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跟着北极星走
15
关西仿佛突然被惊醒,站了起来。
他脖子往后反,活动活动僵硬的颈椎和腰椎。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咔声。这声音和心跳声、呼吸声一样不陌生。
我刚才坐在办公桌前干什么呢?
瞌睡?聆听?
音乐不在办公室,不在这栋楼里,甚至也不在公安大院里。它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音乐从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汇聚在他的耳朵里,停留在他的心里。
它在召唤,死去的战友在召唤。
他知道它在哪里,他刚从那里回来。
乌黑的石碑整齐地排列着,春来草生给人心头平添几分悲凉况味。他走过不知数的墓碑,来到郑平的坟墓前。烈士的坟冢也有一块墓碑,但墓碑上没有他的名字。
他在旁边一张石椅上坐下来。几只鸽子落在椅子边上,咕咕地叫着啄食遗留的谷粒,一点儿都不怕人。不远处,两位互相搀扶着的老人手里提着一台录音机,一边晃荡,一边播放安宁平和的音乐。
那音乐的每个音符都出自他曾听过的音乐。可它不再是他听过的任何音乐。他感到十分困惑,是因音乐而困惑,还是因回忆而困惑?他不知道。十二年来,郑平时不时地来到他的梦里。墙壁上的血液和脑浆。血腥味和刚散落的火药味,全部刻在记忆里。
倒卧的尸体俯在地板上,看起来好奇怪、好陌生,除了毫无生气的手抓着的似乎仍在书写的钢笔,关西似乎认不出那就是同事二十年的郑平。
梦里面,他又回到了三十五岁,冷静地扔掉还冒着烟的手枪,一脚将枪杀郑平的凶手踢翻在地,然后锁上手铐。
“我只是代表正义伸张冤案而已。”凶手冷笑着,欲撞墙自尽。
早晨六点钟,关西冒着一身冷汗醒来,身体无法克制地战栗。从社区会议室回来已经四点多钟了,在这一个多小时里,他不断地做梦,又不断地惊醒。他不明白,好多年没有这么清晰地回忆了,为什么郑平在今夜久久不肯离去?
是志佬被杀的案子?是方娟的怀疑?他一直觉得在辰河没有难得倒他的案子。贾诚和齐胜汇报志佬被杀案时,他一听,便将它归纳为纠纷引发的激情杀人案,手法简单,案情明白,证据就留在现场,铁板钉钉。
显然,是他因循旧套路,轻视了。他很后悔在听取方娟汇报时脸上的表情不够温和,神态不够亲近。他甚至批评了赞成她观点的郑航,以为他是哗众取宠,瞎起哄。
这时,办公室门外有人喊“报告”。
关西揉了揉脸颊,步伐沉稳地回到座位上,回了声:“进来。”
徐放推开门,将一叠厚厚的复印案卷放在桌上,说:“方娟所说的系列案件卷宗一时找不齐,我让郑航将方娟收集的资料复印了一套,先送来给您看看,如果需要侦查卷,我再去档案室借。”
“坐吧。”关西指了指对面的靠椅,“郑航在忙什么?”
“他有什么忙的,还不是应付您的考核?”
“他看起来似乎不大好。”
“这次可下苦功夫呢!”
“眼睛像被拳击手击中似的,还瘦了不少。”
徐放刻意看了关西一眼,调笑似的说:“我好像很少看到您作为局长这么关心一个副所长呢,是不是准备降低考核难度?”
“少贫。”
关西说着,叹了口气。他拿起卷宗,挺沉,如按重量,该有好几斤。资料是按年份装订的,好些是方娟的笔记,还有郑航整理的目录。看得出来,这两个年轻人很用心。
关西打开第一卷,纸上标注着“二〇一四年蔡小升案(7)”。没错,这是出现黄绸手绢的去年第七起案件。被害人叫蔡小升,洗脚城老板,长期吸毒,两次被强戒。但他没有读下去。他要跟徐放聊聊。
“你让他放松点儿,别绷得太紧。”
“你发话当然没问题,但他的犟是有遗传的。”
“是啊,所以我也不好说,怕起反作用,你去敲打敲打?”
听到这话,徐放皱紧了眉头。他俩跟郑平原来都在刑侦大队,郑平任大队长,关西任教导员,他是中队长。郑平的犟是出了名的。但三人在与罪犯搏斗中同过生死,关系没得说。郑平牺牲时,他和关西哭得昏天黑地。
徐放知道关西的工作风格,既绵里藏针又雷厉风行,那份智慧他永远学不会。不过,就这份差距,让他永远是个所长,关西却成了开阳区副区长、公安局局长。在公安机关这种精英遍地的单位,要想成为精英中的精英,得多么聪慧,付出多少艰辛。
“我觉得他很难撑下去,”徐放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和,“他真是太辛苦了,像条反复被逼落水的狗。”
“这说明训练有效果,正在测试每一个参与考核者的忍耐力。”
“噢,您真神!”徐放语带讥讽,“已经有几个人退出训练。也许您需要的是坚持到最后的那个忍耐者,但愿不是所有人都崩溃。不过,我相信郑航会是坚持到最后的那个人,不管他的忍耐力怎样,他会犟到最后。”
“看来背后不知有多少人在骂我是猪。”
“对不起,我没有这个意思。”
“没说你。”关西举起双手做讲和状。他脱掉外套,连衬衣的袖口都卷了起来,领带松掉了。即使如此,他看起来还是徐放的领导。
十年前,他们平级时,徐放曾想激怒他,跟他打了一架。但关西一眼看穿了他的把戏,说:“你永远达不到目的。”两个人,不论他们当时什么级别,谁成为谁的上司,都是早前形成的综合素养决定了的。
“别让他当骨干。”
“他还不是骨干。”
“拜托,你明白我的意思。他是又一个郑平,比您还能干。我敢打赌,不出二十年,他会赶超您的位置。因为,他的眼界甚至超过您。”
“你这么看好他。”
“我可不是看好他。我告诉你,郑航遇上麻烦了。你看见他的样子。他的人生里没有生活,恐怕也没有爱情。”
“徐放……我知道你看人有自己的眼光,但郑航的确有思想、有目标,他这样做也许自有他的道理。”
“什么?难道你真这么看。”徐放忍住讥讽,哀叹一声。
关西却重重地叹了口气。“高考前夕,他找过我,问我烈士子女上警官学院的优惠是不是真的。我以为他担心上不了大学,便安慰他,只要付出努力,其他的事我会帮他摆平。之后,我去了学校,老师说他的成绩不错,上重点没问题。那时,我便明白他已经下决心违背父母的遗言。”
“难怪分数刚好上警官学院录取线,原来是有预谋的。”
“班主任说,按他平日的水平,至少可以多考一百多分。”说到这里,关西又叹了口气。“看起来,每一步都是我们在给他安排,其实这都是他自己选择的。他的职业生涯刚刚开始,以后的一切都取决于他自己,我们的干预只是让他改变达到目的的策略而已。”
徐放不情愿地扭过头。“你是说不用干预?”
关西严肃地摇摇头:“不,要干预。一是让他放缓脚步,一是纠偏转正。违抗你的命令是当然的,但能否在正确的道路上也要看你。特别是目前这起案件,他的参与不仅仅因为尸体是他发现的,更因为方娟的怀疑让他产生了共鸣。”
“让他想起了父亲。”他毫不犹豫地说。
“昨天会后,我想了很多很多,最先想到的就是这个。我想你也想到了,但郑航在会上只字没说。他相信,如果我们明白这起案件与十二年前的那起案件类似,我们会在第一时间把他赶得远远的。但当他听到方娟介绍案情时,一定会想到他父亲。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不论我们怎么干预,他都不会放弃。”
徐放很不舒服地在椅子上扭了扭身子,这就是一个陷阱式的教育悖论,他能感觉到不论进或退,泥潭都会把他吞得越来越深。“您怎么看这个案子?”
“从参与到经办,到指导,我经历了三四百起案件,我坚信自己的客观、公正。”
“可您也陷入了疑惑之中。”
“没错。”
“难道您不怕进也蒙冤,退也蒙冤的境地吗?”
“什么?你指的是腹背受敌,进退维谷吗?不会的,正义与邪恶有中间地带吗?”他的问题不仅是法律层面的,涉及人性难题。徐放忍不住站起来,走到桌子的转角处,然后又回到椅子上。过了这么多年,他们之间依然没有达成真正的理解。郑平倒下了,评英模、评烈士,一片颂歌,但他觉得有些悲哀。
“您仍然觉得事物非正即反?”他低声说。
“作为执法机构?当然了。我们必须给自己设定法律概念,这是我们给自己定下的困难重重的路。有时候……”说到这儿,他叹了口气。
“继续说下去。”
“那起案件我是提了自己该提的意见的。”关西坚持说,“郑航想让自己变得坚强和强大,这我明白。他经历了那么多,肯定想变得刀枪不入。只是光练好身体会让你成为无所不能的人吗?徐放,每天跑十公里,练得武功超群,射击水平第一,这就意味着你一辈子都不会输吗?”他不等徐放回答,答案在此刻根本不重要。
“郑航似乎坚定地相信,只要他成为出类拔萃的警察,就再也没人能伤害得了他。哦,徐放,看看你自己,想想郑平,他儿子是不是在重复他走过的路?”
徐放伸出手,两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此刻没有什么言语能表达彼此心头的沉重。
“你觉得方娟的分析有几成准确性?”徐放问。
“看来,郑航是十分相信的。”
“他已经反客为主,比方娟更积极。我说要方娟的资料,他主动复印,编制目录,自己留了一套认真研读,提了很多自己的看法。”
“假设方娟的怀疑成立。”关西说,“这个连环杀人案就很有意思。作案四年,二十几起案件,几十上百名警察、几十名检察官、法官参与侦查、审核、审判,居然对凶手的作案手段没有提出丝毫怀疑,这很让人吃惊。”
关西顿了顿,继续说:“就个案来说,侦查员发现了作案工具,分析了作案手法,勘验了第一、第二现场,提取了所有直接、间接证据,然后抓获了嫌疑人,提交检察、法院,判定事实清楚,证据确凿。这是一起多少完整的案件啊,凶手在实施犯罪、嫁祸的过程中,竟然没有留下丝毫自己的痕迹?是我们的侦查、审判人员粗心,还是凶手真的将自己的痕迹完全抹干净了?”
“真是个高效率的变态狂。”
关西耸耸肩:“大多数连环杀手都受嗜血欲望的驱动。他们不仅想杀人,还喜欢看遇害人受苦受难的过程。或者,他喜欢看杀人后受害者家属的痛苦,或者是侦查、审判人员的笑话。相比较而言,我倾向于觉得这个凶手可能想看我们的笑话。”
“前提是方娟的怀疑是正确的。”徐放说,“简单的杀人手法、无趣的陈尸地点、普通却十分到位的证据安排,既没有摆弄尸体,又没有设置谜题,也没有提示性的暗记,让侦查人员没有怀疑、探究的兴趣。”
关西赞同他的看法。“如果不是方娟回过头去分析,个案就是个案,看不出任何联系。”
“你觉得方娟接到的三个电话真的与案件有联系吗?”
“如果他敢给方娟打电话,那说明他已决定从幕后走向前台。前面所做的一切都是他的铺垫,他在构建自己的舞台。他就像一个拥有雄厚资金的操盘手,躲在幕后操纵着某只股票的涨跌起落。但最后会怎样,他到底想得到什么,想达到什么目的,这很令人费解。”
“那么,这起案件是前面四年案件的延续?”徐放追问道。
“有类型性。”关西立刻回答道,“从手法、证据、现场来看,都有相似之处。这个凶手似乎对吸毒人员情有独钟。杀一人,嫁祸一人,全是吸过毒的人。吸毒是他杀害对象必不可少的因素,仿佛实施清除行动。”
“这也是方娟能够发现疑点的原因。”徐放也认同这一点。
“没错。不过,贾诚提出的观点也不错。首先,跟方娟打交道的本来就是些吸毒分子,他们在管理中心听说只言半语,生造些鬼话来骚扰、调戏她,不是没有可能;其次,那些所谓的游戏证据,搞跨界提示没有意义,起不到提示作用,而且那些信息的指向没有唯一性,提示似是而非;最后,证据的普遍性,不能纳入个性规律。”
“每个观点都有两面性。”徐放不以为然地说,“郑航向我汇报时提到一个词——至巧若拙。所有的简单、无趣、普遍都是‘拙’的体现。或许这一切根本就是凶手设计的一场巧妙无比却又十分危险的游戏。”
“确实如此。不过,嫌疑人李后宝的逃走让我很困惑。从发现尸体到抓人,不到二十个小时。如果他是凶手,他应该早就做好逃走的准备,杀完人当夜便逃。如果不是凶手,他怎么中午就得到风声,知道我们会去抓他,装成闲逛的模样,却带走了长住外面的东西?事实上,那时候,我们根本还没有查出有关他的蛛丝马迹。”
“也许他开始没准备逃,后来觉得不安全才走的。”
“他是几进宫的老麻雀,懂得公安的手段。即使激情杀人,也会第一时间逃回去准备东西走人。”
“黄绸手绢呢?”徐放换了个话题,“我觉得黄绸手绢绝非巧合。去年第七起案件中出现黄绸手绢,打电话的人提到手绢,这有炒现饭的可能性。但在这起案件中再现黄绸手绢,并提到揭开谜底。这个打电话的人一定不仅仅知道方娟所讲到的情况。”
“黄绸手绢是整个案件中最有意思的地方。”关西对徐放的看法表示认可。他又叹了口气,揉揉太阳穴。“讨论到最后,黄绸手绢将方娟接到的电话与案件联系在了一起,将所有二十几起案件联系在了一起,说明案件确实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说到这儿,他看了徐放一眼。“我想我们应该抓住黄绸手绢,查清它的源头,揭示它的提示性。现在我们手里有一起案件,它跟其他案件关系怎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破获它,抓到目前呈现出来的嫌疑对象,再来盘查每一个细节……”
“将黄绸手绢作为将案件联系在一起的关键证据?”徐放紧抓着不放。
“是的,具体还是要落到这起案子上。”
“看来,你已经做出了具体安排?”
“我这不让你找过去的案卷吗?刑侦的工作让刑侦去做,他们还没有新的情况给我。”
“我觉得有必要对案件涉及的嫌疑人进行重新审查。”徐放喃喃地说,“只要活着的人,不论已判决的,还是未判决的。”
“有道理。”关西点点头。“如果真是被嫁祸的,这其中必有猫腻。”
“是啊,下手的人,不论他如何做足功课,使用怎样的障眼法迷惑我们,不可能在嫌疑人身上抹去所有的杀人痕迹。”徐放缓缓地说。
“还有李后宝,他逃走了,”关西低声说,“他获悉了什么信息,谁给他的信息,是不是跟下手的人有关?”
“还有一个可能,他知道这一系列杀人案件的某些内幕,明白凶手正在将嫌疑往他身上引,吓坏了。”
“我已经安排对这些线索分头进行查证。”
徐放突然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他惊讶地看着关西,声音正是从他嘴里发出来的,怪声怪气的模样像极了郑平。
关西忽然展颜一笑,恢复了原样。“这个样子像不像十二年前,我们三个人在一起研究案子?”
“您神经病啊,吓我一跳!”徐放的脸涨得通红。
突然间,两人都陷入深深的伤感,就好像被一种脆弱的情绪猛然击中。而记忆的闸门,也在不经意间悄悄打开,绵绵不绝,一发不可收拾。
16
下午两点半,方娟出现在城矶派出所。郑航的办公桌上堆着人头高的案卷,他没有抬头看她,一直不停地在纸上疯狂地写着什么。
她望着他好一会儿。他的脸比上午还苍白,眼睛下的阴影更显深暗。昨晚没睡,中午肯定又没睡,再加上长时间用眼。将四年的案件资料全部看一遍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然而看他如此专注的模样,他不可能在案情没有全部吃透的情况下停下来。
郑航让她想起大学的男友迪。此时,恍若迪坐在图书馆里。迪是那种完美得不太真实的男子,高大英俊,聪明勤奋,学业没得说,体育活动也出类拔萃,但这位完美男子有个小小的缺点,他的一切都奉献给了学业,包括爱情。当澳大利亚某个大学看中他的论文,请他过去修习硕士文凭,他看都没看美丽迷人的方娟一眼,便消失了。方娟再听到他的消息时,他已经走进岛国的课堂。
方娟已经好久没有想起他,她试着计算如果他们如期毕业,如期工作,如期结婚,孩子应该上幼儿园了。但他们的结局没这么好,他的离开让她陷入黑暗的时光,直至用工作来补偿感情上的缺憾。
“你打算整个下午都在走廊里徘徊吗?”郑航说。但他仍坐在办公桌前,眼睛盯着笔记本。
“走走锻炼身体。”
他抬起头看她,眼神变得严厉,说:“你不去跟别的同事聊聊?”
但不一会儿,他又改变了主意,打方娟的电话。
她不悦地问:“还要赶我离开派出所吗?”
“不,请你过来。”他不带任何语气地说。
“我不带呼来喝去的。”
“求你。”
“这还差不多。”话音未落,方娟已出现在视线里。“还写报告?”
“不是,列清单,提疑问。”郑航盯着她说,“你对嫌疑人有什么想法?”
“你说什么?”
“我想跟你猜一猜那个嫌疑人,就像西方的分析画像。”
“哦,说说看。”
“我说个想法跟你讨论。”郑航认真地说,“我想,凶手是个自视甚高,小有成就,却心怀挫折感的人。他对自己很有信心,他从来都扮鹰,而别人是兔子。他看不起城市草根,特别蔑视,或者痛恨吸毒者;他不把他们当人,他们存在的意义就是充当他杀戮游戏的道具,像地上随时消失的微尘。”
他一边说,一边奋笔潦草书写。“他懂法律,知道什么证据能把被嫁祸人钉死;他懂侦查程序,知道如何让证据一层层揭开。他像耗子一样习惯夜色,而且在黑夜里走动,不会引人注意,这可能跟他的职业有关。”
郑航呼出一口气,平复自己的心情,很快又开始书写。“说到职业,有点儿头痛。接触法律?或者负责安全保卫?他每次杀人都捅很多刀,但现场从没留下激烈反抗的痕迹,说明他捅出的第一刀已经致命,后面的数刀只为了扰乱侦查员的视线。这就是说他用刀精准,接受过专业训练,或者说有武术功底。”
“听起来像警察。”
“至少是跟警察擦边儿的人。”郑航皱着眉头说,“不排除有武术功底且接触法律的白领、公务员。”
“年龄呢?”
“大概三四十岁。如果再年轻些的话,可能是二十六七岁的青年。他青少年时期经历过不同寻常的苦难,少年老成,而且家庭直系亲属有吸毒史,给他留下了非常痛苦的回忆。这个回忆,也许正好诠释了他的作案动机。”
“有点儿道理。”方娟说,“这个人非常沉稳。”
“每起案子都做得干净利落,是十分聪明、沉稳。”
方娟翘起嘴角说:“他今天不只是轻轻地刺人,更像一把锐利的剑,随时准备挑起剑花。”
“你心里有嫌疑对象吗?”
“我刚才说了,只是画像。这个人可能在你身边,需要你去掂量。”
“我的社交圈子很小,除了工作中认识的,也没其他人了。”
“那就从工作圈子考虑。”
“管理中心就那么几个人。”过了一会儿,方娟若有所思地说。她也觉得如果管理中心的人作案,很符合郑航说的条件。“不是女性,就是五十岁以上的,别说让他们杀人,就是打只蟑螂也惊慌半天。更别说聪明到找得到替罪羊。”
郑航同意这点,然后他眼睛一亮:“可以考虑一下他们的家人。”
方娟缓缓呼出一口气,沉思着。管理中心的女性都是丈夫的心头肉,送早接晚,有的还帮着做报表,写总结,对管理中心的业务非常熟悉。如果丈夫中有人作案,不是没有可能。但她觉得这想法有点儿过头了。
她说:“这样的猜测应该更谨慎一些。”
郑航放下他的笔,停顿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抬头看着方娟的眼睛。她讶异地发现他憔悴的面容露出不自然的神色。显然,他可能还没吃中饭。
“郑航,我可以给你个建议吗?”
“当然,你可以试试。”
“即使工作是生活的全部,也得用食物来维持生命。只有身体健康,才能干好工作,不是吗?跟我走吧,去吃点儿东西,保证不耽误你跟我讨论案情。”
郑航的眼里射出饿狼一般的目光。他脸上的渴求感让她露出微笑,现出温柔和缓的母性。
“我还以为刚从你那里回来呢!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
他咧嘴一笑,雪白的牙齿上下磕打,更显饥饿的欲求。
“来吧,坐。”他们走进星巴克。这里有专为废寝忘食的白领准备的煲仔饭。
“你平时都是这样对待自己的吗?”
“习惯了就好。”
“这么多年,把自己练得有神仙范儿了。”
“绝对比你想象的要好。”他只得承认。
她点了一份煲仔饭、两杯咖啡,选了一个靠窗的卡座。他听话地跟在后面,这让他自己都感到吃惊。
沙发很舒服,坐上去软软的,而且带着一丝凉气,真是享受。他索性摊开身体躺着,让自己尽情地放松。不过他的枪绑在腋下,磕着背和腋,只得往右斜躺。方娟端着咖啡坐在他的身边,挨得很近很近,手臂贴在他右肩上。这让他有些吃惊,不过他并没有挪身子。
估计她中午洗过澡,化过淡妆,浑身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唇红肤白,没一点儿上午处置流浪者堵门时的灰头土脸。
他看着她精心梳理过的头发、白玉无瑕的脸庞,仿佛在欣赏一朵盛开在夏日的鲜花。她这是为他梳妆的吗?她几乎就在他的怀里,他呼吸着她的呼吸,感受着她无比接近的身体,内心打开了一扇意想不到的门。
“这里的装饰真有特色。”郑航没话找话。店里弹奏着一首莫扎特的钢琴曲,宁静而优雅,一波一波地流淌,几乎使周围的空间都荡漾起来。
“你也注意到了?我还以为男警察不会在意丰富多彩的生活呢。”
“你以为只有女警才文艺范啊,我以前还写过诗呢。”
“是吗,那我还真不了解。我想,男人啊,得理解生活的真谛,修养啊、文化啊,可不能成为绝缘体。”
“你说,这店老板为什么把天花板装饰成星空呢?”郑航眼光迷离地说,“这应该是北方的星空,突出了北斗七星,还有北极星,就在头顶。”
“那一片灿烂的星空,抬起头,眺望幸福的感动,迷途的航行,一定会有颗北极星,陪着我。”方娟吟起一首歌。
郑航伸出手抚摩了一下她的脸颊,她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这个动作出乎两个人的意料。不过,郑航很快反应过来说:“你脸上有一丝毛絮。”
“谢谢你。”方娟脸红红的。“你是不是……不喜欢跟人接触?”
“嗯,我是个不大习惯感情外露的人。”
她似乎在考虑他的话。“对不起,我想说,你父亲以前一定对你很严厉。”
“我父亲是个大男子主义的人,一心扑在工作上,家里什么事都不管,但什么事都得他拿主意。母亲小家碧玉,有依赖心,无论父亲多么严厉,她都受着。我经常为母亲抱不平,但她不在乎,我反而受气。”
“我家正好相反。”她貌似随意地回应,“妈妈有点儿强势,什么事都冲在前面。爸爸什么事都由着妈妈,但他十分善于表达感情,有事没事把妈妈搂在怀里,让妈妈的叫骂慢慢化进他的温柔里。”
郑航笑了笑,说:“你肯定有恋父情结。”
“拜托,没这回事。不过,我很崇拜爸爸,他柔中带刚的处理方法,让他们的婚姻生活十分甜蜜,家庭和谐。”
“你有兄弟姐妹吗?”
“有个弟弟。”方娟脸上露出甜蜜的神色。“非常懂事的男孩子,在上海读医学研究生。亲戚总说我家大的是男孩,小的是女孩。弟弟可文静了,从小到大都是我的跟屁虫。”
“职业也是,警察是雄性的,医学是雌性的。”
“这其实是人们的理解误区。最杰出的医生大部分是男的,而公安局也有女局长、女所长、女刑侦队长,有些女警比男警厉害得多。”
郑航笑了。“听起来挺有意思的。”
“难道不对吗?”
“嗯。”他表示同意。
她从郑航的嗓音里感受到真切的情感。“不过,公安局还是男性的天下。特别是你爸爸,十几年了,口碑还是最好的。”她突然说。
“不知道。”
“你想念你的爸爸妈妈吗?”
“当然。”他情绪有些低落。
“对不起,我不该提这个。”
郑航没有说话。
“也许我该管管自己的嘴。不过,这满天星斗,多有情调啊,我真心想跟你说说心事,说说彼此的家人。”
“谢谢你。”郑航仰头看着星空。虽然头顶还有其他装饰,但三维的设计显得十分立体,清凉的空气轻抚着他的脸,让他觉得心旷神怡,胸中清泉淙淙、水草青青。
“没有父母的生活不可能开心,至少没有普通意义上的开心。虽然以前也觉得父亲过于严厉,甚至在心里骂他,但他牺牲后,我再也没有开心过。周围的人都在努力让我过好,他们的心情是真切的,但我感觉不到那份贴心的亲情。”
方娟什么话都没说,只是伸出手,用食指和无名指轻轻抹了抹他的脸颊。她的手像绸缎一样细腻,一直摸到他粗硬的胡楂。
他浑身一颤,很想闭上眼睛,在这种抚摩下睡去。
“是我脸上有毛絮?”他低声说。
“没有。”她轻柔地说。
她转头看向他,自知流露出的眼神出卖了自己。她想一个女孩子总得有些武装,可她从一开始就没有自己的盔甲。
“他们想让你过他们想象的生活。”
“可能吧!”
“你呢?”
“我想设计自己的生活。”郑航猛地清醒,“我知道父亲的牺牲背后有故事,我想探究那个故事;我想做一个真正理想意义上的警察,不是为名,也不是为利。所以我得尽可能强大地武装自己,我得谨慎小心。如果你是对的,我们辰河警察已经蒙羞,我不希望有这种情况在身边发生……”
“时间迫在眉睫,公道自在人心。”方娟喃喃地说。
她抬起手,想抚摩他的脸,最后落在他的手臂上。他觉得她手指落下的地方就像火山一样涌动着激情,身体里一股无法阻止的最原始的力量悄悄激发起来,胸口像经过长跑后缺氧一般,止不住地吞吐起伏。
“你对这起案子也没有把握?”他突然问。
“如何侦查,我真没有把握。”她的手指停止了移动,紧紧地抓住他的肱二头肌,感受着他的强壮。她的眼神充满了热切,这是什么眼神?女警需要男警强有力支持的眼神?还是女性依赖男性的眼神?他对这种事情没有经验。
成年以来,他从没对女孩动过感情。事实上,父亲对母亲的态度,也看不出男女感情,因此他从中也没有受到什么教育。
他真希望自己没有突然想到父母。此时就是此时,如同身处孤岛,如同沐浴天外星光,他就是一个天外来客,没有过去,没有牵绊,没有对未来的期盼,没有对社会的承诺。如果父亲没有牺牲,如果母亲带着他逃离父亲的阴影……他会怎么样?
一个通过追逐美丽女性获得情感和快乐的人?一个可以被优美或哀伤的音乐所打动的人?一个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的人?
他坐正身子,抽出手去端咖啡。所有的假设都是虚幻,所有的想象抵不过现实。他心里痛了一下,没敢扭过头去看方娟的眼睛。
“没有经验,可以从不断学习中积累经验。你说呢?”他盯着咖啡说。
“二十几起案子我都了然于胸。”她自信地说,似乎刚才的“没把握”已经消失,“我十分肯定这些案子是某个聪明沉稳的杀手干的,被嫁祸的冤情不言而喻。不论领导是否相信,是否指示刑侦部门查下去,我都不会放弃。这个完美杀手自以为是的游戏必有缺失,我一定会找到,并追查到底。”
“可你没有刑事侦查权。”
“只要是警察,都有侦查权。我已经将情况层层汇报了。我相信总有人支持。只要我掌握到更可靠的线索,只要刑侦帮着做些辅助性侦查,缺口就会越查越大。只是这样干下去,速度太慢了,将有更多的人被害、被冤。郑航,我不希望看到这样的结局。我们不能总是受制于人,我们不是菜鸟新手了。”
说着说着,方娟将“我”换成了“我们”。
“我能做些什么?”
“不需你做什么。你吃透了案情,对嫌疑凶手有了一个大概的描绘,对我来说,是很好的建议,感谢你。我决定到各被害人家里去了解些情况,说不定会找到破绽。”
“之后呢?”
“再跟刑侦,跟关局长汇报。如果不行,我将报告市局刑侦支队。”
“尽量不要引起矛盾。”
“我会尽一切努力。”
“精神可嘉……”郑航迟疑了一下,“不是我打击你,这些案子也可能只是个案,所谓串并案条件,根本只是我们凭书本知识死搬硬套的,与连环杀人毫无关系。”
方娟失望地摇摇头。“不可能。志佬死了,李后宝不是下得了手杀人的人,而且他中午才逃走,他为什么不马上逃呢?他不是那么胆大的人。”
方娟低着头,喃喃自语:“即使不是连环案,有什么关系?深入调查肯定有利于研究分析。他们性格分裂吗?平时表现一面,杀人时现出另一面吗?找出原因,找出两面性的依据总是好事,更显出人性的复杂性。”
郑航皱着眉头。他确实找不到合适的反驳理由。最后,他抓住方娟的手说:“我跟你一起去调查被害人家庭。”
“徐所长会骂你,也会骂我的。”方娟转过头看他,脸色舒展开来,“关局长会关你禁闭,然后把你调到办公室写材料,一天到晚不准出门。那时,你就会发现跟我搅在一起没有好事情,就会后悔。”
“我先秘密进行。一旦有事,我就请年休假。”
“如果他们知道了你的真正意图,恐怕年休假也休不成。”
“病休。我要休息,他们还能阻止吗?关局长也不能阻止我不发病吧!”
“你这是耍小孩子脾气。你是老警察,怎么没一点儿政治敏锐性。”
郑航皱起眉,方娟的意思他明白。他知道,不听招呼,不顾影响,与直接领导作对,是找死的做法,且不说对目下升职考核的影响,对整个警察生涯都会埋下危险的伏笔。他放弃上一流大学的机会,进了警官学院,放弃留在省城的机会,回到辰河,就是想在父亲原来的岗位好好干一番事业,而毁掉这一切只是一个念头的事情。
“郑航,”方娟仿佛看透了他心思一样,突然说道,“你要知道,这么做,也不是你爸爸的心愿。你爸爸只想让你活得开开心心。不是吗?这件事,不论你做出什么样的贡献,都跟你没多大关系,不会增添什么荣誉,反而会招来非议。”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方娟,你不用劝我。”
“关局长对你寄予厚望的,”她继续客观地评议,“你没有干过刑侦,考核训练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你的调查也许连一丁点儿的作用都没有,却在耽误你的训练,耽误你职业生涯最重要的一次考核,你好好想想。”
“不是因为你需要帮手,而是我一定要参与。”
“为什么?”
方娟不知道,正是她那一番话,坚定了他参与的决心。对方娟的问题,他的回答可以说出很多很多条。比如,他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他相信方娟的想法对的,他一定要帮助她找到证据;他要将这起案件的侦查当作实习。
事实上,最吸引他的是嫁祸与蒙冤。他见不得冤情,他对含冤昭雪有一种病态的需求。他相信,揭露真相正是父亲的心愿,特别是他觉得这起案件仿佛笼罩着父亲被枪杀的阴影。
他有那么多答案可说,但当话真正说出口,他只是重复了前面的回答:“因为我要参与。”
方娟紧盯着他的眼睛。好一会儿,她带着胜利者的骄傲说:“好,那我们现在就去。”
17
方娟试着一家家地登门,被害人或者被证据锁定的“凶手”原来的住处。终于,当他们敲响第四扇大门时,里面传来回应。
“真棒!”她对着郑航大声说道,然后翻阅了一下手头的资料——刘居南,去年第七起案件的犯罪嫌疑人。一个老妪,可能是刘居南的母亲开的门。
“你们找谁?”
“我们是派出所的,找吴娅。”资料显示,吴娅是刘居南的老婆。
老妪的脸绷得紧紧的,径直往里面走。方娟自嘲地笑笑,跟着换了拖鞋。客厅装饰精致、干净整洁,一点儿不像涉毒人员家庭。餐桌边围坐着两男一女,桌上摆着水果、副食和资料,不像吃饭,倒像是召开家庭会议。
老妪向女人努努嘴,首先抬起头的却是戴金框眼镜的男青年,他浅浅的笑容下面,闪过诧异、惊疑、慌张等多种表情,但很快站起来,张开双臂,一手拉住一个,脸色灿烂地说:“两位领导亲自来了,正好,正好!”
“庄枫?”郑航惊讶地喊道。
“是,是。”庄枫答应着,反客为主地在餐桌旁拉开木椅安排两人坐下,接着介绍两人,“这位是派出所的郑所长,这位是禁毒支队的方主任。”
方娟和郑航点头微笑着,客气地落座。老妪将热茶放在两人面前。老妪正是刘居南的母亲曾氏,女人是吴娅,另一个男的是刘居南的弟弟居北。
“我们正在研究案子。”庄枫说,“两位领导是先做指示,还是听听情况。”
不论怎样,庄枫在场,帮方娟省去了很多啰唆。
“你们继续。”最后方娟说,她的声音在客厅里有些回声,“我们就是来听情况的。”
“那好。”庄枫笑了一下。刚才他们谈到前几次法庭审理情况。检察院以谋杀罪名起诉刘居南,法院审理认为证据链虽然完整,但没有被告人的供述,部分证据得不到印证,是个重大缺陷,使证据的影响力和确凿性大打折扣,建议公安机关补充侦查。
目前,公安和检察维持原来的起诉。
曾氏不断地想着儿子居南有救了。
“你们的态度非常关键。”庄枫看着吴娅说,“坚持无罪辩护,对舆论来说是有利的,可能会博得同情。但必然引起政法机关的反感。”
“反感?”吴娅虚弱地问。她将苹果捏在手里,又放进果篮,如此反复,果皮划开一道道伤痕。吴娅看着那些破损处,用力地抚摩,越摸破口越大。刘居北抢过她手里的苹果,“咔嚓”一声,咬掉小半边。他面前已经摆着两颗苹果核。
“接下来的审理,”庄枫艰难地说,“我们必须坚持生存第一的原则,先保命,再减刑期。借鉴以前的判例,证据确凿,律师仍以无罪辩护的,极其危险,绝大部分是被法庭直接否决。当然,不排除发现新的疑点,找到其他嫌疑人,或者有人主动认罪。但这就意味着公安机关办了冤案。”
“我在法院翻了翻近几年的案件,同类的不少。好消息是,有几个没有判处死刑。绝大多数犯下杀人罪的人,都不会承认杀人,有的甚至法庭翻供,想为自己赢得一线生机。但是,也有人死扛到最后却又承认了。只是他的承认多了些技巧,比如自卫杀人,失手伤害致死。这样,就可能判处无期,甚至有期徒刑,坐一二十年牢,再重新开始人生。”
“你这是在假定居南有罪。”曾氏恨声说,“为什么要假设我的孩子有罪?”
庄枫对着她淡淡一笑。曾氏不太喜欢这个年轻人,对她而言,这个人太夸耀自负,总是一副胜利者的模样。但吴娅喜欢他,也不知他们怎么认识的,她对他很客气。吴娅甚至称他为“老弟”,虽然曾氏知道这并非事实。
水笔在庄枫手指间灵巧地转动。他头发打理得油光水亮,面容英俊,西服合体。接下这个案子肯定不是因为他有奉献精神。曾氏想象着这个男人可能开价十几万元,而且必须管吃管喝。
她没有钱可以支付。她不知道吴娅究竟用了什么手段,编了什么谎言,他才会出现在这里。她只知道,在选择律师时,吴娅只要庄枫,其他人都不行,因为他是她心目中最好的律师。居北居然也同意,这令她愤怒、伤心。
“刘婶,你放心,我绝对会付出全力为你儿子做最好的辩护。”庄枫再次给她一个微笑,“我跟公安、检察、法院的关系是最好的,在座的两位领导清楚。我可以随便看到案卷,接见被告人,了解最充分的信息。坦白地说,经我手的案子,总是可以为当事人争取到最大的权益。但是,我们要面对现实,谁都不能将法律玩弄于股掌之中,即使是掌管法律的人。在这个时刻,我们的重点应该放在保命上。”
刘居北说:“就算保命,难道就在监狱里关一辈子,那不同样废了吗?”
“活着,就可能创造奇迹。这一段时间我都在研究以前同类的案件,分析本案涉及的证据,寻找保命及轻判的机会。这种机会是有的。”
“所以,如果居南是无罪的,他也只能获得轻判;但如果他是有罪的,他会在监狱里关一辈子。这就是你要的辩护吗?”曾氏的声音变得尖锐,她没办法控制自己。这个律师的话太模糊、太荒谬。
吴娅用一个不耐烦的眼神扫向她:“妈,你究竟想听什么?他只是告诉你目前的状况和可能发生的情形,这是他的职责。”
“刘婶——”庄枫仍然不急不缓,语气和蔼。
曾氏打断他的话:“我不知道我想听什么!也许我想听的是我的大儿子不可能杀人,也许我想听到我的大儿子会立刻无罪释放,以前全是公安搞错了。”说完,她的双手大力地拍了拍桌面。
“我不想跟你们讨论法律,给我一些实在的,没有杀人,无罪……天哪,庄律师,你知道周围的人怎么说我们吗?我都没脸出门。”
曾氏倏然起身,差点儿绊倒在地。她在客厅里走了几步,才发现自己无法克制地流下了眼泪。吴娅没动,刘居北也没有起身安慰她。
曾氏满脸怒火,她看着她的小儿子,居南的弟弟,他那一副不知所措的脆弱样子,壮硕的肩膀低垂不振。她再看看吴娅,居南被诬犯下杀人案,那肯定是吴娅的错,她对丈夫不好,对家庭不负责。居南吸毒,就是因为不开心。但她不管不问,只顾自己的生活,或许做了什么对不起丈夫的事情。
她毁了她的儿子,毁了他们的家庭。曾氏恨她。
突然之间,一股莫名的情绪淹没了她,仿佛要从体内将她撕裂。曾氏身体晃动不稳,转身扶着通向卧室的门框,发现孙女站在虚掩的门内,一双阴郁的黑眼睛看着她。
“奶奶,你发病了吗?”孙女说着,拉开门来扶她。
曾经很不喜欢孙女,责怪媳妇没有生个男孩。此时,她却忍不住热泪。她一边抹着泪,一边将孙女拉进房里。“乖孙女,你在房里待着,大人谈事呢!”
曾氏回到桌子前,坐下来。
刘居北重重叹了口气,再次拿过嫂嫂手里的苹果,咬了一口。
“听着,”庄枫淡然地说,“请大家重新审核一下我们需要达到的目标。接下来,我们要尽力延缓下一次审理,这很重要。”
曾氏再次尖锐地发问:“为什么要延缓?”
“因为时间越长,审理人员越疲惫,外界越会认为案件有问题,舆论越对我们有利。”
“这样就会被判无罪吗?法官被拖得很辛苦,会不会乱判?天哪,难道法庭就是这样做事的吗?还有你们。”
庄枫没有说话。
“舆论?舆论只会杀人,把无罪搞成有罪。”刘居北说。
庄枫给他俩一个轻笑,然后说:“刘婶,我知道您心急,您不想听我说居南有罪,但死者的手指里有居南的皮肉,还撕破他衣服,都是些硬证据,而且还搜出了有他指纹的凶器。”
“但居南根本没有做过。那些证据会不会是有人栽赃的?”
“皮肉啊,刘婶!我是说DNA,居南身上的皮肉怎么会跑到死者指甲里去?而且他身上有搏斗留下的伤痕。”
曾氏无助地看着居北,他嘴里塞着苹果。
“居南不可能杀人。”吴娅说。
这是媳妇的言行第一次让她感到欣慰。
庄枫坚定地说:“你们都是明事理的人,公安能随便关他吗?”
“有冤案的。”
“这么说——”
“他杀不了人。”
庄枫叹了口气,显然认为吴娅只是为了安抚婆婆的情绪才这么说的。
于是,他又说:“无论你们怎么认为以他的性格不会杀人,以他的体质杀不了那个人,证据都摆在那里。因此,反复说这个没有意义。我只想解决目前面临的问题,提出可操作性的建议,大家一起去努力。我这样说明白吗?”
曾氏总算仔细思考起来。她瞥了一眼居北,他仍在吃苹果,那块苹果在他嘴里滚动,味同嚼蜡。哥哥的事让他束手无策,让他感到沮丧。嘴巴嚼动是他拒绝思考,拒绝一切他不喜欢听到的事情的方式。在情感的背后,他十分认同律师的观点。现在不是说哥哥会不会杀人的问题,而是如何为哥哥找一条生路。
她的视线转移到媳妇身上。吴娅的双眼下有着深暗的阴影。她有种感觉,半年多来,吴娅和她正以加倍的速度变老。
“那……那如果居南真的犯了案呢?”曾氏头一次大胆假设。她颤抖地看着傲慢而帅气的庄枫,他的双手正抓着他带来的资料,似乎想塞进包里离去。
“如果……如果所有证据都证明是他杀的人,那该怎么办?”
“这就是我今天来的目的。他的人格,他的暴力倾向,他过去的行为都不足以让他立刻出狱。但某种特殊的性格特征,或者情景性行为,至少可以救命。”
“我不明白,如果他真没有杀人呢?”
“刚才我说了,假设他没有作案,冒出一个人主动承认杀人,或者抓住了真凶。即使刘居南承认了杀人,只要保住了命,一样可以昭雪。也只有保住命,昭雪才有意义。”
“居南一直不听话。”曾氏已经动心。
庄枫同情地看着她,但也坚定地说:“目前所有的证据都浮现了出来,结合他过去的吸毒行为,更不用说他的暴力倾向和反社会行为。刘婶,活着是一切的基础。”
曾氏的头低了下去,庄枫知道她在想什么。
“如果还是判死刑呢,那不就没有回旋余地了吗?”
“我们要想一个万全之策,既能配合证据,又能打动法官同情,便能保住生命。”
“这……这样要花很多钱吧?”曾氏犹豫地问,“我们……”
她看了吴娅一眼,媳妇看上去很生气。因为她提到钱的事,但她就是克制不了自己。她们都没有收入,银健米业的收入因儿子的入狱而锐减。她想好好经营,可是邻居商议,不去杀人犯店里做生意。
“我是法律援助中心推荐的,不用聘任费。”
“我们一分钱都不用出吗?”
这时,吴娅发出一声狠狠的咳嗽。庄枫向她保证不需要,这是第一次听到他亲自说出不要钱。她在庄枫眼里看见一丝同情。
“有些事需要你们自己去做,”庄枫冷静地说,“下一次,我会慢慢告诉你们程序。”
“如果能让他保命,我让居北跟着你。”
这时,他们都沉默着,思忖着当事人生命关头每个人应该承担的责任。
庄枫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如果这就算达成了一致,今天的商量就到这里。”
手机铃声响起,每个人都抬起头。铃声来自庄枫的包里。他翻出手机,说了声“你好”,然后走进卫生间。
过了一会儿,他面色凝重地走出来,喃喃地对方娟、郑航说:“对不起,耽误你们的时间了。如果你们还有别的事,我先走一步?”
方娟转头看了郑航一眼。“你先走吧,我们再待一会儿。”
其实,方娟和郑航留下来没有多大意义。与律师的艰苦谈判,让主人一家非常疲惫。庄枫一离开,他们便躺进棕色的旧沙发里。
吴娅换上了一件粉色浴袍。过去半年,她一直穿着它,当作不出门的借口。她才三十多岁,却日益见老,黑色的短发根根竖起,发根处都已发白,她也不管不顾。除非她母亲过来,拉着她去理发,否则,她就一直躺在沙发里。她总是微微侧着,嘴巴稍稍张开,眼神呆滞地看着电视机。
案件刚发生时,方娟就见过吴娅。邻居说,那是她最美丽的时候。每天早晨六点起床,洗漱、化妆,用种种发饰束起黑色长发,需要整整半个小时。然后弄好早餐,丈夫、女儿坐上餐桌后,她要试三四套衣裙。七点半,丈夫去农产品店开门,她则送女儿去幼儿园,再去店里,跟丈夫厮守在一起。
自从警察从家里带走丈夫,她再没去过店里。幼儿园安排了车辆,到她家门口接送,女儿就独自来去。
后来,曾氏来到了家里,接待络绎不绝来探访的亲戚,做饭菜,打扫卫生,默默地打理家里的一切,让孙女感受到家里的活力。
其实,曾氏的状态也是极差。孙女不在屋里的时候,她像游魂一样,紧握着一双满是老茧的手,在房间里来回晃荡,眼神空空。她是个吃了一辈子苦的女人,世态炎凉,看得跟春秋四季一样准。
每天晚上,把孙女收拾好送上床,她就和吴娅一起坐在沙发上,像僵尸一样,不停地看不费脑子的电视。里面播放什么,或者不播放什么,她都不知道,只有那鲜明的颜色,在她们脸上闪来闪去。
那时,她很理解吴娅不想出门。邻居都在议论。她在菜场买菜时,背后总有人指指点点,说她是杀人犯的家人。她很生气。没错,我是杀人犯的母亲。这种事也可能会发生在你们身上。但她没有说出口,也不敢说。
她不得不保持振作,孙女还要靠她呢。店子由居北在打理,但她不得不时常去关注。小儿子有点儿脑子不清醒,没她提点,也怕出问题。
方娟觉得这一家人过着怪异的生活。她跟郑航不时地向他们中的某人提问题,但他们纷纷把头向后仰,整个肩膀陷在又软又厚的沙发里,时不时地发出鼾声。但你又发现不了是谁在睡觉,只要一提问,他们会立刻醒过来。
看着衰老的曾氏,方娟很想去抚摩一下她的脸颊。在这一家人中,她算最坚强的,但也最疲惫。她想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的头开始疼起来。那种疼先是像脚步声,“咔嚓”“咔嚓”“咔嚓”,然后就如擂鼓,“咚咚咚”地狂跳。他蹲在假山后面,蜷起身子奋力抵抗着。
可就在他与它对峙的时候,那种疼忽然消失,随之而起的是一种深刻的、孤独的被抛弃感。他觉得崩溃般的失败,完全无法抑制自己的委屈、失落和愤懑。他觉得周遭的一切都不对,却又说不出他们怎么不对。
身心折磨慢慢过去,他在假山上靠着,松了口气。五年来,它们总是在他沮丧的时候突袭而来,在他准备迎接挑战时,悄然而去。
这已经不是他生命中第一次碰到的事情,他早已多次遭遇这种挑战。只是这种事情似乎随着时间的推移,发生得越来越频繁。
他掏出望远镜,对准那个窗口。情况不太妙,与他生命有着奇妙交集的两个人——方娟和郑航竟然会同时出现,而且如此默契,不能不令他浮想联翩。郑航说话少些,方娟说话时总是偏着头,在他的高倍镜头下,也看得不是很清楚。不过,即使他看清她每一个动作,他也不懂唇语。
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在说什么,正是他跟踪他们的目的。
他身体战栗、嘴唇紧闭,思考着自己还有什么选择。他意识里感到有些微的嘈杂声。折磨并未完全离去。虽然他已经做好准备,但心里的那个“他”低头瞪视着,一副严厉又顽固的模样。“他”说:“你知道吗,孩子?到了该坚强的时候了。要么行动起来,要么就这样永远沉寂下去。”
他不甘于沉寂,可他尝尽了挫折和冷漠。他曾经以满腔的热情拥抱生活,以最好的准备和勤勉捕捉机会,可机会并没有如期青睐他。他凭着美好的想象接受了书本上高尚的字眼,可现实的阴暗和残酷无情地击穿了梦想。
他在与生活的战斗中败下阵来,包括爱情。
他在一次会议中认识了方娟。看了第一眼,他便认定方娟是他的,只有方娟才是他活下去的理由。他抓住一切机会主动为方娟买各种酒水饮料,用尽一切热情与她推心置腹地聊天。他还不断地、极其渴望地提出各种聚会的要求。
但是方娟总是漫不经心地顺嘴答应他的所有要求,却从不兑现承诺。
比如,他说,小娟,我们晚上一起吃饭吧。她说,好的。可是到了晚饭时间,左等右等,却从不见她踪影。
他说,小娟,我们周末一起去爬山吧!她会说,好的。周末到了,他借车去接她,不论如何打电话、摁喇叭、敲门,她就是没有回音。
他说,小娟,我们去逛街吧。她会说,等我处理完手头的工作。可是,处理到一半,她要去哪个部门送资料或其他什么,再也不会回来。如果他跟着,她就会约个闺密,在后门接应,然后发个短信告诉他,她们已经逛了半条街。
她当面拒绝过,可惜,他只当是她口是心非。
这是个什么样的游戏,旁观者一看便知,但他乐此不疲,直至方娟拒绝他所有的邀请。
在那个冷冷清清、一个人独居的家里,他放声大笑,自黄昏至天明,直到需要去赖以谋生的单位报到,他都还在笑,只是已经浅淡很多。后来,这种笑一直挂在他的脸上,成为他迎来送往的招牌。如果他们知道……
当他首度为他的计划选人时,心中并未感到焦虑,反而比较好奇自己会做得怎样。这种事不需要求人,不需要借力,社会炎凉刻薄的一切都与它无关。刚开始是以深夜梦魇的形式出现,只不过是一种消遣。那时他总是独自一人,而且没有人在意他。后来,这件事占据了他清醒的时间,变成一种迷恋、狂热,一种侵蚀个人本质的需求。
他的选人并未经历反复,因为他心里长久以来一直就有痛恨的对象。他觉得自己沦落如此,那些人有着直接的干系,或者说就是他们造成了他的失败。
现在,他更要让他们难看,让他追求不到的女人难看。他感觉到愤怒犹如在血管里打鼓。你以为我很弱吗?你以为我是笨蛋吗?
嗯,我会让你们看看这一切……
第一次,他非常小心谨慎,不让自己与那种事有丝毫关系。他精心选定对象,精心谋划每一个步骤,套用某个现成的案件精心安排证据,并虚拟了法庭情形。等到终于需要执行行动时,他换上伪装的道具,而且只使用从当事人家里偷来的东西。
在他的心底,要让任务完美,必须执行三个原则:耐心、细心、精心。看吧,自以为是的女人,我可是个有原则的人。
最后,行动在黑夜里悄无声息地执行。无声的搏斗、飞溅的鲜血以及留在死者身上的“凶手”痕迹,构成了梦幻般的一案双命。
他的手连抖都不会抖一下,这个世界也不会在意这起案件。因为这些草根不如的生命,于己、于家、于人、于社会,消失比活着更有意义。
他把时间选在春夏之际。因为那是他痛苦来源之季,是他陷入单相思之季。他在这段时间实施行动,接着……
公安简单地侦查,检察轻松地起诉,法院悄然地审判,案子就会完结,他则安心地回到日常的生活中。
心爱的女人,你还对我不屑一顾?还认为我无用吗?
然后……
什么都不会留下。这样的案件发生再多,报纸连提都不想提,所有的人都在继续生活,或许还生活得更好。只有他仍孤单一人。
接着,便是第二年的同一段时间。花更多的时间谋划,付出更多的耐心、细心和精心,非常认真谨慎地执行。
无声的搏斗、飞溅的鲜血以及留在死者身上的“凶手”痕迹……
每次执行完毕,他都安心地回家睡觉,直到听到警报声。然后他尾随其后,用高倍望远镜从远方观看,获取更多的心理安慰。
那些无知、懒散、不会用脑子想问题的警察按照他的思路空忙活一番,看到他让他们看到的部分,拿走他让他们拿走的证据,去逮捕他让他们逮捕的“犯人”。
一切都进行得非常顺利。
看完现场,他还去看受害人家庭,参加他的葬礼,到公安局、茶馆听知情人的聊天内容,然后亲自去“凶手”家里帮忙……这一切都太有趣了。
该死的女人,看你再小看我!
到第四年的时候,他的计划奏效了——方娟参与到案件之中。他感觉到少有的新鲜刺激。在他想来,他没有看走眼,这个女孩跟他一样聪明。
在他将警官、检察官、法官们耍得团团转的时候,方娟将引导他们发生不必要的争辩,最后他们还会感谢他呢。
他需要更有挑战性的事件,更引人注意的目标,更值得投入心力的对手,他必须抛出一些诱饵,更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他没想到郑航也会搅进来。
这让事件更加有趣。他仿佛又听见少年郑航饮泣般的痛哭,看到他玩命地训练和刻苦学习。他想看看这个想成为精英中的精英的警察,如何玩下去。
这真是一个很棒的游戏,因为现在它已不再是独角戏。
“你还理会被冤枉的屈辱吗?你还记得被报复的痛苦吗?郑航,你还梦见父亲被人持枪打爆头颅,鲜红的液体滴答滴答流向地板的情景吗?我希望,有一天你能够与我一起分享这些感受。但不会是现在。今晚,你将会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18
一辆运兵车“嘎”的一声停在坪里,十六名战士齐刷刷地跳下车,很快呈纵队站齐。他们是驻辰河武警部队的,身着特警服,手持警棍。一名上尉迅速出列,“啪”地向关西敬了个军礼。
“武警中队长杨青奉命前来报到。”
接着,传来一阵狗吠,四条警犬在五名民警的牵引下,冲入操场。领头的民警迅速向关西报告,并提出警犬分组搜索建议。
操场上,中间是集合待命的六十名民警,左边是刚赶来的武警,右边是情绪高昂的警犬,关西站在中间。
“同志们,昨天发生的凶杀案嫌疑人逃进了丹霞山里。我们根据线索确定了南北两向的搜寻区域,每个区域分成两组,负责对既定位置进行分析,然后采用网格化模式分工进行。目前,对我们有利的一点是,距知情者发现嫌疑人的时间不到三小时,他肯定还在山里,而且活动半径不到二十公里。这样,我们的搜索范围比较明确。不利之处在于,这二十公里的搜索区域包括丹霞山最陡峭、最险峻的地段,地形恶劣。搜索需要掌握的注意事项,我们都印制在分工表里,请大家认真研读,牢记在心里。”关西神情疑重地说,“已是黑夜,搜索多有不便。我要强调的一点是,在这样的夜晚进山搜索,危险重重,我要求你们每一个人都要开动脑筋。我们的目标是找到逃跑的嫌疑人,而不是再有人失踪。有什么问题吗?”
关西再次停顿了一下,没人说话。“很好。”他干净利落地发出命令,“距天亮还有十个小时,争取天亮前活捉嫌疑人。出发!”
参与搜索的人与警犬解散开来,大家寻找着自己的搭档组员,陆陆续续分成了七八个小队。每个人都拿到了自己的任务安排表,但大部分人对此类行动没有什么了解。
方娟更是菜鸟。在此之前,她在关西面前主动请缨,坚决要求参与搜索。关西没有办法,安排人专门给她辅导山林搜索知识,并让她与贾诚、齐胜在一起,不准随便乱走。但郑航就没有这么好的待遇,他的请战被关西直接否决,严令不准随行。
郑航却一定要去。他私下与方娟商量,他骑方娟的摩托车独自赶去,两人保持联络,互相通报各自的搜索信息。
这次,方娟坚决反对。郑航此去,事关违抗领导命令,而且面对的是一场危机四伏的冒险之旅,独自进山,安全没有保证。
“你觉得我不去会安心吗?”郑航看着方娟,“我也只会在周边搜集情况,并不真的进入山里。我一定可以为你们提供帮助的。”
“你跟着去,关局长会开了你。”
“他只是说不准我跟着。这是八小时之外,我要去丹霞山脚下,是我的自由。”
操场尽头,齐胜他们已经登车,方娟急着过去。郑航一把抢过方娟的钥匙,说:“不用担心,我会做好每一步的。”
方娟急得脸都红了,知道难以挽回,顿了顿脚,叮嘱道:“那你小心,有事随时联系,无事十五分钟打一次电话,通报方位。”
“OK!”郑航冲着方娟打了个响指,一溜烟往她的摩托车跑去。他得提前出发。一方面,摩托比汽车慢;另一方面,他要掩人耳目,不能让人知道他在参与。
根据前期掌握的情况,李后宝最有可能在丹霞山西麓和南麓出现。郑航分析,南麓距市区太近,连绵几公里都是丘陵,除了山庄、菜地,没有藏身之处;西麓是封山育林的山地,一大片密林里有高崖巨石,有洞穴茅屋,而且距雨溪镇近,容易补给。而且报告李后宝行踪的人就是雨溪的。
摩托车直接驶进雨溪镇。郑航在小镇岔路口找了户人家停好车,便开始观察地形,并分析可能注意到陌生人的当地居民。
镇外的田埂上出现一个扎腰绑腿的山民,他扛着一根树干,轻松地往山脚的院落里去。院落不大,窗户映出闪闪灯光。路人告诉郑航,刚才扛树的中年叫阿柴,是一名看山人,世代都是丹霞山猎户,对山里的情况了如指掌。
郑航走过去,门口跃出一只狗,并狂吠一声。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幸好狗被铁链锁着,屋里及时走出阿柴,才没有被吓住。
郑航掏出烟递过去。阿柴把他领到院里,在篱笆后坐下来。
果然找对了人。阿柴看了郑航的警官证,立即表示责无旁贷。他在山里发现了新人行走的踪迹,只是巡山时没看到狩猎或盗林的迹象,便没在意。
他抓了一把干粮带在身上,就带着郑航钻进那片茂密、阴暗的森林里。开始的路并不难走,虽然有些陡峭,但很容易掌控,路边的岩石壁架和残留的断树根形成了一道天然阶梯。不过,浓密的树冠遮住了光线,里面黑黢黢的,空气湿度很高、很闷。郑航一边走,一边大口喘着气,没多久,他的脸上已全是汗水,背上的汗珠顺着肩胛骨向下流着,警用装备压在上面,感觉很不舒服。
“从这里走到你发现新人踪迹的地方大约有多远?”
“三四公里。不过,这是山里人的印象,用你们的计算方法,大约五公里。”
“你对这一带很熟悉吧,有些什么地形?”
“陡坡、悬崖,还有一条小溪,辰河的支流之一。”
郑航掏出烟,阿柴接了一支,但他塞进兜里,并熄灭了郑航的打火机。郑航忽然意识到这里是封育的山林,脸上浮出微笑。
果然有溪。隔老远,郑航便听到流水的喧哗声。说是小溪,其实不小,由于春雨泛滥,溪中波浪起伏,翻滚着,冲打着闪闪发亮的黑色石块。郑航凝视着横亘在面前的奔腾的激流,神情有些顽固,对他来说,没有什么危险能阻挡他的脚步。
阿柴看了看溪流,耸耸肩膀。
“我们先沿溪而上。”
郑航往溪水里跨出一步,水黑不知深浅,而且卵石参差,可能站不稳。
他问阿柴:“这里的水深不深?”
“先不过溪去。”
郑航困惑地看着溪水。这种情况,他只能一切行动听阿柴的。
“你想往南走,是吗?”
郑航摇摇头,真诚地说:“我们去你看到他踪迹的地方,再循踪追过去。”
越往上,溪流发出咆哮声,水柱撞击着岩石,喷溅出白花花的泡沫。到处可见发出莹亮微光的河水,沟谷水潭,打着十分湍急的漩涡。
“不对,桥被冲断了。”阿柴惊叫道。
“桥?”郑航看到两根残破的横木漂在溪水里。“就这个?”
“是啊,我也有段时间没从这里经过了。”
郑航像做了场噩梦,瞪着打旋的溪水。阿柴下了溪,郑航跟在身后。
警犬吠叫着在林中搜寻,它凶暴地踩踏得枯枝败叶“啪啪”作响,却畏畏缩缩,不想投入黑暗深邃的密林里去。
驯犬员使劲儿地把警犬集拢。他也像他的犬一样紧张,高声地吆喝着它们。齐胜、方娟跟在后面,不断地催促。林中传来阵阵喧哗,似松涛,似激流。
贾诚站在不远处打电话:“线报嫌疑人向西南方向逃走……是的,但警犬没有嗅到嗅源……我们只是按原定方向前进,但天太黑,进程缓慢……是的,四个组都在向山顶集结,相信不到午夜就会围拢……好!”
贾诚挂了电话,齐胜靠拢去,说:“有什么新指示吗?”
“按原定计划进行。”
方娟听了他们的对话,故意放慢脚步,拖后几步,拨通了郑航的电话。
“是我……发现什么吗?”
郑航的声音传过来:“我正在一条溪流边,准备渡过去,还没有找到准确信息。”
“保持联系。”
“好的,随时联系。”
她看到齐胜向她走过来,便关上手机望向他。“有事吗?”
“我们准备向山顶进发,请你跟紧一点儿。”齐胜说,“越过这个沟坳,恐怕需要重新部署,分片搜寻踪迹。”
方娟融入大队伍中。驯犬员牢骚满腹:“仅仅这一个山坳就花了两个多小时。”
“有什么搜得快一点儿的法子吗?这可都在你警犬身上。”
方娟想笑,驯犬员转过头去。贾诚这是把他比作狗了。
但他又不敢发作。“这么黑的天,嗅源又不准确,警犬跟人一样打乱仗,哪里走得动?”
“那家伙已经进山二十多个小时,我们才来两个小时算什么呢?”齐胜帮腔道,“贾局长负责决策,我和你负责抓人,警犬作用很重要呢!”
驯犬员对齐胜投以气愤的一瞥,“叱”了一声警犬,很快地跑开了。
齐胜丝毫没在意,再次走过去关心方娟。这时的方娟已跟警犬并排,但先锋不是那么好当的。“扑通”一声,紧接着“砰”的一下,一根枯枝掉在面前,她像头愣牛似的撞了上去,眼前顿时金星四冒,耳朵“嗡嗡”响,并差点儿咬到自己的舌头。
突然,她感觉自己浑身像着火了一样。
“怎么搞的……”她不停地拍打着胳膊和大腿。痒和疼像一对孪生姐妹寄生在她身上,皮肤上像啃噬着无数只毒蚂蚁。
“怎么啦?”
“嗯。”方娟不知怎么回答,双脚在地上硬蹭,但痛苦丝毫没有减轻,皮肤像火燎一般,身体里的血似乎要冲破血管,她无助地抓着,皮肤上渐渐冒出一块块红色的皮疹。
“别抓,别抓,你碰到毒物了,那是荨麻疹。”
她想歇斯底里地大叫。贾诚很不客气地说:“叫你不要来,你偏不信。”
方娟却忽然变得沉着,贾诚的批评让她冷静,她不能掉链子。她侧耳倾听了一会儿,抬起一只手,向贾诚示意:“你听到了吗,好像有水流的声音。”
“流水声。”贾诚边说边拿出指南针,对照手里的地图。“我们已接近溪流。那就沿着它走,水是藏匿者时刻需要的。”
“我也这样想。”齐胜说。
人群兴奋起来,前进速度有所加快。所有人都跟在警犬和贾诚身后,朝着水流声走去。
阿柴已经走进齐腰深的水中。虽是孟春,但溪水依然很冷,使得他透不过气来。他一步一步地探,使尽全力站住了脚跟。
郑航却比他生猛。反正脚下是高低不平的河床,他直接泡进水里,用蛙泳的姿势蹚过去。激流冲击着他,往下游拖,但他稳住自己,摇摇晃晃地冲过漩涡,走上了对面的浅滩。
阿柴在山里是把好手,却并不习惯游水。他几乎到了河心,却筋疲力尽,又退了回去。他歪倒在又湿又潮的石块上,咆哮的激流让他无比恐惧,再也无力过去。
郑航权衡着,他一个人无法进行接下来的旅程,游过去再背老柴过来,他又没有胜算。就在这时,他听到上游传来呼救声。阿柴也听到了,他在对岸大声呼喊着,让郑航先去救人。
深夜密林,呼救者极有可能就是嫌疑人李后宝。
郑航迅速跃起,爬上一块巨石,但脚一软,滑了下来,跌倒了,重重地摔在石头上。他没有放弃,继续往上面爬。攀过一道溪湾,上面是一道飞溅的瀑布,强光手电下,一个人半身淹没在水里,双手拼命地抓住悬崖的尖石,只要一松手,就会跌入瀑布下面的水里。
那人竭力吊着,飞流而下的水冲得他身子团团转。
郑航攀上了瀑布的顶端,蹲在一块半淹入水中的石头后面,试着以石头为支撑,去抓那个悬吊的人。他不但要稳住自己,还要够得着要救的人,并稳住他。
一步步地过去,一分分地接近……
他已经完全到了悬崖边上,再过去一分,就会滑落下去。小心,使劲儿,使劲儿,小心……终于够着了……
可是,虽然使尽力气,郑航的手指抓不稳对方。他缩回手,掏出手铐,先铐住自己,再小心地对着对方悬吊的手腕甩过去。
“咔嚓”一声,扣上了。这是一种极其危险的做法,稍有不慎就会两人一齐摔下瀑布,一齐粉身碎骨……但这是对方唯一可以挽回的生机。
手铐延长了两只手臂的长度。郑航退却一点点,双腿紧紧地夹住石头。对方的手指慢慢从尖石上松开,像一条在钓竿上挣扎的鱼,无力地晃荡。突然加重,郑航一下子半淹入水中,脑袋猛撞在悬崖岩壁上,身体差点儿失去平衡。
他勉强稳住身子,惊恐地看着悬吊着的人。那人已经靠在悬壁上,两手试着寻找攀附的尖石,减去了郑航很多的压力。
两人缓缓地,配合着,寻找一个个攀附点。悬吊的人终于浮出了瀑布。郑航拖着他时而走着,时而游着,终于上了浅滩。
暴涨的溪流退到了身后。郑航竭力想让对方恢复知觉,猛烈地摇晃着他,拍打着他的脸。
“宝叔,宝叔……”郑航有意以嫌疑人的名字喊着。
“哎哟!”那人终于咳出声来,想躲过令人不快的拍打。郑航放开他,松垮垮地瘫坐在沙堆上,吃力地喘息。
“你……你是谁?怎么认识我,来救我呢?”
“宝叔,你真是宝叔?”郑航惊喜地扑过去,抱起李后宝的头用力地摇着。
19
浓墨似的夜色中,贾诚亲自带领的搜索队伍呈链形向前伸展开去。有人一瘸一拐的,有人不时放下背包,一个个筋疲力尽。特别是驯犬员,艰难的行程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跟方娟差不多,他阴沉着脸,警惕地四处张望,向前踯躅着。
贾诚忧心忡忡地停下来,挥挥手让队伍休息。
齐胜递过一瓶矿泉水,问:“其他组情况怎么样?”
“差不多。”贾诚说,“大黑天的,消息不准确,难度很大。”
齐胜沉默一会儿。“如果继续下去,有人可能挺不住。”
“怎么啦?”
“扭伤脚的一人,手臂脱臼的一人,还有方娟。”
“让他们回去。”
“没人陪同可能还不行。”
贾诚凝视着脚下的腐叶。“你意思是派谁送他们回去?”
“随便吧。不过,走掉的人太多……”
“有什么办法呢?”
齐胜说不出所以然,向队伍投以冷冷的一瞥。“驯犬员也烦着呢。”
“谁不是呢?即使不说假大空话,我们干着这个工作,也得尽责任,叫苦叫累就不要来当警察。”
齐胜注意地看着贾诚,忽闪的手电光不断变换着他面前的表情。他思索着贾诚的话,目光凝向一处。方娟一个人站在大树下,跺脚搔痒。
“方主任。”他喊道,“贾局长的意思是,如果坚持不了,就派人送你回去。”
“不,我能行。”
“不要充汉子,荨麻疹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没事。”方娟并没有向贾诚这边走去,反而转过背去。她正感到非常的焦虑、内疚,甚至恐惧。凭着一时冲动,她同意把摩托车借给了郑航,可能让郑航多年的苦心经营毁于一旦。要知道,她的人生从来没有过一时冲动,从未隐藏过什么异想天开的想法。这次,她怎么就没有更慎重地考虑……
她呼吸急促,肌肉紧绷,头痛剧烈。
认识郑航,特别是跟郑航一起跟进这起案件以来,是她参加工作后感到最轻松的时刻。以前,她总有睡眠不足,或有头晕现象。不过,她并不想深究这意味着什么。
但是郑航突然失联了。刚才她连续拨打了十几个电话,每次都是人工台的声音:“对不起,你拨打的号码无法接通。”
他们约好定时联系的,除非……她不敢想下去。
望着黑漆漆的山林,方娟想死的心都有。没办法,她迅速走向贾诚,汇报了郑航的情况。
“什么?关局长明令不准参与,他怎么会来这里?是什么原因让你帮助他这样做?失踪了才想起报告!”
“郑航知道更多的信息,他也是为了尽快抓到人,为了公安局的荣誉。”
“他这是公然违抗命令,知道吗?你这是害他,毁他的政治生命!”
“是我不对。”
“一句不对就算了?方主任,难怪郑航变得如此不听话,原来有你在背后支持。你是不是打算把郑航拖进旋涡,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方娟紧紧抿着嘴唇。这个贾副局长似乎对郑航的失踪并不关心,只是一味狠狠地批评他们违抗命令。方娟又急又困又累,只想争取贾诚的支持,派出一批人沿着溪流寻找。却只得硬撑着进行这种没有任何意义的对话。
“请派两个人随我去寻找吧!”她哀求道。
“等一会儿。”
“已经过去半个多小时了,在黑漆漆的夜里,孤身一人多危险,万一他出事的话,我可怎么办呢?我想,这对公安局也不利。”
“还倒打一耙?这可不是一个有抱负的警察应有的态度。”贾诚根本不理会她的恐吓。
方娟跺跺脚。
“听着,如果郑航出事,我一定不会放过你,到时候你就别想跟我们一起工作,别指望我会好颜色待你。听明白了吗?”
“我知道,只要你赶快救人。”
贾诚仍皱着眉头,显然还在考虑是不是就这样屈服。这时,齐胜听到他们的争论,走了过来,方娟像吞了一只苍蝇。
“队伍是不是该出发了?”
方娟焦急地对齐胜眨了眨眼睛,虽然讨厌,她还是很想争取到齐胜的支持,他在贾诚面前还是很有发言权的。“齐队长,请你跟局长说说,帮帮我吧!”
“麻烦事来了。”贾诚对齐胜说。
“怎么回事?”齐胜亲近地拉了方娟一下。方娟重复了一番对贾诚说的话。
“郑航真不容易,出发点是好的,都是为了工作。这种忠诚、奉献的精神是值得推崇的。”齐胜说,“而且同事面临困难,我们的救援应当放在第一位。”
方娟冲齐胜一笑,但她的笑糟透了,比哭还难看。“对,救援,我们赶快去救援,我知道他在哪里,我带队过去。”
“你又失踪了怎么办?”贾诚说,“我的问题还没问完,怎么派人?”
“一边出发,一边回答你的问题,总可以吧?”
贾诚仍不退让。“而且,这么大的事,应该向关局长汇报才能做决定。”
“贾局长说得没错。”齐胜故意用责怪的语气说,“方主任你也太心急。不过,贾局长,我们是不是先安排人手?”
贾诚长叹一口气,对他来说,这一切真是够乱的。
林中浓浓的夜色与没完没了的簌簌声使人感到恐慌不安。不时传来一些其他的奇怪声响,更让李后宝心惊胆战。“听……这是什么?”
郑航皱着眉头,冷静地说:“夜间的鸟……还有虫子,或者蛙声。”
“要是它们都闭上嘴就好啦!”
郑航无奈地摇摇头,手铐把他们捆在一起,极大地限制了活动余地,但他又无法破解。在沙滩上救醒李后宝,准备离开时,他才发现瀑布中救人虽然成功,但他的警用装备,包括手机都落入了瀑布下面的深潭,再也拿不回来了。
手铐无法打开,郑航倒不担心,这样李后宝就再也走不脱了。但失去手机,无法跟方娟,跟领导联系,在这茫茫黑夜,漫漫深山里,他们要如何走出去?
突然,树林里传来某种动物的叫声。李后宝惊得一颤:“好像是狗叫声。”
“不可能,他们暂时找不到咱们。”没有跟方娟联系,对岸的阿柴也听不到他的声音,大部队不知道他们的消息,怎么会在附近?
“他们大概正好在附近搜寻,你认为他们不可能到附近来吗?”
“这儿确实在他们搜索范围内,但他们从正西面上山,不会这么快的。”
一片死寂,李后宝又注意倾听着夜间的声音。真不知道这一天多的时间,他是怎么在山里度过的。他指着密林说:“这儿有虎、狼吗?”
“没有虎,但狼总是有的。”
手铐明显抖了一下。“没有听到过它的声音。”
“你以为是鹦鹉吗?山里的狼或者在猎取其他食物,或者在被其他猛兽猎取,不管是哪种情况,它们都不会轻易暴露自己。”
李后宝佩服地看着郑航,体味着他的话:“这就是丛林法则吧,谁拳头大谁就是老大。”
说着,他竟从身上掏出一个塑胶密封袋,取出一包香烟,还有打火机,竟自己抽起烟来。深夜的沙沙声仿佛更紧地包围着他们,一路闪着荧荧的微光。
“听上去,好像有成千上万种声音,但没有一种能听得懂的。”李后宝唠叨着说,“我估摸着,它们彼此也不会懂的。”
“都不过是虫子的叫声。”
李后宝感慨地说:“虫子和人……有什么两样?谁也不了解谁,可能动物反而聪明些。它们的猎取法则是明摆着,人却都暗暗算计。”
突然,传来某种动物临死前的哀鸣。
“这是什么?”
“竹鼠吧,想必是被猫头鹰逮着了。”
“你不是说被猎捕时,它们不会出声吗?”
“这是最后的呼救,做垂死的挣扎罢……”
李后宝陷入沉思中,然后嘴里念念有词,却没有发出声音。好一会儿,他终于自言自道:“人啊,也是如此。沉默了一辈子,只有一次,当你快死的时候,才张开嘴……”
两人面对面凝视了一会儿,仿佛刹那间出现的一种念头帮助他们加深了了解。但李后宝对郑航仍有恩有恨,仇恨甚至强过感恩。他移开目光,掏出香烟,递给郑航。
“谢谢……”
“谢谢很好说吗?那是你们文明人的虚伪,我讨厌这样。”
“这是感恩的一种方式,并不仅仅为了虚伪。不论你上等还是底层,接受服务,接受馈赠,都是应该说的。而且越是底层,越应该说,这样才能得到更多优惠。”
“我知道你指的是什么……我这会儿心里像针扎一样难受。别在我面前摆上等人的架势,口口声声地喊我底层,我恶心。”
郑航回头凝视着李后宝,发现他眼里寒光四射,杀气腾腾,便示弱地笑笑。郑航知道,虽然救了他,但他的反感是来自失去生命的恐惧,如果触怒了他,后果很严重。
“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就是那个意思。”
“就算这样,我想跟你说,如果你不想倒霉的话,你应该学会按照事物本来面目去接受它们,而不是拒绝它,应该理顺关系,而不是一味逃避。”
“谢谢你教导我如何生活。”李后宝鄙夷地说,“你这是带我回去接受它吗?”
“我相信你的事情会有转机的。”
“是死刑,还是死缓吧,我可连律师费都缴不起,根本不可能判处无期或有期。”
他朝腐叶上吐了一口唾沫,一脚直挺挺地踢过去,腐泥、露水、土渣齐飞。郑航看着他大发雷霆,心里的丝丝愤怒慢慢化去。
关西一直坐在指挥中心。对他来说,在指挥室过夜已经司空见惯,手机、对讲机、记录本、案情资料摆在桌面上。没有汇报,他就看资料、汇总情况,考虑下一步策略。只要铃声响起,不论是对讲,还是手机,不等铃响三声,他已经自报家门。
“我是关西。”
过了一会儿。“你确定?私自进山?这么胆大包天。方娟……好吧,立即安排一队刑警前去搜寻,立即……”
关西长叹了一口气,感到头痛了起来。“不,你们全队展开搜寻,我让另一组覆盖你们预定的搜寻范围。”
竟公然违抗命令,整个分局也只有郑航有这么大的胆子。临出发时,他让这个前刑侦大队长的儿子留守派出所,没看到他有什么表示。原来,他早已谋划好了。
真是岂有此理!如果谁都像他一样,即使是争相上阵,也会自乱阵脚。关西心里的火“唰”地蹿上心头,“啪”的一声挂上了电话。他端坐在椅子上兀自喘息,没注意自己的双手竟然颤抖起来。十多年了,他一直对郑平的死心怀愧疚,想多关怀一下郑航,但这样恐怕会宠坏他,让他更加无法无天。
他曾经是郑平的副手——教导员,负有队伍管理和法制监督之责,可惜他没有做好。那时,他心里只想破案,提高破案率才是成绩,不论是怎么破的,不论会不会产生冤案。那起案件其实是他带队去的。抓人之时,在场的十几名吸毒分子都点头认定作案的正是那人。出差归来的郑平家也没回,便参与审讯。谁知,一个青年冲了进来,对着坐在主审席上的郑平开了枪。
后来查明,被抓的并非是罪犯,而开枪者只是心里积聚着太多对公安、对冤假错案的愤恨,所以看到公安又办冤案,而跟进了公安局……
经历了家庭的巨大变故,经历了因冤案而造成的父死母亡,郑航的心里一定积聚了太多的怨恨,积累了太多对冤案的深仇大恨。如果郑航因此而恨他,他不会责怪他的。其实他一直在怨恨自己。可是,一年又一年过去了,最初那种失去的痛苦和挫败感逐渐消退,他在想这是不是更可怕。
他曾想将郑航接到家里来,像父子一样,一起度过那段痛苦的经历,好好改善两人的关系。但他工作太忙,郑航又很疏离,两人终究无法交融在一起。
后来,郑航进入公安分局,担任派出所副所长,两人的关系彻底变了。他想当郑航的安全港湾,做他的避难所。可是,在郑航的眼里,他是什么呢?
也许什么都不是。事实上,他们平日里相见,郑航眼里确实全是敬畏,但一旦看准了工作方向,他就锋芒毕露,即便是面对手握重权、老成持重、工作经验丰富的局长,他似乎并不把他放在眼里。
现在,已经发展到公然违抗命令!
“是不是郑航出了什么事?”他身后走进徐放。
“你还好意思问?你的人都管不住。”关西头也不回,没好声气地说。
“真是郑航?”徐放觉得难以置信。“他真是个光脚穿过火场的人,根本不用带灭火器。”
关西没有说话,只是等待着。
没过多久,徐放明白了。“他想取代你,去办那起案子,不仅是要取代齐胜。”
徐放说完,也不顾关西的反应,笑得前俯后仰。“这样挺好,你我都了解郑平,这就是郑平的翻版,犟牛鼻子,十根绳都拉不回。”
“这是无理捣蛋!”关西一脸严肃。“不论多么敬业,都是没有前途的。”
“他不会为自己的前途考虑。他只会因为自己没有解开这个案件的谜底而怨恨,没有为当事人含冤昭雪而愤怒。”徐放走到关西跟前,直视着他。“打算怎么处置他?”
“他已经失踪了,”关西直截了当地说,“现在需要对他的行踪进行搜寻。”
徐放哑在那里,嘴张着好一会儿没有合上。
“我必须赶过去。”徐放醒过神来,立即做出决定。
关西沉思一会儿,说:“我已经派人搜寻。不过,你去也好,带最好的装备,要结合访问和对那个嫌疑人的搜寻一起进行。”
“好。”
“如果找到嫌疑人,要善待他。”
徐放充满惊奇地望着他:“怎么?您开始相信那个所谓的嫌疑人是被冤枉的了?”
“我不知道,但是我想郑航认定的事不会错得太离谱。赶快去吧,我等你的好消息。”
闭上眼,睁开眼……睁开眼,闭上眼……郑航浑然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他摇摇头,从未这么亲密地与一个陌生人待这么长时间,从未这样迁就、照顾别人。他在原地打着转,链条急剧地拉着李后宝的手。
李后宝猛地转到他面前,说:“你干什么?”
“我们该走了。”
李后宝揉了揉太阳穴,然后说:“我知道,你迷路了。”
“我迷路,不就是你迷路吗?”
密林中看不见整片天,闪烁的星空难以辨识北斗、北极的方位。
他们本来是沿溪而下的,但溪流湍急,两岸悬崖巨石,无法攀行,只得顺着能走的林地摸索着前行,却慢慢地偏离了溪流,并越走越远。每一块林地都不一样,但每一块林地都给他同样的感受。星光透过树枝照进来,一切都显得分外凄清和荒凉。
两人疲乏地在落叶腐草上蹒跚着,肩并着肩,宛若一对父子在公园里散步。
突然,李后宝停了下来。
一大片星空呈现在眼前。两人停在坡地上,注意地观察着,湛蓝湛蓝的星空里,大熊星座的尾部闪着七颗烁亮的星,那就是北斗七星,在斗状星尾,远远地闪着一颗孤独的星星,那就是北极星。
“你看,北极星。”李后宝说,“沿着它走就是正北方,即使不走北方,也可以以它为坐标。它总在北方,不会骗人。”
郑航听出宝叔语气里的隐喻,并不计较。他也看到了北极星,传说中执着、忠诚的守卫之星。他是从西麓上山的,然后往西南方向搜寻,到达溪流。那就需要往西北走,才能回到雨溪小镇。
李后宝沉默着,却也认可了郑航选择的路线,跟着往前面走。突然,他身子往前一滑,郑航猝不及防,“扑通”一声,两人相继跌进一个大坑。
“这是什么地方?”
郑航耸耸肩。
“好像是挖矿留下的,怎么就在一块看不见的青苔下面呢?我啊……”
郑航没有跟着李后宝自怨自艾,没有责怪他,这种地方可能会有猛兽躲藏。“我们应该离开这儿。”
他们把链条缠在手上,以便尽量减少链条对手腕的摩擦,开始从坑里爬出去。他们抓到一株小树,用鞋子在黏土上踏出阶梯,但小树被连根拔起,两人失去重心。郑航率先滑倒,把李后宝慢慢地拖在后面。他们抓住黏土壁上凸出的泥块,但仍不可避免地朝下滑,一直跌进了坑底。
李后宝冷冷地说:“松开锁链。”
郑航松开链条,说:“再试一次吧!”
“靠后一点儿,我们一起跳上去。”
他们退后,然后扑向黏土坡壁,使劲儿用脚蹬上去,并用手指抓住黄色的黏土。李后宝没能成功,但郑航的一只脚开始爬上去了,他采用一个稳当的姿势站住脚跟。
“继续爬吧!”
“没有支撑力,拉不动你。”
“你不是很能吗?爬啊!”
郑航提起吃奶的力气往上面蹬了一步。“脚底是虚的。”
脚下的土崩了,郑航滑落下来,李后宝也被带着跌在坑里。两人筋疲力尽,在坑底歇了一会儿。李后宝冷冷地看着郑航。
“一个人踩在另一个人肩头上,不知会不会好些?”
郑航二话没说,在土壁前跪下。李后宝爬上他的肩头。郑航慢慢站起,把李后宝撑起来。
李后宝说:“行不行?”
“没问题,你尽管往上面去。”
李后宝小心翼翼地用手在黏土上抓坑,试图寻找着力点。
“把链条松开一点儿,我要往上面去了。”郑航高举起锁住的手,李后宝小心地往上爬了一步,但离顶还有一点儿距离。
“你还能往上爬一点儿吗?”
郑航单手双脚往上面踩上一级阶梯。
“还行吗?再往上爬一点儿!”
郑航尽力稳住身体,身子往上面伸展。
李后宝几乎够到了坑边。他想抓住一棵小树,但链条不够长。他一只手悬在空中,身子开始往下面滑。
“真他娘的倒霉!”
“别急。”
“能再松一点儿链条吗?”
“我也想尽力帮你,可脚下不争气。”
忽然,李后宝失去平衡。
两人重又跌下。李后宝一阵狂怒,跳了起来,扑向土壁。郑航被带着一齐扑在土壁上,几乎磕伤了面孔。
“我们先别急,”郑航说,“找些木块、石头来垫着。”
李后宝没有答话,跟着在坑里转悠,找到一些乱扔的朽根、树枝、碎木块、石头等。他们吃力地走向泥壁,把木石叠好,找到简单但牢靠的支点。李后宝摆弄完这些,面孔转向土壁,弯下身子。
“来!”
郑航爬上他的肩膀。
“我不喊你,你不要随便往上面去。”李后宝叮嘱道。
他慢慢直起腰,小心地抬起脚,同踩在他肩头的郑航一道,沿着码高的支撑物爬上去。他紧张得满脸绯红,吃力地呼吸着。
“现在开始往上面爬吧!”
郑航双手撑在岩壁上,慢慢地直起身,在爬出坑口前一直悬着身子。这时,他抓住了坑口上面的一棵大树根,小心地向上翻去。
“好啦,我已经在坑上面了,现在抓紧链条。”
李后宝默默地听从郑航的话,他怕再次失去平衡,没敢掉以轻心,沉着地攀着土壁,一步一坑地爬了上来。
两人疲惫地瘫坐在地上,沉重地喘息着。李后宝掏出烟抽起来,郑航看着他,被磨破的手腕已经出血,一把抓住他的手。
“干什么?”
“我来看看。”郑航托着他的手腕。“大概发炎了。”
“废就废了吧,有什么关系?”
“我给你扎起来。”
“不用。”
郑航看着李后宝,两人对视着。郑航从怀里掏出一根绷带把李后宝手腕上的手铐推到腕下,小心地把绷带盖在伤口上。他摇摇头,抓起一把污黑的泥土细心地敷在受伤的手腕上,然后用绷带把手腕裹起来。
李后宝舒了口气。“谢谢,确实又舒服,又凉爽……”
郑航微微一笑。“终于学会说‘谢谢’了。”
李后宝扭过头,生气地把烟吐了出来。
郑航拾起腐叶上的烟,递给他。
李后宝站起身,猛吸一口烟,仰头看了看烁亮的北极星,再低头看了看茂密的树林,漫不经心地说:“走吧,别被野兽吃了。”
“我们肩并肩走吧,这样你的手会舒服些。”
20
道路越来越陡峭,已经到了丹霞山脉。车子穿过,像“之”字一样弯道,道路非常险峻,不过窗外的风景非常美丽。迷蒙的星光下,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连绵起伏的墨色山峦,越来越多的沟谷,还有高不可测的蔚蓝天空。
“哇哦!”阳阳感慨着。此时徐放也找不到更好的词语。
“你觉得他为什么要潜入丹霞山里呢?”
无须多问,徐放就知道他指的是谁。“我不确定,不过他挑的地方确实适合潜藏。”
“城市的生活越来越暴露在科技手段之下。”阳阳的声音听起来像碎石似的,“原始次森林既有取之不尽的资源,又能像古人一样隐居于此。只要是适应原始生活的人,藏匿在这里,真是非常奇妙。”
“但现代有几人可以在这样的地方生活超过二十四小时呢?”
“现代人对科技依赖太强,已失去了自足的能力。他会是个有这种适应能力的人吗?他为什么杀人呢?他是郑航说的连环凶手吗?”
“不。”徐放打断了他,“郑航说逃走的是被冤的,凶手另有其人。但我不明白,凶手与吸毒人群有什么关系呢?他如此杀害吸过毒的人,是报复社会,还是报复这个人群?是向社会示威,还是向公安示威……这类人中确实有些人该死,他不至于是抱着某些人该死的良心,忍不住杀人吧!但方娟所谓的电话,所谓的指示性物品,在我看来,不过是废话,很有可能并不是凶手特意留给她的。”
“方娟的话未必可信,”阳阳说,“不过,从心理学上讲,杀人的目的千奇百怪,但大都是因为他们的自我意识。由于一直缺乏约束,他们总会把自己的需要放在第一位,接受不了对他们的任何限制,包括好恶。他们厌恶的、痛恨的对象的存在,便认为是对他们心灵的践踏。连环杀人是因为他们享受那种控制感。像个孩子一样扣动扳机,把刀捅进别人的胸口,只是因为他们想这样做。”
“还有一种道德杀手,也与此类似,他认为这是自己的职责。在他们眼里,他们杀人不是为了自己,他们认为自己做的是正确的事情。也许这个杀害吸毒人员的凶手就属于这一类人。”
徐放挑了挑眉毛:“你的分析恐怕有点儿远了。对于警察来说,那些都是疯子。”
“每一个疯子的行为,都是理论可以分析的。”
“好吧,那就理论分析,弗洛伊德说过,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和自己的某方面有关联。这种分析与我们的审讯关系密切。”
“所长知道弗洛伊德?”
“这种理论,只要是稍微对社会犯罪有所了解的人都清楚,只是没有像弗洛伊德一样用文字表达出来。比如你的着装、你的姿势、你的举止,都在替你传达某种信息,一切都不是偶然的。如方娟所说,这个凶手,几年来,一直在春夏之际杀害并嫁祸给吸毒人员,这其中肯定有根本性的关联。”
“他恨他们。”阳阳直接说,“他恨吸毒者。他在春夏之际受过他们的伤害,而且春夏之际方便动手。不过,这只是我的猜测。有可能我不知道原因是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原因是什么,但一定跟他自身有关系。我觉得他是一个非常普通但非常危险的疯子。”
“你的分析有一定道理。”
车子开进雨溪小镇,镇派出所所长牛柏生站在路口迎接他们。
“你在电话里跟我说,寻找镇上可能知情的人,我已经派人分头去找,消息很快会过来。你们是不是先到办公室休息一下?”
“直接往山里去。”徐放心急地说,“我们边赶路,边等他们的消息。”
“那好,我们从山口进去。”牛柏生毫不犹豫地说,“教导员已经去了山口,那里住着一个看山人,是最有可能的知情人。另外,我发动了镇里的联防队员,包括义务消防队和预备役,我让他们组成搜救队,一同出发。”
徐放完全愣住了,这是他没有想到的,也正是他急需的,一支当地的搜救队,很多人都是受过山地训练的专业人员。换句话说,这是今晚取得的第一个真正的成功。
“你确定吗?”徐放激动地问道,“我会请求市公安局给你记功。”
“这是我应该做的。”牛柏生说,“如果我有需要,你也会这样做。”
“行,那就……”
“出发吧!”
灰蒙蒙的山谷里,出现两个人影。他们小心地爬过一根倒下的树干,注视着对面两棵大树下的一间棚子。正面的小窗上钉着塑料薄膜,张贴着报纸。右侧有一条小门,门口挂着一件靛蓝色的破衣。
李后宝仔细地察看着这座简陋的住所,以及晒在门口的衣服。棚子里没有灯光。郑航说:“看样子是看山人的临时住处。”
“我们一起进去看看,”李后宝说,“我看有没有吃的,或者照明用的东西。如果可以在这里待一晚,我们明天再出去。”
郑航同意。最好里面住着人,还带着通信工具,那就万事大吉。
但是这都是郑航良好的愿望。里面不仅没人,没有他们需要的东西,甚至很久都没人来过了。李后宝认为棚子里还遭受过野兽的肆虐,已经不适合居住,怕有野兽再次袭击。
门口有一截原木,郑航小心地走过去,在原木上坐下。他听见李后宝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似乎释放了某种担心,却又涌起焦虑。
郑航内心充满同情和想要帮助他的愿望,但这种感情对于郑航来说,似乎有些矛盾,他不知道能否真正帮到他,甚至不敢肯定帮助是对是错。
李后宝看了看棚子,望了望夜色笼罩的森林,转身走过来和郑航坐在一起。
夜很深,露水沾在原木上,冷冷的、腻腻的,很不舒服。郑航觉得有必要说些什么。
“你儿子多大了?”
“我已没有儿子……他,不认我。已经十几年没见面。”
郑航很快地瞥了李后宝一眼,感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他有些难为情,不知道这会儿怎么办才好,但他想跟宝叔开诚布公地交谈。他费力地寻找着字眼。
“每个人都在孤军作战!不是你一个人,每个人都如此……这就是现实。”
两个人都沉默着。李后宝掏出香烟,递给郑航一支。
“我仿佛嗅到了烤红薯的香味儿。”郑航说。
李后宝干巴巴地回答道:“这附近哪里有人家哦?”
“也许吧……但说不定是风吹过来的。”
“幻想风……”
李后宝低头吸了一口烟,又转头看了他一眼。“结婚了吗?”
“还没呢,女朋友还不知在哪家养着呢!”
“有出息的人不急着结婚。”李后宝说,“现在的年轻人甚至有的不想结婚,倒是让父母急得什么似的。”
郑航苦笑了一下。“我的父母不会着急的。”
“哦,对不起。”李后宝真诚地说,“冒昧了。”
“没关系,父亲已离开十二年,母亲也离开十年了,习惯了旁人这么说。”
“难怪你说‘每个人都是在孤军奋战’……你父母是干什么工作的?”
“父亲是警察,母亲是老师。”
“可惜。”李后宝瑟缩着,往郑航身边靠了靠,胳膊紧挨着胳膊。
“父亲……”
“被一个冲进公安局办公室的人持枪打死的。那人怨恨公安局办了冤案。”郑航毫不避讳地说,“事实上,那个人是对的。”
李后宝的脸抽搐了一下,但夜太黑,郑航看不见。
李后宝的注意力被前方“嗖嗖”的声响吸引住了,他立即警觉起来。
接着是一声怪叫,那边的灌木“哗哗”地响了一阵,才安静下来。
“我们走吧,这里似乎不安全。”郑航说。
李后宝看看四周,犹豫不决。不论是前方,还是这个山谷,都不知道会有什么危险。他站起来,望了望天。北极星仍然坚定地闪烁着,就在郑航的头顶。郑航选择了西北方向,他们就以北极星为指针,往西北方向去。
前方大树不多,灌木丛生,荆棘横行,根本找不到路。但他们没有办法,依然艰难地前进。李后宝绊了一跤,跌倒在地。“歇……歇一会儿吧!”
郑航只得停下来。李后宝倒在灌木上喘气,心里涌起一股悲观失望的情绪。
树林里响彻了狗吠声。
这次,它们的嗅源换成了郑航的袜子、警裤。搜救队员带着强光灯和架桥工具,很快通过了阿柴带着郑航去的那条小溪。在溪岸的沙地上,警犬和猎犬们都嗅出了郑航的气味,并带着搜救队一路沿溪往下游方向窜去。
“你知不知道他后来往哪里去?”徐放盯着阿柴问。
阿柴说:“不知道。他过溪往上游救人后,我就没再看到他,大声呼叫也没有听到他的回音。我在这里等了半个多小时,才离开。”
牛柏生睁大眼睛看着阿柴,生恐他说的话让徐放不满意。
徐放没再问下去,指示搜救队员继续往下游走。
天上星光灿烂,但树林太密,树木太高,里面黑漆漆的。猎犬一个劲儿地向里面猛冲过去,警犬却在灌木丛里不耐烦地嗅来嗅去,参加搜救的人心神不定,一时无法跟上猎犬的速度。
一个猎户喊着:“他们从这儿一直往前走了。”
徐放兴奋地跟上去,那里已偏离了小溪,朝着西北方向去了。他立即拨通关西的电话,大声叫喊着告诉局长,已经确定郑航跟嫌疑人在一起,行踪已基本查明,猎犬跟得很紧,很快就会找到人。
牛柏生跟在徐放后面,待他放下电话,说:“徐所长,根据猎狗的叫声判断,它们已经发现了郑副所长的最新脚印,应该就在前面。”
徐放看着猎户们率领的那群猎犬,高兴地拍着牛柏生的肩。“谢谢,多亏了你的猎犬。”
但猎犬突然停止了前进,凶相毕露地在灌木丛里跃动,仿佛预感到什么可怕的威胁。
“怎么啦?”
徐放一会儿看看狗,一会儿看看牛柏生。牛柏生发现情况,立即跟猎户交流。“怎么啦?”
“等一等。”
“怎么回事?”
“猎犬似乎发生了矛盾。”
沉默,徐放的脸色变得难堪起来。
牛柏生急躁地跳到猎户面前,说:“刚刚还好好的,怎么会出现这种事呢?快,解决好问题,继续给我跟。”
猎户看着牛柏生严厉的眼神,一个个抓住猎犬的嘴套,各自牵开,重新布置任务。
猎犬继续往前面搜索前进,行动顺畅多了。阳阳跟在猎户身边,却发现一只只猎犬嘴里垂涎欲滴,眼里都发出嗜血的神色,那是捕获猎物的兴奋和激昂啊!
阳阳先是感到些许成功的兴奋,但越想越觉得害怕——如果郑航就在前面,这些嗅过他的嗅源的猎犬,会不会把他当作猎物撕咬呢?
他立即走到徐放面前说:“徐所长,不能放凶残的猎犬过去了。”
“怎么,没有猎犬,我们怎么搜寻呢?”
“猎犬撕咬郑航怎么办?就怕到时想制止都晚了。”
徐放看看猎犬,面部的表情极为难堪。他们已经离开溪流很远,如果郑航一直往西北方向走,确实可能就在前面。
“好吧,我让他们勒住猎犬。”徐放一边跟阳阳说,一边跑到前面喊道,“大家听着,请各位猎户,将……”
话音未落,走在前面的猎犬突然狂跃起来,脱离猎户的控制,瞬即扑向前面的灌木丛。一个人影迅速闪出树丛,左腾右挪,避开两只猎犬,接着又将另一只猎犬打倒在地,但毕竟寡不敌众,就在他踢腿伸拳时,相继扑来的两只猎犬一左一右咬住了他的衣服,将他撕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