他一次的冲动。
我记起他曾经告诉过我,他多年来不曾在临睡时得到她的亲吻和祝福,她如今喜欢看着他上床入睡。我看到她站在门口犹豫不决,似乎舍不得与他分开。我朝她一笑,摊开我的手,轻轻搭在她儿子的背上,作出一个宣示占有的温柔触摸。“晚安,母后。”我对她说,“这是来自我们两人的祝福。”我在她眼前拈住亨利考究的亚麻衣领,衣领上有她亲手绣制的白色花纹。我就这样拉着它,仿佛拉住了一头作势待扑的猎犬,而我是它的绝对主人。
她站在原地看了我们一会儿,微张着嘴巴,深吸了一口气。我把头歪向亨利,做出一个想把头靠在他肩上的姿势。他脸色绯红,笑得十分骄傲,以为自己的母亲正为这一幕感到欣慰:宝贝独子坐在婚床上,身边依偎着一个真正的公主,一个美丽的新娘。只有我知道,看到我的脸颊靠着他的肩膀,看到我在他的床上微笑,她一定嫉妒得发狂,心中有如饿狼在撕扯。
她面容扭曲地关上了门,门锁咔嗒一响,卫兵交错长矛的声音随后而来。我们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似乎终于等到独处的一刻了。我抬起头,把手从他肩上拿开,不料他一把抓住,把我的手指按上他的锁骨:“别停下来。”
我厌恶的神情让他一下子明白了事实:我刚刚并非在爱抚他,而是在他母亲面前作态。“啊,你刚才在做什么?小女孩儿的恶作剧吗?”
我把手抽了回来,倔强地回答:“没什么。”
他阴沉地逼向我,我突然害怕起来。我也许让他生气了,他被怒火一激,一定打算用和我上床的方式来证明这段婚姻,让我尝尝苦头。可他很快记起我怀了孩子,也许整个孕期都不能碰我。他气冲冲地下了床,把那件华贵的婚礼长袍搭在肩上,往椅子边拖了张写字桌,点燃一支蜡烛。我意识到对他来说,这一整天都被这一刻给破坏了,他也许会说:啊,一分钟的小意外毁了我的一天!他会记住这一分钟,而忘掉那十几个小时。他总是焦虑不安地寻找挫折,这证明了他的悲观。在将来的日子里,他一定会用怨愤的心情回想教堂、典礼、宴会,回想这些曾经带给他喜悦的时刻。
“我真是个傻瓜,我以为你爱上了我。”他毫不掩饰内心的失望,“我以为你在温柔地抚摸我,我以为我们的结婚誓言已经打动了你的心,我以为你把头靠在我肩上是因为爱慕。我真是傻。”
我无言以对。我当然没有爱上他。他是我的仇家,是杀我情人的凶手,是强暴我的人。他怎么还能幻想我们之间会有爱情?
“你可以睡了。”他头也不回地对我说,“我要去看几份请愿书,这世上到处都是有求于我的人。”
我对他的坏脾气毫不介意。管他生气也好,或者像现在这样被我伤害了也好,我绝不会放任自己去关心他。他要自我安慰还是生一整晚闷气,都随他去。我拉下枕头垫着脑袋,抚平裹着圆肚子的睡衣,背对着他。这时我听到他说:“啊,我忘了点儿事。”我侧头瞥了一眼,惊恐地看到他手里握着一把刀,刀已经出鞘,壁炉的火光在裸露的刀刃上闪亮。
我吓得一动也不敢动。我心想,亲爱的上帝呀,我把他气成了这样,他现在要杀了我,报复我给他戴了绿帽子,杜绝将来的丑闻,我还没跟妈妈道别呢。我又不由自主地想起先前借给沃里克的小玛格丽特一根项链,让她在婚礼上佩戴的事。哎,真该让她知道,要是我没命了,这根项链就送给她。我最后想,啊,上帝,要是他切开我的喉咙,我就能毫无知觉地睡去,不再梦见理查德了。也许匕首刺下,就能把我送进理查德的臂弯里,我们将一起陷入甜蜜的死亡沉睡,他会带着宠溺的微笑,紧紧搂住我,和我一起闭上眼睛。一想到理查德,一想到能和他共享死亡,我刹那间找回了勇气,翻过身面对着亨利和他手中的匕首。
“你不害怕?”他好奇地凝视我,就像头一次见我似的,“我拿着匕首居高临下地看着你,你居然不躲?那传言是真的喽?你真的伤透了心,只求一死?”
“我不会像你希望的那样求饶。”我恨恨地说,“我已经拥有过今生最快乐的时光,不会再期望幸福了。可你还是错了,我想活下去。生比死强,做王后好过做死人。但我不怕你和你的刀子。我发过誓,绝不在意你的所作所为。要是我真的害怕了,我宁愿死也不会让你看到我恐惧的样子。”
他干笑几声,自言自语般说:“像骡子一样倔强,就像我告诫母后的……”他又放大了声音,“不,我不会割你漂亮的脖子,只是要割你的脚。把脚伸给我。”
我极不情愿地伸出一只脚,他掀开华丽的被褥。“似乎有点儿可惜。”他喃喃自语,“你真有最最完美的皮肤,脚背漂亮得让人想亲吻。这个念头有点儿荒唐,但任何男人看到此情此景,都会这么想……”说完他用刀飞快地一划,我向后一缩,痛得叫出声来。
“你伤到我了!”
“还得忍一会儿,”他用力压我的脚,几点鲜血滴落在洁白的床单上,他松开手,递过一块亚麻布,“包扎一下,明天早上就看不大出来了,就跟抓伤差不多,而且你还要穿袜子。”
我用布系住伤脚,抬头看着他。“不用表现得这么委屈,”他说,“这挽救了你的名声。明天一早,别人看到床单上的血迹,会以为是你在新婚之夜流下的处女血。等你肚子显怀了,我们会说这个孩子是在新婚之夜孕育的,他出生以后,我们会说他是八个月的早产儿。”
我用手抚上肚子,除了一点儿赘肉,我什么也感觉不到。我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八个月的早产儿?你怎么想到要往床单上滴血?”
“是母亲告诉我的,”他回答,“她让我割你的脚。”
我愤恨不已:“我对她真是感激涕零。”
“你应该这样。她告诉我,这样就能让这个孩子变成蜜月宝宝。”亨利一本正经得让人发笑,“一个蜜月宝宝,一个受到祝福的孩子,而不是王室私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