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新疆定议置行省 兰州裁撤织呢局
左宗棠少时读龚自珍《西域置行省议》,备受鼓舞,钦佩其经世抱负,从此心系边疆,之后更有与林则徐湘江夜谈之奇缘,率军收复新疆之功业。道光十三年,左宗棠年甫弱冠,首次入京会试,面对锦绣河山,吟成组诗《燕台杂感》八章,其中便有涉及新疆置省之篇,今集数句,以感英雄之心境也:
西域环兵不计年,当时立国重开边。
置省尚烦它日策,兴屯宁费度支钱。
且说谭钟麟上任陕甘总督,深知责任艰重,仅关内外之军饷,每年就需五百余万两,而甘肃困蔽,几无所出,只能依靠各省协饷,谭公一面奏请杨昌浚仍帮办新疆善后事宜,一面会同刘锦棠,裁撤勇丁四千余人,变通驿站章程,设官车居,以节饷费。光绪八年二月,谭公上《请分设新疆南路各城职官折》,缕陈新疆不得不设行省情形,督促朝廷定议,并奏定于喀什噶尔、阿克苏两处各设巡道一员;之后又有刘锦棠、张曜等分别上折,请裁多处伯克,仅留顶戴,替以州县牧,渐次改革新疆官制,以期长久安定之计。甘肃日常政务,谭公因念西北贫瘠,近年又连遭天灾人祸,元气未复,自于减免税收、安抚回众、劾撤庸劣、简拔贤能等处倍加留心;文教方面,本是历来所重,期间非特扩建贡院至四千余间,亲临乡试闱场监考,更在在甘州建立河西精舍,在兰州兴办求古书院,先后邀名士刘光祖、安维峻等人授课,各府州县广立义塾,以求教化。光绪八年五月,李氏诞下一子,倚延闿序,取名恩闿,阖家欢庆不表。
当时甘肃大吏,因陕甘总督驻兰州,历来不设巡抚,布政使由杨昌浚担任,按察使为魏光焘,二人与谭公均为旧识,尤其光焘,每因少时受谭公指点而感喟,三人合作自是无间,光绪九年二月廿九,杨昌浚升任漕运总督,魏光焘继任甘肃布政使,按察使一职则由巩秦阶道谭继洵接任,自又一番迎来送往,庆贺饯行,忙完已是三月底,春芽萌动,暖风宜人,这日谭公理完事务,天色尚早,便又带上督标几名亲兵,着了便衣,直奔望河楼而来。此楼因在黄河岸边得名,乃是前些年左公修建,并亲题联曰:“万山不隔中秋月,千年复见黄河清”,彼时自己虽未亲见,但近来每每把玩手迹,便如身在其间,仿佛左公犹在高谈阔论,指点江山,虽常常由此感伤时光荏苒,故交几多飘零,却又每每长坐,乐此不疲。远远望见楼亭,正自恍惚间,忽见楼侧人影晃动,仔细再看,却见一少年正在舞刀,只见他身着白绸长衫,腰束灰带,衣袂飘飘,身手矫捷,单刀不时带出劲风,伴随声声清叱,与背后滚滚黄河交融,端是一番美景,不由想到当年洞庭湖畔结识左公时,自己也是这般年岁,屈指数来,呼呼已四十又五年也。也不知是因见风,抑或引起感伤,谭公只觉眼眶模糊,双目迷蒙,那少年舞完一通,见不远处众人观看,就想往前答礼,走到近处,认得乃是谭公,当下深鞠一躬,跪倒在地道:
“愚侄嗣同拜见伯父,方才起兴乱舞,未察觉伯父大驾,万望赎罪。”
谭公忙抓住衣襟,将双目拭了一通,才看清面前所跪少年,双目炯炯,鼻梁高挺,薄唇棱角分明,依稀能见当年模样,原来,光绪四年谭继洵来甘肃上任时曾经过西安,留了一日,那时谭嗣同才十四岁,宝符尚在,两个孩子外出玩了大半天,谭公仅见了嗣同一面,如今算来,已近冠礼年纪,身材更见颀长,面目也更清秀,当下喜爱不已,连忙搀扶起来叙话。谭嗣同自光绪五年秋回到浏阳读书,直到去秋才再回甘肃,当时谭继洵在秦州任所,还未及与谭公等相见,便承父命再回浏阳成亲,岳父李寿蓉主持操办婚礼后,觉得女儿还须在谭继洵面前成大礼,便又命嗣同再来甘肃,并将李闰随后送到。嗣同先到秦州,恰值父亲升迁,便又赶来了兰州,昨日晚间才到,今日起身还未来得及拜访亲友,便孤身来此欣赏黄河之壮美,见到左公题字,更生豪情万丈,舞起刀来,只听谭公道:
“方才见贤侄刀法纯熟,似是名家所授,未知所承何人也?”
“让伯父见笑,还是光绪二年之事,那时小侄年方十二,京中瘟疫肆虐,嗣同一家连丧六口,先慈、长兄、二姊等先后蒙难,小侄也已昏死三日,却幸运醒转,家父方为小侄起字复生,也即此年,家父有幸结识江湖人物,乃是通臂猿胡致廷(外号胡七),请其教授小侄剑术,不为临战杀敌,只为强身健体,后来胡大侠云小侄材质不宜练剑,又荐了王五爷教单刀,练了年余,也没什么长进,只习了些花架子,真是辱没师门,要不是伯父垂问,小侄定然无脸说起。”
“你说的这个王五爷,可是沧县有名的镖头大刀王五,本名王正谊,字子彬的那个?”
“伯父也知师尊?小侄不敢提师尊名讳,不过伯父所说,正是师尊。”
谭公早些年就听说京城直隶一带,出了个著名的镖师,人称沧县王五爷,就猜想是否是二十余年前所遇到的小伙计王正谊,今日才得验证,传言他每每急公好义,乐善广施,也算没有辜负当年的一番劝说,当下清了清嗓子,笑道
“哈哈,常听令尊说,贤侄抱负奇特,行迹疏放不羁,方才见贤侄言行有度,举止温雅,看来近年长进甚多,令尊也该欣慰矣,不知贤侄近来都读些什么书?”
“禀伯父,小侄心性并无更改,恐也难以更改,此事亦是源自当初大病,家父既为小侄赋字复生,则小侄即以为之前已度一生,此生自有别用,是以读书不求精湛,务为广博,多属泛览,不愿醉心科举,不喜试贴时文种种,但求经世致用也。”
“嗯,贤侄所思未必不合现世之情也,老夫曾细思当年罗忠节公门下,科举不过诸生,然功业赫赫,独当一面者竟有十数人,此皆源自忠节公经世致用之学也。贤侄以为,当下之世,何以经略也?”
“当世之事,应为霸王之道,外攘强敌,内安九州,振刷纲纪,力求仁政,方能有所转圜也。”
“而今洋务大兴,洋人学说纷杂,贤侄又如何看?”
“小侄以为,西洋学说,微不足道也,我等当以上古墨家兼爱非攻、老庄大道无为思想,揉和张横渠、王船山之近代思潮,另立新说,方能成霸王之道也。”
谭公本以为嗣同会受洋务思潮影响,未曾想却囿于经典,鄙夷西学,虽壮其志向远大,却也略觉失望,思忖半刻,方道:
“当下形势,临数千年未有之变局,兼通中外,方能知己知彼,贤侄或应多学些算术、天文等西洋格致之道,毕竟彼等较我远胜,如此将来新说之中,方能融会贯通,有的放矢也。”
嗣同听得也是一怔,原来谭继洵年龄虽比谭公小上一岁,但因久居京城,深受“清流”一派影响,思想较谭公保守的多,每每与儿子谈论,于西方学术之事无不深恶痛绝,嗣同本以为谭公也是如此,今听其劝说自己读些西学,难免吃惊,对这个伯父则是另眼相待了。却说这年四月初三日,谭嗣同与李闰再行大礼,因李寿蓉没有度陇,就请谭公主持母家事务,谭公见义女已然出脱得容颜娇美,亭亭玉立,一面高兴,一面回忆起宝符与邓家小姐的往事,不由落泪连连,倒也应了慈父嫁女的景致,二谭关系更近了一层,自不必表。
这年虽在西南中越边境与法国小有冲突,终究还未破裂,西北也算安宁,百姓收成尚可,平稳度岁,光绪十年正月,吴丙西携家前来,更是热闹一层,这日,谭公邀同谭钟钧、吴丙西座谈,只听谭公道:
“左公远略,本非我等可比,于万难中,办成织呢局,可谓破天荒也,然而自上年锅炉爆裂,局事已然形同虚设,着实忧心,秉卿兄近来查勘此事,可有主张?”
谭钟钧长叹道:
“侯相大刀阔斧,力求创新,于我西北不毛之处承办洋务,本有培育萌芽之功,万古不可泯灭也,本地官商士绅乃至百姓平民,无不感受新奇,更有新进有识之士,立志学习技艺,发展工商,振我国势,富我黎民。然织呢局之败,已成定论,究其缘故,一来本地绵羊品种异于西洋,所产羊毛品质甚差,虽一斤不值两钱,可谓价廉,但能织上等呢者仅十有其一也,非特使毛价倍增,更须大量人工选捡,成本已高过洋呢;二来水源严重不足,水质碱重,难以保证洗涤,漂染更是不济;三则所织毛呢,品质仍不能与洋呢相抗,御寒尚可,精细远逊,再加之西北百姓本即贫寒,对毛呢成品几无问津,自无销路也。蒸汽炉爆后,停工待修,然而资金并无所出,理事者亦觉纵然修好,仍是入不敷出,故而拖延至今。”
吴丙西接道:
“织呢局一事,在下也早有耳闻,究其关键,还是人才不济,当初料定德国洋匠如能实心任事,认真教授,不需三年,便可教成艺徒若干,谁知前年洋匠方走,去年即出锅炉爆炸之事,可见学业远远未精也。”
谭钟钧道:
“子越兄所言甚是,不过织呢局一事,人才牵涉过多,从采煤到取水,次及加工诸端,无不需求精湛技艺,德国匠师声称自幼时即浸淫其间,皆已潜修数十载,我辈半路出家,短短三载,约略学个皮毛尚可,哪能学得根本?就说这锅炉破裂,乃因水锈过厚所致,但兰州水咸,如何解决,皆是束手无策也,是以人才一事,非自孩幼学起不可,更非三五人才即可成事也。”
谭公听得难过,摇头叹息数声,悲道:
“凡此种种,理事者皆难料定先机,是以技艺故是一败,然章程制度甚或理念更是不足,我辈徒叹奈何,了无指望也。”
吴丙西道:
“东翁莫要悲观,万事皆有因果,无侯相之先出一步,则种种弊端自无从展露,既不展露,则必无从着手处方也。东翁平生最服林文忠,而林文忠之虎门一战,损兵折将,一败涂地,终至国门洞开,我辈耻辱,莫不始于此,然世人皆服林文忠,何哉?盖因林文忠敢于揭开疮疤,才不致我辈横被蒙蔽,溃烂致死也。至于如何振作之举,自林文忠以下,有识者无论成效如何,皆不忘尽心竭力,侯相若此,东翁亦若此也。”
“话虽如此,然织呢局一案仍需妥策也,老夫有心裁撤,一来害怕寒了理事众人之心,二来所购机器,恐怕再无用途,更害怕辜负重托,左公近来为筹建恪靖定边军而操劳,骤然议论裁撤织呢局,恐徒引伤感;然若不裁撤,又无从开工,各职均难任事,每月徒费俸禄,莫说我甘肃地穷民困,即便富庶之处,长此以往,亦无法向朝廷等交代。”
谭钟钧安慰道:
“侯相乃磊落之人,断然不会枉顾实际,行无计之事,何况以东翁与侯相情谊,怎会不知苦衷?织呢局理事者也不难于安抚,赖云亭(赖长)乃侯相爱将,焉能置侯相于蜚语之间,至于机器,可令赖云亭拣择质优价昂者,带同艺徒,运赴江南,金陵为各省通商之区,招商集股,开办织呢,易于集事,采办各项亦便,较之闲于兰州,未尝不是好事也。”
吴丙西接道:
“侯相洞悉要务,果决处置,自非常人所能及也,此次筹募定边军,乃是料敌先机,绝然不似李伯相等只顾求和示弱也。”
谭公念下忽然一动,想及另外一事,便道:
“甘肃境内无事防营现存一万两千余人,徒耗军饷,又裁之不得,倘若能调赴前线,既能改由他省协饷,减轻西北负担,更可使彼等疆场杀敌,图谋立功,岂非两全其美之事?”
谭钟钧道:
“只可惜湘中友朋来信曰,王朗清(王德榜)招募定边军已近完成,近日即赴粤边,东翁难以遂愿也。”
吴丙西笑道:
“恪靖定边军已经招募完成,但难保不需其它营务,东翁只须留心,此事无非早晚之分也。”
二月中旬,谭公上折裁撤兰州织呢局,由此,左公所创中国第一所机械织呢厂宣布倒闭,其所留机器,于清末一度恢复织厂,之后时办时停,演变为西北毛织厂,即后来的兰州第二毛纺厂,其所留房舍,则改为学舍,今演变成兰州一中,左公艰难创举,使西北乃受文明洗礼,可谓影响深远也。之后法军与清军在广西境内交战,法国索要巨额军费并扬言攻击京津,一时战声再起,六月底,谭公奏请亲率精兵五千,或直捣谅山,或拱卫京师,朝廷自然不许,但也因此着令谭公选调合适将弁,率兵入直隶防御,谭公商量在省军政大员,定议由固原提督雷正绾抽调马步十一营东行,并承诺供应四月军饷,从而有效缩减了甘肃兵员。该夏,因受内外夹击,胡光墉生丝经营失败,亏耗白银逾千万两,随后,阜康钱庄遭遇挤兑,宣布破产,十一月廿八,清廷下谕将胡光墉革职,并命左公追查其欠款,用心甚险。
光绪十年正月十二日,左宗棠以病重开缺,三月十二日,署两江总督曾国荃抵达江宁,左公得以卸任,然仅隔一天,慈禧太后借中法战事之不利,以“委蛇保荣,因循日甚,壅蔽萎靡”等罪名,将全班军机大臣恭亲王奕訢、大学士宝鋆、协办大学士李鸿藻、兵部尚书景廉、工部尚书翁同龢,皆尽罢职,史称“甲申易枢”,自此,晚清重臣恭亲王奕訢走下了政治舞台。左公忧心国事,害怕朝廷动荡,不顾身体困顿,抱病北上觐见,五月二十日入京,二十五日出任军机大臣,并管理神机营。七月初三,因朝廷正以李鸿章与法议和,严令船政大臣何如璋等约束福建水师不得出击,使法国远东舰队得以偷袭马尾港,福建水师十一艘军舰全数覆没,初六日,清廷打破议和的幻想,对法宣战,十八日,授左公为钦差大臣,督办福建军务。左公到任后,战事已转至台湾,当时台湾防务本以台湾道刘璈等湘军为主,偏偏朝廷命刘铭传以巡抚衔督办台湾军务,湘淮二系本有不和,形成二刘并立的局面,不能协同一心,致使基隆等处一度失守,所幸法军因瘟疫流行,失去战力,清军浴血奋战,守住淡水沪尾,待到次年初法国援军到后不久,西南战场在两广总督张之洞的支持下,老将冯子材率领清军,由王德榜所率的恪靖定边军与刘永福所率黑旗军协助,取得晚清对西洋作战仅见唯一的镇南关大捷,李鸿章等决定乘胜议和,签订《中法天津条约》,草草了事,其中胜败得失,历来论者,见仁见智,无须笔者赘述矣。
受台湾不成一省,将帅不和,政令不一,致使贻误战机的教训,再加之刘锦棠等人一再奏请,光绪十年九月三十日,清廷终于定议于新疆建省,十月初一,任命刘锦棠为首任甘肃新疆巡抚,魏光焘为甘肃新疆布政使,谭继洵为甘肃布政使,几代人数十年的努力,终于使新疆建省成功,成为华夏不可分割之一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