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与良知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回家过年真好

回家过年,回老家过年,回家乡过年。对于远方游子,老家才是家,家乡才是家。家可以幻化为老屋门外招来喜鹊的粉红色杏花,幻化为井栏旁边披满夕晖的歪脖子柳树,幻化为木篱笆上爬的长豆角和葫芦瓜,幻化为雪地里通往茅屋的一行孤独的脚印,甚至幻化为土墙上挂的一把二胡或牧笛……但无论怎样幻化,最后都一定幻化出母亲的身影。母亲才是家乡星空中的月亮,才是家乡岗顶上的晚霞。可以说,家乡因母亲而温暖,因母亲而让人梦绕魂牵。想家意味想母亲,回家过年意味回家看母亲,看母亲慈祥而苍老的面容,听母亲呼唤自己乳名的语声,吃母亲亲手做的年饭……

回家过年,今年我是多么想回家过年,从来没有这般归心似箭。往年从报纸电视上看到汽车站火车站挤满回家过年的人们,看到无数焦急的双眼,心里很不以为然。然而,此刻我多么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多么想在冰天雪地中扑向小山村中一灯如豆的家门,多么想说一声“妈,我回来啦”,多么想听那句:“孩子,你可回来了……”

回家过年真好!能回家过年真好!

有多少年没回家过年了呢?我八二年研究生毕业,八二年就没在家过年,直到今年二○○八年!我在广州过年,在上海过年,在北京过年,在大阪过年,在长崎过年,在东京过年,在青岛过年,唯独没在家过年,没回家过年,没回母亲身边过年。简直难以置信,二十八年时间里我居然一次也没回家过年!我怎么会那样?我怎么会是那样的一个人?

忙吗?忙。大年初一都几乎伏案忙碌。但我毕竟不身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不身在抗洪救灾的前线,不身为日理万机的一国总理。所谓忙,无非是忙着写论文写这个写那个,以便早点提职称提这个提那个罢了。可那东西有回家过年重要吗?世上难道还有比突然出现在望眼欲穿的年迈母亲面前更让人激动的场景吗?如果可能,我真想不要教授,不要论文,不要名声,什么都不要,只要回家过年,回老家过年,回到母亲膝下一起度过除夕那个一年只有一次的夜晚……

不错,二十八年里有三个年是和母亲一起过的。但都不是我回老家母亲膝下,而是母亲来我身边。第一次在广州,差不多二十年前的事了。对母亲来说,广州这个城市实在太大了,似乎总在提醒她千万别忘记乡下人身份。母亲怯生生打量整街整巷的花市,怯生生注视手拿一束束鲜花的红男绿女,怯生生听着她根本听不懂的喜洋洋的广东方言。那怯生生的样子让我有些不忍,于是我带她去比广州小得多的肇庆七星岩游玩,在几乎没有人影的湖心路上,满目青山绿水似乎唤起了她似曾相识的归属感,露出少见的舒展的笑容。第二天中午要退房时,我走进她和父亲住的房间,发现香皂、牙具和毛巾好端端剩在那里没动,一问,母亲又恢复了怯生生的神情,反问那东西是随便用的么……

后两个一起过的春节是在青岛,第三个距今不到两年时间,一切恍若昨日。走进为父母在市中心租住的一楼套间,客厅煦暖如春,年过七十的母亲和父亲正面对面坐在桌前包饺子。父亲擀面饼,母亲包,包我最喜欢吃的酸菜馅饺子。酸菜大概用凉水浸了很久,不怎么酸了,切得很细,放了炸过油的肥肉渣进去。年夜饭就吃母亲包的饺子。吃着吃着,“咯嘣”一声吃出一枚硬币——原来母亲仍按老家习惯包了两三个有硬币的饺子。“谁吃到谁有福,今年你有福!”母亲笑眯眯地说。水仙花开得正香,一盆春兰也知趣地擎起了两三朵小蝴蝶样的墨绿色小花,一家人就对着两盆花吃瓜子唠家常。母亲还拿出她戴着老花镜做的棉拖鞋叫我穿上……

回想起来,那才真正是我后半生最幸福的夜晚,那才叫幸福。可惜长达二十八年时间里这样的夜晚实在太少太少了,因了我没有回家过年,因了我的所谓忙,因了我自己都难以相信的种种理由……时至现在,即使回家过年也永远不会有那样的场景了,那样的场景只能在影集和梦境中寻找了!唯其如此,今年我才那么想回家过年,那么羡慕不顾一切回家过年的人们,他们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最幸运的人——因为等待他们的是母亲那句:“孩子,你可回来了!”

(2008.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