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我在大学里教外国文学,几乎每个学期都要带领学生朝拜但丁,一路走来,二十多年过去了,可《神曲》依旧如乞力马扎罗雪山一般高于一切,耸立在我的理解力所不能抵达的远方。被奉为“世俗圣经”的《神曲》象征着人类精神和想象的至高至深,一直吸引无数的读者走向它、走近它、走进它。六百年来,朝圣的路上前行着许多络绎不绝的但丁学者,专精如巴罗尼里(Teodolinda Barolini)和哈兰德(Robert Hollander)。他们也许是海明威笔下的豹子,跃登上了圣殿西侧的高峰,而博奥如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也会有力不从心的时候——当面对《神曲》的超拔和浩瀚,这位《西方正典》的作者失去了几乎是其招牌风格的arbitary eloquence(专断的雄辩),而流露出商榷的语气。《神曲》奥义,广及宗教、哲学、数学、天文、地理、炼金术……一家之言、一派之论,不管多么精准,也只能聚焦在《神曲》的某个剖面上。尽管如此,它依然是人生必读书单上置顶的一部作品。在一个阅读变异为速读或读图的时代,总有一些厚重的经典值得我们费些力气、带着思考去读,即便这并不能改善我们的道德,但至少能磨练我们的心智,降低想象退化的程度。
《神曲》复杂的伟大,或者伟大的复杂构成了意义的迷宫。不过,任何迷宫都有它的阿里阿德涅之线。就《神曲》而言,这个线索可以上溯到九岁的但丁与贝雅特丽齐的邂逅。关于这场邂逅的细节和真伪,不少传记学家做了大量考证,数以千计的著述足可以压垮据说是两人相遇的那座石桥了。这场貌似“千年等一回”的邂逅并非成就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佳话,而是一个文学史乃至文化史的重大时刻。未来的诗人将要把这场邂逅提升到宗教的高度,先以一本他谓之“小书”的《新生》,继而以一部大书《神曲》,中世纪诗歌传统从语言到形式随之巨变。
贝雅特丽齐何许人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读者如何去解读或设定这个犹如蒙娜丽莎一般的女性形象。此处,我不想套用那句烂熟的成语来造出“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贝雅特丽齐”的烂句,而要说:她是但丁的个人创造,上帝创造了夏娃,但丁创造了贝雅特丽齐。夏娃连累亚当犯下原罪,从伊甸堕入人世;而贝雅特丽齐却引领但丁飞升:从九层地狱,经由净界,直入天堂。当然,地狱之旅的领路人不是但丁的女神,而是他的诗神:维吉尔。
循着这条线索,也许《神曲》就不那么令人望而生畏了,但丁写在地狱门前的诗句也许会变成一个善意的邀请:“通过我,进入痛苦之城,/通过我,进入永世凄苦之深坑,/通过我,进入万劫不复之人群。”整个《神曲》就是一场始于噩梦终于美梦的奇境漫游。这样的情节模式已被但丁之后的作家屡屡复写和改写,以至于我们从最畅销的文学作品,最卖座的电影,最流行的电子游戏里都能发现《神曲》的影响。仅仅因为这个原因,《神曲》足值一读,更需重读。一部《神曲》能将西方文化的一些重要现象链接起来。在这个意义上,作为读物的《神曲》,不是星巴克或是Ipad的咖啡伴侣,不是与小清新邮差包混搭的配置,而是美丽的托斯卡拉纳方言砌就的神殿:“像整个世界那样宽广无垠,在阳光中显得那么高耸、宏大,而且白得令人不可置信,那是乞力马扎罗山的方形的山巅。于是他明白,那儿就是他现在要飞去的地方。”
好吧,由《神曲》的第一页,我们开始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