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悯志士计毁名册 献热血自入罗网
谭钟麟一生服官五十载,不乏文稿、诗作、书法等佳作,却罕见流传于民间,仅能从他人集册之附诗、附信、附文、序跋以及被珍藏的书法、碑刻、楹联、牌匾等作品处略窥一斑,今集其附于曾任甘肃学政的陆廷黻之《镇亭山房诗集》中诗作数句,略观其人豪壮品性也:
火尽薪传好共论,千波阖闢法乾坤。
狂澜须仗回澜力,如徙泑泽泻昆仑。
单说光绪廿一年九月初九重阳节这天,广州城内双门底王家祠内的云冈别墅周围,早自天亮之前,就已剑拔弩张,管带巡勇知县李家焯率千总邓惠良等隐于暗处,静待孙文等人到来,谁曾想直等到日已偏西,除了个别无名小卒出入外,竟然毫无动静。谭钟麟安心处理公务,直待得天已傍晚,才率督标中军副将斌成等往双门底而来,李家焯见总督亲来,连忙迎了上来,谭公问明一日情况,故意沉下脸道:
“芷香大令,巡勇这等阵仗,岂能隐秘,该匪生性狡猾,又焉得毫无察觉,看来今日事机已泄,大令再兀自等下去,恐怕已无必要矣!”
李家焯面带囧色,却又心存不甘,只嘟囔着解释道:
“密报所陈,匪等皆有短枪器械,属下不敢不多带人马,否则一旦接战,未必能稳操胜券……”
谭公哼了一声,打断李家焯道:
“老夫又没要怪罪,大令何必急于托词!”
这李家焯也是久居官场,焉能不懂察言观色,当下连忙躬身道:
“属下不敢,此次围捕,确是属下思虑不周,愿向大帅领罪。”
谭公见李家焯态度已软,料定已能掌握局势,脸色转即平和下来,悦声道:
“大令哪里话?老夫已经说过,并未怪罪于你,巡勇劳顿一日,纵无功劳,亦有苦劳,这领罪之说,就莫要提了。”
“多谢大帅宽宏,只是接下来该当如何,还请大帅指教。”
“事机既泄,却也不能无功而返,还是应该入这匪巢,看看可有蛛丝马迹能用。”
“遵命,邓将军,你速率一队,破门搜查。”
邓惠良等遵命而去,不久便进了云冈别墅,谭公朝李家焯摊了摊手,道:
“我等也莫枯立于此,不如去见识一下这匪巢何等模样。”
李家焯忙陪笑道:
“理该如此,大帅请。”
谭公当先而行,斌成及李家焯一左一右,进入屋内,却见是屋崇短大厘,能容千人,李家焯早将一把椅子扶正,请谭公坐下,看众勇丁搜索,谭公皱眉扫视,李家焯见状忙问:
“大帅可是觉得不妥?”
“彼等大可不必如此粗暴,此状与匪类何异?”
李家焯闻言忙又吆喝众人,仔细搜查,不要破坏器物等,不多时,便将一些嫌疑物品搜出,谭公看去,不过是一些报纸、草图什么的,有一张纸上竟然画了总督署和巡抚署的概况及冲击路线,心道之前密报竟也不虚,随即又搜出一旗,上面不书文字,只将旗面作蓝色,旗中置一射出叉光的圆形图案,颇有日照青天之像,深有寓意,正自端详,忽而又有人报在墙内暗格中搜到名册一本,拿来看时,却见上书“乾亨行”商号往来名单,翻开来看,除孙逸仙外,杨衢云、尤列、陈少白、陆皓东、郑士良、杨鹤龄等分然在列,这些名姓早为众人所知,皆是孙文一党骨干,只是名册之上,还有数百人,其中不乏省垣士商名流,更有那个戴罪潜逃的刘学询,格外显眼,谭公知道,倘若按名索拿,广东城内必是一番腥风血雨,端是不忍,不由想起爱徒饶应祺曾私讲一事,说其父饶廷梅早年在施南府衙做幕宾,咸丰初年查到康某造反,捕获首领后,还搜出名册四大本,上面勾连牵扯太深,饶廷梅于心不忍,竟趁众人不注意,将名册悄悄沉进了粪坑之中,最后官家查不到名册,只能处置了匪首,其余则不了了之。当下也有心毁坏此册,只是自己位居高位,哪里去寻这么个饶师爷去?想了许久,才只想出个缓兵之计,当下见勇丁搜查渐毕,乃对李家焯道:
“芷香大令,虽说搜出了这本册子,不能算是无功,但其上所画姓名,如杨衢云等,有谁不知,彼等闻讯远遁,其余之小角色,又未必属实,索之无味,实在令人不甘也!”
“大帅是否还有妙计示下?”
谭公点了点头,故意沉吟了片刻,方道:
“老夫倒有一计,不过还要大令再受累一番方可也。”
“大帅客气了,两粤文武,皆由大帅节辖,但有吩咐,属下等皆愿效犬马之劳。”
谭公点头低声道:
“老夫此计,万不可再如今日这般泄露,否则仍将无功也。”
李家焯忙将众人斥远,谭公才低声道:
“明日可将搜查情况早早通报,其他均如实,只是不提这个名册之事,方才老夫见彼等将名册藏得十分隐秘,其见到通报,或会误以为名册尚在,必定图谋来取,而能知道此隐秘之处者,绝非一般角色,大令就留上几名得力之人,守株待兔即可也。”
“大帅英明,只要能拿几个有名头的匪首,属下也就不会令大帅有失颜面也。”
“大令哪里话,无论是否有功,老夫都以大令为栋梁,哪会失什么颜面,不过,为了稳妥,老夫以为,还应该将屋内摆设恢复原样,以免引起怀疑,彼等若令无关人员来看,也不易泄露事机,除非确保来人能知这名册所在之处,方可下手擒拿,大令以为如何?”
“谨遵大帅吩咐。”
当下李家焯严命众勇丁将屋内整理,亲将那名册放于暗格之中,谭公见其面露阴笑,强抑厌烦,待得布置完毕,方对李家焯道:
“大令等着实辛苦异常,今日伙食,由督标升格款待,稍后听斌成副将安排,不过老夫还要提醒大令,明日之事,成败攸关,切不可再操之过急也。”
且说当晚总督标中热闹,谭公亲去敬了三杯,稍见闲暇,悄把延闿叫来,说明当时情况,命其速与陆皓东联系,设法销毁名册,延闿自去不表。一夜无话,次日一早,接到总理衙门电报,有旨广东巡抚着谭钟麟暂行兼署,谭公才卸了兼署广州将军不久,转又身兼督抚二职,却也难辞辛苦。直忙道午后,谭公正打算休息片刻,李家焯急匆匆亲自来报,接请进来,顾不得行礼,便兴奋道:
“大帅果然神机妙算,刚刚拿获了三人,其目名曰陆皓东,乃是孙文最信赖之匪目,听说于匪党内情无所不知,属下等详细审讯,必将彼等一网打尽,以了此事也!”
谭公闻听拿获的竟是陆皓东,当即心下暗自吃惊,自己只是想让彼等觅机销毁名册,谁成想却祭出如此重要人物,这陆皓东既被拿住,恐怕已难幸免,也不知名册是否销毁,心下有些着急,不觉厉声道:
“那名册是否仍然安在?”
李家焯闻言怔了一下,方惴惴道:
“禀大帅,这陆皓东忒也狡猾,先是派了两拨人前来探查,属下也的确按照大帅吩咐,没敢轻举妄动,这匪目来时,化妆成之前探查人员,入内后就直奔名册,等到属下等冲进去,名册已经化为灰烬,匪目还要举枪顽抗,被属下一脚将枪踢飞,才没有损伤。”
谭公当然对如何捕拿毫无兴趣,听准名册已焚,心下略安,但还要应付这李家焯,便故意沉吟道:
“唉,老夫昨晚久不能寐,总觉着何处不妥,方才想起来了,当时应该用一假名册替出,就不会有此闪失了。”
“大帅千万不要自责,都是属下托大失职,没能保护好名册,倘若真用假名册,保不准有人泄露消息,则不能令其上钩也,如今匪目既然就擒,只要严加审讯,与有名册也无差别。”
“嗯,也只好如此想了,对了,大令准备将这匪目交由谁来审讯?”
原来按照旧制,李家焯乃是军人,只管拿人,审讯之事,还要交给官府,谭公心想如果这陆皓东能交给自己指定的人,或许还有转圜,就算难逃一死,也可少受些折磨,所以才有此问,实指望李家焯请自己来定夺,谁知李家焯想都没想,接口道:
“属下已将匪目押送南海县衙,交由县令李特生(李征庸)专审!”
谭公看了李家焯一眼,心知陆皓东既然交给同为刚毅信任之人,自己已无能为力,遂点头道:
“如此甚妥,大令办了此事,还要严防香港潜来之会党,莫要使其再生变乱才好。”
“属下领命!”
送走李家焯,谭公久久不能平静,这陆皓东既然明知是一圈套,竟然自投罗网,其勇气,着实可嘉,只可惜自己虽贵为总督,却备受掣肘,无从相救,遂暗下决心,定要铲除刚毅一股势力,恰好次月,布政使觉罗成允一病不起,不久开缺,谭公将失去庇护的李征庸寻由撤任,降为通判归部铨选才了,此乃后话,略过不表。且说谭公将情由说与延闿,延闿亦甚着急,却也深知乃父难处,只能捶胸顿足,谭公看的不忍,遂劝道:
“此事懊恼已是无济,眼下还需谨慎,一来这陆皓东落入李征庸之手,必受酷刑,是否会熬受不住,吐露内情;二来陆皓东是否知晓汝之底细,而有牵连,此二事务必要私下打探清楚,早做应对,万不可再失先机,落入被动之地。”
“父亲放心,陆皓东乃是血性之人,既是自愿入瓮,必怀死志,至于孩儿底细,也从未向其透露,可以确保无虞,打探之事,孩儿定办妥切。”
谭公点了点头,转而又道:
“这陆皓东既折,汝与孙文结识之事,恐怕也将无功而返矣,眼下风声正紧,孙文必将逃离广州,汝等也需谨微慎行,暂时不得与其再有瓜葛。”
延闿点头道:
“大兄初次来穗,省垣尚不熟稔,孩儿与辅宸打算陪同畅游几日,至于结识孙文,本来还有一途,不过眼下情境,恐怕亦未必有用也。”
“唔!还有什么途径?”
“就是昨晚,孩儿与那陆皓东分别之时,其曰自己若有闪失,孩儿倘还有心结识孙文,可在南关咸虾栏天主教堂门外的石桥第六柱下置信一封约见,此处只有其与孙文知晓,不过孩儿听说今日咸虾栏李公馆也拿获两名乱党,孙文恐怕已不敢再去此处也。”
谭公心念一动,却又无什头绪,只沉吟道:
“嗯,此事且容他想,为父还需去趟粤秀街公馆,回来再看。”
原来谭公前日深夜将刘永福等安排下,昨日上下忙碌,未来得及去拜,直到李家焯来报,事情也便告一段落,遂带上侍卫,往粤秀街公馆而来,刘永福迎接进去,一番客套,谭公见永福气色大好,心下高兴,攀谈了一阵,犹未尽兴,便携手往粤秀山而来,此山虽是不高,却难得能窥广州全貌,谭公已数次登临,每每或立于南越王台,或者镇海楼上,感慨万千。而此次不带侍卫,仅由刘永福及属下几员武将相随,众人皆是便装,难得轻松,自是有说有笑,待得看见广州城依山跨海、地势雄伟之像,永福又难免想起台湾,众人感慨一番,谭公怀有心事,面色也自悒悒,永福焉能不察,当下示意众将先下了南越王台,分散四周把守,独剩二人,只听永福道:
“云帅(谭公自号云觐)似有难言之隐,卑职不敢妄揣,倘有能尽绵薄之处,但请吩咐则可。”
谭公长叹一气,方道:
“昨日省垣有匪党作乱,渊亭兄可曾听说?”
永福听得一怔,不解道:
“有所耳闻,说是抓了四五个人,起获洋斧十几把,这种小事,早年两粤时有发生,一个外委把总(九品)即可弹压,又何须云帅烦心也?”
“渊亭兄有所不知,此次乱党首领乃叫孙文,老兄可曾听说。”
“有所耳闻,人送外号孙大炮,四处鼓吹要想强盛,必先打倒朝廷,须变革天命,建什么民主国的,没有几个人将其当回事吧?”
“老兄觉得他的话无甚道理么?”
“这——卑职乃是粗人,不懂此等说法,也不去论什么大道理,此生若能尽职于守土卫疆,愿已足矣。”
“渊亭兄乃是直人,老夫也不绕什么圈子,仅就台湾一事,老兄能对朝廷毫无怨言?”
“怨言又能如何,之前云帅曾说,绝不令卑职做那出尔反尔之人,卑职料想此生也不会再做反清之举,莫非云帅——”
谭公做了个停住的动作,打断道:
“老夫已行将入土,又怎会有此妄想,只是对于孙文等心怀同情,彼等并非寻常烧杀抢掠之匪类,而且大多年青志壮,热血感人,老夫就算不能苟同其主张,也绝不愿广为屠戮也。”
永福连连点头道:
“云帅仁义为怀,永福也绝不愿当这等刽子手矣!云帅莫非是要打算,将昨日所拿之人保下,却又担心朝廷为难,故而心忧?”
“唉,昨日所拿之人,老夫恐怕已无能为力也,老夫虽居此高位,但毕竟才来不及半载,根基甚浅,而如今电报迅疾,昨日之事,朝廷恐怕早已洞悉,断然再难回旋也。老夫所忧者,乃是这孙文若不肯就此罢休,迟早要弄个满城风雨,至时必将成为老夫大敌,是以左右为难也。”
“云帅所忧,的确如此,不过永福既是粗人,如今又无权势,云帅相商此事,当是另有主张也。”
“知我者,渊亭兄也,方才老夫上山途中,想到欲解眼下困扰,非得当面劝谏孙文不可,然而此事一旦泄露,定下个勾连匪类之罪,老夫阖家,恐怕都将不幸也,是以想到能助我担当者,恐怕非老兄不可也。”
“云帅放心,永福入台之前,已深敬云帅为人,区区性命,原为大帅所执,只是,卑职对这孙文,毫无消息,如何联络也?”
“渊亭兄之高义,亦乃老夫所深敬,既蒙老兄垂爱,老夫也就尽力一搏也,孙文之联络,勿须老兄费心,但这避人耳目之事,却非要劳烦渊亭兄率属下操持不可。”
“卑职所率,但听云帅吩咐。”
“好,老夫是要确保,明、后两日午后至上灯时分,除手持谭三名帖之人,绝无他人能登这粤秀山,老夫就与其约于这南越王台上,看能不能见上一面,只是,无论结果如何,个中情由,万望老兄保密也。”
“云帅放心,卑职属下尚有数十得力将弁,此山仅有两路,守住各口,绰绰有余,至于隐秘,卑职起誓,若永福此生胆敢泄漏半字,当天打五雷,延祸全家。”
谭公连忙止住,叹道:
“渊亭兄言重了,老夫信得过!”
当下两人又就孙文谈论不少,其后,刘永福果然终生守密此事,而对于孙中山等革命党,也是大起同情之心,甚至有传其于晚年,加入同盟会之举,可惜至今尚无确证,不过,其热心搭救革命党人王和顺之事,早有史家备述。民国之初,刘永福曾应胡汉民之请,就任广东民团总长,之后因年老告还,而闻听《二十一条》签订之后,竟以年近八旬之身,通电反袁,慷慨陈词,请缨抗日,足见黑旗军魂赤子之心,堪垂千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