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清朝入主中原大业的顺利完成,无疑使其统治者相信——超越于自己祖先神之上,更有一位主宰命运的大神的存在。如果看一下清代皇帝在圜丘(天坛)祭祀天神时所投入的热忱,就会感到满族之神——佛多妈妈在神格上的卑微。这样的祭拜“天”,以求得社稷的吉祥,可以说与汉民族的宗天、宗祖的信仰并无二致。
清对明战争的胜利,与三千年前的那场周人克商的胜利,有着某些相似之处。与小邦周打败大国商一样,清以四十万人入关,却做了统治亿兆臣民的庞大帝国的主人。《尚书·大诰》曰:“天休于宁王,兴我小邦周。”面对强大的对手,由于至上神——天神做了周人与满族人的保护神,才使得他们取得了胜利,即“天佑之国,大汗兴焉”。也许正是由于这样的相似之处,乾隆帝的天朝理想是像东周那样“享国二十五代”。为此他“密用姬周故事”,默祷天神,并将象征国家政权的国玺之数定为二十五。以少胜多,那是列祖列宗的丰功伟绩;而以少治多,则是乾隆帝的本事。为此,他勤勉理事,小心谨慎,夙兴夜寐,孜孜求治。
历史上中国人的君王观念与西方那种“君权神授”观念不同,古代中国人讲的是“受命于天”。东西方君主观念的不同在于,西方的“君权神授”是君权与神权的分离,君权为神所授,而不为其所制;而中国人的“受命于天”则是君权与神权的合一,君主要“视天如父,事天以孝道”,才可能成为称职的天子;而且“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10)是这一传统观念的又一特征。由此便有了中国历史上的“圣王”形象与标准,以及“屈民而伸君,屈君而伸天”的伦理纲常。这里面还说,天不是为君王而生人民,而是为人民而立君主。换言之,能对人民有好处的君主,天就要他做下去;而对人民有害的君主,天就要夺去他的王位,即所谓“惟命不于常”。这也许正是乾隆帝宵衣旰食、励精图治的深层文化原因。
乾隆三十年正月初八日,乾隆帝在历史舞台上扮演着令人瞩目的显赫角色。如果揣摩他希冀给后世留下的形象,可以认为,他是在扮演一个圣王的角色,一个才华横溢的诗坛领袖的角色,一个对母后尽孝道,对妻子尽夫道,对子女尽父道的成功男子的角色。另外,他还是一个“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吾不与祭,如不祭”(11)的多神崇拜的世俗信徒的角色……
然而,当考察乾隆帝作为人的本性一面时,其人格的双重性也是十分显著的。的确,他在真心实意地去做皇帝,一天中处理了天朝上下大大小小、千头万绪的事务。正像他在《三希堂记》所引用的“士希贤,贤希圣,圣希天”,作为皇上,他还有什么可希冀的?只有那“希天”的圣王了。这是乾隆帝的诚恳。同时,他的虚伪性也毕露无遗。
他本人对嫡母孝敬宪皇后并没有“亲亲”的热情,却要将孝道的准绳强系在皇长子永璜、皇三子永璋身上。他口口声声“清心寡欲”“朝乾夕惕”“不迩声色”,却在后宫中纳有各种名号的妻妾四十余人。
他利用国家权力大肆搜集天下古物,使天下玮丽瑰奇、稀世不易得之珍品,咸集于一人之手,而他却说什么:“虽考古书画,为寄情雅致之为,较溺于声色,贷利为差胜,然与其用志于此,孰若用志勤政爱民乎?”这些收藏不仅体现了乾隆帝对“考古书画”的观察和热衷,还体现了他的欲望与痴迷。
他虽然以“书生”自居,提倡教化,却大兴文字狱,禁毁书籍之程度都大大超过前朝。他下令编纂《四库全书》,使大量古代典籍遭受到一场极大的厄运。
他兢兢业业,总揽万机,事无巨细都要亲自过问处置,貌似圣明,却被臣下批评“明之太过”“断之太速”,有师心自用之嫌。他为政保守,性格好胜且虚荣。有多少“丰功伟绩”是这位皇帝无意识动机的客观结果,这似乎是一项很有价值的研究。
他到处巡视,大兴土木,规模之大,耗帑之众,为历代之首。到头来他却说:“人苦不自知,惟工作(土木工程)过多,巡幸时举二事,朕侧身内省,时耿耿于怀。”乾隆三十年年初,他第四次南巡,还搞什么“随往渡黄上船人数共二千八百七十一人,比照上属三千二百三十人之数,共减去三百五十余员”的小名堂,等等。
总之,他就像是一个矛盾的综合体,一个集诚挚与虚伪于一身的人。
《乾隆十二时辰》作为乾隆三十年正月初八日的记述与评论,不可能全面地涉及乾隆时代的重大事件,也无法就乾隆帝本人的功过得失得出什么结论,它仅作为一种观察角度,来管窥18世纪中叶的中国文化与作为个体的乾隆帝。对于本书来讲,仅此已经是一个很高的期待了。
(1) 《论语·八佾》。
(2) 《孟子·滕文公上》。
(3) 《清高宗实录》卷六六五。
(4) 顾公燮《消夏闲记摘抄》卷上“苏俗奢糜”条。
(5) 王之春《国朝柔远记》卷四,雍正七年纪事。
(6) 《粤海关志》卷五“口岸一”。
(7) 《粤海关志》卷十“税则三”。
(8) 《粤海关志》卷二十四“市舶”。
(9) 《论语·述而》。
(10) 《孟子·万章上》。
(11) 《论语·八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