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编 灵魂的锚地
母亲的视线
母亲回乡了。三弟来接,和父亲一起跟回去了。留下住了两年的房间,留下小院里精心侍弄的花草。房间里她能洗的都洗了,床单、枕巾、靠枕套。院里的花草好像刚浇过水,土湿润润的,叶亮晶晶的,花开得正艳,蔷薇、月季、矮牵牛、金盏花……
几天来我神思恍惚,做不成事。心里开了个洞,洞比预想的大,没有底,无论投进什么都不见形体,也不闻回声。父母住的房子是在靠近市中心的地方租的,和我相距几站路。直到几天前那里还装满我们的说笑、我们的亲情和欢乐。而现在人去楼空。开门进去,没了厅里沙发上看电视的父亲的笑脸——沙发空了,没了从里面房间颤颤巍巍走出的母亲的身影——床铺空了,没了四下里那熟悉的特有的气味——空气空了。空了,都空了,一如我的心。转而又觉得没空,父亲从沙发站起,母亲就在眼前,气味重新聚拢……
母亲在青岛住了两年。虽然每星期只能去看望一两次,却是三十多年来和我在一起最长的两年。三十多年时间里的我,或远在岭南,关山重重,或浪迹海外,烟波迢迢,或经济上自顾不暇,穷困潦倒,或生活上风云突变,颠沛流离,始终未能实现膝前尽孝的夙愿。寒来暑往,斗转星移,我老了,母亲更老了——头发由青到白,皱纹由少到多,脚步由快到慢……这次接来,本打算让二老一直住下去。不料母亲说她到底有些想念东北那边我的五个弟妹,一再要走。其实,更主要的原因是怕我为她受累和花钱。说我熬夜挣钱不容易,当妈的不能帮着挣倒也罢了,哪能帮着花呢!我再三解释反正我是要熬夜的,钱反正是要花的,但她反正就是不信,非回乡不可。
两年相聚,母亲身上有两点让我感触最深。一点是她对苦难的淡漠。我家过去穷,父亲挣四十七元钱且远在百里之外的公社工作,一两个月才回家一次。家里只我母亲领我们六个小孩儿过。推碾、拉磨、种自留地、侍弄园子、养猪都是母亲一个人干,一年四季的衣服和鞋也要母亲一针一线做出来。一次闲聊,她说有两年因为做完我们的棉衣后再没东西没钱了,自己两个冬天没穿棉裤。那年外婆有病,要去探望都没有出门穿的裤子,只好找邻院借。我听了十分吃惊和心酸。家穷我是知道的,但不晓得穷到那个地步。东北的冬季十分了得,冰天雪地,北风呼啸,滴水成冰,穿棉裤甚至都抗不住。我现在都能切实感受到挟雪的冷风从裤脚钻进来时那彻骨钻心般的冷。而母亲竟穿着单裤!借裤子外出对母亲无疑又是一种伤害。母亲是外婆的独生女,昔日家境宽裕,上过旧式学堂,人很要强。不难想见,那种情况下的母子相见会是怎样一种心境。可是,母亲现在谈起来语气是那样轻描淡写。不用说,母亲经历的苦难我也经历过一些。之于我,那段苦难好比书橱里自己分外珍惜的一本书,翻阅时我会反复审视它的质地、叩问它的含义、追寻它的投影。相比之下,母亲却把它当作一件旧物随手收进抽屉。
再一点就是母亲仍把我看成小孩子。我已年过半百了,可母亲依然一口一个“孩子”叫我。冬天摸我的腿,说这孩子这么冷怎么就穿一条单裤;夏天摸我裸露的胳膊,说这孩子好像有点瘦了。于是吃饭时再三叫我吃肉,为了健康而刻意不吃肉的我只好夹起一大块肉放进嘴里,她这才现出欣慰的笑。一旦我不在屋里,她就“这孩子哪去了”念叨着里里外外寻找。每次离开,母亲都从窗口、门口或从小园子门前看我,久久看我的背影,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有时还从园前慢慢挪动着看我拐过第二个路口、第三个路口。一次我走远了因忘拿东西拐回来时,发现母亲仍站在那里望着我去的方向没动。这样,每次我的背都带着她的视线离去。回想起来,母亲一直是以视线送我的。小时候带着她的视线走去课堂,上大学时带着她的视线奔赴省城,毕业后又带着她的视线远走天涯……可以说,母亲的视线从未从我的背部移开,自己也从未走出母亲的视线。
母亲回乡后,无意间我开始思索母亲为何对往日的苦难那般淡漠。我想明白了:那是因为母亲心里装着儿女,为了儿女再苦再累也心甘情愿,再大的苦难也不曾放在心上。如今,母亲觉得自己无法像过去那样为儿女、为我付出了,唯一能付出的只有悄然回乡和不变的视线……
(2006.5.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