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孔融:人是好人,偏偏长嘴
儒以文乱法
前言:铁憨憨的孔融直言敢谏,以儒家圣贤的标准要求自己,陶醉在自己创造的幻觉当中,而不自知。
01.
出名
我出生于山东曲阜,是万世师表孔夫子的二十世孙。但是你可别以为我是靠着圣人后代的身份扬名于世的,我是一个有真本事的人。在我生活的东汉末期,什么是真本事呢?首先你的品质得好,得孝顺父母,友爱兄弟,敬待朋友;其次,出口成章,说话有水平,会写文章。第三,不畏权贵,谁都敢怼,这才是风骨。
从小,我就这么要求自己。我一生的故事要从4岁开始说起。4岁的孩子,搁谁家不是整天光顾着玩儿,光顾着吃?但我不一样,我4岁的时候就能让梨了。有一天家里买了一批梨,可甜了,我们兄弟几个都眼巴巴地看着,一边看一边还流着口水。倒也不是我们没出息,毕竟先祖有言,“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所以我们孔家也并不是那么宽裕。而这梨在当时也不便宜。要是一般孩子,早都一拥而上把梨抢光了,但我们孔家不一样,先祖的遗训必须要遵守。兄友弟恭,各守其分。于是我排在了哥哥的后面。等哥哥挑了大梨之后,我又把选择权让给了弟弟。在这种情况下,我自然只能挑小梨了。虽然没吃到大梨,但是友爱兄弟的行为,让我的心里甜了很久很久。
有人说,我那么小竟然就学会虚伪了。这一点我并不认同,虚伪是假惺惺地推让一番,最后也不让自己的利益受损。但是你看,我最后没吃到大梨啊。而且你要想到,我当时只有4岁,哪有大人世界里那么复杂的想法。当时的我受家学的感染,沉浸在一种奉献的崇高感之中,心里喜滋滋的。而且,人们听说我让梨的故事,纷纷夸奖我知礼懂事,这令我更加满足了。但是这件事里面有一个漏洞,也是我一把年纪时才想明白的。
时光荏苒,在孔家敦厚的家风之中,我长到了16岁。这一年天下已经不那么安稳了,宦官、外戚、士族三方角力,相互之间的争斗日趋白热化。这不,朝廷上的斗争慢慢延伸到了地方,甚至都影响到了我的身上。
我哥哥孔褒的朋友张俭,和朝中的宦官中常侍侯览有恩怨,为了躲避对方的打击报复,逃到了曲阜,寻求我哥哥的庇护。可是很不巧,我哥哥不在。张俭很失望,但是他没有多说什么,转身就走。可他脸上的失落之色却怎么也掩饰不住,从他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带着一身风尘的样子,我意识到他遇到麻烦了。老祖宗教导我们,“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况且仗义援手不也是我们儒家的宗旨吗?于是我拦下了张俭,把他安置在家中。
后来不知怎的走漏了消息,张俭逃到了别的地方去,而我和哥哥被官府抓进了大牢。官府畏惧宦官的势力急于结案,但也不愿意得罪深受儒生爱戴的孔家。所以要求我们孔家出一个人,把这个事扛下来。我哥哥孔褒说张俭是来找他的,所以罪责应该归他。我说这人是我藏的,所以应该我顶罪。官府一看,兄弟相持不下,所以就请我母亲出面劝说。结果母亲说,家里出了事应该长辈负责,由她来顶罪最合适。最后诏书定了我哥哥的罪,但是我们一门争死的风范,深爱士林敬仰。
这两件事,让我赚足了名声,为日后做官打下了坚实基础。但这件事同样有漏洞。而且,它令我在自己构建的崇高感中越陷越深。
02.
怼儒生
十岁时,我随父亲去洛阳见世面。当时名气最大的就是三君之一的李膺,于是我登门拜访。可门房看我是个小孩,根本不搭理我,我没办法只好说我是李膺大人的世交。门房不敢大意,宁可信其有,就把我请进了堂中。听说,来了一位世交,李膺也感到很好奇。一见到我便问,“小孩,你爷爷和我认识吗?”我心想我爷爷怎么会认识你呢?一个山东人,一个河南人,离的怪远的。但可以这么想,不能这么说。我整了整衣襟,平复了一下情绪,朗声道,“李君是老子的后人,而我的先祖是孔子,两位先贤亦师亦友,那我们两家岂不就是世交了。”李膺老头挺随和,听了我的话之后,不仅没有恼怒,反倒哈哈大笑,夸我聪明伶俐。但座中的其他人可不这么想,其中有一位太中大夫赵韪讽刺我说,小时候聪明长大后就不一定了。我这小倔脾气,就看不得这种酸柠檬,当即怼回去说,您小时候一定很聪明。
唉,何必呢,本来好好的神童亮相,非得得罪一批人,犯不上呀。何况大家还是一个圈子的,又没什么根本矛盾,你说我这张嘴呀。不过心直口快的毛病,我这辈子也没改掉。
03.
怼何进
在京城见了不少世面,我的年龄也越来越大,成为了一个知书达理,精神奕奕的小伙子。这时候也该出仕为官了。那时,何进借着自己妹妹何皇后的势力,即将担任大将军,司徒杨赐派我替他向何进祝贺。可我到了何府门前,他的门房百般搪塞,不好好办事。我一气之下拿回名帖,转身就走。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一个屠户的门房,我还真不惯着他,孔文举专治各种不服。结果何进倒也没报复我,反倒还征辟我做他的掾属。
开始我以为自己挺牛,只要我一强硬,所有的土豪都是纸老虎。结果长辈告诉我,当时就有人给何进出主意,要好好整治我,立立威。结果何进手底下有人劝他,骤登高位,还是要低调,要尽可能地结好世家,才能被顶层圈子接受,故而我因祸得福。虽说知道了内情,但我并不觉得得罪何进是多么要紧的事儿,就那样吧。
04.
怼董卓
于是我还是像以前一样,遇到不平之事,心里不痛快的时候,总是要大声说出来。毕竟,我们儒家讲究“虽千万人吾往矣”。这个世道被宦官、外戚搞得一团糟,如果我闭上了嘴,那不等于把这世间所剩无几的光明,都给关进黑暗了吗?
之后的故事就是他们乱他们的,我照样说我的,不管他们改不改,反正我一定要说。不过这平衡终究又被打破了,打破的人叫做董卓。他带着一群不讲礼仪、凶悍残暴的粗鄙武夫,来到了洛阳。这个董卓胆子大的不得了,竟然敢废立皇帝,我老孔必须要和他论一论,撕破他乱臣贼子的嘴脸。当时很多人都劝我逃亡,毕竟董卓是一个边地武夫,根本不讲道理,说杀人就杀人。可我不怕他,他能杀掉我的人,但是堵不住我的嘴。我只要还有口气,就要骂他。
过了一段时间,董卓倒也没对我动手,不过朝廷的调令下来了,任命我为北海相。我想,去地方做官也好,而且北海离我老家曲阜还挺近的,去造福黎民也是我的愿望,总好过留在这乌烟瘴气的朝廷里。可我的朋友告诉我,北海近两年有很多黄巾起义留下的乱兵,还在那里作乱。听到这儿我心里有点儿打鼓,但是我活着不就是为了造福一方嘛,不能怕,北海我去定了。
在多方帮助下,好不容易打跑了黄巾,结果又来了袁绍。实在顶不住呀,不得已,我逃离了北海,去了曹操控制下的许都朝廷。这乱世,要守得住地盘,才能用文治惠及百姓,否则造福黎民只是镜花水月。
05.
怼曹操
本以为迎奉天子的曹孟德,是一位忠心汉室的贤臣。结果,和董卓、袁绍这些人,没多大区别,都是乱臣贼子。我必须盯着他,监督他。他想出去打仗,我坚决反对他穷兵黩武,压榨老百姓。他想禁酒我也反对,这酒是文人的灵感,怎么能禁呢?他颁布“招贤令”(唯才是举),那我必须反对,什么时候做官都不看重德行了。满朝那么多的公卿世家,人品才能俱佳,为什么不用他们?分明是曹孟德,想要颠覆汉室。这我绝不答应。
后来,曹孟德在官渡大战中击败了袁本初,还把对方的儿媳甄氏嫁给了自己的儿子曹丕。这种事在我孔文举的眼里,必须抨击,大力抨击。于是我问曹操,可知周武王灭商之后把妲己嫁给周公的典故。可笑的是,曹孟德还以为是我发现了什么新的考古证据,认真地问我从哪里看到的。我心里好笑,说由今日之事推测而来。知道曹操不痛快,我心里痛快极了。曹孟德,人在做天在看,别以为没人治得了你,我孔文举眼里就不揉沙子。
06.
遗言
刽子手站在我的身后,马上要砍我的人头了。这时我并不害怕,脑子异常清明。我在想,当初何进、董卓、袁绍,哪一个都能杀我,但他们哪一个也都不敢杀我,为什么曹操今天敢杀我了?他不怕被天下人指着脊梁骨骂吗?四周的群众,对于我即将被杀这件事,好像也没有想象中那样激烈反对。这些人怎么回事,难道他们不知道是我的存在,为这黑暗的世界带来了一束光明吗?
好像我没有自己认为的那么重要。突然我的耳边响起了,亲朋好友对我的劝告。最初他们劝我,不要得罪何进;后来他们劝我不要和董卓的屠刀硬扛;我当北海相的时候,他们劝我离袁绍的军队远点;最后我到了许昌,他们劝我少说话多做事,别老盯着曹操。
奇怪,为什么我的耳边会想起这些话呢?难不成放下自己的坚持,做一个畏畏缩缩的小人才是对的吗?我不信,不过我也没有时间再想下去了,刀已经挨着脖子了。
死去之后,突然我的眼前变得开阔了许多,我看到了曹操,看到了有人在和他说话。我听到有人劝曹操放了我,安抚士林。这人一边说还一边叹气,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可曹操满不在乎地一挥手说,“孔融,一个腐儒而已,杀就杀了。你看看他这一生到底做了些什么事,给百姓带来了什么好处?为终结乱世做出了什么贡献?什么都没有,而且屡屡破坏我统一天下的大业。如果他只是坚持法度,我倒敬他的风骨,敬而远之罢了。可他都干了些什么,不仅在许都宣传他那些歪理邪说,而且公然反对我禁酒。他一边鼓吹老百姓饿殍遍野,都吃不上饭了,一边还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每天都要喝酒。到底是个人私欲重要,还是老百姓的命重要,国家的安定重要?”
听到这话我浑身一震,我以前秉持着不平则鸣的原则,遇到看不惯的事情,就要开口说几句。但是好像自己做的事情有很多是自相矛盾的。像我小的时候让梨,既然要遵循长幼顺序,那就应该按照年龄来,而我则采用双重标准,既让哥哥又让弟弟。表面上看做得很好,但实际上坏了秩序。还有包庇张俭一事,表面看我全了朋友之义,但却坏了国家法度。这天下大乱、诸侯割据的局面,何尝不是因为我们这些人主动乱法造成的。再说我和赵韪、何进也没什么大矛盾,但偏偏一身傲气,把简单的事给搞砸了。即便是曹操,虽然也干了一些架空天子的事,但是说到底,在乱世他给普通老百姓带来的庇护,远大于我在北海的作为。
嗨,我这张嘴呀。活了一大把年纪,怎么偏偏还是个老小孩的性子。太史公说,“儒以文乱法”,果然不假呀。我这情况,搁后世应该就算嘴炮党了吧。唉,没脸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