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不羁少年砺漠风 忠苦老臣殒榕城
谭钟麟的得意门生饶应祺,恪尽职守,奋力边陲,成为新疆第四位巡抚,在左宗棠去世十五年后,执意将三女饶舜仙嫁于其孙左念恒,乃左公后裔中罕见之与时任高官结亲者(左氏家规不许与现任官吏结亲),今录饶应祺撰于迪化(今乌鲁木齐)左公祠神龛长联,再观左公生平之赫赫功业矣:
建中兴百世之勋,平吴越、靖燕闽、定关陇,出将入相,伯仲在伊吕间,尝自比孔明,论远猷,窃谓过矣!
开西域重新之局,验狄夷、置郡县、字番回,文德武功,超轶于汉唐上,知己怀鲍叔,瞻遗像,岂能忘哉?
光绪十年冬,中法激战于桂越边境及台湾等处,西北则相对平稳,新疆设省后,谭钟麟继续裁汰冗军、粮台以及军需局等,减轻负担,又兼天公作美,收成中上,百姓生活渐有起色,每多欢声笑语,这日,百姓感激雨水充沛,于兰州重修龙王庙落成,城内耆老携同百姓,齐请观礼,谭公欣然从命,并草书一联“水深急涉游时乐,春去花面过后香”,走笔潇洒如龙,引来阵阵喝彩,百余年后,竟成书法瑰宝。不表当日如何盛宴,单说谭公因身体原因,虽只略抿几盅,毕竟为眼前欢腾感染,也是逸兴遄飞,忆起少年时候,与谭继洵等人泛舟洞庭之乐,宴罢便漫步往布政使署而来,还没进门,却先传来谭继洵高声喝骂之声,谭公听清是因嗣同,不由苦笑,门吏见到总督,询问是否现在通报,谭公笑着摇头,说声无需通报,便迈步进了门,循声来到花园(即憩园),父子二人正在一亭内,亭柱上新添一联“云声雁天夕,雨梦蚁堂秋”,落款正是谭嗣同,谭公见此联意境辽阔,书法自有格局,不由暗自感慨少年天性豪爽,而自己已是垂垂老暮矣。谭继洵尚未发觉谭公进来,只见他手握一指头粗细的木棍,向着跪在面前的嗣同骂道:
“你说你年幼留心读书,不想过早成婚,所以直候到了十九岁,才与闰儿成礼,但如今也快两年,怎能如此冷落人家?你岳父篁仙世丈乃湘中名宿,闰儿自幼读书识字,聪慧贤淑,模样又好,远近闻名,能嫁入我谭家,乃是谭家祖宗修定的福分,你尽可在家好好念书,享那红袖添香之福,将来求个功名,也算的立业成家,可你倒好,这两年来,每日与那些顽劣子弟声色犬马,斗酒纵横,互相戏谑,整日家都不着,回来也弄个一身狼藉,还躲着不见媳妇,你是要让闰儿守活寡吗?我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狠心的不孝子来?看我今天不打死你才了!”
说罢又抡起棍子,往嗣同背上狠狠打去,只见谭嗣同衣衫破烂,头发乱蓬,脸上满是尘灰,还有几道结痂的浅伤,跪在那儿,紧闭双口,咬紧牙关,一语不发,就任父亲打骂,谭继洵打了数下,见其仍不发声求饶,显然对自己的话没当回事,直气的胡子乱翘,脑袋发晕,差点摔倒,谭公本想扶住,无奈距离还有数十步,行动又不灵便,嗣同倒是眼疾手快,连忙起身搀住,缓缓坐在旁边椅上,却也发现了隐在旁边的谭公,忙施礼拜道:
“不知伯父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赎罪。”
谭继洵也看到谭公,急道:
“文兄……”
挣扎着欲要站起行礼,谭公忙将其按在椅上,笑道:
“已是花甲之人,何必如此动怒,敬兄(继洵号敬甫)岂不知忧伤肺,怒伤肝?愚弟几年前落下的肝疾,可是至今难平也。”
谭继洵长叹一声,道:
“文兄在此,愚弟更是无颜以对也,闰儿是文兄的义女,又是文兄保媒,犬子不肖,冷落令爱,愚弟教子无方,无地自容也”,转头朝向嗣同,怒喝道:“还不给你伯父跪下认错,承诺今后改过?”
只见谭嗣同嘴角一扬,低声道:
“跪下无妨,无错可认。”
谭继洵又要动怒,谭公忙阻止,示意嗣同先退下,嗣同观察父亲闭眼不来看他,耸了耸肩,转身离去。谭公见继洵犹自呼哧呼哧喘气,忙安慰道:
“敬兄快消消气,可别气坏了身子,我甘肃一省的钱粮,全凭老兄运筹,岂可为了晚辈们的小事而不顾万千百姓之厚望也?孩子们的事情,就让彼等自己应对,何况愚弟观复生风度,磊落不羁,器宇轩昂,将来成就,未必在你我之下也。”
“就他,能不给家里惹祸就不错了,还指望他有什么成就。说来也是怪事,光绪二年那场大祸之前,这孩子算的上温文听话,全家皆寄以厚望,可自那事后,性情忽然大变,整日吊儿郎当,放荡无束,专同些不三不四之人结交,本以为是因年幼无知,想着过几年便会好转,谁知道如今已行过冠礼,却仍是顽劣不堪,殊难解也。”
“唉,那场灾祸,的确于敬兄家影响巨大,复生的母亲、长兄、二姊毕竟都是平日最亲近之人,复生自己又是九死一生,老兄当年给他取复生这个字,不就已经参透了嘛!”
“说来文兄可能不信,这逆子虽在外口口声声说是愚弟给他取了复生这字,实际上这字是他自己所取,愚弟只是不屑辩解罢了。”
“哈哈,其实也无需区别,不过既然是死而复生,那么敬兄就更该看淡着些,什么父慈子孝,什么功名利禄,倘不复生,若兄之贻儿、淑儿(继洵长子嗣贻次女嗣淑),弟之符儿,早早往游仙山,遑论什么肖与不肖也。”
谭继洵长叹一声,道:
“文兄教训的是,其实愚弟真未曾奢望这孩子能功名如何,只要安安稳稳的生活也就罢了,可是看看如今,别的也还好说,这样对待闰儿,实在令愚弟难以自容也,闰儿这孩子,什么都好,寻常人家若娶得这般妇人,都该祖宗面前日日供香,宠着敬着,可他,行礼已近两年,至今恐怕尚未圆房,要不是今日文兄亲眼见了,愚弟哪有颜面说起此等家丑也?”
“竟有这种事情?那闰儿也真是可怜,这样,愚弟见见闰儿,姑且安慰几句可好?”
“理该如此,还劳文兄费心,真是苦了这孩子,愚弟近来都觉得无脸相劝矣。”
当下继洵引谭公至李闰卧室,敲了敲门道:
“闰儿,你义父来看你了。”
过了片刻,房门打开,谭公只闻得一股淡雅的檀香透出,再看李闰,着一件淡青夹袄,粗布棉裤,脚着绣鞋,笑着向二老行礼,只是眼睛犹见红肿,显是哭过许久所致,二老见过礼,继洵退去,谭公踱进房内,李闰捧上了茶,道:
“父亲请坐,女儿不孝,未能经常回家请安,还劳父亲费心,请父亲恕罪。”
说着又要行礼,谭公忙摆手止住道:
“不必此般俗礼,我儿也坐下吧,为父本该早来看你,只是净为琐事牵绊,今日才来,让我儿受苦了。”
“父亲怎有此话?女儿在此并未受苦,父亲不必担忧。”
“唉,不必说了,我儿的情况,令翁已经说了,复生生性颖慧,抱负奇特,为人处世不拘不羁,难免行些常理之外事情,古人云行大事者不拘小节,就是苦了我儿了。”
说毕眼睛有些湿润,要说这李闰,确实相处不多,不过也怪,总是倍觉亲切贴心,或许自当年行礼认父之际,就已当作亲生女儿,之前宝符病逝,邓家小姐殉夫,事后谭公一面伤心,一面也略略庆幸当初没有答应李寿蓉的亲事,更庆幸谭嗣同劫后余生,也隐隐觉得这烈妇殉夫之事过于残酷,之后才有与刘氏、李氏约法之事,并且不着急为福梅、延闿、恩闿等结亲,免得再生悲剧。李闰也是目含泪光,哽咽道: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女儿既嫁给谭家,无论郎君如何,都会认命,父亲大可不必难过。”
说毕已有两行清泪滑下,直看得谭公老泪纵横,两人且默默哭了一阵功夫才罢,李闰忙拿了棉绢为谭公拭泪,安慰道:
“父亲本有眼疾,怎可为女儿如此流泪?倘若再多闪失,女儿则难以安生也,快请父亲莫再伤心了。”
谭公长叹一声道:
“难道复生这二年,就没有同我儿好好叙些热乎话?”
“也不尽是,本来大礼之后,郎君还算亲热,只是没过多久,也不知因何惹怒郎君,就慢慢冷淡起来,以至于一年多来,竟然极力躲着女儿,就算偶然遇见,也不过点头示意而已,直如陌路之人。”
“我儿觉得可有说错何话?行错何事?”
“女儿自认通的女则,来陇之前,家父更是将三纲五常教授明白,平日恪守礼教,从无逾越,真不知是何言行,触怒郎君,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谭公点头道:
“我儿一人独守空房,可还读书?平日都做些什么打发?”
“禀父亲,女儿待闺时的确读了些书,嫁来之后,谨遵家父之命,已经不再读书,平日做些针线女红,打发时间,对了,女儿这一年多来纳了不少鞋垫,给父亲带上几双。”
说毕起身去橱中取了一个包裹,打开了,果是数十双鞋垫,翻拣来看,多是蝴蝶、鸳鸯等图,李闰匆匆拣出五六双绣了花卉、山川图案的,红着脸递给谭公看,谭公接过,见那牡丹图富贵雍容,山水图峻峭灵动,一针一线,细密绵延,显是用心之功,不由又是一阵难过,连忙揉了揉眼,道:
“我儿喜欢读书,还是读些书来,复生常常高谈阔论,倘我儿能应之一二,或许反有转圜”,说毕又沉思了一会儿方道:“复生不喜儒家经籍,常称释道墨等旁家,近来也能留心西洋学说,这样,待会为父派人送些书来,也算谢过我儿这几双绣垫,我儿尽管读读,今后也可与复生辩上一辩,就算无用,也能打发时间,总强似流连于鸳鸯蝴蝶之梦,未必能宽心胸也。至于复生,为父再同他谈谈,看他也非无情之人,或许是有什么苦衷罢。”
“女儿谨遵父命,父亲也要保重身体,无须为女儿太过操心。”
且说谭公辞别布政使署,次日午后,谭嗣同在门外求见,显是受父亲所命。谭公迎出来,行过礼后,又约嗣同稍后到望河楼中一谈,嗣同打马先去,谭公不敢见风,乘了厚呢轿子,随带六名侍卫,缓缓往黄河而来,一老一少在楼前见过礼,谭公落座于一个避风之处,忽然道:
“前番见贤侄迎风舞刀,矫健如龙,至今犹难忘怀也,未知今日贤侄可愿为老朽再舞一次?”
“这有何难?只是小侄今日未曾带刀,要不就借侍卫大哥的刀一用。”
说毕起身向侍卫走去,果然借来佩刀,就在楼外舞了起来。看的谭公频频点头,围观侍卫则连连击掌喝彩,一路刀法舞毕,嗣同额角已有汗珠,谭公命楼内饮茶歇息,只听谭公道:
“贤侄风姿,实令老朽刮目也,只是有一不解,贤侄之性情,也自豪爽磊落,不知闰儿有何过错,致生芥蒂,以令贤侄不喜也?”
“禀伯父,小侄并无不喜,拙荆所为,也无过错,小侄只是不满这沉沉礼教也,以拙荆之聪慧,本该与小侄携手同游,笑傲湖光山色之间,或者并马齐驱,沐浴猎猎漠风,以成平生快事,却偏偏要恪守什么三纲五常,看那小足裹缠,连几步远路都难走得,更莫要说什么谈古论今矣,小侄每有意兴,说的热血沸腾,彼却毫无波澜,浑似寒冰一块,只懂得端来茶水,谁人要喝茶水?是以小侄宁愿厮磨于市井之间,与所谓不入流者相伴,或者驰骋塞上,独立苍茫,听那马嘶驼鸣,闻那雁唳狼嚎,或者控弓引弦,逐鹿射雕,任凭飞沙走石。数日前小侄一人驰骋于漫漫朔雪间,遍历峰峦重叠,岩谷深阻,了无人迹之处,凡七天七夜,行程一千六百里,何等舒爽。大丈夫既不能挽狂澜于既倒,总须放浪形骸于江湖也。”
嗣同声音愈来愈高,终至慷慨激昂,谭公料想李闰必是屡在此种时刻不动声色,故而惹得嗣同不喜,当下也不动声色,只目含微笑,看着嗣同,嗣同由开始说话时的心有顾忌,到最后旁若无人,谭公中间既不打断,过后亦不评论,嗣同反倒有些惊奇,沉默了片刻,方讪讪道:
“伯父怎不赐教?”
谭公沉声道:
“方才贤侄也说,闰儿所为,非因本人,乃因三纲五常之道,那么错乃三纲五常,缘何由闰儿受过?”
谭嗣同怔怔思考了片刻才道:
“小侄就是不喜这礼教之道,彼既尽为礼教之事,为小侄深恶痛绝,故而实在难以平心静气也。”
“贤侄是否想过,此种行径乃是逃避责任,非大丈夫之所为也?”
“可如何才算不逃避耶?是要嗣同洗心革面,做那科考八股的无聊之事?还是强迫拙荆,不守三纲五常之道?愚见惟有摧毁这礼教,方能了结此事也。”
谭公心下震惊嗣同之宏愿,虽不及思考对错,仍有意激发,故意冷笑一声道: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贤侄做事,有所预否?所预之事,有所为否?既是不齿三纲五常,欲摧毁旧制,救万千妇人于水火,如此英雄了得,可先能救得了闰儿?”
“彼自幼受岳父熏陶,要去其桎梏谈何容易!”
“贤侄从未试过,焉知行与不行?难道贤侄只是嘴上说说,绝非身体力行之人耶?古人云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贤侄倘若连闰儿这般读书女子都不能改变,又如何改观芸芸天下之妇人?”
谭公自来声音高亢,近些年修身养性,本来渐为平和,今日与嗣同辩论起来,俨然恢复当年翰林院舌战群儒之势,直说的嗣同哑口无言,一时安静下来,良久,才见嗣同赫然离位,跪于座前道:
“多谢伯父指教,小侄若无力说服拙荆,此生将闭口不谈变革之事也。”
说毕叩头三下,起身上马而去,斜阳将飘起的衣袂染成金色,也染黄了谭公的银髯与微微上扬之嘴角。其后,嗣同携李闰归湘,伴读浏阳,竟成神仙眷侣,英雄来日之事,留待后篇续讲。却说光阴似箭,转眼已到光绪十一年,二月初七冯子材率军取得镇南关大捷,消息传来,谭公与僚属置酒庆贺,之后却闻《中法天津条约》已定,气的谭公直叹“国事自兹将不复振矣”。六月初九夜间,左宗棠在福建痰涌气喘,一度昏迷,六月十八,左公于病中上《请专设海防全政大臣折》,又奏请台湾设省,以福建巡抚驻台湾,刘铭传成为第一任福建台湾巡抚,七月廿七日,左公弥留之际,口授遗疏,曰臣督师南下,迄未大加挞伐,张我国威,遗憾平生,不能瞑目,是日,一代名臣病逝于福州,享年七十四岁。清廷追赠太傅,破非翰林院出身不能谥“文”之例,加恩予谥“文襄”。谭公闻讯,顿作挽联曰:
廿余年将相兼资,正色立朝,威望允孚文潞国;
数万里欃枪并扫,鞠躬尽瘁,平生自许武乡侯。
再读左公最后一信,上有“有生之日,则皆报国之年”等语,现今终逝于任上,不由悲从中来,嚎啕大哭,触发眼疾,近乎失明,两月之后,胡光墉病逝之讯又来,谭公再哭一场,病情便更重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