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守西陲甘肃开府 获良觌旧侣拜别
朴学大师,道光三十年进士,俞平伯的曾祖父,德清名士俞樾主持诂经精舍三十余载,门下有章太炎、吴昌硕等高徒,以五百卷《春在堂全集》之皇皇巨著而传世,声名斐然,今择谭钟麟由浙江巡抚升任陕甘总督时,俞樾所作送别诗中数句,略感名士风度:
帝以西陲付重臣,相候而后更何人。
金城郡下银川水,定比西湖别有春。
谭钟麟于浙江巡抚任上两年,清查土地,核实漕平,更定厘税,治浚河道,鼓励商运,整顿武备,周历海口,筹办防务,种种事务,难以细表。岁月如梭,不觉已是光绪七年,阳春三月,省垣大小官员,旗绿营将,文人雅士,豪绅耆老,自又各来抚署打探,事因这月十九日乃是谭公六十大寿,彼时对整寿甚为重视,又恰文澜阁新成,合省文武欲要办成一件盛事。谭公屡屡出言告诫,杜绝铺张,直斥“朝廷旰食宵衣,乾乾若惕,封疆之臣,引咎不遑,敢言庆乎?”,众人才各自收敛,只弄些酒席,吟诗作对一番了事,这日,杨葆光代绿营及士林分别送来颂寿诗文并序,俞樾也代表文人墨客作下寿序,谭公大略看过,洋洋数千言,可谓骈文典范,文采斐然,只是甚多褒美之词,言过其实,甚觉汗颜,兀且置酒宴客,自是一番热闹,方饮毕送客,又报胡光墉来贺,两人攀谈了许久,便转到左公之事上来,只听光墉道:
“朝廷恶习,积重难返,侯相屡屡同咱抱怨无聊,恐怕难以久居中枢,若外放实权总督还好,倘果真开缺回籍,咱恐怕就没了依靠,看来这生丝之争,需提上日程了。”
原来光绪六年七月初六,有旨以时势孔艰,俄人意在起衅,正须老于兵事大臣以备顾问,谕令左宗棠来京陛见,左公接旨后决定由刘锦棠接任钦差大臣,杨昌浚护理陕甘总督,是年十月十二日与刘锦棠交代好新疆军务、饷事、采运等,离开哈密大营,腊月初四,与杨昌浚商妥后路事宜,检点案卷后,自兰州启程东行,光绪七年正月二十七日至京觐见,次日入值军机处,在总理衙门行走,管理兵部事务。然而,左公因常年带兵,运筹决断,一力筹划,除军饷艰难外,几无阻绊,入京之后却是不同,一来东阁大学士排名本在文华殿(李鸿章)、武英殿(宝鋆)、文渊阁(空缺)之后,何况还有总理衙门、清流党及恭亲王、醇亲王等多方势力杂处,故而一月多来虽频频召对,备受眷隆,却又深感掣肘,难以开展,遂于二月底奏请兴修畿辅水利,干脆打算做些实事,疏浚永定河去了。左公尚在入京途中就命胡光墉提前一步入京,二人见面后就筹借洋款、购水雷鱼雷等事先行商量,以备召对,胡光墉在京又待了一段时日,顺便整理钱庄事务,最近才回浙江,自为左公种种束缚情形而不平也。
单说左公在任十四年的陕甘总督一职开缺,光绪七年二月初一,谕以山西巡抚曾国荃补授陕甘总督,曾国荃因病体衰溃,又家事不顺,不愿西行,始终未曾动身,屡屡奏请开缺,直至八月廿四日,圣旨准予曾国荃开缺,以浙江巡抚谭钟麟为陕甘总督,福建布政使陈士杰为浙江巡抚,实授杨昌浚甘肃布政使,仍护督篆,谭钟麟着即赴任,毋庸来京请训。彼时谭公正在衢州阅兵,接旨后上奏谢恩,因知道西北战守紧急,当即着手交卸事务,九月廿六日,命杭州知府龚嘉侨、抚标中军参将唐湘远将王命旗牌等送交德馨护理,办竣诸事。譬如为重修文澜阁的丁申等人请功,又因王廷鼎不愿离浙,便请了个丽水县丞的虚职,自也少不得一番迎来送往,恭贺宴请饯别诸项杂事,终于十月初八日携同家眷及谭钟钧一家,自拱宸桥登舟北行,沿运河而上,在江苏清江浦登陆,却有胡光墉使者追上,通报左公已辞京职,授两江总督及南洋大臣,定于十月十三日启程南行,因已请假两月,归乡扫墓,计算时日,十一月初可抵郑州,当与谭公相会,务请在郑州相候等等。谭公谢过使者,恰李氏已有三月身孕,不宜颠簸,便放缓行程,取道徐州、归德、汴梁西行,十一月初一抵达郑州,宿入约定客栈,也拜了几位旧友,初四日,左公亦到。两位好友已有十五年未见,彼时尚豪气干云,如今却皆须发皓然,不由的执手泪眼,各自抽噎了许久方能言语,二人不顾劳顿,秉烛夜谈,问到身体,只听左公道:
“文卿本生性豁达,身体强健,只是三年前劳心过度,又兼丧子之痛,落下肝疾,如今康复如何?”
谭公回应大有起色,自然也就关心左公,左公叹道:
“至于愚兄,病状如故也,自东南征战,落下病根,至今有增无减,衰老余生,何能望其康复?眼下风疹反复,两足浮肿,胸膈下痞积成团,益形坚硬,两颊下均有痰核,双耳重听,健忘日甚,恐报国之日无多矣。”
“季兄乃国之柱石,万万不可闪失,此次移节两江,兼理洋务通商,更是命魄攸关,好在江南气候,更近三湘,乃养人之所,老兄须得安心调理,弥补气血也。愚弟这两年身在杭州,温润之下,并无疏虞,唯有双目,仍是见风泪流,时有模糊,好在也无大碍,只是此次头白临边,垂念横被恩宠,感荷何言,愧无报称也。”
“西域风沙狂虐,不比江浙,文卿务当珍重,至于天心,实乃众望所归也。曾沅甫侠心虽胜乃兄,然颇多意气用事,前番与鲍春霆又有龃龉,身体亦欠佳,不宜西行也,文正一家,栗诚(曾纪鸿)逝后,子嗣多故,殊为恻然也,幸劼刚(曾纪泽)俄国一行,于时局大有裨益,中外倾心,愚兄本欲荐之以自代,奈何两江乃半壁要职,朝廷不敢超擢矣。彭雪琴同刘岘庄(刘坤一)二人互诋已深,自不必论,杨石泉又因浙江一案,牵连过深,虽愚兄百般回护,稍见起色,偏偏慈安太后晏驾,短时恐难再获天心,黎简堂(黎培敬)欲开漕督缺,未知能为石泉一谋否!是以西守人选,无论以老成所计,抑或明敏决断,再为朝列推服者,已非贤弟不可也。”
“说起石泉兄,愚弟以旧属忽忝上台,殊极悚愧,因告以朝廷以鉴悉种种,可惜天心难料,如今新疆善后事宜,又非石泉兄帮办不可也,季兄曾否与其通信,解析此情耶?。”
“此处不必忧心,石泉与贤弟本极融洽,每诉倾慕之语,何况还有数十年来渊源,万不会因此虚名生厌。而今新疆底定,伊犁索还,新疆善后,必设行省,以求稳固,前番愚兄屡次奏请而不得,还需文卿继之也。”
“新疆建省之事,诸多阻拦,皆因各方利益难以平衡,季兄何以如此执着?”
“西域自汉代以来,皆因俗而治,承袭至今,军府制中杂合以州县制、伯克制、扎萨克制,弊端百处,之前数十年间动荡,内忧外患,无不因此也!乾隆廿五年,荡平准格尔,杨松门(杨应琚)试图改革而不能,之后道光年间张格尔再起事端,浩罕军队、阿古柏入侵作乱,皆因为此,由是魏默深倡议郡县,龚定庵作西域置行省议,林文忠公西行倍加留心,才有当年湘江托愿之事,而来陕甘绥靖,出关平叛,幸得毅斋(刘锦棠)、和甫(金顺)、朗斋(张曜)三帅用命,将士浴血,方能克服万难,以少胜多,底定新疆,自光绪三年以来,愚兄五次上奏,已逾万言,权衡轻重,筹划建省,奈何朝廷顾虑重重,至今尚无明谕,倘新疆不能建省,再有闪失,非特辜负西征将士之热血,亦愧对举国百姓,譬如三秦忍饥受饿之众也。愚兄略知文卿深得太后之倾心,思忖将这未了之事,转托贤弟矣!”
谭公听得心潮起伏,林则徐、魏源的身影萦纡脑海,自己虽无缘见到龚自珍,但四十余年前年在华山之巅吟诵的“不拘一格降人才”之句犹在耳畔,如今却见左公衰迈之躯,双目润湿,动情道:
“愚弟定承季兄所命,上任之后,立即上奏此事,必革从前弊端,以报林、魏、龚三位先贤之宿愿也。只是忽而想及季兄远略,总为他人误解,每与朝廷各方抗争,二十年来大事,季兄一肩任之,而今又要整理洋务,劳心费力,万要保重身躯也。”
“文卿言重了,咸同中兴,除了帝家励精图治外,简拔人才不在少数,胡文忠公、曾文正公自不必提,就说而今李伯相,设制造局,购铁甲舰,修建铁路,铺设电缆,办北洋水师,此数项功业,倘由愚兄来做,恐怕未必能胜之也。”
“可他李伯相也得了个‘宰相合肥天下瘦’的美名,倘使季兄,绝不致如此也。”
“贤弟此言差矣,愚兄性格耿直,不善圆通,看这二十年来,每每为粮饷作难,而当时刘省三(刘铭传)于乾州闲陈大军,却粮饷无忧,可见李相筹财之能也,愚兄幸亏有胡雪岩从中襄助,雪中送炭,否则西征无以为计矣。这半年余来,因浚永定河诸务,与李相晤谈数次,也略知其时苦衷,而今意见已融,无复从前偏执意态也。”
“季兄胸襟实令愚弟愧服,想外间流传季兄与曾文正、沈文肃、郭筠仙、李伯相等种种不和言论,皆抨季兄气度,季兄却一字不驳,甘受诋毁,殊为不值也。”
“哈哈,良相为国,良将为疆,良吏为民,唯有庸劣之人为名也,愚兄筹谋正事尤且心力不足,哪有功夫去辩驳彼等闲事?”
“不过筠仙兄与季兄本是世交,又是姻亲,此次归乡,当为之转圜也,四十余年情谊,怎可弃之不顾?”
“哈哈,文卿言之有理,老筠不畏时论,西渡重洋,较愚兄更有魄力,至于从前恩怨,二十余载未曾谋面,今已垂死之身,总该释怀矣。”
之后左公果然亲到郭嵩焘府上致歉,并于两江总督任上数度邀请其往游金陵,奈何郭嵩焘仍是不能平静,观其日记可见端倪,直到四年之后左公逝世福州任上,郭嵩焘竟先送挽联曰:
世须才,才亦须世;
公负我,我不负公。
不忿之情尤且不浅,稍后可能自己也是觉得过分,唐突逝者,又命人再送去一联,尚算平和,其曰:
平生自许武乡侯,比绩量功,拓地为多,扫荡廓清一万里;
交谊宁忘孤愤子,乘车戴笠,相逢如旧,契阔生死五十年。
再过六年,郭嵩焘也便作古,一对老友黄泉相逢,未知嘴上官司如何,皆是后事,略过不表。且说左、谭二公又聊到时势,左公犹自感慨不通外国情形,譬如这年正月廿四,曾纪泽方签伊犁条约之后七日,沙皇亚历山大二世被刺身亡,可见俄国内政矛盾已深,之后更渐知与俄争夺伊犁时,俄国与土耳其关系紧张,即将开战等,倘若知悉一切原委,或有不同布置等,只可惜朝廷内外,每多故步自封,于他国信息避之犹恐不及,今后怕也难有改观。继而想到当年玄阳道长所论,感喟九州生气,终无惊天动地之大才出世,华夏犹自浑蒙,所为仅是维持而已,只听左公叹道:
“唉,沧海横流,总是人才不出,为之奈何也?”
谭公见左公意兴萧索,心下不忍,只能安慰道:
“自林文忠公振臂一呼,而今不过四十余载,西北干戈,季兄运筹帷幄,实于万千艰难中,力守疆土完整,遍览枢机,复有何人堪替?至于千载难遇之大才,岂是朝夕可见也,我等各尽人事,安待天命而已。”
说罢一番唏嘘,左公又道:
“西事经迭任整理,眼下已渐入佳处,西北人才之杰出者虽不为多,而就中推择,不乏其选,非若两江之虚有其名。之前曾文正公于洋务尽诿之人,沈文肃公踵而行之,以为得计,幸各保令名,戛然而止。现惟尽心力所能到者图之,冀免更张之迹,而稍施补救,衰病馀生,能否有成效可睹,固不可必矣。”
“季兄声名赫赫,历来为洋人所赞赏畏惧,两江开府,定能洗刷一番,以扬我国威也。”
之后左公果然不顾病躯,多次巡视上海等处,西方各行各所倍加尊敬,全数悬挂龙旗而迎,几为晚清所仅见。只可惜左公也因此感受风寒,身体强自支撑,每况愈下,待到中法战事起时,已是膏肓之势,留待后表。两位老友又谈起当今年轻人才,各省大事,以及共同好友近况等,久久不愿歇息,干脆并榻抵足再谈,也是左公劳累,不久竟鼾声如雷,谭公却久久难以入睡,自四十余年前相识洞庭湖的事情想起,左公的赫赫功业如在眼前,而今却是壮士暮年,殊为隐恻,而自己也不知尚能支撑几年,直想到雄鸡报晓,反而睡着。次日晌午才醒,左公早已起身相候,谭公忙着好衣服,洗手净面,一起用过便宴,两人相约至黄河岸边一游,下了马车,日已偏西,所幸风不甚大,只见黄水东去,浩浩荡荡,左公感慨道:
“杨文宪公(杨慎)曰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观这黄河之势,亦如猛兽之口,衔吞凡人如蝼蚁也,真不知我辈耗尽心力,所为能值否?”
谭公揉了揉眼睛,亦叹道:
“十三年前,荥泽决口,愚弟恰居豫臬,亲观这河水之狂虐也,然我华夏先祖,恰恰肇始于此,也不知这黄河,到底是我族之幸,抑或我族之害也?”
“肇始之功,绝不可没,灾难之重,或因人事也,愚兄以为,只要这黄河不绝,我族之命脉魂葩,就将延续不止,而今时逢危局,我辈应抛下是非功过,为前人之不敢为,行古人之不能行,方有望逆转乾坤也。愚兄自知命不久矣,与贤弟此别,恐成永决矣!观吾子弟之间,鲜有杰出拔萃者,倒是贤弟身体硬朗,祖安才方三岁,明岁又将添子,虽逾花甲,仍大有可为也,他日愚兄别去,还望贤弟不忘初心,为我华夏而计也。”
谭公听左公竟有托付后事之意,心下凄凉,只能强自安慰道:
“愚弟不才,有生之年,绝然不负厚望,季兄碧血丹心,亦不必如此颓唐,有天之幸,当佑季兄寿祚,来日再与老兄泊舟洞庭,重上岳阳楼也。”
“哈哈,人生百年,转瞬即逝,此生能与文卿相识相知,情同手足,了无遗憾也。”
之后谈到胡光墉欲在沪开办丝厂,决同洋人一争长短之事,既壮其志,又忧其行也,两人慨叹许久,方同车回去,吃毕晚餐,左公兴致所来,挥笔书就一副对联相赠,至今真迹仍为安徽博物馆所藏,其联曰:
偶看绿草盈阶,认是自家生意;
试拟瑞云绕栋,好培此际萌芽。
回忆往事历历在目,寄言未来化育一方,联中深意,读者诸君自可体会。十一月初六一早,两位好友长跪拜别,谭公亲扶左公登车,双目又已湿润,久久难以平静,直到车辔渐小渐无,仍是怔怔发呆,最后谭钟钧出言相劝,才登车西行,一路过潼关,经西安,腊月初二日,终抵兰州,次日,杨昌浚命兰州知府恩霖,督标中军副将郑连拔将总督关防、王命旗牌等送到,谭公当即设案叩首上任。