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霄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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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订耻约蒙辱马关 奋浴血饮恨台湾

光绪二十年,甲午战争爆发,丁忧在籍的湘军名将魏光焘率军随两江总督刘坤一、湖南巡抚吴大澄奔赴辽东,次年二月初七,在牛庄以三千湘军对战两万日军,血战一日,终因寡不敌众而失要塞,几近全军覆没,上演了五十年湘军为国征战最后的悲壮,光焘字午庄,此即“午庄战牛庄”的典故,今将彼时魏光焘激励将士之诗录下,以观英雄之品性:

东洋小丑犯牛庄,士尽争先血染冈。

大炮长枪何所惧,要凭胆剑斩豺狼。

单说谭钟麟,正着手调派福建候补总兵廖得胜、海坛协副将佘致廷、福建候补道杨汝翼等各带兵勇赴台,欲同台海共存亡之际,却于光绪二十年十月廿三日收到总理衙门电报:昨日圣谕调谭钟麟为四川总督,闽浙总督着边宝泉补授。谭公闻讯大怒,猛拍几案,竟至左臂挫疼至不能举抬。慨叹当日陕甘任上,听闻对法国大捷后却要赔款求和,本对朝廷不抱希望,六年前既已辞归,偏偏又应诏入京,以致今日再度失望之境也!显然自己于闽浙之所为,已为求和派所难容忍,调去四川,剿匪安民,远离海疆,总不至再影响“大计”。谭公甚是不甘,转而想起左公当年为船政拖延于闽浙之事,心下渐有主张,当下不回总署电报,专待圣旨,之后谢恩时再请求入觐,大约不许,但圣旨来回,总能拖上一两月,再等待新任总督边宝泉及福州将军庆裕各自莅任交接,能留一时是一时,暗中去信翁同龢等,四川一行或有转圜;另一方面,考虑到之后战局难测,发密信命南澳镇总兵刘永福择机隐蔽渡海来署,打算当面嘱托,以做最坏之打算。

尚在谭公任陕西巡抚时,边宝泉即在属下任督粮道,保障西征军粮,出力甚多,屡次保举,之后又于谭公总督陕甘时升任陕西巡抚,渊源深厚,自然深知谭公心性,自己近来本就疾病缠身,又值危急之际,乐的推诿拖延,一拖竟近半年。谭公则加紧政务处理,彻查闽海关税,缕陈船政情形,息借商款,蠲免盐厘,不觉已是冬去春来,海陆清军节节败退之讯不断,哪有心情度岁,元宵节后数日,日本占领刘公岛,刘坤一虽率湘军尚在辽东挣扎,但战争胜败已成定局,正月十九,李鸿章正式赴日议和,不久日本新编“南方派遣舰队”出现在澎湖一带,日本侵台之心昭然若揭。二月初,终于等得刘永福深夜来访,谭公忙命请进内堂,各行俗礼后,只听谭公道:

“上月廿七,海底电线中断,便再无台湾消息,老夫心急如焚,刘将军一路所来,可有日本兵船动静?”

“禀制台,前番已报有日舰出没于澎湖周遭,虽暂无干戈兴起,但恐迟早生变,这水线之断,定是倭寇作祟矣!台湾孤悬海外,饷需本就不足,一旦澎湖有虞,洋面为倭寇封锁,必成困守之势,制台应早做打算才好。”

“唉,刘将军,非是老夫推卸,调离闽浙的圣旨已颁下三月有余,老夫也不知尚能拖延几日,命你秘密来此,其实是做最坏之谋划也。”

刘永福瘦削而又刚毅的脸颊抽搐了几下,方道:

“不知制台大人所言之最坏,要到何种情形?”

“刘将军方才也说,日本对台湾志在必得,其实老夫最怕的,并不是其军舰凶猛,毕竟台湾东西近三百里,南北近八百里,山林层叠,沟壑曲折,易守难攻,倘果真倾我闽浙台三省之力,有将军等赤子奋力,有全岛数百万士民用命,未必不能一战。然而,此情此景,不能不令老夫想及当年,将军大捷镇南关后,有左文襄公等极力抗争,都难防有人暗中赔款求和,终成不败而败之局。眼下战局远远劣于从前,更无左公再世,我华夏恐要倍受其辱也!传言某相已经东渡求和,至时必有一番割让。日本欲鲸吞我大陆河山,尚要顾忌西洋诸国阻绊;但若谋我海岛,大约有人并不吝啬,至时无论两江、两粤,还是我闽浙诸省,条约之下,恐都难以接济,将军等要么承旨悄然撤退,要么陷身绝境,孤立无援,都难免我河山残缺,子民凌辱也。”

一番话早说的刘永福目眦欲裂,原来自打中法停战,清廷赐予其“依博德恩巴图鲁”称号,后任其为南澳镇总兵,实际相当于羁縻于小小海岛之上,弃之不用,已七八年矣,刘永福倍觉寥落,上年接到谭公札敕,调其赴台驻防,正打算一展雄风,杀敌疆场,哪甘心不发一枪,窝囊退出,当下牙关紧咬,沉声道:

“属下只是一介武夫,没有朝堂之人的见识,但白白将我数百里江山,拱手送人,不作一丝抵抗,则是我武人之耻也,久闻制台大人与左文襄公情意相投,必是同般人物,当不会令我束甲而返矣?”

谭公凄然一笑道:

“老夫就算再有不甘,又岂能抗旨不遵也?何况,至时老夫还不知身在何处,未必能与将军谋也。观十余年来形势,朝廷每作息事宁人之举,当年左文襄公挟西域之雄功伟业,对中法和谈如何抵制,也终未扭转乾坤,老夫恐怕更是不及先贤也?”

永福闻言怒道:

“那以制台之意,属下等惟有抱首鼠窜之一途?”

谭公忙摆手道:

“将军莫急动怒,倘果真如此,老夫年前即可西赴蜀中,又何必赖此不走,更无须拦下朝廷北调将军之令,而至密召将军来商矣。”

永福重重的点了点头,又思考了片刻,方道:

“制台大人说要做最坏之谋划,莫非已有计较?如需属下行动,尽可下令,属下愿以此躯,与台湾共存亡!”

“将军壮哉!老夫的确有一构想,不过却有强人所难之嫌,思来想去,四海之内,唯有将军可以托付,所以才自年前即嘱将军来此一会,将军军务繁忙,今日方能相见,倘将军果真有所触动,则我华夏之幸也!”

永福听得迷惑,连忙道:

“属下愚昧,还请制台大人明示。”

“其实远在十数年前,老夫虽与将军尚未谋面,但已听闻壮举,深感将军于越南之所为,颇似朝初郑延平之于台湾也,未知将军对郑延平是否熟悉?”

“制台是说郑成功么?属下所驻的南澳镇曾为其本营,有众多其人事迹传说,赴台以后,驻扎台南,更有延平郡王祠,所以对其行径,尚算熟悉,制台之意,莫非要属下学郑成功,再度起兵反清?”

谭公连连摇头道:

“将军误会了,老夫绝非要将军出尔反尔,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也,郑延平乃以前朝之名对抗本朝,将军可以类比,于台湾而言,倘一旦割让,是否我大清有似前朝,而日本则似当时之荷兰也?”

“属下明白了,制台之意,无论朝廷如何旨意,属下皆坚守台湾,与倭寇决战到底,倘朝廷不许,则可如郑成功般,自立一军,抗击外寇。”

“将军明鉴。老夫以为,台湾在将军手中,总强似在日本手中,纵是朝廷明旨不许,暗中也乐的顺水推舟也。”

“只是,属下虽经几番扩充,兵力也不过区区二千余,而最锐利者,黑旗军旧部,仅剩三百人,如何能有胜机?欲要广为买马招兵,又何来饷械等?”

“上月廿八,电旨曰户部已拨台湾军饷一百万两,令福建腾借,老夫以为,将军可截下此项,用于扩充,不过,台湾本即贫瘠,仅靠此项亦不能维持长久,还需再增几份筹码也。”

“请制台赐教!”

“将军与唐维卿(台湾巡抚唐景崧)中丞渊源深厚,当年于粤西便有情谊,他日形势一旦不幸为老夫言中,将军可首先尝试劝其自立,纵是不成,也应颁令各地,广开团练,以成百姓义军也。将军再凭名望,联系本地士绅,譬如工部主事丘吉甫(丘逢甲),颇有声威,诸生林碧玉(林昆冈)、客家人徐云贤(徐骧)、吴绍文(吴汤兴)等均有才气,倘能各练义军一支,与将军互为呼应配合,或许可收奇效。至于眼下台湾驻扎各营,除将军属下外,以新楚军营官杨紫云最为任侠义气,将军可以预为相约也。”

永福重重点了点头,而后磨拳道:

“制台谋划果然周密精细,实令属下感佩由衷,如此一来,属下敢夸口,纵是一二万倭寇来侵,也可无虞,至时要让倭寇知道,我华夏江山,绝非唾手可得之地。”

谭公赞赏点头,继而忧道:

“将军也不可过于乐观,日本既对台湾垂涎已久,难保不会倾巢而出,而台湾失去各省及朝廷支持,有似无源之水,将军用兵,最忌过刚过猛,恐为强敌一击得手,还宜采用守势,步步为营,伺机反袭,消耗敌寇,至时英、法等国倘若对日本不满,或许还有调停,是以纵使日本大军压境,将军若能长久坚持,拖入消耗之战,局势或亦有望也。”

“制台高瞻远瞩,属下谨记,永福定不会令制台失望,倘使台湾果真有失,定在永福横尸之后。”

谭公闻言已是热泪盈眶,五六年间,其因眼疾,素来清心寡欲,平抑七情,然而面对拳拳赤子,愿以生命而付家国,如何能不感动。这刘永福早年参与天地会,起兵反清,成立黑旗军,后为广西提督冯子材所败,避入越南,中法冲突之际,能搁弃仇怨,接受时任吏部主事唐景崧的联络,归入清军抗法,决战之时,在西线宣光城外堵河打援,可谓横刀立马,几经浴血,拼死抵挡,拖住大批法军,为东线冯子材等在镇南关、谅山一线的大捷创造了机会。而今再番置生死于度外,何其勇哉!在谭公心底,虽暂未与林则徐、左宗棠等并论,但其肝胆之忱,如何不感喟至热泪横流?不过想起江忠源、罗泽南等殒身沙场,又是何等痛惜,当下抹了一把泪水,握住永福之手,颤声道:

“刘将军要做郑延平,绝不必要做田横也!倘果真事不可为,多死无益,定要留得有用之躯,再报家国也。”

“这,还请制台体察,属下绝不愿做退路之想。”

“非也,非也,老夫并非要将军思考退路,只是希望将军审时度势,切莫做无谓之牺牲也。”

当夜用毕简宴,竟已鸡鸣时分,谭公亲乘马车送刘永福至码头,一路谆谆叮嘱,直目送永福登上洋轮而去,才依依回转,掀开车帘而望天空,星光璀璨,想及黑旗军乃以北斗七星为令旗,不由默默祷念一路。且说清军于是年二月初八失牛庄,十一失营口,十三失田庄台,辽东已无险可守;海军方面,廿七日,日军不顾瘟疫横行,以绝对优势兵力攻占澎湖。次日,李鸿章在马关遇刺,日本担心列强干涉,宣布承诺休战,双方就条约反复谈判,日本以战胜者姿态,又截获了李鸿章与清廷来往电报,知晓了清廷的毫无底线,光绪廿一年三月廿三,丧权辱国之《马关条约》签订,清廷赔白银两亿两,割辽东半岛(后因列强干涉,以三千万两赎回)、澎湖列岛、台湾岛及所有附属岛屿(包括钓鱼岛)于日本,开放沙市、重庆、苏州、杭州四地为通商口岸,日本国民免税于通商口岸从事工商行业等,我华夏已毫无颜面自称也!廿八日,康有为作“上今皇帝书”,随后在京会试的十八省举人群起响应,一千二百余人联署,于四月初八提出变法自强之口号,史称“公车上书”,其中争议,自有史家论述,读者明鉴。

仍表谭公一线,于二月十七日交卸福州将军,三月初命延闿回湘与江西布政使方汝翼之女方榕卿成亲,而对台湾战备等正事,仍是不懈,直至即将解印,仍奏请将刑部主事俞振明、试用道赖鹤年等留于台湾差遣。三月廿二日,许是见《马关条约》已经谈妥,对日投降大局已定,上谕谭钟麟着调补两广总督,署直隶总督王文韶当即来电告知,廿五日,边宝泉姗姗行至福州,谭公遂交卸督篆、盐务及船政诸项,两位老友自少不得数番议论,几度叮咛,谭公一边等候圣旨,一边收拾行囊,终于四月中旬起行,乘船于四月十八日由香港行抵广州,两日后,前总督李瀚章命人前来交接印信,当即上任。

略述台湾一省情形,自三月廿四日唐景崧致电反对割台,廿六日以湖广总督署两江总督张之洞反对与日议和,四月初一,再请废除马关条约,却换来一纸电谕:

现在和约既定,而台民不服,据为岛国,自己无从过问。惟近据英德使臣言,上海、广东均有军械解往,并有勇丁由粤往台,疑为中国暗中接济,登之洋报,或系台人自行私运,亦未可知。而此等谣传,实于和约大有妨碍。著张之洞、奎后、谭钟麟、马丕瑶,饬查各海口,究竟有无私运军械勇丁之事,设法禁止,免滋口实。

四月十四,清廷正式批准马关条约,十六,日本准备武力夺台。廿八,清廷谕令台湾文武官员内渡。五月初二,在丘逢甲倡议下,台湾文武士绅推举唐景崧为总统,刘永福为大将军,五月初六,日军两万人在三貂角澳底登岸,初十深夜,李鸿章之子李经方在淡水海上与日本海军大将桦山资纪秘密签订台湾交割手续,次日,日军占领基隆,再次日,唐景崧逃往大陆,随后,丘逢甲亦离台,十五日,台北失守,刘永福率军节节抵抗,五月三十失新竹,闰五月刘永福接张之洞密电称坚守两月以待列强调节,各地义军遂齐聚新竹至苗栗一带,苦战五十余日,于六月廿四失苗栗,七月初二,血战大甲溪,初七,台中失守,初九,彰化失守,清将吴彭年、义军吴汤兴殉职,十一,失云林。刘永福组织精锐反击,十三收复云林,十四复苗栗,围攻彰化近一月而未克,日本陆续增派兵役七万余,将领杨泗洪战死,八月十九,云林再失,次日黑旗军七星队首领王德标率军于嘉义城外重伤日本近卫师团长北白川宫能久亲王,令其四日后毙命,随后两日,嘉义、苗栗再度失陷,九月初一,徐骧、柏正材、林义成殒身台南最后一道防线曾文溪,王德标、简精华下落不明,精锐尽失,台南已是无援孤城。

清廷既已明谕不准援台,谭公自也难以公然抗命,于闰五月最后一次接济台湾旧枪两千杆、银三万两,称作“撤勇善后之用”,并去书好友谭继洵解释曰:“此次三万,以资助在台兵勇撤退为词,与札敕刘将军回任南澳镇之文,同解朝廷,当不以为非,此正而诘也,不可屡试。”八月十九,刘永福特使吴桐林抵广州,来见谭公,述说台湾饷尽粮绝之惨状,谭公之前听闻张之洞所筹资金竟被朝廷截扣,更知台南三面受敌,已无回旋,当下支走吴桐林,密令义民携银一万两,转交台南刘永福之手,并函嘱永福尊诺以留有用之身,九月初二,永福见信,亦知大势已去,仰天捶胸,号啕痛哭,众将齐劝,无奈只能将银两分发,搭乘英国商船内渡,一百四十余日的台湾与日血战无奈而止。今择录刘永福彼时之诗数句,以念当时英雄无奈之境地也:

师亡黄海中原乱,约到马关故土捐。

四百万人供仆妾,共吊沉沦甲午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