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霄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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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遇神医瞽目复明 奉电旨古稀入京

光绪十一年,甘肃乙酉科乡试在兰州举办,谭钟麟增修贡院至四千余间,亲自监临,坐于观成堂内,回想自己中举,转眼三十六年,左公初建此贡院也已十载,而今左公,却已驾鹤西去,心下感叹,欲激励考生,为个人前程及国家民族命运而奋争,遂撰联曰:

秦陇分闱以后,坐聚教训,偻指十年,几番星使披罗,得士期为天下用;

国家吁俊之序,经策诗文,扃门三试,休道风檐辛苦,吾曹亦自个中来。

却说谭钟麟在陕甘总督任上,力求稳固,兢兢业业,清廷自然放心,无奈本有目疾,却又因左文襄公、胡光墉相继逝世等事伤心流泪过度,自光绪十一年后,右眼已经不能辨字,左眼也愈加浑蒙,数步之外,看不清人面目,阅览禀牍更是一片模糊,虽有幕宾襄理协助,无奈其生性认真,事必躬亲,兼之对镇南关大捷后朝廷急欲求和之举隐隐不满,遂生退隐之心。此后约略每隔三两月,谭公便奏请一次开缺归籍养病,朝廷则每赏假两三月,安慰一番,不许开缺,假满之后再次上折称目疾难愈,仍请开缺,再次等来赏假两三月之旨,或者赏根老人参,或者赏盒拨云散,如此竟然拉锯了三年多。谭公虽多在假期,但实在不忍耽搁任何军政之事,故而并未清闲一二,好在西北基本安靖。所不幸者,幕宾兼好友谭钟钧(自号古潭)病逝,谭公搜集其生平诗作,见有“安得生擒吐谷浑,壮士长驱入玉门”等壮阔之句,甚为感慨,遂集成《古潭诗集》二卷,并刊刻行世,聊作慰藉。所喜者,长孙冠宸已在长沙行婚礼,而李氏于光绪十四年三月又有身孕,光绪十五年正月于兰州诞下一子,取名泽闿,当初德贞道长云,李氏定有奇缘,如今看来,当时同纳二妾,刘氏一无所出,李氏却连诞三子,泽闿生时,谭公已近七旬,曾长孙谭寿曾已然诞生,可谓奇事也。

光绪十四年二月廿五日,上谕谭钟麟向来办事认真,深资倚任,前因目疾,屡经宽予假期,并赏药饵,以期速愈,兹据缕陈病势日剧,万难任事,情词迫切,未便拂其所请,谭钟麟著准其开缺回籍,安心调理,一俟就痊,即行来京陛见。调闽浙总督杨昌浚为陕甘总督,以湖南巡抚卞宝第为闽浙总督,前户部左侍郎王文韶为湖南巡抚。因交接事务繁杂,兼之福州与兰州相距甚远,杨昌浚又请假归乡省亲,待到抵达兰州时,已是光绪十五年二月十三日,二人交接事务,叙述经历,谈及左、胡诸人,一番抱头痛哭。十五日杨昌浚接篆,十六日,正式启程归乡。谭公自同治十年丁罢母忧,起复为陕西布政使,离开湖南已十八载,一朝去官致仕,虽双眼几乎不能视物,犹倍觉轻松,官道两侧,左公柳已然壮硕,才过春分时节,柳枝初萌嫩芽,微风拂过,袅袅娜娜,一片生机盎然,犹如左公英魂在侧,甚觉欣慰。福梅年已十四,延闿十一,恩闿也已八岁,三个孩子一路叽叽嚓嚓,再加上尚在襁褓的泽闿啼哭之声,好不热闹,护送弁兵皆是多年亲兵,类似家人,谭公也不着急赶路,就这么吵吵闹闹,往东而来。

无论甘肃陕西,每经一城,譬如平凉、邠州、永寿、礼泉、西安等,自有当地官员士绅置酒宴饮,邀游大小古迹名胜,谭公已卸重任,也就无需避讳,偶尔写写牌匾楹联等,彼时谭公早已是书法大家,当世闻名,虽之后西北历尽劫难,所留佳作几多湮灭,却也有数迹可查,凡此种种,略过不表。如此走走停停,不觉竟已到六月末,谭公一行方行经华阴,谭公怀念亡友郑庆庄,便在驿馆住下,准备于郑公祠处耽搁几天,此后便将东出潼关,离开陕西,至于此生能否故地再游,恐已难料,心下恻然。华阴令早就命人洒扫驿馆、祠堂等,自又少不得与一众耆老贤绅们来拜,这日送走众宾,谭公即在驿馆闭目休息,忽报一老者求见,家丁问其姓名,只说姓杨,谭公心情不坏,也未多想,就请了进来,只见那老叟鹤发银髯,面目清秀,不过谭公双目浑蒙,也只能看个大概,觉得并不相识,待得答礼就坐,只听谭公道:

“杨老先生可与谭某有什渊源,何以谭某竟记不起了。”

“哈哈,老朽与谭大人素未谋面,只是听闻大人声名赫赫,既然途经此处,也就好奇,想来一睹风采也。”

那老者声音清朗,中气饱润,若不是须发及着装,说是只有四五十岁也有人信,谭公听说此前并无渊源,只为看看自己,不由好笑道:

“谭某年近七十,老眼近瞎,恐怕没几日好活了,那还有什么风采?至于声名赫赫,更是无从说起,虽经朝廷看重,赏了个小小官职,也不过因循守旧而已,如今一见,恐让老先生耻笑了。”

“非也,非也。老朽观谭大人中庭开朗,阳气盛足,寿数尚早,嗯,活到老朽这般年纪当是无虞。”

“哈哈,谭某倒好奇了,未知老先生高寿?”

老者屈指嘟囔了半天,道:

“老朽今年虚岁已八十四了。”

谭公本来看不清其面目,听声音觉得应该较自己年轻,是以方才笑问老者年纪,未曾想却已如此高寿,当下正色道:

“人生七十古来稀,谭某兄弟四人,而今已是仅存,哪能奢望耄耋之年?近四五年来,每日迷迷瞪瞪,几有大去之意,老先生所言,恐怕戏语也。”

“哈哈,谭大人近年遭遇,老朽略有耳闻,悲观之意,乃由心生也。古人云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大人本是性格刚硬之人,却偏偏又待人真诚,用情极深,是以肝火易积,近因好友陆续谢世,每每催动,才有双目之象也;但大人光明磊落,胸中并无过多郁气,故而虽悲不伤,肺气不亏,心、脾、肾气亦健,不必忧心也。哈哈,何况今年才诞公子,虽不及张安陆八十之后,屡有所出,但亦属梨棠之妙,远胜旁人也。”

说的谭公脸上一热,原来当时高龄纳妾之事并不罕见,但高龄诞子之事却不常闻,老者借用苏东坡戏谑好友张先“一树梨花压海棠”之典故,不知是否有意讥讽,只得呐呐道:

“肝疾之论断,谭某早知,也有名医问诊着药,无奈难有改观也。”

“哈哈,肝脏五行属木,非金不能克也,然泛泛医者,岂敢用金?”

“如此说来,老先生可治谭某?”

“唉,大人之目疾,十数年前因我陕西苍生黎民而起,今既要离陕而去,老朽不才,岂忍大人载疾而归,不过老朽还有一言相寄,万望大人三思。”

“还请老先生示下。”

“大人已近七旬,该当看透世情冷暖,万物生灵,各有天命所归,何况人事,今后,万不能再行悲喜过度之事,尤不能以泪洗面也,否则,纵是老朽有回天之术,恐怕也难保大人双目矣,譬如大人定要再去郑公祠,难免落泪,可老朽经手之后,最忌落泪,如此怎生是好?”

“多谢老先生金玉之言,只是谭某有一不情之请也,倘老先生没有急事,可否明天再治,今日……”

谭公欲言又止,只听那老者朗声笑道:

“今日,还需拜别郑公,哈哈,也罢,老朽留此三日,明日再治也好。”

谭公命人准备客房,那老者道声不必,健步而去,谭公看的称奇。是日傍晚,谭公命将置办的三牲祭品,摆于郑公祠内,之后亲自上香,拜了三拜,说也奇怪,谭公虽将郑公生前行状细思一遍,却无悲伤之意,反倒觉得,郑公仰无愧于天,俯无怍于地,尽合孟夫子之二乐也,何尝不是人生幸事?与之相同,无论林文忠公、江忠烈公、胡文忠公、左文襄公等,乃至肃顺、石达开、魏源、胡光墉等曾为之痛哭之人,一生所为,即便不能如屈子、罗霄、范文正公、文忠烈公等青史灿灿,亦皆有可取之处,较自己不知强了几多,应当为其高兴才对,又何需悲伤流涕。想到此处,不由微微一笑,思忖原来这杨姓老叟,非但要治自己的眼疾,还要痊自己的心病也。

且说次日一早,那老者求见,请了进来,老者命谭公闭目仰卧床上,平静呼吸,自怀中锦盒内取出一枚金针,长有数寸,在右手捻弄了片刻,左手拨开谭公左眼双睑,金针自目左角射入,迅疾如风,立即抽出,有一层薄膜附在针顶。谭公立即觉得左眼中有了影像,只是发红,连老者的银髯亦成红色,老者急命谭公闭眼,将一块提前用药浸湿的净巾覆在眼上,只令闭目休息,午后方能睁眼,右目则需明日再针,然后也不留宴,告辞而去。谭公索性闭目睡着,待醒来时,日已偏西,早有钟氏及福梅侍在身旁,谭公睁眼来看,竟然已经复明,当下大喜,命将家人全数叫来,一一辨识,阖家高兴无比,皆称遇到了神仙。再一日,老者仍是早早到来,谭公方看清老者面孔,果然鹤发童颜,目光炯炯,有如神仙一般,忙欲跪下道谢,那老者连称不敢当,撑扶起来。谭公屏退家人,依上日状,仰卧床上,老者叮咛稍后施针,万勿睁眼,谭公答应,便仍如前医治,谁知刚刚入针,谭公觉得眼前一亮,眼珠转动了一下,原来右目多年来早就一片黑暗,连光都看不见,如今骤见光明,难免震颤了一下,只见眼角渗出血迹,那老者针已拔出,忙命谭公闭眼,取药巾覆盖,仍叮嘱午前不能动弹,然后告辞,谭公待要挽留,又无法起身,只要求明日再行拜谢,老者答应下来,也便离去。谭公只觉右眼有些粘稠,仿似什么东西流出,过了两刻,方自行止住,午后醒来,却见药巾上粘了不少血渍,闭上左目,单张右目来看,竟然较左目更为清晰,直叹瞽者复明,犹如再生也。

次日,谭公命置下盛宴,并邀同不少士绅贤耆作陪,专等那杨姓老者前来,谁知等到中午,仍未见到,众人询问杨叟面貌打扮,听后均言从未见过,一时议论纷纷,有说定是神仙下凡,有说或是华山仙宿,有说可能是郑公显灵,总之都是为报谭公于西北之功德,也有一年轻人说大概因为右目下针时见血,恐怕医治失败,而畏罪逃走者,被众人斥了一顿,谭公也是觉得奇怪,心想或许老者为它事耽搁,又候了三日,并令众人四处查访,竟然不见踪迹,众人连连称奇,谭公只得在郑公祠前设宴,焚纸遥谢一番方了。

不表谭公东出潼关,南至襄阳,雇舟而下,一路流连秀丽河山,双目倍觉清朗,几番高兴,待舟抵长沙,已是中秋节后,家丁飞去报信,宝箴携三子来迎,谭公见宝箴早已不惑之年,却长的肥头大耳,一副憨厚之态,之前捐到了试用道,也不图谋赴任,只在家中教儿弄孙,与延闿、恩闿等精灵古怪决然不同,不由想起苏东坡远谪黄州所作《洗儿》一诗,曰“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念下再看宝箴,竟是越看越顺心,也是一件美事。且说府第之内,早就收拾清楚,众人各自住下,自又有一众好友、官绅来拜,少不得热闹了半月,方安静下来。宝箴住在戏子桥,相距荷花池甚近,寿曾已咿呀学语,端的是四世同堂之乐,宝箴本定下每日携子孙来问安,谭公嫌得啰嗦,便也止住,得闲便读些书目,并将曾公、左公等来往信件整理送还其后人,以备集结刊刻,之后九月初四湖南巡抚(已升云贵总督)王文韶六十寿辰,十月初七、十一分为左文襄公、曾文正公冥寿,自也少不得出席张罗,王文韶与邵友濂交接巡抚,又是一番迎来送往。平日与李寿蓉、郭嵩焘、王闿运、王先谦(字益吾)、陈湜(字舫仙)、陶桄等熟识之人轮流坐东,宴谈不休。临近年关,又带了宝箴、延闿,以及冠宸、辅宸回到茶陵祭祖,拜扫先茔,虽眼见的幼年熟识之人几多凋零,亲生兄弟皆已过世,心有落寞,倒也未曾凄惶,只认定人各有命,凡人功过成就大小,非生死可以湮灭也,心下释然,也就不再如从前每每流泪不止。兄弟后人,二哥、四弟均不旺盛,倒是迁居洮水的大哥之子谭永德,生了三男三女,年节也带了儿子竹柏、竹松、竹青归来祭祖,言谈之间,本极欢愉,只是听说父子四人都吸鸦片后,甚有不喜,但又不好严斥,只重重劝说了几句。

闲暇之际,谭公访了自己五十年前曾就读过的白沙书院,之后索性考察起家乡文教,携孙婿尹铭绶先到其曾就读的幼学书院讲了一日,之后周历崇文、明道、明德、云阳、洣江、雩江、文江、芦江、鳌峰、月岭、梓林、东都、凤岗、正学、朝阳、范乐、洮水、象湖等茶陵州诸书院,鼓励在读师生,每以同乡李文正公(李东阳)为范,自也少不得题字刻匾,譬如文江书院一匾,今日仍有迹可寻,之后又筹资翻修李东阳墓,刊刻其文集。德贞道长精神健硕,依旧善谈,所带道童早已长大,面貌清秀,悟性甚佳,已取法号智掩,每日陪了师父读书练功等,也不多说。返回长沙后,仍是见客读书,为福梅结亲陕西按察使善化县唐树南之长子唐赞慈,又为门生王定安校点《湘军记》,期间闻知曾纪泽、杨岳斌等先后谢世,自须吊唁。不觉就到了光绪十六年十月,廿七日这天,湖广总督张之洞传来总理各国衙门之电报曰,十月廿二日奉旨谭钟麟前患目疾,闻已渐愈,着令来京陛见。经过一年余赋闲,谭公心境渐平,虽对朝廷失望,却还欲尽己所能,办些实事,而且也不好违旨,便同家人商议行程,因为可能还将外放,冠宸又染急病,便定下只带延闿、辅宸及刘氏入京,于腊月廿七由长沙乘船启程,之前自须再回茶陵省视先茔,启程这天,恰好曾国荃梓棺入城,谭公先去拜唁,后出大西门,与宝箴、恩闿、李氏等家人及几位老友拜别,登舟北行,洞庭湖船上过了新年,沿长江转运河,再在淮安清江浦登岸,雇车北上。

光绪十七年二月十七,谭公抵达京城,借居于长安门外晋阳寺中,京中好友闻讯多来拜访,自又数番感慨,尤其同年翁同龢,虽才刚入花甲,却形神憔悴,竟是一场大病初愈,两人执手感慨,丙辰科进士同年二百有余,诸多凋零,在京者竟再无旁人也。谭公自又回拜诸友,也不忘到潘文勤公(潘祖荫)等已逝好友灵前墓畔行礼,廿一日奉旨觐见,天子倍加抚慰,太后又招至颐和园叙话,设宴款待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