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弗雷德犹豫不决地走上大教堂的台阶;这是他第一次走上这些台阶。他母亲赫尔过去常常到大教堂来。但她的儿子从来没有这样做过。他现在渴望用他母亲赫尔的双眼去看,用母亲的双耳去倾听石柱的祈祷——它们每一根都有自己独特的声音。
他像个孩子一样走进大教堂,态度虽说不虔诚,却也没有完全摆脱掉羞怯——他准备献上自己的敬意,但不会带上丝毫畏惧之情。他用母亲赫尔的耳朵听着石头的垂怜经(我自深渊向你呼喊)、赞美诗和欢颂天主,用母亲的耳朵听着交叉拱顶的颂辞是如何为发出巨大声响的石椅加冕的……
他在寻找玛丽亚,她本应该在钟楼的台阶上等他;但他找不到她。他在似乎空无一人的大教堂里漫步。他曾一度停下来。他正站在死神的对面。
幽灵般的游吟诗人站在一个侧壁龛里,它由木头刻成,戴着帽子,披着宽大的斗篷,肩上扛着镰刀,腰带上悬着一个沙漏;游吟诗人看上去像是在吹笛子,实际上却是在用一根骨演奏。七宗罪是他的追随者。
弗雷德直直地盯着死神的脸。然后开口说道:
“如果你早一点来,我根本不会惧怕你……但现在我求你:离我和我的爱人远一点!”
可是那讨厌的吹笛者除了他自己用骨头吹出的歌声外,似乎什么也没听到。
弗雷德继续往前走。他来到中堂。在悬挂着上帝化身的高坛前,一个黑暗的影子在石头上铺开,双手从两侧伸出,脸被一股力量按进冰冷的石头中,石块在他眉毛的压力下仿佛分分钟就会破碎开来。这个影子穿着修士的衣服,头剃得光光的,瘦弱的身躯不住地颤抖着,战栗从他的肩膀蔓延到足跟,整个人似乎在抽搐中变得僵直。
但是那身体突然站起了来。一道白色火焰升起:是一张脸;白色的里面是黑色火焰:那是两只炽热的眼睛。一只手举起来,高高地伸向空中,抓向悬在祭坛上方的十字架。
一个火一样的声音说话了:
“上帝,上帝,如果你不给我祝福,我就不让你走!”
话语在石柱间回响。
约·弗雷德森的儿子以前从未见过这个人。然而,当他看到那火焰一样惨白的脸,看到那双眼睛里冒出的黑色火焰时,他马上就明白了:那是他父亲的敌人,修士德塞图斯……
也许是他刚才的呼吸声太响了。黑色的火焰突然向他袭来。修士慢慢地站起来。他一句话也没说。他伸出手来。这只手指向门。
“你为什么要把我赶走,德塞图斯?”弗雷德问道,“你的神殿难道不向所有人敞开吗?”
“你是来这里寻求上帝的吗?”修士粗哑的声音问道。
弗雷德犹豫了一下。他垂下头。
“不。”他回答。但他心里清楚这决不是一个“不”字这么简单。
“如果你不是来寻求上帝,那么你在这里就没有什么可寻求的了。”修士说。
然后约·弗雷德森的儿子走了。
他像一个梦游者一样走出大教堂。日光无情地刺痛着他的双眼。他疲惫不堪,备受折磨,心怀悲痛地走下台阶,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
街上的轰鸣声像被潜水员的头盔包裹着,在他的耳畔不住鸣响。他状态麻木地走着,仿佛置身于厚厚的玻璃墙之间。除了他心爱的人的名字,他没有想任何事,除了对她的渴望,他没有任何意识。他累得浑身发抖,怀着一种类似思乡的情感,想着那个女孩的眼睛和嘴唇。
啊!——和她眉毛贴着眉毛——然后嘴唇贴着嘴唇——闭着眼——一同呼吸……
平静……平静……
“来吧,”他的心说,“你为什么撇下我一个人?”
他在人流中走着,竭力抑制着想在这条溪流中停下来的疯狂欲望,他想向每一个波浪——也就是每一个人——发问,问他们是否知道玛丽亚的下落,以及她为什么让他徒劳地等待。
他来到那位魔术师的家。他在那儿停了下来。
他凝视着窗户。
他是发疯了吗?
玛丽亚在那里,站在阴暗的玻璃窗后面。她那双神圣的手伸向他……一声无声的呼喊:“救救我——!
接着,这一幕景象不见了,被后面房间的黑暗吞噬掉了,就这么消失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好像它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魔术师的房子一声不响地屹立在那儿,像个邪恶的亡灵。
弗雷德一动不动地站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向前一跃。他站在房门前。一个符号在阴森的黑色木门上闪烁着红铜色的光芒——所罗门的印记,五芒星。
弗雷德敲了敲门。
屋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又敲了一次。
房子仍然顽固地保持着沉默。
他向后退了一步,抬起头向窗户望去。
它们在邪恶的阴暗中向外张望,俯视着他。
他又走回门口。他用拳头锤击着门。他听到敲击的回音震动了整个房子,就像房子本身在发出沉闷的笑声一样。
但门依旧岿然不动,铜质的所罗门印记在门上咧着嘴嘲笑他。
他站了一会儿。他的太阳穴在颤动。他感到一种彻底的无助感,又想哭泣又想咒骂。
然后他听到一个声音——他心爱的人的声音。
“弗雷德——!”又来了一遍:“弗雷德——!”
他的眼前一片血红。他使尽浑身力气,用肩膀撞朝门撞去。
但就在这时,门无声地打开了。它在鬼魅般的寂静中向后打开,一条通向屋内的路就这样铺展在来客面前。
弗雷德又震惊又惶恐,他本来准备再次撞过去,现在只好用双手抓住门柱,站定在那里。他紧咬着嘴唇。房子里面像午夜一样黑暗……
但是玛丽亚的声音从屋子中心传来,呼唤着他:“弗雷德——”!弗雷德——!”
他像变瞎了一样,冲进屋子。门在他身后关上。他站在黑暗中。他呼喊着。他没有得到答复。他什么也看不见。他摸索着。他摸到了墙——无尽的墙……台阶……他爬上台阶……
一圈淡淡的红晕在他周围游动,像是远处阴暗火光的影子。
突然,他停住脚步,用手抓住身后的石墙——一个声音从虚无中传出来:一个女人悲伤的——悲伤至死的哭泣。
声音不是很大,但似乎一切悲哀的源泉都正从那声音里汩汩流出。就好像房屋本身在哭泣——仿佛墙上的每块石头都是一张啜泣的嘴,从永恒的沉默中被解放出来,一次又一次地哀悼着永恒的痛苦。
弗雷德喊了起来——他很清楚,自己在喊只是为了不再听到那个哭泣的声音。
“玛丽亚——玛丽亚——玛丽亚——!”
他的声音像一句誓言一样清晰而疯狂:“我来了!”
他跑上楼梯。他到了楼梯顶部。眼前是一条几乎没有灯光的通道。这里有十二扇门。
每一扇门的木头上都闪耀着铜红色的光芒,那是所罗门的印记——五芒星。
他跳到第一扇跟前。还没碰到它,它就在他面前悄无声息地打开了。后面是一片虚空。房间里空空如也。
第二扇门也是一样。
第三扇。第四扇。它们在他面前敞开,仿佛是他的呼吸把门闩吹掉了一样。
弗雷德站在原地。他把头埋在两肩之间。他抬起胳膊,在额头上擦了擦。他环顾四周。一扇扇门四敞大开着。悲伤的哭泣声停止了。一切都安静得很。
但是,一个声音从寂静中传来,它轻柔而甜美,甚至比一个亲吻还要温柔……
“来吧……!……快来啊……!我在这里,亲爱的……!”
弗雷德没有动。那是他无比熟悉的声音,是他那么喜爱的——玛丽亚的声音。但那是一个奇怪的声音。世上没有什么比这柔和而诱惑的音调更甜美的了——世上也从来没有任何东西像它这样,充满着黑暗和致命的邪恶。
弗雷德感到自己的额头在冒汗。
“你是谁?”他茫然地问。
“你不认识我吗?”
“你是谁?”
“……玛丽亚……”
“你不是玛丽亚……”
“弗雷德——我。”那声音哀叹着。是玛丽亚的声音。
“你想让我失去理智吗?”弗雷德咬牙切齿地说,“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我不能来了,亲爱的……”
“你在哪儿?”
“来找我啊!”那甜美诱人、邪恶至极的声音轻笑着说。
但笑声中传来了另一个声音——也是玛丽亚的,它因害怕和恐惧而显得病态。
“弗雷德……救救我,弗雷德……我不知道他们正在对我做什么……但这比谋杀还糟糕……我的眼睛正……”
突然,她的声音像被切断了似的,哽住了。但另一个声音,也是玛丽亚的声音,甜蜜地、诱人地笑着,继续说:
“来找我,亲爱的!”
弗雷德开始奔跑。他毫无目的,理智全无,只是自顾自地跑着。沿着墙壁,穿过那些敞开的门,上楼,下楼,从暮色跑进黑暗,眼前的路被突然燃烧起来的光锥照亮,然后再次迷迷糊糊地陷入地狱般的黑暗中。
他像瞎了眼的动物一样跑着,大声呻吟。他发现自己一直在同一个圆圈里,总是在沿着自己的轨迹奔跑,但他无法摆脱掉它,无法逃离这个可恨的圆圈。他在一片紫色的薄雾中奔跑——那是他自己的血液,它们涌进他的双眼和耳朵,他能听到它们正冲击着自己的大脑,听到头顶之上传来鸟儿一样的歌声,那是玛丽亚致命而邪恶的甜美笑声……
“来找我,亲爱的!……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最后他摔倒了。他的双膝在冒失行进的途中碰到了什么东西上。他绊了一跤,倒下了。他感到双手之下是石头,又凉又硬的石头,每一块都被切成均匀的正方形。他的整个身体已经彻底没了力气,筋疲力尽地倒在这些冰冷坚硬的石块之上。他翻了个身,躺在地上。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又猛地瘫倒在地上。令人窒息的毯子向下沉去。他的意识消失了,像被淹死了一般……
罗特王看着他倒下。他聚精会神地、警觉地等待着,想看看约·弗雷德森和赫尔的儿子——这个年轻的野种,最终是会败下阵来,还是会再次振作起来,继续同虚空作斗争。
但他似乎已经败下阵来。他一动不动地躺着。他现在连呼吸都没有了。他就像一具尸体。
这位大发明家从刚刚监视的位置走开了。他踩着无声的鞋子穿过黑暗的房屋。他打开门,进入一个房间。他关上门,站在门槛上。他带着一种明知毫无意义的期待,看着房间里的那个女孩。
他找到了她——她还是在那个一成不变的位置上。在房间最远的角落里,她正僵硬笔直地坐在一张又高又窄的椅子里,两只手搁在椅子的扶手上,一双眼睛看上去像是没有眼睑一样。除了这双眼睛外,她浑身上下纹丝不动。那张光彩照人的嘴——在苍白中仍然光彩照人——似乎已将一切无法启齿的东西封禁了起来。她没有看他——视线越向他的身后。
罗特王向前倾身。他走近她。他那双手,那双孤独的手在空中胡乱地摸索着,像是想靠近玛丽亚的脸。他的眼睛,那双孤独的眼睛笼罩着玛丽亚的面容。
“你就不能笑一次吗?”他问道,”你就不能哭一次吗?我需要它们——你的微笑和你的眼泪……你的形象,玛丽亚,就像你现在的样子,正在我的视网膜上燃烧,永不消失……你的恐惧和顽固我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你嘴角露出的鄙视而苦涩的表情,你的眉毛和太阳穴展现出的傲慢线条,我都已了如指掌。但我需要你的微笑和泪水,玛丽亚。否则我的工作就会被你搞砸……”
他像是对着聋子说话。女孩一言不发,视线越向他的身后。
罗特王搬过来一张椅子,坐进去,两只手交叉起来放到椅背上,看着那个女孩。他忧郁地笑了起来。
“你们两个可怜的孩子!”他说,“竟敢和约·弗雷德森作对!没有人能因此责备你;你不认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那位儿子应该了解他父亲。我不相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自我夸耀,说他曾在约·弗雷德森那里占过上风:想让约·弗雷德森在你的意志面前屈服,比叫统治世界的上帝屈服还要难……”
女孩像雕像一样坐着,一动不动。
“玛丽亚,如果约·弗雷德森认为你这个人和你的爱情是个严重的问题,他来找你说:‘把我的儿子还给我!’你会怎么做?”
女孩像雕像一样坐着,一动不动。
“他会问你:‘我的儿子对你有什么价值?’你要是足够明智,就会回答他说:‘就和他对你的价值一样,分毫不差!’他会付出代价,那会是一个高昂的代价,因为约·弗雷德森只有一个儿子……”
女孩像雕像一样坐着,一动不动。
“你对弗雷德的心又了解多少?”这个人接着说,“他和日出时的清晨一样年轻。这颗年轻的心在早上时是你的。中午它会在哪里?晚上呢?离你很远,玛丽亚——非常非常远。世界很大,地球很美丽……他的父亲会让他环游世界。在那些美丽的土地上,他心灵的时钟还不到正午,就会把你忘了的,玛丽亚。”
女孩像雕像一样坐着,一动不动。但是在她苍白如雪玫瑰的蓓蕾一样的嘴唇周围,一个微笑渐渐绽放出来——一个如此甜美、如此深邃的微笑,似乎女孩周围的空气就要开始散发光芒。
那个人看着女孩。他那孤独的眼睛就像不知道露水为何物的沙漠一样饥渴。他用嘶哑的声音继续说:
“你这神圣的信心是从哪儿来的?你以为你是弗雷德的初恋吗?玛丽亚,你忘了‘公子俱乐部’了吗?那里有一百个女人——而且都是他的!这些可爱的小女人都可以向你讲述弗雷德的爱,因为她们比你了解得多,而你和她们相比只有一个优势:当他离开你时,你可以哭泣;而她们却不能,那是俱乐部里的规矩……当约·弗雷德森的儿子结婚时,整个大都会会像庆祝自己的婚礼似的为他庆祝。什么时候?——约·弗雷德森会决定的……和谁?——约·弗雷德森会决定的……但新娘不会是你的,玛丽亚!约·弗雷德森的儿子在他结婚的当天就会把你忘了。”
“决不会!”女孩说,“永远不会——永远不会!”
伟大的真爱之泪不带痛苦地落在她美丽的笑容上。
那人站了起来。他在女孩面前站定。他看着她。他转过身去。当他跨过隔壁房间的门槛时,肩膀撞在了门柱上。
他砰地把门关上。他直视前方。他看着那个生物——他用玻璃和金属做成的生物,它长着和玛丽亚几乎一模一样的头。
他的手向它的头靠近。然而这双手,这双孤独的手离它越近,似乎越没有创造的欲望。这双手只希望毁灭。
“我们俩真是笨蛋,福图拉!”他说,“笨蛋!——笨蛋!我赐予你的微笑能让天欣然坠入地狱吗?我赐予你的眼泪能拯救最邪恶的魔鬼,并使他升入天堂吗?……你的名字是小假人!而我的是笨蛋!”
机器人站在那儿,闪着冷酷的亮光,用迷惑不解的眼睛看着它的制造者。当他把手放在它的肩膀上时,它精致的结构叮当作响,就像在发出神秘的笑声……
弗雷德醒来后,发现自己被一片暗淡的光包围着。它从一扇窗户射进来,窗框里是一片灰白的天空。那扇窗户很小,给人感觉有几个世纪没被打开过了。
弗雷德的目光在房间里游走。他所看到的一切都没有进入他的意识。他什么也不记得了。他躺在那儿,后背抵在冰冷光滑的石头上。他的四肢和关节都在隐隐作痛。
他把头转向一边。他看着垂在身侧的那双手,那是一双流尽鲜血后被丢弃掉的手,好像已经不再属于他。
扭伤的指关节……划破成一片片的皮肤……褐色的硬皮……这是他的手吗?
他盯着天花板。它是黑色的,好像烧焦了。他凝视着墙壁;灰色,冰冷的墙壁……
他在哪里……?他渴得要命,饥肠辘辘。但是比饥渴更糟糕的是明明疲倦得想睡觉却又睡不着。
他突然想到玛丽亚……
玛丽亚?……玛丽亚——?
他猛地站起来,脚踝像被锯断了一样痛。他的眼睛在搜寻着门:那里有一扇门。他踉踉跄跄地朝它冲过去。门是关着的,没有闩和锁,却打不开。
他的大脑命令他:不要对任何事情感到惊讶……不要让任何事情吓到你……用脑子思考……
那边有一扇窗户。它没有框架。那是一块嵌在石头上的玻璃。街道就在它前面——这是伟大的大都会的一条主街道,到处都是人。
窗子的玻璃一定很厚。因为尽管囚禁着弗雷德的这个房间离那条街很近,从这里却一点声音也听不到。
弗雷德的手笨拙地伸向玻璃窗。一阵刺骨的冷气从玻璃里涌出,它的平滑让人想起一把锋利的钢刀。弗雷德的指尖滑朝玻璃窗的把手滑去……却扭曲着悬在了半空中,好像被施了魔法似的。他看到:下面那条街道上,玛丽亚正在过马路……
她离开了囚禁他的房子,弃他于不顾,踏着轻快的步子,朝那条混乱如大漩涡的街道走去……
弗雷德的拳头猛击着玻璃窗。他喊着女孩的名字。他喊道:“玛丽亚……!”她一定听到了。她不可能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他不顾扭伤的指关节,用拳头猛击着玻璃窗。
但是玛丽亚没有听见他的呼唤。她没有回头。她迈着轻快的脚步,融入到人群中,仿佛眼前是她再熟悉不过的环境。
弗雷德一下子跃到门口。他用他的整个身体,用肩膀,用膝盖去冲撞那扇门。他不再呼喊了。他的嘴大张着。他的呼吸把嘴唇烧成了灰色。他跳回到窗口。在外面,离窗户不到十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个警察,他的脸转向罗特王的房子,脸上流露出漠不关心的表情。似乎没有什么比看魔术师的房子更让他心不在焉的了。但是他扫视过来的目光再怎么不经意,也不可能看不到这边有个人正举着流血的拳头,试图将魔术师家的玻璃窗击碎。
弗雷德停了下来。他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仇恨盯着警察的脸。他已经没有时间用来浪费了,却还在这里白白浪费时间,一想到这儿,恐惧便从他心中生长了出来,进而化成了那股莫名的仇恨。他转过身,抓起桌子旁边那张粗制滥造的脚凳。他使出浑身的力气,将脚凳朝窗玻璃砸去。反弹力逼得他向后跳了一步。玻璃完好无损。
弗雷德的喉咙里涌起一股怒火。他挥动着脚凳朝门扔去。脚凳摔在地上。弗雷德冲过去,一把将它抓了起来,一种可恶又盲目的欲望让他想要毁灭一切。他一次又一次地朝那扇门砸去,把它撞得砰砰直响。
木头碎裂开来,内部苍白的木材露了出来。门像活物一样尖叫。弗雷德没有停下。他和着自己血液沸腾的节奏,不断地朝门砸去,最后终于把它震碎了。
弗雷德拖着沉重的身躯穿过那个砸出来的洞。他跑遍了整座房子。他疯狂的眼睛在每个角落寻找敌人和新的障碍物。但他什么都没找到。他没遇到任何障碍就走了到门口,发现门开着,便摇摇晃晃地走到街上。
他朝玛丽亚离开的方向跑去。可是人浪把她冲走了。她消失了。
弗雷德好像瘫痪了似的,在匆匆忙忙忙的人群中呆立了几分钟。一个毫无意义的希望降临在他的脑海里:也许——也许——她还会回来……只要他有耐心,等得足够久……
但他想起了大教堂——徒劳地等待——她在魔术师家里的声音——恐惧的话语——她甜美邪恶的笑声……
不——不要等——!他想知道。
他咬紧牙关,奔跑着……
玛丽亚住在这座城市的一座房子里。那是条永无尽头的长路。他应该问些什么?他顶着光秃秃的头,拖着擦伤的双手,眼睛似乎因疲倦而变得疯狂,他就这么朝着目的地——玛丽亚的住所跑去。
他不知道瘦子已经比他领先了多少个宝贵的钟头……
他站在他们面前——玛丽亚正应该和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张张被鞭打的诅咒的脸。那个女人回答了他。她的眼睛抽搐着。她的双手在围裙下紧攥着。
不——没有叫玛丽亚的女孩住在这里——这之前也从没有过……
弗雷德盯着那个女人。他不相信她。她一定认识那个女孩。她一定住在这里。
他害怕最后一丝寻得玛丽亚的希望也化作泡影,于是开始凭借记忆描述女孩的特征。
她有这样一头淡黄色的头发……她有一双温柔的眼睛……她有着慈母般的声音……她穿着一件严肃却可爱的长袍……
那个男人从女人身边走开,弯下腰,把头埋在两肩之间,好像他不忍心听门口那个陌生的年轻人是如何描述他要找的女孩的。女人生气地摇着头,不等他说完就重复着同样的话:那女孩根本就不住在这里,从没住过……他的一大堆问题难道还没结束吗?
弗雷德走了。他一言不发地走了。他听到门砰地一声关上了。吵闹的声音渐渐平息。无休止地迈了不知多少步后,他终于又回到街上。
好吧……下一步呢?
他无助地站着。他不知道该往哪边拐。
他累得要死,迷迷糊糊中忽然听到周围的空气渐渐被一种压倒一切的声音填满。
这是一种无比光辉的声音,令人身临其境,和地球上任何一种声音一样深沉,隆隆作响,而且比任何声音都要强大。当它愤怒的时候,大海的声音、倾泻而下的激流的声音、迫近的雷雨的声音,都会被悲惨地淹没在这庞然大物的喧嚣之中。它毫不刺耳地穿透了所有的墙壁,只要它持续下去,所有的东西似乎都在里面摇摆。它无处不在,从高处和深处传来,又美丽又可怕,是一种无法抗拒的命令。
它在这座城镇的高处。它就是这座城镇的声音。
大都会提高了嗓门。大都会的机器轰鸣着;它们想要食物。
“我父亲,”弗雷德在一种半无意识的状态下想道,“把手指按在蓝色的金属板上了。大都会的大脑控制着这座城市。大都会里发生的事,就没有一件传不到我父亲耳朵里的。我要去找我父亲,问他发明家罗特王是否以约·弗雷德森的名义玩弄过玛丽亚,也玩弄了我。”
他转过身,朝新巴别塔走去。他带着一种着了魔般的固执出发了,嘴唇紧闭,眉毛间充斥着尖锐的纹路,两只手臂无力地摆动着,双拳紧握。他以一种要把脚下的石头踏穿的姿态启程了。他脸上的每一滴血似乎都在眼睛里凝聚起来。他奔跑着,在那条永无尽头的路上,每走一步,他都有一种感觉:我不是那个在奔跑的人……我是一个灵魂,正奔跑在我自己的身边……我,这个灵魂,在强迫我的身体向前奔跑,尽管它已经累得要死了……
当他到达新巴别塔时,那些盯着他看的人看到的似乎不是他,而是一个灵魂……
他正要进入天父,后者正源源不断地在新巴别塔内部运送着人类。但是,一阵突如其来的震颤将他推开了。难道在巴别塔的脚掌之下,在那最深最深的底部,没有蹲着一个闪闪发光的,像象头神葛内舍一样的小机器吗?在蜷缩着的身体和凹陷在胸前的头部之下,弯曲的腿搁在平台上,像侏儒一样。象鼻和腿一动不动。但是短小的手臂不停推动着,交替地向前,向后,向前。
现在是谁站在机器前,咒念着上帝的主祷文——天父发动机的主祷文?
他吓得浑身发抖,跑上了楼梯。
楼梯,楼梯,楼梯……它们永远不会结束……新巴别塔将自己的额头抬升到离天空非常近的地方。这座塔像大海一样咆哮着。它像暴风雨一样怒吼。瀑布的急流在它的血管里飞驰着。
“我父亲在哪里?”弗雷德问仆人。
他们指向一扇门。他们想宣告他来了。他摇了摇头。他想知道:为什么这些人用那么奇怪的目光看着他?
他打开一扇门。房间是空的。另一边是第二扇门,正半开着。背后有声音。他父亲和另一个人的声音……
弗雷德突然站定下来。他的脚好像被钉在了地板上。他的上半身僵硬地向前弯曲。他的拳头在无助的手臂上晃来晃去,似乎再也无法从紧握的状态中解脱出来。他听着;面色惨白,眼睛里充斥着血液,嘴唇张开,像是要哭出来。
他将自己那双僵硬的脚从地板上扯下来,跌跌撞撞地走到门前,把它推开……
在那个被刺眼的光辉填满的房间中央,约·弗雷德森站在那里,怀里抱着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是玛丽亚。她没有挣扎。她正后仰着,靠在这个男人的怀里,向他献上她的嘴唇,她那张诱人的嘴,那致命的笑声……
“你……!”弗雷德喊道。
他冲向那个女孩。他没有看到他父亲。他只看到了那个女孩——不,他也没看到那个女孩,他的脑子里只有她的嘴和她甜美邪恶的笑声。
约·弗雷德森转过身来,面目狰狞。他放开那个女孩。他那有力的肩膀和强大的头颅挡在她身前,仿佛有鲜血在他头颅中燃烧,强劲的牙齿和不可战胜的眼睛在他脸上格外醒目。
但是弗雷德没有看到他的父亲。他看到的只是:他和女孩之间有个障碍。
他冲向那个障碍。它把他推了回去。对障碍的憎恶使他窒息。他的眼睛四处乱转。它们在寻找一种工具——一种可以用作攻城锤的工具。他什么也没找到。于是他把自己当作攻城锤砸了过去。他的手指紧紧抓着什么。他咬着什么。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像口哨一样,又高又尖。然而在他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只有一个叫声:“玛丽亚——!”它呻吟着,恳求着:“玛丽亚——!!”
即使一个梦见地狱的人在沉陷痛苦之时也不会比他尖叫得更厉害。
但是在他和女孩之间,还站着那个男人,那块岩石,那面活的墙壁……
他的手向前伸去。啊……看!……那儿有一个喉咙!他掐住了那个喉咙。他的手指像铁牙一样一下子将它咬住。
“你为什么不自卫?”他大声喊道,眼睛盯着那个男人。
“我要杀了你——!我要了你的命——!我要杀了你——!”
但是他面前的那个男人在对方掐着自己的脖子时始终站在原地。为了躲避弗雷德怒不可遏的进攻,他的身体不停地晃动,时而向右,时而向左。这一切进行着的时候,弗雷德就像透过一层透明的薄雾,看见了玛丽亚的笑脸,她靠在桌子上,用她那双海水般的眼睛观看着这场父子间的打斗。
他父亲的声音说:“弗雷德……”
他看着那个男人的脸。他看见了他的父亲。他看见那双紧紧掐住父亲喉咙的手。那是他的,是他儿子的手。
他的手松开了,好像被砍断了一样……他盯着自己的手,结结巴巴地说了些什么,听起来半像诅咒,半像一个相信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孤身一人的孩子的哭泣。
他父亲的声音说:“弗雷德……”
他跪了下来。他伸出双臂。他的头向前掉到他父亲的手里。他突然哭了起来,绝望地啜泣着……
一扇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他扭头看过去。他一跃而起。他的眼睛扫视了一下房间。
“她在哪儿?”他问道。
“谁?”
“她——……”
“谁——?”
“她……她刚刚在这里……”
“没人在这里,弗雷德……”
男孩的目光呆滞。
“你说什么——”他结结巴巴地说。
“这里没有别人,弗雷德,只有你和我。”
弗雷德的头僵硬地扭着。他扯了扯衬衣的领口。他看进他父亲的眼睛,好像在看向一口深井。
“你说这里没有别人……当你把玛丽亚抱在怀里的时候……我没有看见你……我一直在做梦……我疯了,不是吗?……”
“我向你保证,”约·弗雷德森说,“你来找我的时候,这里既没有女人,也没有其他活人……”
弗雷德不再作声。他迷惑不解的眼睛还在沿着墙壁搜寻。
“你病了,弗雷德。”他父亲的声音说。
弗雷德微笑着。然后开始大笑起来。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笑个不停。他弓起身子,双肘搁在膝盖上,头埋进双手和胳膊之间。他浑身颤抖着,笑得尖叫起来。
约·弗雷德森的眼睛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