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都会(同名电影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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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这本书记录的不是现在也不是未来。

没有特定的地点。

不为任何目的、党派和阶级服务。

其中诠释着一种以理解为基础的道德:

“大脑和肌体之间的协调者必定是心。”

——特娅·冯·哈堡

大管风琴的低鸣声渐渐变成了咆哮,像上升的巨人一样冲击着拱形天花板,想要破顶而出。

弗雷德的头向后仰去,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像是有熊熊烈火,目光向上望去,却好像什么都没有看到。他的双手挣脱了声波的震颤,将庞杂的乐谱化为音乐,将自己带到内在的最深处。

他的一生从未像现在这样热泪盈眶。他感到又幸福又无助,整个人浸没在令他头晕目眩的炽热潮气之中。

他头上是青金石的天堂穹顶,那十二重奥秘——黄道十二宫的标志在那里盘旋。它们的上方是七个[1]加冕的行星。而在这一切之上的,是闪耀着银光的星群:宇宙。

风琴演奏者湿润的双眼之前,天国的星星随着他的音乐开始了庄严而非凡的舞蹈。

断断续续的音符使房间消解于无形。弗雷德演奏的那架风琴正立于一片海洋中央。

那是一块礁石,波浪在上面泛起泡沫。海浪裹挟着泡沫,猛烈地向前冲去,而其中的第七拨浪一直是最猛烈的。

然而,在喧嚣咆哮的海洋之上,天国的星星跳着庄严而非凡的舞蹈。

古老的大地开始在睡梦中震颤。她的急流变得干涸,她的山脉崩塌成废墟。大火从裂开的深渊涌出;大地同她孕育出的一切一同燃烧。海浪变成了火海。风琴突然发出一声巨响,那是音乐火炬的一声轰鸣。大地、海洋和那台燃烧着圣歌的风琴轰然倒塌,变成了灰烬。

但是,在万物燃烧的沙漠和空间之上,天国的星星正跳着庄严而非凡的舞蹈。

接着,一只羽毛镶满宝石的鸟从灰蒙蒙的灰烬中飞出来,拍打着翅膀,拥有着无法言说的美丽和孤独。它发出一声哀号。世上没有一只鸟能如此痛苦地哀鸣。

它盘旋在大地的灰烬废墟之上。它四处徘徊,不知道在哪里落脚。它盘旋在海洋的坟墓和大地的尸体之上。自从那罪孽深重的天使从天堂落入地狱,空气中还从未回荡过如此绝望的哭号。

这时,一颗星星从繁星庄严而非凡的舞蹈中挣脱出来,向死去的大地靠近。它的光比月亮的光芒更柔和,比太阳的光芒更威严。在所有星体的音乐中,这是最美妙的音符。它用它亲切的光芒将这只哀鸣的鸟包裹起来;它像神明一样强大,喊道:“到我这儿来……到我这儿来!”

于是,这只宝石鸟离开了海与地的坟墓,朝召唤着它的那个强大的声音振翅而去。它在一个光的摇篮里移动,向上挥动着翅膀,歌唱着,变成了星体的一个音符,消失在永恒中……

弗雷德的手指从琴键上滑落下来。他倾身向前,将脸埋进双手之中,两只手把眼睛挤得冒出金星来。什么也帮不了他——什么也帮不了。在他的视野里,在那个痛苦和幸福无所不在的空间内,只有一张脸。

像处女般庄严的面容,像母亲般柔美的面庞,那痛苦和渴望,他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同一个幻象,那痛苦的心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除了那一个,永恒的,你……你……你!

他双手垂下,抬起眼睛望着这间漂亮的拱形房间的天花板,他的风琴就在那里。从深如海洋的蓝色苍穹,从完美无暇的黄金天体,从他周围神秘的暮色之中,那个女孩望着他,带着极度纯洁的严肃,像仆人也像主人。她不可侵犯,她就是仁慈本身。美丽的额头上顶着美德的王冠,怜悯的声音发出的每一个字都是一首歌。然后她转身,离去,消失——他再也找不到她了。哪里都没有她的踪影,哪里都没有。

“你——!”那人叫道。被困的音符找不到出路,只好撞在墙上。

现在,孤独已经令他无法忍受。弗雷德站起身,将窗户打开。成堆的工作摆在他面前,朝他闪烁着光芒。他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地站着,几乎喘不过气。他感到仆人们离他很近,静静地站着,等待着他的命令。

其中有一个人——“瘦子”,他那张彬彬有礼的脸上,表情从来没有改变过——弗雷德了解他:如果这个女孩还在大地上默默行走,只要对他说一句话,他就能找到她。但是,如果一个人不想被诅咒,不想一辈子都是一个悲惨之人,就不会让猎犬去追赶神圣的白鹿。

弗雷德不用看瘦子,就知道对方现在正以怎样的眼神审视着自己。他知道,父亲任命这个沉默的人来当他的保护者,同时也是看守人。无论是兴奋失眠的深夜,还是在工作间专心工作,或者边激动地演奏风琴边呼求上帝之时,瘦子总会在弗雷德左右,监控着他主人的儿子的脉搏。他从来不作报告;这不在对他的要求之内。但是,如果有那么一天,他被要求这么做,他肯定能写出一本完美无瑕的日记——从一个痛苦之人一分钟接一分钟地用沉重的脚踩出了多少孤独的步子,到其热望而疲惫之时眉毛垂到支撑着的双手中这样的细枝末节,一丁点儿都不落下。

这个无所不知的人可能会对她一无所知吗?

没有迹象表明瘦子察觉到了他年轻的主人自“公子俱乐部”那天开始的幸福状态和性情上的变化。但这就是这位沉默的瘦子最大的秘密之一,他绝不自我暴露。虽然他没有资格进入“公子俱乐部”的大门,但弗雷德就是知道——他父亲花钱雇的这位代理人绝不可能叫俱乐部的规定给挡在门外。

他觉得自己正暴露在外,赤身裸体。一种冷酷的光辉毫不遮掩地照射着他和他工作间——那几乎算得上是大都会里最高级的房间——里的一切。

“我想一个人待着。”他轻声说。

仆人们悄无声息地消失了,瘦子走了……但是,这些门被一声不响地关上,意味着它们也可以被一声不响地打开——最微小的一道缝隙。

弗雷德感到两眼酸痛。他用手检查过了工作间的每一扇门。

一个微笑,一个相当苦涩的微笑,从他的嘴角泛起。他是一件珍宝,必须像保护皇冠上的珠宝一样被保护起来。一位伟大父亲的儿子,唯一的儿子。

真的是唯一的吗——?

真的是唯一的吗——?

他又一次放弃了思考,幻象再次出现,一同浮现的还有那一幕幕往事……

“公子俱乐部”也许是大都会最漂亮的建筑之一,却并不那么引人注目。对于父辈们来说,机器每旋转一圈都在带来财富,他们正是用这些财富为后辈们创造了这所房子。这里与其说是房子,不如说是一个区域。它包括剧院、画宫、演讲室和一个图书馆——五大洲内印刷的每一本书都能在那儿找到——还有赛马场、体育场和著名的“永恒花园”。

公子俱乐部内部的住宅区面积十分广阔,被父亲们骄纵的年轻公子哥儿们都居住在那儿,此外也有地方供完美的男仆和受过良好训练的漂亮女仆居住,她们在训练上花费的时间比培育出一种全新品种的兰花所需的时间还要多。

这些仆人的主要任务就是在任何时候都表现得令人愉快,一种无差别的愉快;他们穿着令人迷惑的服装,脸上涂着妆,戴着面具,头上顶着雪白的假发——这一切装饰品都像花一样芬芳。他们就像精致的瓷器和锦缎玩偶,一种由大师设计,无法买到,但相当令人愉快的礼物。

弗雷德其实是“公子俱乐部”的稀客,他更喜欢待在自己的工作间和有风琴的星光熠熠的小礼拜堂。但是,每当他渴望投身到体育比赛的欢乐之中时,他就会变成所有人中最风光和快乐的一位。他尽情投入到一场又一场胜利之中,像年轻的上帝一般大笑着。

也是在那一天……就是那一天。

他躺在那儿,落水带来的冰凉感仍刺痛着他的身体,他浑身上下的每一块肌肉仍在因胜利的陶醉而颤抖。他伸开纤细的四肢,气喘吁吁地微笑着,醉醺醺的,身旁是一个神志不清、欣喜若狂的世界。永恒花园上方的乳白色玻璃天花板在阳光下就像一颗蛋白石。可爱的小女人们侍奉着他。她们撒着娇,嫉妒地等待着。他可以在她们洁白的双手和纤细的指尖吃到想吃任何的水果。

其中一位女孩站在一旁,正在为他调酒,臀部到膝盖都覆着金光闪闪的锦缎。她站在那儿,像象牙一样,穿着一身紫衣服,纤细的双腿矜持地并在一块儿,脚上是双尖头鞋。她那闪闪发光的身体自臀部优雅地向上延伸——她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并有节奏地颤抖着,那节奏与弗雷德胸膛发出美妙呼吸的节奏相一致。面具后面,一张上了妆的小脸正仔细地注意着手头的活计。

她的嘴唇没有涂口红,却像石榴一样鲜红。她对着那杯酒不由自主地微笑着,引得其他女孩们放声大笑起来。

弗雷德被她们感染着,也开始大笑。但是,调酒的女孩不知道少女们那膨胀成暴风雨的欢乐因何而起,她脸涨得通红,困惑从石榴色的嘴唇一直蔓延到光泽的臀部。一个人的笑声无缘无故地引得朋友们也笑起来,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只是因为他们年纪轻轻、无忧无虑。一声又一声欢笑在年轻人的头顶上拱起,就像一道愉快的彩虹。

然后突然——突然之间——弗雷德转过头。他的双手本来停留在调饮料姑娘的臀部,现在却像死了一般垂到了身体两侧。欢笑声渐渐消失,没有一个朋友动弹。那些身着锦缎的小女人们的手和脚都不再移动。他们站在那儿看着。

永恒花园的门打开了,一队孩子从那进来。他们手牵着手。他们的脸像矮人的脸一样,灰暗而古老。他们是一群小小的鬼魂,像身着褪色的破布和罩衫的骷髅。他们的头发和眼睛没有颜色。他们赤着脚走路,无声无息地跟随着他们的领导者。

领导者是一个女孩。拥有像处女般庄严的面容,像母亲般柔美的面庞。两只手各牵着一个皮包骨头的孩子。现在,她站着不动,双眼扫视着一个个年轻的男女们,目光中带着极度的纯洁,像仆人也像主人。她不可侵犯,她就是仁慈本身。美丽的额头上顶着美德的王冠,她的声音,怜悯,她的每一个字都是一首歌。

她松开孩子们的手,伸手指着面前的这群朋友,对孩子们说:

“看,这些是你们的兄弟!”

然后又指着孩子们,对这群朋友说:

“看,这些是你们的兄弟!”

她等待着。她站着不动,凝视着弗雷德。

这时,仆人和门卫来了。在这些大理石和玻璃的墙壁之间,在永恒花园的蛋白石圆顶之下,出现了一阵前所未有的躁动、愤怒和尴尬。这个女孩似乎仍然在等待。尽管她站在那,毫无防备,身边是一群幼小的幽灵,但没人敢去碰她。她的眼睛永久地停留在弗雷德的身上。

接着,她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略微弯下腰,重新握住孩子们的手,转身将队伍带出门外。门在她身后阖上。仆人们因未能防止这一幕发生而反复道歉。一切都是空虚与沉默。如果那个女孩和她那一队灰色的孩子们不是出现在他们每个人面前,没有那么多的目击者的话,他们会把这件事归结为幻觉。

弗雷德附近那明亮的马赛克地板上,调酒的小姑娘缩成一团,无法自制地抽泣着。

弗雷德不慌不忙地朝她弯下腰,然后猛地一下将黑色窄面具从她的脸上扯下来。

调酒者尖叫起来,好像突然间赤身裸体了一样,双手在头上胡乱地抓来抓去,之后僵硬地悬在空中。

一张带妆的小脸恐惧地凝视着眼前的男人,目光呆滞空洞。去除了面具的魅力后,这张小脸显得相当怪异。

弗雷德丢下黑色面具。调酒者迅速扑向它,遮住了脸。弗雷德环顾四周。

永恒花园闪着光。里面的美丽生物即使暂时失态,精心保持的样貌依旧耀眼,散发着清净的富足感。到处都弥漫着清新的气味儿,那气息就像是充满露水的花园。

弗雷德低头看着自己。他像“公子俱乐部”中的所有年轻人一样,穿着他们不会再穿第二次的丝绸,还有柔软的、走起路来不会发出任何声响的鞋子。

他看着他的朋友们。这些人从不疲倦,从不出汗,从不会上气不接下气,除非是因为运动。这些人需要快乐的游戏,这样才能睡得香甜,促进消化,以便摄入的食物和饮料能够与他们自身完美地契合成一体。

他们吃过饭的桌子和那一幕发生前并无两样,摆着没动过的菜肴。或冰凉或温暖的葡萄酒闪着金色和紫色的光芒,和可爱的小女人们一样,在那儿尽情呈现自己,以供人享用。现在音乐重新奏响了。之前音乐停了,就在少女的声音说出那句柔和的话时:

“看,这些是你们的兄弟!”

她的眼睛盯着弗雷德,又说了一次:

“看,这些是你们的兄弟!”

弗雷德气喘吁吁地跳了起来。戴着面具的女人们盯着他。他冲向门口,沿着过道跑下台阶,来到入口处。

“那个女孩是谁?”

仆人们困惑地耸耸肩,又开始不停地道歉。他们知道,这件事是不可原谅的。他们中的好多人将因此被解雇。

大管家气得脸色发白。

“我不希望任何人为刚刚发生的事受苦,”弗雷德没看向任何人,说道,“没有人会被解雇……我不希望那样……”

大管家沉默地鞠躬。他对“公子俱乐部”中这类一时兴起之事早就习以为常了。

“那个女孩是谁……没人能告诉我吗?”

“没有。需要进一步调查吗?”

弗雷德没有作声。他想到了瘦子,便开始慢慢摇头,越摇越猛。“不,没有人会让猎犬去追赶神圣的白鹿。”

“没人可以打听她的事,”他毫无声调地说。

他感到那个陌生雇工无情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的脸上。他觉得自己不幸且肮脏,处于暴躁之中,血管中好像藏着毒液。于是,他离开了俱乐部。他以奔赴流放之地的心态走回家,把自己关在工作间里工作。晚上,他紧紧地抱着自己的乐器,将木星和土星那可怕的孤独强加到自己身上。

什么也帮不了他——什么也帮不了!在他的视野里,在那个痛苦和幸福无处不在的空间内,只有一张脸。像处女般庄严的面容,像母亲般柔美的面庞。

一个声音说:

“看,这些是你们的兄弟。”

天堂的荣耀算不得什么,工作带来的迷醉也算不得什么。那场毁灭海洋的大火也无法抹去女孩温柔的声音:

“看,这些是你们的兄弟。”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

深处痛苦之中的弗雷德猛地一动,转身走向他的机器。当他想到这溜光锃亮的创造物只供自己支配时,一种类似于解脱的表情掠过他的脸庞。没有一条钢链,没有一颗铆钉,没有一根弹簧,没经过他的计算和创造。

这台机器不大,在这间宽敞且阳光满溢的房间里,它甚至显得有些脆弱。但是金属的柔和光泽和引以为傲的摇摆感——这种摇摆感使得它的前肢即使在不运动的情况下似乎也可以自动跳跃——赋予了它完美无瑕的美丽动物独有的神圣之感,这种神圣感相当无畏,因为它知道自己是不可战胜的。

弗雷德爱抚着他的创造物。他将头轻轻地贴在机器上,带着无法言喻的情感,感受着它冰凉、灵活的零件。

“今晚,”他说,“我会和你在一起。我将完全被你包围。我要把我的生命倾注在你身上,我要琢磨一下我是否能让你拥有生命。我或许会感觉到你的悸动,感受到你被控制的身体开始运动。你把自己投入自身无限的元素之中,我会因此感到头晕目眩,你带着我——这个创造者——穿过午夜浩瀚的大海。我们的头顶之上是七星和凄美的月亮。珠穆朗玛峰将是我们脚下的一座小山。你要带着我,这样我就会知道:你把我带到了我希望到达的高度……”

他停下来,闭上眼睛。一阵颤栗涌遍他的全身,沉默的机器也随着他一起震颤。

“但是,也许,”他没有提高嗓门,继续说,“也许你注意到了,你,我亲爱的创造物,你不再是我唯一的爱。世上没有一种报复之心比一台认为自己被忽视的机器的嫉妒之情更具威力了。是的,我知道……你是专横的情妇……除了我,你不会有别的神。我说得对吗?——我这边哪怕一丁点儿与你分离的想法都会立刻被你感觉到,你会因此变得任性起来。我所有的思绪都不在你身上,这我怎么能瞒着你呢。我情不自禁啊,我的创造物。我被施了魔法啊,我的机器。我把额头贴在你身上,但我的额头却渴望着那个我甚至不知道名字的女孩的膝盖……”

他停了下来,屏住呼吸。他抬起头听着。

在城里,他成百上千次听到这同样的声音。但在他看来,之前那成百上千次他并没能领会。

那是一种无比光荣的运输之声。它像地球上任意一种声音一样深沉,隆隆作响,而且比任意一种声音都要强大。大海愤怒时的声音,倾泻而下的激流的声音,迫近的雷雨的声音,都会悲惨地淹没在这个庞然大物的喧嚣之中。它毫不动摇地穿透所有的墙壁,只要它持续下去,所有的东西似乎都在里面摇摆。它无处不在,从高处和深处传来,又美丽又可怕,是一种无法抗拒的命令。

它在城镇之上。这是城镇的声音。

大都会提高了嗓门。大都会的机器轰鸣着,他们想要食物。

弗雷德推开玻璃门。他感到它们像在琴弓敲击下的琴弦一样颤抖。他走到外面,踏进围绕着这座几乎是大都会最高的房子的狭窄廊道。迎接他的是轰鸣声,他被团团包裹起来,永无止境。

大都会是这样的伟大:这咆哮的命令在城市的四个角落里同样清晰可辨。

弗雷德望着城市的另一端,望着这座被世人称为“新巴别塔”的建筑。

这座新巴别塔的脑壳里住着一个人,他就是大都会的大脑。

只要住在那里的那个人不干别的——只是不停工作,唾弃睡眠,机械地吃喝——把手指按在除了他自己谁也没碰过的蓝色金属板上,那么大都会这座机器之城的声音就会咆哮着要吃的,要吃的,不停地要吃的……

她想要活人当食物。

然后,活人食物成群结队地来了。队伍沿着街道来了,那是队伍的专属街道,从来没有和别的街道交叉过。它滚滚向前,一条宽阔的,无尽的溪流。这条溪流有十二个纵列。他们步调一致地走着。男人,男人,男人——都穿着同样的制服,从喉咙到脚踝都穿着深蓝色亚麻布,光脚穿着同样的硬鞋,头发被同样的黑色帽子紧紧地压着。

他们的脸都一模一样。他们看起来都是同一个年纪。他们努力使身子挺直,却挺不直。他们没有抬头,只是一味将自己向前推进。他们把脚往前迈,却没有在走路。大都市的机器中心——新巴别塔敞开大门,将人群一口吞下。

另一支队伍迎面朝他们走来,经过他们身旁。这些人拖着脚步向前走去,和刚刚的队伍一个样。它滚滚向前,一条宽阔的,无尽的溪流。这条小溪有十二道纵列。他们步调一致地走着。男人,男人,男人——都穿着同样的制服,从喉咙到脚踝都穿着深蓝色亚麻布,光脚穿着同样的硬鞋,头发被同样的黑色帽子紧紧地压着。他们的脸都一模一样。他们看起来都像是有一千岁了。他们走路时双臂和头都垂着。不对,他们把脚往前迈,却根本没有在走路。大都市的机器中心——新巴别塔敞开大门,将人群一口吞下。

当活人食物从大门处消失时,咆哮的声音终于归于沉寂。大都会里永不停息、跳动的嗡嗡声又变得清晰起来,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沉默的效果,一种深深的解脱。那个在大都会脑壳里的伟大首脑,已经不再把手指按在蓝色的金属板上了。

再过十个小时,他就会让这台机器再次咆哮。再过十个小时,又来了。总是一样,总是一样,十小时的夹子从不松开。

大都会不知道星期天是什么。大都会不知道什么是节日,也不知道什么是假日。大都会拥有世界上最圣洁的大教堂,里面有丰富的哥特式装饰。在那些只有编年史记载的时代,塔顶上戴着星冠,身着金色披风的圣母面带微笑,俯视着虔诚的红色屋顶,与她的仁慈作伴的只有鸽子,它们曾经在喷水孔的滴水兽上以及钟上筑巢。几座钟以四位大天使[2]的名字命名,其中以圣米迦勒最为壮观。

据说铸造它的工匠因为它而成了罪人,因为他偷了许多或神圣或不神圣的银,像只乌鸦一样,将它们铸入钟的金属体内。他最终在处决地遭受了可怕的刑罚,作为对他罪行的惩罚。但是,据说,他死时非常高兴,因为在赴死的途中,大天使米迦勒为他敲响了圣钟。这一幕是如此神奇而动人,以至于所有人都认为圣徒们一定已经原谅了这位罪人,才会敲响天钟以示欢迎。

钟声依旧发出古老、如矿石一般的声音,但当大都会咆哮时,圣米迦勒自己也沙哑了。新巴别塔和它的同伴们比大教堂的尖塔要高得多,工作间和无线电台里的年轻女孩们从30层楼的窗户向下凝视着戴着星冠的圣母玛利亚,就像她早些时候俯视虔诚的红顶一样。飞翔的机器代替了鸽子,在大教堂的尖顶和城市上空飞来飞去,停在屋顶上。当夜幕降临,屋顶上会出现发光的柱子和圆圈,飞行路线和降落点都依靠它们来指引。

大都会的主人已经不止一次地考虑过把大教堂拆掉,因为它毫无意义,对这座拥有五千万居民的城镇来说,它是个交通阻碍。

但是,哥特这个小而狂热的教派——其领袖是德塞图斯,一个狂热的僧侣——曾庄严宣誓:如果大都会这座邪恶之城的手胆敢碰大教堂的一块石头,那么他们将不休不眠,直到让邪恶的大都会城变成一堆废墟,躺在教堂的脚下。

大都会的主人曾经考虑过对这个占他日常邮件六分之一的威胁采取措施。但他不太敢与在自己面前称臣的人成为战争对手,不敢为了他们的信仰而摧毁他们。大都会的伟大首脑对牺牲的欲望是陌生的,对牺牲者和殉道者在其追随者身上产生的不可计量的威力估计得过高,而不是过低。而且,拆除大教堂还不是当务之急,在这上面预估花销还为时过早。倘若那一刻不可避免地到来,则可能意味着拆除教堂的成本甚至会超过当初建造大都会的成本。哥特派都是苦行僧;大都会的主人凭经验知道,即使去收买一个千万富翁也会比收买一个苦行僧要容易得多。

弗雷德的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丝陌生的苦涩感,不知道大教堂在每一个无雨的日子中的样子,大都会主人还会允许他再欣赏多少次:太阳落山后,大都会的房屋变成山脉,街道变成山谷;当好似夹杂着寒意的灯光从所有的窗户,从房子的墙壁,从屋顶,从市镇中心,倾洒下来;当电子广告开始无声地颤动;当彩虹般鲜艳的探照灯开始在新巴别塔周围发出光芒的时候;当公共汽车变成一排排吐着光的怪兽,小汽车变成在无水的深海中匆匆而过的发光的鱼,而从地下铁路这个看不见的港湾里,一道一成不变的、神奇的光芒被匆匆而过的影子吞噬——大教堂就屹立在那里,在这无边无际的光的海洋中,它使其他一切都相形见绌。它是唯一一个不发光的物体,一直保持着黑暗无光的状态,似乎要把自己从地球上解放出来,要升得越来越高,成为这个汹涌的光的漩涡中,唯一一个安详的驾驭者。

但是,塔顶上的圣母玛利亚似乎自有其柔和的星光,她从石头的黑暗中解脱出来,在镰刀般的银月下,漂浮在大教堂的上空。

弗雷德从未见过圣母的面容,但他了解得非常清楚,甚至可以把它画出来:像处女般庄严的面容,像母亲般柔美的面庞。

他弯下腰,发烫的双手紧紧地握住铁栏杆。

“看看我,圣母,”他乞求道,“圣母,看着我吧!”一束探照灯光如长矛般刺进他的眼睛。他愤怒地闭上眼。一簇呼啸的烟花从空中嘶嘶划过,在暮色中洒下一个词:吉原[3]……

它洁白得无与伦比,那光亮仿佛能射穿一切,它高高地盘旋在一座看不见的房子上方,那上面写着几个字:电影院。

彩虹的七种颜色冷若冰霜,像幽灵一样静静地旋转着。新巴别塔上巨大的时钟沐浴在探照灯耀眼的光芒之中。苍白而虚幻的天空一遍又一遍地被这个词填满:吉原。弗雷德朝新巴别塔的时钟望去,那里的每一秒钟都像呼吸的闪电般闪烁着,持续地来,持续地走。他计算着自大都会咆哮着要食物起已经过了多久。他知道在新巴别塔上闪动的秒针后面,是一个宽敞、空旷的房间,狭窄的窗户,高高的墙壁,四周都是配电盘。正中央的桌子上方,是大都会主人创造出的最精妙的器具。他是它唯一的操控者,他独自在它上面作业。

它前面的一把平淡无奇的椅子上,坐着伟大的首脑:大都会的主人。他右手边有一块敏感的蓝色金属板。当时间到了让大都会再次怒吼的时候——要吃的,要吃的,要吃的——他会以精准无误的姿态将右手伸向这台健壮的机器。

这一刻,弗雷德被一个想法深深地攫住——再次听到大都会咆哮着要食物的声音将会令自己失去理智。他已经确信自己的追求是毫无意义的,于是他转身离开这座疯狂光之城中光怪陆离的景观,去见大都会的主人约·弗雷德森,他的父亲。

注释

[1] 欧洲人从古代开始就认为数字7十分神秘,许多巧合都和7有关。7这个数字在之后还会出现。(译注)

[2] 大天使,又称天使长或总领天使。基督教中的四位大天使非别为:米迦勒、加百利、拉斐尔和乌列尔。(译注)

[3] 吉原(Yoshiwara),日本自19世纪开始的红灯区。这里的吉原很可能得名自此。(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