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85年12月
伦敦 威斯敏斯特宫
皇家信使又来了,称国王打算再次驾临威斯敏斯特宫。不过这次他想在宫里用餐,大约有二十个随从会和他一起来。母亲命令备餐室、厨房和茶碟室拟出一份菜品和酒水单给她过目,敲定后让他们仔细准备。在她还是王后、我父亲还是最受爱戴的英格兰国王时,她曾操办过有着几十道菜肴和几百位宾客的盛宴。她很乐意在亨利面前一展所长,让这个流亡海外十五年,日日待在布列塔尼的小宫廷里担惊受怕的国王看看,一座真正的王宫是怎样运转的。
柴房男仆再次吃力地把澡盆和热水送上楼。沃里克姐弟被勒令待在房间里不许下楼,就连站在窗边也不可以。
女仆们带来一堆温热的亚麻布和一瓶玫瑰水,预备为我洗头。玛格丽特跟在她们身后溜进了房间。“为什么不让我们下楼?”玛格丽特质问我,小脸涨得通红,“难道你母后觉得泰迪不够机灵,不配见国王?难道她觉得我们丢了她的脸?”
“妈妈是不希望国王看到约克男孩儿后心烦意乱。”我直言不讳,“这和你、和爱德华无关。亨利当然知道你们的存在,他妈妈心细如发,对英格兰的每件事都了如指掌,自然不会忘掉你们。她已经把你们纳入她的监护了,不过你们还是远离这对母子的视线为好。”
她脸色煞白:“你觉得国王会把泰迪抓走吗?”
“不会。”我说,“可他们没必要在一起吃饭。我们还是别让他们凑在一处的好,这是肯定的。还有,要是泰迪告诉亨利他想当国王,那可就难办了。”
她轻笑一声:“我真希望从来没人告诉过他,他会是王位的下一个继承人。他把这话记到心里去了。”
“在亨利适应好一切之前,他最好躲到一边。”我说,“泰迪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可我们不能信任他的嘴。”
她环顾四周,看了看忙着为我的沐浴做准备的女仆,又看了看我铺展开来的新礼裙,这是今天才从城里的女裁缝那里取回来的,颜色是都铎绿,双肩缀着同心结。“你很不开心吗,伊丽莎白?”
我耸了耸肩,否认了内心的痛苦:“我是约克公主,我必须这么做,要是爸爸还活着,他也一定会把我嫁给一个对他有利的人。我睡在摇篮里时就订婚了。我没有选择,我也不期望有选择。不过我曾经有过一次,那是一段让人迷醉的时光,就像一个梦。等你长大成人,你也会奉命出嫁的,和我一样。”
“那你伤心吗?”她问,真是一个认真得可爱的姑娘。
我摇了摇头,对她说了实话:“我毫无感觉。也许这是最糟糕的事情。我什么感觉也没有。”
亨利的宫廷随从按时到达了,他们衣着华美,脸上泛着若隐若现的羞涩微笑。随从中有一半是我们的老朋友,不是姻亲就是血亲,可许多事情还是不提为好。当我们还是王族时,常在这座宫殿里设宴款待这些贵胄,如今他们又走进大厅向我们问好,情景还是和从前一样。
我表哥约翰·德拉波尔也来了,理查德曾在博斯沃思战役前夕立他为储。我姑妈伊丽莎白和他在一起。她和她全家如今是忠诚的都铎臣子了,在和我们打招呼时,他们都笑得小心翼翼。
我那个冠上了夫姓“都铎”的姨妈凯瑟琳也挽着王叔加斯帕的胳膊款款而来。但她还是向我母亲行了和从前一样的屈膝礼,然后起身热情地亲吻她。
母亲的亲弟弟,我舅舅爱德华·伍德维尔站在都铎侍臣们中间,他是新国王尊敬信赖的朋友。他曾跟随亨利一起流亡,在博斯沃思平原上为他搏杀。他走到母亲面前,深深鞠了一躬,而后以弟弟身份亲吻她的双颊。我听到他低声说:“真高兴看到你恢复合法地位,丽兹,我的陛下!”
母亲备下了有二十二道菜的丰盛宴席,待每个人吃饱喝足后,仆人们移走了餐盘和搁板桌,我妹妹塞西莉和安妮在宾客面前跳起舞来。
“伊丽莎白公主,请你为我们舞上一曲。”国王对我说出这短短的一句话。
我朝母亲看去。我们先前商定我不用跳舞。我上一次在这里跳舞,还是在圣诞节时。我那时穿着和安妮王后一样的绸裙,连裙面上绣的花纹都如出一辙,似乎在强行和她一较高下。我比她小十岁,而她丈夫理查德国王无法从我身上移开目光。整个宫廷都知道他爱上了我,他要离开他病重的妻子,和我在一起。我和妹妹们一起舞蹈,可他眼中只有我;我在数百人面前起舞,可我只是为了他。
“不知你是否愿意。”亨利说。他淡褐色的眼睛直直地向我看过来,我对上他的目光,看出他眼里的笃定,他知道我无法推脱。
我从座位上站起来,把手伸给塞西莉,不管情不情愿,她必须做我的舞伴。塞西莉曾和我一起在理查德面前献舞多次,看到她抿紧的嘴唇,我知道她一定也想起了这些往事。她也许觉得自己很像一个取悦国王的弄臣,不过这回我才是最受羞辱的人,这让她稍感安慰。乐师们奏起了萨尔塔雷洛舞曲,曲调欢快,每一步的最后都得单脚或双脚跳跃。我们两人步履敏捷,姿态优雅,在大厅里不断旋转,时而互为搭档,时而与他人共舞,最后又在大厅中央会合。乐师用一个高亢的音节结束了乐曲,我们向国王行屈膝礼,又互相行礼,然后走回母亲身边。我脸色微红,气喘吁吁,出了一身薄汗,这时乐师们走进舞池,为国王演奏。
他听得很专注,一只手在椅子扶手上轻敲着节拍。他显然爱好音乐,每当乐曲接近高潮时,他都会奖给乐师们一枚金币,这份赏金很可观,但离慷慨还差得远。我看着他的举动,意识到他和他母亲一样节省。这个青年起兵夺位,并非因为觉得世人欠他一顶王冠;这个青年人也不习惯挥霍国王的金钱。他和理查德不一样,理查德认为贵族得有贵族的体面,要和人民共享财富。待乐师们奏起联谊舞曲时,国王侧身对我母亲说,他想和我独处一会儿。
“当然可以,陛下。”她说完就要去带女孩儿们离开,把我们两人留在大厅尽头。
他抬手制止了她:“要一个私人房间,只有我们两个人,别让其他人打扰。”
她犹豫了,我大概能看出她心中的盘算。首先,他是国王。其次,我们订婚了。最终她做出了决定:我们无法拒绝他。她开口说:“你们可以单独待在大餐桌后面的私人房间里,我想不会有人打扰的。”
他点着头站了起来。乐师们停止了演奏,随从们纷纷鞠躬,又争相抬头观看这从未有过的一幕:亨利向我伸出手来,由我母亲带路,走下高台,绕过我们刚用晚宴的大餐桌,穿过大厅背后的拱门,走进私人房间。在整个过程里,众人专注的目光一路相随。在房间门口,母亲退后几步,微微耸了耸肩,示意我们进去。我们就像两个走下舞台,走进私人生活的演员,接下来的一切没有剧本。
我们一走进房间,他就立刻关上了门。乐声透过厚厚的木门隐隐约约地传了进来,乐师们又开始演奏了。他随手拧紧钥匙锁住了门,仿佛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我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干什么?你觉得自己在干什么?”
他转身向我走来,一只手稳稳地扶住我的腰,用无法抗拒的力量把我拉到他身边。“我们将更好地了解对方。”他说。
我没有像个被吓坏的女仆一样向他妥协,而是固执地坚持着立场:“我想回大厅去。”
他坐在一张和王座一样宽大的椅子上,把我往下一拉,让我以一种不太舒服的姿势坐到他的膝盖上,仿佛他是个酒馆里的醉汉,我是个妓女,而他刚刚向我付了钱。“不行。我告诉过你,我们将更好地了解对方。”
我试着摆脱他,可他把我搂得很紧。要是我使劲挣扎或是和他厮打,我的手就会拍在英格兰国王的身上,那可是犯上之罪。我只好向他服软:“陛下……”
“我们好像必须结婚呢。”他抬高声音说,“国会对这件事的热心程度真是叫我受宠若惊。看来你家仍然有很多朋友,就连那些自称是我朋友的人也和你们关系匪浅。从他们的表现上,我明白了你对这段婚姻的坚持,你的青睐让我感到荣幸。如我们所知,我们已经订婚两年了。所以我们现在要为这个约定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什么?”
他叹了口气,仿佛我是个让人生厌的傻瓜:“我们会圆房。”
“你休想。”我断然拒绝。
“等到新婚之夜,你必须经历这件事。现在做又有什么不同?”
“因为这会让我蒙羞!”我激动地大喊,“这是我妈妈的房间,抬脚跨过那扇门,就是我妹妹的房间,你竟然想在这里和我圆房!在我妈妈的私人空间里,在婚礼之前!这是对我的羞辱!”
他冷冷一笑:“我不觉得你有多少名誉需要捍卫,是不是,伊丽莎白?还有,请别怕我发现你不是处女。我丢掉了许多人写给我的信,尤其是向我告发你是理查德情人的那些。有人千里迢迢从英国赶到布列塔尼,说他们亲眼看到你和他手牵着手逛花园,看到他夜夜进入你的房间,还说你虽然是他妻子的侍女,却把所有时间都花在了他的床上。还有很多人说他妻子是被毒死的,把装药的玻璃杯递给她的人就是你。除掉她之后,你妈妈的意大利粉末又被殷勤地送给了下一个人,甜蜜的毒液从这个碍眼之人的喉间淌过。”
我惊恐到说不出话来。“我没有,”我向他发誓,“我绝没有伤害安妮王后。”
他耸了耸肩,仿佛无论我是凶手还是从犯,对他来说都无关紧要。“啊,现在谁还在乎呢?我敢说我们都会忘掉一些曾经做过的事。她和他都死了,你弟弟也死了,而你和我订了婚。”
“我弟弟!”我心中一紧,急切地大喊起来。
“死了,除了我们,没人活下来。”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来,靠近一点儿。”
“你提到我弟弟,是想羞辱我吗?”我厉声说,嗓音激动得发颤。
他靠在椅背上笑出声来,似乎真的很开心。“说实话,我要怎么羞辱像你这样的女孩儿?你已经声名远扬了,受到的羞辱还不够?自从去年听到这些闲话,我就认定你比一个凶残的妓女好不了多少。”
我气得差点背过气去。他一边羞辱我,一边牢牢钳住我的腰,把我定在他瘦骨嶙峋的膝盖上,像在强行爱抚一个不情愿的孩子。“你不会想要我的。你知道我不爱你。”
“你说得对,我一点儿也不想。我不喜欢变质的肉,我也不想要别人用过的东西,尤其是一个死人的东西。一想到篡位者理查德在你身上乱摸,一想到你为了后冠奉承他,我就恶心得要命。”
“那你放我走吧!”我大喊着想要脱身,可他紧紧地箍住了我。
“不。如你所见,我必须娶你;你那个女巫母亲已经确定了此事,国会也一样。但我一定要知道你是不是个好生养的女人。我想知道我能得到什么。既然我是被迫娶你,那要求自己的妻子能为我生养也是理所当然。我们必须有一个都铎王子。要是你不能生育,所有功夫可就白费了。”
我开始坚定地挣扎,试着掰开他钳住我腰肢的手指,以便站起来逃掉。可我逃不了,他的手抓得这样紧,仿佛能把我勒死。“够了!”他微微喘息,“你要逼我吗?还是你自己把裙子掀起来,等我们办完了事,再一起回到你妈妈的宴会上?也许你可以再为我们舞一曲,用你本来的浪荡模样?”
他用一只手紧紧搂住我,另一只手掀起我考究的绣花衬裙,让我分开两腿跨坐在他身上,仿佛我真是他口中的妓女。他弓起身子隔着布料撞击我的下身,来回十多次。每当他攲身而上时,那温热的气息就带着菜肴的辛辣味儿喷到我脸上,我只好闭上眼睛屏住呼吸,把脸别向一边。我不敢去想理查德。一想到他,我就会忆起他瘦削的脸庞,忆起他与我燕好时的快乐模样。正当我横下心来准备承受这屈辱时,他却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放开了我的腰,我连忙跳下他的膝盖,站在他面前。我最后一次想要挣脱他的手,然后冲向房门逃出这里,可他抓住我腕部的手烫得灼人,那严厉的表情似乎在告诉我:别想逃!我双颊绯红,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
“求求您,”我软弱地说,“求求您别这么做。”
他稍稍耸了耸肩,仍旧抓着我的手腕,仿佛我是个囚犯,另一只手则稍稍拉起我的裙摆,裙摆的颜色是都铎绿。
“我今晚会心甘情愿地来见您……”我向他建议,“我会悄悄到您的房间去。”
他发出一声冷笑:“你还是和从前一样,喜欢偷偷爬上国王的床?看来我没想错,你真是个婊子。我要像干婊子一样干了你,就在这里,就是现在。”
我语不成声:“我爸爸……您坐在他的椅子上,我爸爸的椅子……”
“你爸爸已经死了,你叔叔也没能护住你的荣耀。”他唇边浮起一丝嘲讽的笑意,仿佛正感受着发自内心的喜悦,“来吧,掀起你的裙子,骑到我身上。你不是处女了,应该知道要怎么做。”
他紧紧抓着我,我俯下身,慢慢掀起裙摆。他用另一只手解开裤子,坐回椅子上,展开双腿,我在他的牵引下一步步走了过去。
当他进入我身体的那一刻,我恐惧得全身僵硬,看着他兴奋地轻呼我的名字,我突然有种呕吐的冲动。天可怜见,亨利呻吟了片刻就停止了动作。我睁开眼睛,发现他在凝视着我,眼神一片茫然。他把我看做他欲望漩涡里的囚徒,在这个囚徒身上,他瞬间得到了满足。
我从他身上爬了下来,默默地用亚麻衬裙的下摆擦拭身体。“别哭了,”他说,“你要是哭哭啼啼,待会儿怎么出去见你妈妈和我的随从?”
“你伤害了我。”我怨愤地说。我给他看了手腕上的红痕,弯腰拉下衬裙和礼裙,明艳的绿裙子已经起皱了。
“我很抱歉,”他淡漠地说,“我今后会努力不再伤害你。要是你不逃跑,我刚刚也不会抓得这么紧。”
“今后?”
“你的贴身女仆,你可爱的妹妹,甚至连你和蔼可亲的妈妈都会准许我进你的房间。我会来找你。你不会再一次躺到国王床上,所以别想这回事。你可以告诉你妹妹,或者和你睡在一起的其他人,她必须睡到别的地方去。我会在夜半之前来,时间由我选择,不过有时候我也许会晚一点儿到。你必须等着我。你可以跟你妈妈说,这是你我共同的愿望。”
“她绝不会相信我。”我气冲冲地说完,擦干脸颊的泪水,又掐了掐嘴唇,让唇瓣恢复艳红的颜色,“她绝不会认为我是因为爱你才请你来的。”
“她会明白那是因为我想要个好生养的新娘。”他精明地说,“她会明白要是你在婚礼之前不怀上我的孩子,那就别想有婚礼。我不会被逼娶一个不能生育的女人,我没有这样傻。我们已经达成共识了。”
“我们?”我把这个词语重复了一遍,“我们没有!我没有同意!我从没说过这样的话!我妈妈绝不会相信这件事是我们共同做出的决定,更不会相信我甘愿被你羞辱。她会立刻知道这不是我的意愿,而是你的,是你强迫了我。”
他头一次露出微笑:“啊不,你误会了。我说的‘我们’并不是指你和我。我从没想过要称你我为‘我们’,从没想过。我指的是我和我母亲。”
我停下整理衣裙的动作,转身惊讶地望着他:“你母亲同意你强暴我?”
他点了点头。“有什么不妥?”
我磕磕绊绊地说:“她说过会做我的朋友!她说她预见了我的命运!她说她会为我祈祷!”
他毫无反应,像是完全没看出她温柔待我和她下令强奸我之间的矛盾,我青肿的手腕,我通红的眼睛,我受到的羞辱,我腹股沟处的粘腻和我心中的伤痛,统统拜这种姿态所赐。他说:“她当然认为这是你的命运。如她所见,这一切是上帝的意志。”
我惊呆了,只能怔怔地看着他。
他哈哈大笑着站了起来,把亚麻衬衣塞回裤子里,再系好裤带。“为都铎王朝创造一位王子是天意,我母亲会把它当作圣旨来执行,无论有多痛苦。”
我狠狠擦掉滑落的眼泪。“那您侍奉的上帝很严酷,您母亲更严酷。”
他表示赞同。“我知道。是他们的决心让我来到这里的,这也是我唯一的指望。”
他说到做到,自此夜夜来找我,就像一个前来寻医问药的人。他每一夜都得偿所愿。母亲为我调换了卧房,新房间毗邻私人楼梯,楼梯通向花园和供他停船的码头。她对此事守口如瓶,只告知塞西莉去和小妹妹们睡在一起,我现在得一个人睡。看到她气得脸色发白的模样,就连平日任性妄为,好奇心颇重的塞西莉也不敢多问。母后放亨利从没有上锁的外门进来,然后板着脸,一言不发地护送他来到我的房间。她没说过一句表示欢迎的话,一路上充满了敌意,头颅轻蔑地抬得老高。把他送进房间后,她候在私人门厅里,门厅里点着一支蜡烛,烛光暗淡。送他离开时,她也没说一句“再见”,只是拉开门,等他一迈出去就立刻锁上。她从始至终一言不发,可任谁都能觉出她的愤怒。他一定铁石心肠,否则怎么能若无其事地走过满腔憎怨的母亲身边,任她灰眼睛里的怒火像烙铁般落在自己单薄的脊背上?
等在房间里的我和母亲一样沉默,可自从来过几次之后,他变得放松了。他会在上床之前喝上一杯,问问我今天做了什么,又与我分享他的工作和生活。他开始坐在火炉边的椅子上吃些饼干,奶酪和水果,吃完后才会解下裤带要了我。他坐在椅子上时,总是望着火炉,和我说些闲话,仿佛我们是平等的,而且他是个对生活充满兴趣的人。他告诉我宫廷的新鲜事,说到许多他准备原谅和希望加以约束的人,谈到他打算如何治理这个国家。而我自己呢,虽然一开始总是怒气冲冲地沉默以对,可后来却不自觉地说起我父亲的丰功伟绩,或是理查德在位时的种种抱负。他在一旁专注地聆听,偶尔说一句:“太好了,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以前从没听说过。”
由于半生流亡,他的英语带着布列塔尼口音和法国口音,这常常让他感到尴尬。作为这个国家的主人,除了他忠诚的叔叔加斯帕和他聘用的家庭教师们教授的那些,他对这片土地一无所知。他对孩童时期生活过的威尔士和监护人威廉·赫伯特记忆深刻,每每谈起都倍感亲切。赫伯特先生还是我父亲的挚友呢。但除此之外,他对这个国家的全部了解都来自于教师们、他叔叔加斯帕和那些粗制滥造的英国地图。
还有一段往事被他当做神话一样深深刻印在脑海里。那时我父亲流亡在外,母亲、妹妹们和我第一次被困在阴暗潮湿的圣所,而他则得意洋洋地前往那个疯子国王的宫廷。他把这段经历视为自己童年的顶点。那时他母亲确信他们会恢复从前的地位,成为永久的王族,而他突然相信了她,他知道她是对的,知道上帝正引导她走向博福特家族的命运。
“啊,我们曾经看着你乘船经过,”我记起了那段往事,“我看到你的船驶过洒满阳光的河面,去往宫廷,那时我们一家都被关在黑暗的地下室里。”
他说他当时跪倒在地,接受亨利六世的祝福,国王的双手摩挲着他的头顶,就像来自圣徒的触摸。“比起国王,他更像个圣人。”他急切地对我说,就像一个迫切渴望别人相信的传道士,“你可以感觉得到,在国王外衣下的他是个圣徒,像个天使。”说完他突然陷入沉默,也许是记起这个人已经在睡梦中被我父亲谋杀,这疯国王就跟小孩子一样愚蠢,居然相信约克王朝口是心非的礼敬。他用责难的口气说:“他是个圣人和殉道者,他说完祷辞后才姿态优雅地死去。他死在了和异教徒、叛徒、弑君者相差无几的小人手中。”
“我想大概是吧。”我小声说。
我们的每一次交谈似乎都在提醒彼此曾经发生过的那场争斗,我们的每一次亲密接触都在我们中间留下血痕。
他意识到自己做下了一件最最邪恶的事情:在开始博斯沃思之战,杀死理查德的前一天,他宣布称王。如今每一个为涂过圣油的国王战斗过的人都能被他冠上叛徒的罪名,合法处死。这一行为颠覆了公理,让他以暴君形象拉开了统治序幕。
“前人从没做过这样的事。”我评论说,“就连约克和兰开斯特国王都没有过,他们认为两个王族的争斗是一种竞争,一个人有权选择为哪一方效忠。他们并非叛国,他们只是输了。可你的所作所为却在告诉世人,成王败寇。”
“看起来很无情。”他承认。
“简直就是两面三刀。他们当初是在拥护合法国王抗击侵略,怎么能被称为叛国者?这违背了法律和常识,一定也违背了上帝的意志。”
他露出笑容,仿佛没有什么比建立都铎王朝更重要,对于这一点他毫不怀疑。“啊不,这肯定没有违背上帝的意志。我母亲是最圣洁的女人,她就不这么认为。”
“那她要做唯一的法官吗?”我言辞激烈地问,“代表上帝的意志?代表英格兰的法律?”
他回答:“当然,我只相信她的判决。”他说完笑起来:“我肯定会先接受她的意见,再考虑你的。”
他喝完一杯酒,兴致勃勃地示意我到床上去,我猜他是想借此来掩藏自己的不快。我脸朝上躺下,浑身僵硬得像一块石头。我从不脱掉衣裙,也从不在他掀我衣服的时候帮他一把。我没说一句反对的话,只是默默地别过脸面对墙壁,等待着他的进入,可是这一次,他俯下身来,破天荒地亲吻了我的脸。这一吻落在我的耳朵上,可我忽略了它,仿佛刚刚落在耳朵上的不是吻,而是一只苍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