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此生不负
这时的梅湄不是西池的梅仙梅湄，而是梦境里附着在花疏一生经历上的梅湄，修为法术都比那个真实的她自己高出了不少，自然也不畏惧桐素的干扰。
桐素结阵法阻挠的手快。
梅湄比她更快。
或者说，是数十万年前的花疏比那一任桐素快。
为了净化妖力，把纯净的修为过度给天淡的继承者恬恬仙子，辅佐她承担起梅仙的重任，花疏彻底燃尽了元寿，追随天淡而去，压根没有给桐素挽留或浇灭的可能。
她是抱着必死的信念去的，只是消弭于世间前，遥遥看了眼窗外。
梅湄当时只觉得满心满肺的滚烫，蛊烈的烧灼感更胜被妖族攻击百倍，胸腔被赤炎的烹热灌满，浑身的血液都如蒸发般抽离，外肤是极致的烫，体内是极致的冷。
脑子里一片轰鸣，精神似被鸟喙攻击，一寸寸撕裂开来，倒不如羽化来得痛快，梅湄紧攥双拳，指甲破开覆盖在掌心的衣袖，直戳进肉里，她却浑然不知。
看着花仙们蜂拥而至，看着恬恬仙子的粉雕玉镯地往她跟前扑再被花仙们死死拦下，她忽然明白了花疏临终所求。
她误会天淡数年，种下难消的诅咒，天淡被妖帝诓骗，毁了她宗族坟冢、万万梅林，如此算来，她和天淡间的恩怨可抵。但说到底，她还是有愧于大局，有愧于天下梅花。
她对天淡爱之深切，便与他同去。
她愧对大局，便穷尽心力，把通身修为转托第二任梅仙，稍作弥补。
至于亦姝，生养一场，却无法伴她成长，所以临终前的最后一点依依不舍，是她。
大量仙力不知从何处灌进梅湄的身体、灵台，抵抗着外物的侵袭。
渐渐的，热烈燃烧的火焰熄灭，飘飞舞动的梅花消失。周遭场景几经变化最终定格在一片梅林中，孤寂的坟冢在夕阳晚照里静静地立着，碑文正中刻着端方四个字——“梅仙始祖”。
梅湄羸弱地单手扶额，另一只手扣住树干，防止自己软倒晕厥。
头疼欲裂。
她虚脱得冷汗涔涔，却在无意间摸到了怀里的令牌。
星宿令？
一点灵光穿过濒临沉寂的神识，梅湄艰难地掏出令牌：青木坚硬，纹路深邃，确是星宿令无疑，难道这是她自己的身体？她已经……出梦了？
“我见过你，小丫头。”
深沉的声音从前方传来，越过莽莽迷雾，抵达梅湄耳畔。
是现实里遇到过的仙家妖魔吗？
还是入梦里碰到过的前辈祖先？
她放开手，一步步向雾里挪，青冢坟头愈渐清晰，可这梅林倒像是永远走不到尽头，每一步四顾都相似，分不出到底走了多远，走了多久。
“过来。”
梅湄驰目望去，陵墓边似乎站了一男一女两个人，一个面目模糊，再怎么细看都有如隔雾观花，辨不清楚，另一个她却异常熟悉，但这份熟悉是来自于脑海里的遐想，如今得回了自己的身体，她也有点迟疑，迟疑于面前站着的这个真的是青史里记载的那个而不是她的想象吗？
梅湄朝她认为的“花疏”和“天淡”行了一揖。
说到底，这俩位是她的名正言顺的祖先，无论是幻想还是真实，都当得起她这一礼。
“为什么没有捏碎天帝小儿的东西？你不是早就想离开这里摆脱我的控制了吗？”花疏笑问。
天帝小儿，好大的口气，难不成天庭里坐镇高堂的那位还是花疏的晚辈？
不过，“这里”是什么意思？
她还没出梦？
梅湄一阵迷糊，她下意识地把星宿令揣进怀里，勉强挤出一个笑：“前辈提醒的是，我被前辈的经历整糊涂了，还没来得及考虑这个问题，这不，就被前辈戳破了。”
这话回答得老实，却也聪明，毕竟还在对方的地盘上，要是耍什么小聪明被发现了，说不准就真没走出去的指望了。
暗暗掐着自己的虎口，有酸涩的疼蔓延上来，梅湄挣出了几分精神：“但现在清醒了，我觉得……我暂时还不该出去。”
“你是要问仙位吧。”那男子敞袖一挽，看了眼身边的花疏，“当年，在桐素和众花仙的努力下，我和花疏终是能够在这世间留下一点灵气。只是我和她本就同脉而生，她又烧尽了妖族气息，任凭花仙们如何分辨，也无法完全拆解我们的气息，索性便都葬在了这里，对外只称是‘梅仙始祖之墓’。”
“那句‘妖帝误我’不是误传，是故意而为之。”花疏回望了眼身边的男子，接道，“尉赫把事情的始末告知了桐素，为防妖族借机兴兵，也为了亦姝的周全，他们决定一起把真相掩埋。数年之后，妖族代替仙家的事彻底沉寂，或是移到了暗中进行也未可知，但既然天庭都不追究了，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可我西池不会忘。”
“那一任桐素决议，以梅仙始祖遗言的方式让西池的后辈都牢牢记得我西池和妖族间的恩怨，这才有了‘妖帝误我’四个字流传至今。”
“你丢了仙位，确实是羽化使然，但也是因为……”
天淡仙君握住花疏的手，摇了摇头，花疏默契地不再言说，只是一笑。
“多谢你看清我们的始终。”她道，“时过境迁，这些尘封的往事早就不再是往事，而是一段可以信口闲谈的故事。”
“你不必受我们的影响拘泥于世俗看法和天、妖之分，出去以后，大可将这故事告诉外面那些守着你的丫头们。要是没有她们，你很难抗过梦里模拟的妖族一击，更别提这最后的火焚灵裂之苦。也代我们谢谢她们如此照料于你，毕竟，你也是我们的延续。”
“至于你要的答案就在这段经历里，好好体悟吧。”
天淡低头笑看了眼花疏，转身向梅林深处走去，斜阳如金，撒在他们的归途。
生前世事凛如刀，死后难分彼此，永生永世相守在这方梅花铸就的时清海宴的天地里。
也很好了。
眼前骤然一亮，刺破迷雾的昏黄，在被推出梦境的那一刹，梅湄听到梅仙始祖天淡仙君平和的笑。
“——阴曹那小子不错，天道如何不论，此生不负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