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居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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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寂寞身后事(2)

“曹子祥走了冇?”

这时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

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人缓步走了过来,后面还跟着一个家仆。

此人五十多岁的样子,身着居家闲服,气质轩朗,面色红润,双目炯炯有神,一缕髯须长至胸腹,极是惹眼。

曹郎中一见来人,连忙起身躬身施礼:“下官曹子祥见过相爷!”

来人就是当今首辅张居正了!

汪凡等人吃了一惊,赶忙随同张懋修起身,慌忙朝着来人施礼。

向枫用余光打量着眼前的张居正,史书上说他是美男子,看他现在这般儒雅中透着一份刚毅的神色,年轻的时候绝对是个大帅哥了。

张居正是向枫来大明后最想见的人,也很崇拜他为大明所做的一切,现在这个人就在面前,不禁让他顿生激动之情。

“你们都是懋儿的朋友?”

张居正问了一声,目光扫过众人,在向枫的身上特意停留了一下,这让向枫觉得有些意外。

张懋修躬身答道:“爹,这几位都是湖广老乡,在京师参加校试,今日曹郎中带着过来,说是来给孩儿恭贺的。”

“恭贺?有么喜事?”张居正听得一愣。

“爹,孩儿不是今春中了状元么,他们这会就过来了。”

“哦!都过去大半年了,中个状元还在接受他人恭贺?你们冇听说他这状元,是因老夫的关系才被圣上钦点的么?”

张居正一脸冷峻地面对众人。

张懋修的脸顿时红了起来,汪凡等人面面相觑。

市井上有传言,张懋修这次考了一甲第一名是他爹张居正幕后操作的结果,但没想到这首辅当着众人的面把这话说了出来。

曹子祥拱手道:“相爷,懋修兄弟几个在你严格管教之下,自幼积学好古,品性醇良。懋修的文才最为优长,是实打实的状元郎,外面那些人无非是心生嫉妒,故而乱造谣言罢了。”

“哼!你倒是会打圆场子。”

张居正冷哼一声,又问张懋修道:“他们几人登门恭贺,自然不会空手了,送了你几多礼金呀?”

张懋修连忙道:“爹,孩儿也没细看,都在这里呢!”

说着他就从怀里掏出一把银票来,双手捧到他父亲面前。

张居正接过去清点了一下,转身对汪凡几人道:“一千两……这份见面礼,不高也不低。你们参加校试之人,比那科举之士可有钱多了……”

张居正又对张懋修道:“懋儿,都还给人家吧!冇得么事好值得恭贺的,你还不晓得官场险恶,难受的日子在后头呢!”

张居正把手里的银票又还给了张懋修,口中发出一声叹息。

向枫听得心里一震,张居正最后几句话,似乎有英雄末路之叹——他难道预感到了他死后自己和家人的结局么?那他为何不事先谋划好身后之事呢?以致自己和家人凄惨如此。

“要不要提醒他?要不要提醒他?也许只有这一次见面的机会了,哪怕给他一点暗示也好,还有两年时间,来得及做安排……”

向枫陷入了纠结之中,一时暗自出神。

张懋修按着父亲的吩咐,把那一叠银票还给了汪凡。汪凡也是一脸尴尬,只得接下。

张居正随后问起曹子祥关于朝廷清丈土地一事,要他带话给户部尚书张学颜,抓紧将各地丈量出来的田亩登记封存,以防有人作祟。

曹子祥连连称是,随后带头向张居正父子告辞,汪凡等几人见状也纷纷施礼告退。

在经过张居正面前时,向枫的心里怦怦直跳起来,忽然脑袋一热,躬身说道:“首辅大人,有句诗晚辈只记得一半,可否请教于你?”

正要出门的曹子祥几人都呆住了,不知向枫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张居正也是觉得有些意外,他看了看向枫,说道:“你且说来听听。”

“是!”

向枫暗自呼了口气,说道:“唐人杜甫有诗:千秋万岁名……下一句,晚辈记不得了,请首辅大人赐教!”

众人一脸怪异地看着向枫。

曹子祥当即指着向枫道:“你,你姓啥来?——你这人真是胆大无礼!相爷这会哪有工夫指教你读诗?再说这首《梦李白》,三岁孩童都会,你倒只背得半句,还好意思来问!快走快走!”

“唔嗯……”

张居正忽然打了个手势,制止了正准备上前来拉向枫的汪凡。他盯着向枫看着,向枫也没有回避,迎接着对方犀利的目光。

“呵呵!有点意思……你们几位先请出去一下,老夫和这位小老乡聊几句。”张居正缓缓对曹子祥几人说道。

曹子祥几人一阵惊讶,心里直犯嘀咕,不懂这首辅大人怎么突然就被向枫这句话给吸引着了,还要单独和他交谈,这可是他们求都求不来的好事。

张懋修想留下来,他父亲挥了挥手,也让他出去了。

张居正又把向枫上下打量了几眼,说道:“‘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老夫不相信你不记得这后一句——你想告诉老夫什么?!”

向枫回答道:“嗯。晚辈当然记得,就是担心首辅大人你忘记了。”

“呵呵,好一个‘寂寞身后事’!老夫从政三十余年,不至于让你这晚辈来提醒个么事。年轻人,你还是多想想自身的前程吧!”

张居正面带冷笑而言。

向枫躬身道:“大人,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树欲静而风不止。你一心为了大明操劳,可真正懂你的却有几人?恕晚辈直言,我大明已近病重之人,大人是良医,行雷霆手段来医治,势必会伤其筋动其骨,让某些人的私利受到损害,那些人明里不敢,但暗里会千方百计阻扰变革、诋毁大人清白……”

不等张居正插话,向枫继续道:“人无百年之寿。大人活着的时候他们不敢,但他们会在日后兴风作浪。就算大人圣眷优渥,亦难保不遭主上忌惮,那些宵小之辈亦会借机大势报复。这样一来,大人的一世清名将会毁在旦夕……大人洞察秋毫,晚辈所言也许是多此一举,还望宽恕晚辈冒失!”

向枫这会也是豁出去了,该说的不该说的他都说了,只想给他敬重之人提个醒,以期盼历史能有改变,至少不要变得那么糟。

张居正听得很认真,一时也没说话,过了一会,他问道:“那你想老夫么样做?”

“身后之事,请早作谋划,时间还来得及。大人将来是要载入史册的,决不能让群小抹黑以致祸及家人。”

“呵呵!有趣得很!”

张居正忽然笑了起来,接着脸色一变道:“你胆子不小,亦伶牙俐齿,竟敢妄议朝政。要不是看同乡之面,加之你年纪尚轻,老夫要让人送你进刑部大牢。”

向枫面色平静道:“晚辈虽一介小吏,但向来仰慕大人,难得有此机会见上大人一面,今日不说,只怕日后再无机会了。哪怕大人误会,晚辈照样也会说出来,不然晚辈心里不安!”

张居正盯着向枫问道:“你年纪轻轻,如何看出这些来?背后可有人指点?”

向枫摇了摇头:“绝对没有!晚辈平日爱看史书,所谓鉴古而知今,前有商鞅,后有王安石,加之当前时局,故有此一说。”

张居正沉吟片刻,接着问道:“你们今日来找懋儿有么事?仅仅是恭贺他么?”

“不是的。汪凡他们想托张公子跟校试管事的打个招呼,好照顾一下我们几个。”

“他答应了?”

“没有。张公子说你最反对这个,要我们自己努力。”

张居正呵呵一笑:“所以你就以此取巧来打动老夫?”

向枫朗声道:“不是!晚辈对校试考核有信心,不会冒进牢狱之险来投机取巧。晚辈只是担心大人日后的声誉有毁,或许还会波及家人。”

张居正的面色平和起来,点了点头说道:“你有此见地,想必区区一个校试考核亦难不倒你——你叫什么?湖广哪里人氏?”

“晚辈向枫,兴国州三湖镇人。”

“哦!晓得了。今日你我所谈之言,莫要说于外人听……”

“是!”

“老夫垂垂老矣,常感力不从心,今日听你这小老乡之言,竟然还让老夫有些热血涌冒之感,你可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么话都敢说……”

“难有机会见首辅大人一面,晚辈今日也是豁出去了,还请大人见谅!”

“呵呵!你且去吧,老夫心里有数……我朝于少保有句: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老夫今日亦将此句送你,你我共勉!”

向枫看到面前的张居正虽略显老态,却一脸凛然,他仿佛早就洞晓了自己身后的荣辱,但仍义无反顾。

向枫朝张居正深深地鞠了一躬,便出门而去。

这是个伟大的人物,但也是个悲剧人物。同样是柄持国政大权独揽,但张居正和别的权臣有本质上的区别,别人是为了一己之私欲,而他是为了能更好地推行新政,让日落西山的大明再次强大起来。他生长在这个时代,洞察了大明的破败和危机,想以一己之力来力挽狂澜,明知会失败,也在尽力为之,这是他的抱负,也是他的责任。

这样的人,值得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