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永不停止的升降梯“天父[1]”像一连串无尽的吊桶贯通新巴别塔上下,曾是约·弗雷德森首席秘书的男子站在其中的一个轿厢里。他背靠着木制的壁板,一路穿过这座繁忙的白色建筑,从高耸的楼顶直降至底层的地下室,又再次升至楼顶,他已经如此穿梭了三十次,却不曾动弹过分毫。
人们争分夺秒地钻进升降梯,挤在他身边,往上或往下乘个几楼,然后再次走出去。没有人会多看他一眼。当然有那么一两个人认出了他,但是——至少到目前为止——他们还全都以为他额角冒汗是因为他和他们一样贪图多挤出几秒钟的时间。很好——他会一直在这里等着,直到他们明白过来,直到他们来抓他,把他扔出升降梯:你这个蠢货既然这么闲,干嘛要挤占这里的空间?爬楼梯下去,或者逃生通道也行……
他艰难地喘息着,靠在那里继续等待……
再次从底层升上来时,他用呆滞的双眼望向镇守着约·弗雷德森大门的前厅,看见约·弗雷德森的儿子站在门前。一瞬间两人瞥见了彼此阴沉的面孔,看到了彼此眼中流露的忧虑——原因各有不同,却同样深重的忧虑。随后,无情的泵机便带着升降梯里的男人升入了楼顶的黑暗之中,当他下降并再次出现在此处时,约·弗雷德森的儿子已经站在轿厢敞口处,他一步踏进升降梯,站在仿佛被钉在木制壁板上的男人身边。
“你叫什么名字?”他柔声问道。
先是为时一次吸气之久的迟疑,然后回答浮现出来,那声音要非常仔细去听才能分辨:“约瑟法特……”
“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呢,约瑟法特?”
他们降啊。降啊。他们穿过宏伟的大厅,那里有巨大的窗户俯瞰着错综而又浮华的街道和桥梁,这时弗雷德不经意中转过头,瞥见黑沉沉的天空中已经半熄灭、正在消散的文字轮廓:吉原……
他说话时伸出了双手,一边说一边闭上了眼睛:
“你愿意跟我走吗,约瑟法特?”
一只手如惊弓之鸟般猛颤了一下。
“我——?”陌生人倒抽一口气。
“是的,约瑟法特。”
这个年轻的声音充满了善意……
他们降啊。降啊。周围暗了又亮,亮了又暗。
“你愿意跟我走吗,约瑟法特?”
“我愿意!”陌生人无比热忱地说道,“我愿意!”
他们降入光亮之中。弗雷德抓着陌生人的胳膊,拉着他走出升降梯,走出新巴别塔巨大的泵机,在他蹒跚前进时紧紧搀扶着他。
“你住在哪里,约瑟法特?”
“九十街区。七号楼。七层。”
“那就回家去,约瑟法特。我可能会亲自来找你;也可能会派个信差带你去找我。我也不知道接下来几个小时会发生什么……但如果我可以阻止的话,我不希望任何一个我认识的人整夜辗转难眠,把天花板都快盯得掉下来砸在自己身上……”
“我能为你做什么呢?”陌生人问道。
弗雷德感到对方的手像钳子一样紧紧攥住自己。他微微一笑,摇了摇头。“什么也不用做。回家去。等着。保持冷静。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我希望也会是顺利的一天……”
男人松开了紧握的手,走了。弗雷德目送他走远。他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弗雷德,然后低下了头,他的样子是如此真挚,如此忠诚,弗雷德不禁收起了笑容——
“好的,先生。”他说,“我相信你的话!”
“天父”在弗雷德的身后轰鸣。它的轿厢就像吊桶,把人捞起来又倒出去。但约·弗雷德森的儿子对这些人视而不见。赶时间的人从他身边拥挤而过,他兀自站在原地,聆听新巴别塔运转发出的咆哮。他觉得这声音就像教堂的某座钟的钟声——像大天使米迦勒那矿石般的嗓音。但还有个声音——高亢甜美的歌声——漂浮在这声音之上。一听到这歌声,他年轻的心就欢跃起来。
“难道我终于执行了一次你的旨意,伟大的慈悲的协调者?”他在咆哮的钟声中发问。
没有人回答。
于是他踏上了他想要走的那条路,前去探寻答案。
当瘦子进入弗雷德家中向仆人们探听他们主人的行踪时,约·弗雷德森的儿子正在走下台阶进入新巴别塔的底层建筑。当仆人们向瘦子摇头,说少爷还没有回来时,约·弗雷德森的儿子正在走向为他指路的发光石柱。当瘦子看了一眼手表决定姑且等上一会儿时——他已经警惕起来,已经开始盘算各种可能性以及如何应对——约·弗雷德森的儿子正在走进新巴别塔吸取必需的能量的那个房间。
在开门之前他犹豫了很久,因为门后有某种奇怪的东西在活动。嗥叫,喘息,呼啸。整个建筑不堪重负地呻吟着。震颤一波接一波地掠过墙壁和地面。这片嘈杂中却并没有人声。怒吼的只有物件和空气。门后的房间里的人仿佛被堵上了嘴,无力发出任何声音。但弗雷德就是为了这些人而来的。
他推开门,立刻被逼得向后一退,气都喘不过来。滚烫的热气扑面而来,灼得他眼睛都睁不开。过了一会儿他才渐渐能够看清周围。
这个房间光线昏暗,它的天花板看上去仿佛能承受整个地球的重量,却永远是一副正要垮塌下来的样子。
一阵轻微的啸声让呼吸更加难受了。就好像呼吸本身也在从啸声中吸取着什么。
空气——灌入地下深处的,已经被大都会的无数个肺脏使用过的空气——从管道的管嘴处喷涌出来。它横扫过整个房间,随后被房间另一头的管嘴贪婪地吸走。伴随着啸声,它带来一阵凉意,与房里令人汗流不止的高温猛烈地冲撞。
在房间的中央,蜷伏着“天父”的发动机。它看上去很像象头神葛内舍[2]。它全身闪着油光,四肢闪闪发亮。在蜷伏的身体和缩在胸口的头部下方,像侏儒一样扭曲变形的双腿搁在一个平台上。它的象鼻和腿一动不动,短短的手臂却不断推进,交替着向前,向后,再向前。细小的灯光随着这些精巧的关节的运动而明灭。没有一丝缝隙的石铺地面在这台个头还不如一个五岁孩子的小型机器的推动力下不停颤抖。
墙中的锅炉翻腾着吐出热浪。油在热浪下嘶嘶作响,化作一层厚重的烟雾弥漫在房间里。就连不时席卷过这里的气流也无法撕裂这层令人窒息的油烟。喷洒在房间里的水根本无力抵抗滚烫的墙壁中迸发的怒火,很快便被蒸发,还来不及保护这个地狱里的人们的皮肤不被烤熟,就已被油烟彻底侵蚀。
工人像游移的影子一样滑行。他们的动作,他们无声无息滑过的样子,有几分像深海潜水者的黑色幽灵。他们的眼睛始终睁着,就像从来没有闭上过一样。
有个男人站在房间中央的小型机器旁边,他穿着大都会工人的统一制服:深蓝色的亚麻从喉部裹到脚踝,光脚上套着硬底鞋,一顶黑帽紧紧扣住头发。流窜的气流拂过他周身,皱巴巴的帆布随风飘舞。他一只手抓着杠杆,眼睛死盯着仪表盘上磁针般颤动的指针。
弗雷德摸索着向他靠近。他盯着他,却看不清他的脸。这个人到底几岁了?一千岁?还是不到二十?他蠕动着嘴唇在喃喃自语。他在说什么?这个人会不会同样拥有约·弗雷德森儿子的脸?
“看着我!”弗雷德向前探身,说道。
男人的眼睛依然没有从仪表上移开。他的手也依然紧握着杠杆,着了魔似地毫不放松。他的嘴唇兴奋地不断蠕动。
弗雷德竖起耳朵。他分辨出一些字词。一些被气流冲散的语句碎片。
“天父……也就是,我们的父!……我们在天上的父!我们在地狱里。我们的父!……你的名字叫什么?是我们在天上的父吗?还是约·弗雷德森?还是机器?……愿你的名被尊为圣,机器。天父!……你的国降临……你的国降临,机器……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你的旨意是什么,机器,天父?在天上的你和在地上的你是同一个你吗?……我们在天上的父,当我们蒙你恩召,我们是不是要把机器也带往你的世界——碾碎你的造物肢体的巨大齿轮——名为地球的大型旋转木马?……你的旨意,天父!……我们日用的饮食,今天赐给我们……磨吧,机器,为我们的面包磨出面粉。这面包是用我们的骨头磨出的粉所烘烤……饶恕我们的罪……什么罪,天父?拥有头脑和心的罪吗?就因为你没有,机器?……不叫我们遇见反抗你的试探,机器,因为你比我们强大,你比我们强大一千倍,而且你永远是对的,我们永远是错的,因为我们不如你强大,机器……拯救我们脱离凶恶,机器……拯救我们脱离你,机器……因为国度、权柄、荣耀,都是你的,从现在直到永远,阿门……天父,也就是:我们的父,我们在天上的父……”
弗雷德碰了碰男人的手臂。男人吃了一惊,自语戛然而止。
他的手从杠杆上松开,像一只中弹的鸟一样跌入空中。他的嘴大张着,仿佛下巴被卡死了。一瞬间他那张僵硬的脸上只有眼白清晰得可怕,随后他就像团破布一样垮了下来,弗雷德赶忙扶住了他。
弗雷德紧紧搂着他,四处张望。没有人在意他们——不论是他还是那个男人。蒸汽和油烟的云团像浓雾般包围着他们。在近旁有一扇门。弗雷德扶着那个男人来到门边,将它推开。门内是个工具间。有个板条箱勉强可以供人休息,弗雷德让男人躺在上面。
无神的双眼抬起来望着他。这双眼睛长在一张不比一个孩子年长多少的脸上。
“你叫什么名字?”弗雷德问。
“11811……”
“我想知道的是你妈妈怎么称呼你……”
“乔治。”
“乔治,你认识我吗?”
神志和觉察一同回到了那双无神的眼睛里。
“是,我认识你……你是约·弗雷德森的儿子……约·弗雷德森是我们所有人的父亲……”
“对。所以我就是你的兄弟,乔治,你明白吗?我听见你在念主祷文……”——那人猛地坐起身来。
“机器——”他一跃而起,“我的机器——”
“别管它了,乔治,听我说……”
“必须有人看着那机器!”
“会有人看着机器的;但那个人不是你……”
“那是谁?”
“我。”
没有回答。只有凝望的眼神。
“我。”弗雷德重复道,“你现在准备好听我的话了吗?能好好记住我说的话吗?这非常重要,乔治!”
“能。”乔治说,他像被定住了一样一动不动。
“我们应该从现在开始交换人生,乔治。你来过我的生活,我来过你的。我代替你看着机器。你穿上我的衣服悄悄溜出去。我来时没人注意到我。你走时也不会有人注意到你。你只需要鼓起勇气,保持冷静就行。让这空气中酝酿的迷雾来做你的掩护。等你到了街上就去搭一辆出租车。你会在我的口袋里找到足够的钱。过了三条街后换一辆车。再过三条街再换一辆。然后去九十街区。在转角处结帐下车,先等司机开远了再行动。然后你去找七号楼的七层。有个叫约瑟法特的人住在那里。你要找的就是他。告诉他是我让你来的。在那里等着我回去或者送信过去。听明白了吗,乔治?”
“是的。”
但这个“是的”显得空虚无力,似乎回答的不是弗雷德的问题,而是别的什么东西。
没过多久之后,大都会的主人约·弗雷德森的儿子站在了那台形如象头神葛内舍的机器前。
他穿着大都会工人的统一制服:深蓝色的亚麻从喉部裹到脚踝,光脚上套着硬底鞋,一顶黑帽紧紧扣住头发。
他一只手抓着杠杆,眼睛死盯着仪表盘上磁针般颤动的指针。
流窜的气流拂过他周身,皱巴巴的帆布随风飘舞。
然后他感受到了,恐惧是如何缓慢而令人窒息地淹没他的内心——从一波接一波掠过地面的震颤中,从墙中嘶嘶作响的锅炉里,从永远像是正要垮塌下来的天花板上,从机器短短的手臂的推进中,从闪闪发亮的机身上的稳流电阻里——恐惧,令人确信自己死到临头的恐惧。
他感受到——也看到了——葛内舍神长而柔软的象鼻从缩在胸口的头上松脱下来,穿过纠缠的迷雾,轻柔而又精准地触碰了他——弗雷德的前额。他感受到吸盘的触感,凉凉的一点也不痛,但非常可怕。就在额头正中,在鼻梁的上方,这鬼魅般的象鼻牢牢地吸住了他;几乎没有痛感,却像锐利的钻头精准无比地钻入他脑内。他的心脏如同被系在某台地狱机器的仪表上,开始砰砰狂跳。天父……天父……天父……
“我才不会。”弗雷德说,他向后甩头挣脱了这诅咒之触:“我不会……我……我不会……”
他感到汗珠像鲜血一样从他的太阳穴滴落,他在这身陌生的制服的每一个口袋里摸索着。在某个口袋里他摸到了一块布巾,便将它抽出来。他用它擦了擦前额,就在这时,他摸到了一张硬纸锋利的边缘——这东西连同布巾一起被他掏了出来。
他把布巾放回口袋,查看那张纸。
纸张只有巴掌大小,上面没有任何印刷或手写的文字,只有一个被描画了无数遍的奇怪符号以及一份已经半毁的平面图。
弗雷德努力地试图从中辨认出些什么来,但一无所获。平面图上的记号他一个也不认识。图上标有一些路线,似乎是假路线,但它们全都通向同一个目的地;一个画满了十字架的地方。
生命的记号?无意义中的意义?
身为约·弗雷德森的儿子,弗雷德早就习惯了快速准确地领会各种平面图。他把平面图塞进口袋,但他仍能在心中看到它。
葛内舍神象鼻的吸盘滑下来,接触这个还未被征服、忙于沉思、分析和探索的头脑。它的头部不服气地沉回胸中。这台推动新巴别塔的“天父”的小机器顺从而热切地继续工作下去。
一个小小的光点在靠近机器顶部的精密机关处闪动,像一颗邪恶的小小眼睛。
机器有的是时间。还要过很多个小时,大都会的主人,约·弗雷德森才会来从他全能的机器口中夺下它正在咀嚼的食物。
这台精密的机器用它闪亮的眼睛——那颗邪恶的眼睛——静静地,甚至带着几分笑意地俯视着站在它面前的约·弗雷德森的儿子……
穿过各种各样的门,乔治顺利地走出了新巴别塔,城市正迎接着他,伟大的大都会伴随着光影的舞动而摇摆,它本身就是一个舞者。
他站在街头,畅享着醉人的空气。白色丝衣包裹着他的身体,脚上的鞋子柔软又舒适。他深深呼吸着,吸入的空气像最高级的美酒,令他飘然欲醉。
他看到了一座他从未见过的城市。看着这座城市的他也已不再是原来的他。他没有走在人流中:那十二个纵列的人流……他没有穿戴蓝亚麻制服、硬底鞋和帽子。他没有工作要做。工作已经处理好了,另一个人正在替他做他的工作。
那个人来到他身边,对他说:“我们应该从现在开始交换人生,乔治。你来过我的生活,我来过你的……”
“等你到了街上就去搭一辆出租车。”
“你会在我的口袋里找到足够的钱……”
“你会在我的口袋里找到足够的钱……”
“你会在我的口袋里找到足够的钱……”
乔治看着这座他从未见过的城市……
啊!诱人的灯光。令人迷醉的光明!——啊!灯光堆砌起了城市的千肢百骸。辉煌的高楼如同雄伟的峭壁!在你头顶天鹅绒般的天空中,黄金雨永无休止地降下,落入达娜厄[3]张开的双腿之间。
啊——大都会!大都会!
他像个醉汉一样小心地踏出一步,看见一道火光嘶鸣着直冲天际。一枚烟花在天鹅绒般的天空中用点点火星写下一个词语:吉原……
乔治奔跑着穿过街道,来到台阶前,他一步三级地向上,来到了车道。一头驯顺的黑色巨兽——一辆汽车轻快平稳地靠近过来,停在他脚边。
乔治跳上车,向后仰倒在靠垫上,汽车强劲的发动机无声地震颤起来。记忆的闪回令他身体一滞。
在这个世界上的某处——距离这里并不特别遥远,就在新巴别塔的地下——不是有一个永远在震颤的房间吗?这个房间的中央不是有一台精密的小型机器吗?它全身闪着油光,四肢闪闪发亮。在蜷伏的身体和缩在胸口的头部下方,像侏儒一样扭曲变形的双腿搁在一个平台上。它的象鼻和腿一动不动,短短的手臂却不断推进,交替着向前,向后,再向前。没有一丝缝隙的石铺地面在这台个头还不如一个五岁孩子的小型机器的推动力下不停颤抖。
司机的声音在问:“先生,您去哪里?”
一直向前,乔治用手势示意。去哪里都行……
那个人是这么告诉他的:过了三条街后换一辆车。
但汽车晃动的节奏太舒适了。三条街……六条街……离九十街区还远得很呢。
舒服的座位、炫目的灯光和汽车行进时令人惬意的震动填满了他的心。
随着车轮无声的滑动,他离新巴别塔越来越远,离他的自我认知也越来越远。
他是谁——?他不是刚才还穿着打满补丁的油腻蓝制服,站在沸腾的地狱里?他的头脑被永恒的守望所磨损,骨髓被无数次重复同一个动作所吸干,面孔被难以忍受的高热灼伤,皮肤被浓咸的汗水蚀出深深的沟壑?
他不是住在一个比大都会所有的地铁站和它们的上千个竖井还要更深入地下的小镇里?——在那里几层楼的房屋不比街道和广场高多少,而在地面上的夜色里,大都会的大厦重峦叠嶂,一座高过一座?
他还了解别的什么吗?除了那些严酷得可怕的房屋?里面住的不是人,而是数字,相互之间只能通过房门上巨大的门牌来区分?
他的生活还有别的目的吗?除了在大都会的汽笛声为他响起时走出那带着数字的大门去工作——然后在十小时后精疲力竭地蹒跚着回到带有属于他的数字的门内?
而他自己,除了被硬塞在制服、鞋子和帽子中的一个数字——11811——还能是别的什么?这个数字莫非已经刻进了他的灵魂、他的头脑和他的血液,甚至在他提起自己真正的名字时都需要停下来回想一番?
那么现在呢——?
那么现在呢——?
清澈凉爽的水洗净了他身上劳作的汗水,使他的身体焕然一新,他感到全身的肌肉彻底放松,舒畅极了。洁白的丝绸拂过他裸露的皮肤,这轻柔的触感使他一阵哆嗦,浑身酥软,他渐渐沉醉于汽车平稳而有节奏的晃动中,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第一次彻底摆脱了那种令他活得痛苦不堪的巨大压力,解脱感来势汹汹,使他发出近乎疯狂的笑声,同时却又不由自主地流下眼泪。
这座伟大的城市凶猛地——是的,何等美妙的凶猛——向他扑来,如同大海咆哮着扑向山崖。
工人11811号——住在比大都会地铁更深的地下的一座监狱般的屋子里,除了从睡觉的洞窟走到工作的机器,再从机器回到洞窟之外一无所知——人生中第一次见识到了这个世界的奇观,这个奇观的名字叫大都会:一座被百万盏灯光照亮的不夜之城。
他看见的光的海洋为看不到尽头的街道添上了灿烂的银色光泽。他看见电子广告牌上鬼火般的闪光不知疲倦地挥霍着极乐的光芒。他看见耸立的高楼仿佛由光的砖块堆砌而成,他感到自己已经被光的魔力所俘虏,完全无力与之抵抗,他感到这片辉煌的海洋泛起千百道光芒四射的波浪,涌向他,从他口中夺去他的呼吸,刺穿他,使他窒息……
随后他明白过来,这座机器之城,这座不眠之城,这座工作狂之城,在黑夜里探寻着与白天劳作的狂热互相抗衡的力量——在夜里,这座城市像一个疯子,像一个白痴一样丧失了自我,沦陷在令人迷醉的欢愉之中,欢愉能攀上天空又能深入地底,它的乐趣是无穷的,它的破坏力同样是无穷的。
乔治从头到脚都在战栗。但令他无法动弹的并不是这战栗。他感觉自己像被绑在了载着他们平稳无声前进的发动机上。不,不光是他所乘坐的这辆汽车的发动机——而是在这个狂热的黑夜里、在这座城市的每条街道上往来行驶的成百上千辆闪亮的汽车的发动机。与此同时,他被空中的烟花所震动——喷火的轮盘,五光十色的字母,刺眼的白炽喷泉,嘶鸣着飞升的火弹,燃烧的塔,冰冷的火焰。
有个词语一直在不断浮现。从某个看不到的地方发射出一道光束,在升至最高点时炸裂开来,在大都会黑色天鹅绒般的夜空中散落下七彩的字母。
这些字母拼成了一个词语:吉原。
那是什么意思:吉原——?
有个黄皮肤的人用膝盖勾着高架轨道的铁架,头朝下倒挂在上面,朝下方的双排车道洒下雪片般的白色传单。
传单四散飘落。乔治瞥到了其中一张的内容。在传单上,扭曲的巨大字母拼写出一个词语:吉原。
汽车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了下来。几个穿着色彩艳丽的刺绣丝绸外套的黄皮肤的人像鳗鱼一样蜿蜒着钻入十二排等待的车流。其中一人跳上了乔治乘坐的那辆黑色汽车的踏板。有那么一瞬间,奸笑的丑脸对视上了那张年轻、苍白而无助的脸庞。
一捆传单从车窗塞了进来,掉在乔治膝头又落在他脚下。他机械地俯下身,摸索着将它捡了起来。
这些纸片带着一股穿透力极强、苦中带甜的诱人香气,上面用巨大的、令人着魔的字体写着一个词语:吉原……
乔治的喉咙干得像进了沙子。他抬起仿佛已在口中干枯的沉重的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你会在我的口袋里找到足够的钱……”
足够的钱……用来干什么?用来抓住、拉近这座城市——这座伟大的、像天堂又像地狱的城市;用来伸出双手双腿合抱住她,却无法真正征服她;用来绝望,用来投身于她——带我走!——带我走!——用来感受唇边满溢的杯盏——喝下去,喝下去——屏住呼吸,杯盏的边沿被稳稳地咬在齿间——无尽,无尽的贪欲,对抗着无尽,无尽的欢愉,正在杯中泛滥、溢出的欢愉……
啊——大都会!……大都会!……
“足够多的钱……”
乔治的嗓子里发出一种诡异的声音,那是一个知道自己在做梦并想要醒来的人的喉音,也是一头闻到血腥味的掠食猛兽的嘶吼。他的手再一次攥住了那一大叠钞票。发烫的手指抽搐着捏紧了它。
他四处张望,似乎想找到一条出路,但其实,他很怕会真的找到……
另一辆车静静地开到了他旁边,那是个漆黑发亮的巨大阴影,那是个安置在四个轮子上的长榻,它四周围绕着鲜花和昏黄的灯光,上面有一个女人。乔治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个女人,女人也看着他。但她并不坐起身,反而缩进了汽车的坐垫中,用她那件闪闪发亮的大氅包裹住了整个身体,只露出一侧天鹅羽毛般雪白的肩膀。
她令人迷惑不解——仿佛她不愿意做人类,或者做女人,而更愿意被视为一种珍禽异兽,她的意图也许是玩耍,也许是杀戮。
她从容地吸引着男人的目光,轻轻伸出缀满璀璨宝石的右手——手臂纤细白皙,直至大氅中探出的肩膀处都未着寸缕——悠闲地用一张纸给自己扇风,那纸上写着一个词语:吉原……
“不!”男人说。他喘息着抹去前额上的汗珠。他用来擦汗的陌生的高级布料里沁出一阵凉意。
眼睛凝视着他。正在离他而去的眼睛。一个仿佛看透了他的微笑掠过那对红唇。
乔治喘着粗气打开了出租车的门,想要跳到路上。然而汽车的晃动使他又倒回了坐垫上。他捏紧拳头,狠狠压住自己的双眼。一个模糊不清的幻象出现在他脑海中,那是一台强劲的小型机器,个头还不如一个五岁孩子。它短短的手臂不断推进,交替着向前,向后,再向前……它缩在胸口的头部正在探出来,它在笑……
“不!”他尖叫着,一边拍手一边狂笑。他已经摆脱了那台机器。他已经交换了人生。
——和谁交换?
和那个说“你会在我的口袋里找到足够的钱……”的男人。
他把头后仰到极限,盯着头顶上的天花板。
天花板上有一个燃烧的词语:
吉原……
吉原这个词像闪耀的烟花,下雨般洒在他四周,麻痹他的肢体。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全身冷汗直冒。他的手指深深抠进了皮革坐垫中。他的背脊僵硬得就像脊椎骨是铁做的一样。他的下巴不停打着颤。
“不——!”乔治挥了一下拳头。但就在他眼前,那个词语凭空冒了出来:
“吉原……”
巨大的扬声器把音乐散播到夜晚的街道的空气中。那音乐放荡不堪,节奏极为热烈,充满尖叫和过头的花哨……
“不——!”男人喘息道。鲜血从他紧咬的嘴唇间滴落。
但是又有一百枚颜色各异的烟花在大都会黑色天鹅绒般的天空中写下了那个词语:
“吉原……”
乔治推开车窗。正在醉人的灯光中起舞的辉煌之城——大都会,急切地向他扑来,仿佛他就是她唯一的爱人,唯一的等待。他朝窗外探出身,呼喊道:
“吉原——”
他倒回了坐垫上。汽车轻巧地转了个弯,驶向另一个方向。
一枚烟花射向大都会的天空,写下一个词语:吉原。
注释
[1] Pater-noster,拉丁语“我们的父”,来自基督教主祷文。(译注)
[2] 葛内舍(Ganesha),印度教的智慧之神,象头人身。(译注)
[3] 达娜厄(Danae),希腊神话人物,阿耳戈斯国王阿克里西俄斯的女儿,被父亲囚禁在密室中,宙斯化作黄金雨与之幽会,后生下珀耳修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